荒凉枯败之景。然而,作为这片苍华大陆政治和商贸中心的帝都永安,天子居住的皇宫深苑里,却依然风暖阁香,春光无限。勤政殿,乃是胤王朝历代帝王的居所,昔年烈武帝以“勤政”为名,其用意自然显而易见。然而,关于王脉的传承,却并非如胤太祖生前所期望的那般尽如人意:作为昔年战功彪炳、蜚声天下的胤太祖七百余年后的子孙澹台澈,在昭寰大殿上辛苦执政了五年后,如今俨然已放弃了他手握的重权,日日藏身于深宫的歌舞声色中,自此再不过问朝政。此刻,勤政殿深处,一面紫檀镶青白玉八仙屏风外,一个身穿海棠色烟罗宫装纱衣的女子正仔细照看着桌上那只熏炉。宫装女子高若流云的宫髻一丝不苟地挽起,单薄的衣裙却不见得齐楚,一角淡绯色镶金罗滚边的裹身亵衣若隐若现,在俯之际,甚至露出了一截玲珑玉致的锁骨。然而,即便在这样不大娴雅的衣着下,这女子也未显出半分娇媚风淫之态,反似莲出淤泥、且清且静。她小心翼翼地在龙首纹金的小香炉内放下几颗香木丸,就着炭火缓缓薰烤,须臾后,便见袅袅青烟从熏炉兽口里溢出,香气弥漫盈室,舒缓怡人、低回幽长。片刻后,紫檀龙床的纱幔之下,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探了出来,缓缓地撩起两重纱幔,挂上玉牙帐勾。低垂的帷幔后,旋即露出一张将醒未醒的脸那是一张俊美的男子脸庞,年纪约莫在二十许左右,温润如玉,风姿雍容,只是面色略略透出几许苍白与憔悴。但见他斜靠榻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宫装美人的焚香之态,良久后才开口,语意里透着七分调侃:“好一个香培玉琢、云鬓浸墨的佳人。有清鸾在侧,天下之事也当退居避后了。”就见那女子闻言婉然一笑,却并未立即回首,仍旧只静静守着身旁的熏炉,背对那年轻帝王,眉宇间一时似乎掠过几分道不明的恍惚。只听她轻轻敲了敲炉壁,浅嗔道:“一醒来就贫嘴,早知如此,真该叫柳先生让你再多睡上几天”听见清鸾如此无理的措辞,澹台澈却也并不生气,反倒轻笑起来,“若是朕再不醒来,岂非要辜负了你一双纤纤玉手、为朕日日焚香”他这一笑,宛如春风化冰,脸上的病容都仿佛舒解了三分。清鸾轻叹一口气,徐徐站起身,转过头来,脸上却已不再是方才那般语笑妍妍的神情,分明带着某种决然之色,抿了抿唇道:“圣上,你明明都知道的,不是吗你每日饮用的那些茶水”“清鸾啊”然而,未待她说完,澹台澈便轻轻舒了个懒腰,不着痕迹地打断她的话,“过来,为朕更衣吧。你寝宫的后院里,去年种下的那些梅花,想来也都该开了罢过会儿朕就陪你去赏花。”他边说边打着哈欠,“这一觉,真是睡了太久了啊。”听见里面的动静,原本侍立在殿外的那些宫人们纷纷膝行而入,跪满了一地,叩首山呼道:“皇上龙体安康,实乃万民之幸、社稷之福”然而,澹台澈闻言却是冷冷一笑,“万民之福呵,朕的那些好子民们,不都在心里盼着朕早点死么”觉察到他语音里突然浸透出的冷意,清鸾手臂一颤,正在为他佩戴的那条龙纹绶带顿时跌落地上。她方待俯身去拾起,却被澹台澈猝然搂住了纤腰,那温和柔缓的声音里夹杂着几许调笑、从头顶传来,“天下人的心朕不要,一美人兮已足矣”帝王语声尚未落,便见一名小内监急匆匆地奔进大殿,跪禀道:“皇上隆安柳先生正在外求见。”澹台澈闻言面色微动,忙道:“快宣柳先生入殿”话音方落,便见那青衣男子已徐步行入大殿之内。他的脸色看去略显苍白,双目中透着几分晦暗,但又似乎藏着点点寒火、正幽幽燃烧。乍看上去,竟让人觉得不过是个年约二十的少年;然观其神韵,又觉得他仿佛是个已历经沧桑的老人。然而,待到想要细细分辨清楚的时候,这个人的年龄已经宛如月下水纹般令人捉摸不透了。“柳先生不必多礼,快请入坐。”澹台澈微微一笑,拱手请柳千寒在案台前的侧席落座后,就听他淡然笑道,“听闻朕今次乃误食药物而至昏迷,若非柳先生前来相救,朕恐怕此刻尚在病榻上长睡呢。”他语声微顿,唇边继而掠过一个有些自嘲的苦笑,“先生定是又对朕失望了吧”见柳千寒并未立刻应答,帝王径自叹息道:“唉,记得三年前,国局动荡之际,朕便曾提出请柳先生出任我大胤国师之恳请,然而先生当时却无意身居庙堂,婉言谢绝这番先生前来,定是有不得已之要事与朕相议吧”柳千寒闻言不禁微微动容,抬起双眸,定定注视着眼前这个年少的帝王澹台澈出生于天德五年,以六岁之龄登基,十八岁掌权,而今,也不过才二十又三的年纪。然而“这些年来,皇上辛苦了。”片刻的沉默之后,但见柳千寒略略俯首,似有所感般地轻轻叹了口气。澹台澈似乎未料到他竟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由得微微一怔。要知道,在帝都那些所谓“爱国之士”的眼里,他这样一个“耽溺女色、不务朝政”的皇帝,可真该被早早凌迟了可是这位柳先生,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双素来波澜不兴的眸子,静如深潭止水,幽黑无际,竟令人看不透一分一毫。然而,只不过须臾后,澹台澈便即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大病初愈的脸色透着异样的酡红,“先生过奖了。澈自认不才,如今这样的江山,澈早已无德、亦无力打理。昔日澈年少轻狂,竟妄图令这个早已由内而外腐朽殆尽的朝政恢复昔日容光”言念往昔,帝王的声音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然澈近些年方彻悟,此念不过是少年人荒谬天真的痴想罢了。先生久居于深林,过着如神仙般逍遥无忌的生活,却对帝都的一切都能观若指掌”“那么,先生是否业已同澈一样看见:那些达官贵族们夜夜歌舞升平,谁去理会过那些黎民百姓的疾苦倘若离乱起于外者,澈定当坐镇昭寰大殿,为拯救天下,即便豁出性命,也在所不辞;而反之,对澈而言,这勤政殿的轻歌曼舞,可要比外头那些暗箭机关容易消受得多啊。“大胤早已不再是天命所归了,而今衰颓之势已非人力所能救之。澈是天子,亦只是个凡人。且容澈妄猜一句先生当年不愿辅佐于君侧,大抵也是因为如此理由吧。”柳千寒默默听着帝王将这番抵心抵肺之言坦然向他一一剖出,目光依然沉静如初,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秋水寒潭般的眼眸里,似乎已透出些许赞佩之色。他定定凝视着眼前这位少年帝王,缓声道:“看来,柳某果真没有看错皇上并非如世人所讹传的那般昏庸无德之辈。然,柳某心中,仍有一惑不解”澹台澈微笑着颔首道:“先生但问无妨。”便见柳千寒目中神光忽地一长,语气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却不知,如皇上这般年少有为之人,为何竟会如此轻易就相信了命定这种无稽之谈”澹台澈漠然摇头道:“非是命定,乃大势所趋也。”柳千寒冷冷问道:“那么,敢问皇上,何为天子”“天子,乃上天之子也。”澹台澈淡然道,“先生莫非是想同朕说:天之子,便可改变天命与人事可惜,在朕看来,朕与世上千千万万百姓之不同,并不在于朕姓澹台而是因为:朕就是朕。“天子所应做之事,无论逆改天命也好、更替人事也罢,都与朕绝无半点干系”然而,听见帝王如此坚决的回答,柳千寒却只是缓缓摇头道:“皇上,您错了。”他的声音一字一顿、铿锵掷地:“天子,即天下人之子,当以万民为父母”闻听此言,澹台澈握着茶杯的手猛然微微一颤。就听柳千寒轻轻叹了口气,徐徐解释道:“皇上心怀仁德、恪遵孝道,倘若皇上的父母尚在人世,想必皇上定不会任他们遭受欺凌。然而,眼临战火的,正是这天下的百姓他们拥戴皇室,乃是皇上最忠诚的子民,因此皇上自也应当以双亲之礼待之,方能保证王朝的久存。眼下大国间相互对峙、小国四处求援,就数月前的平野之战来看,虽以我军胜利为果,然而损失仍旧难以计数;而战事中受苦受难最多的,自当应属那些终日忙于为朝廷筹备军饷、年年送别丈夫与亲儿远赴战场的黎民百姓啊”“王朝的久存”听着柳千寒这席话,喃喃重复着从他口中吐出的这五个字,澹台澈宁寂的双眼里一时竟泛起几分久违的湿意,“这,也正是本朝太祖皇帝的心愿啊昭寰殿前的那块古字碑上,是他留给后世子孙的训诫:希望世世代代的子孙们,都不要忘记他的遗愿。但是那太难、太难了啊”“皇上,柳某明白,先代们施加在您身上的压力已然太沉、太重但是,前所未有的契机,也将要出现。”说话之间,但见柳千寒手掌翻转,指尖瞬息便出现了一枚乌光湛湛的令牌。在帝王错愕的目光之下,柳千寒凝视着自己掌中那件物事,一字一句、徐声解释道:“这件宝物,在胤王朝皇室存留下来的典籍之中,想必也有所记载相传昔年,烈武帝就是因为它,才得以号令天下。只是在太祖皇帝驾崩后,这面令牌便从此不知所踪。”那枚令牌此刻静静横卧于他指间,其上幽光澹荡,隐约有脉脉紫晕流转。澹台澈面色顿时一沉,心中一凛,脱口叫出它的名字:“修罗令”柳千寒点了点头,肯定了帝王心中不敢确认的那个猜想:“皇上想必也该听闻过,在七千年前,消失于万里沙海之中的那个神秘国度吧”“幽宸。”澹台澈静默了片后,唇间终于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只觉得随着这两个奇特的发音,一阵诡异至极的幽寒,顿时从胸臆间浸漫过全身那个七千年前,突然消失于那片广褒沙海中的神秘国度他当然知道。甚至,生活在这片苍华大陆上的每一个读书人,在史书中,都曾或多或少了解过,关于那个神秘国度的记载。但是,数千年来,却绝少有人愿意去谈起它毕竟,那样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度,光是提及它的名字,便给人带来太多的恐惧。相传,幽宸国乃是由某个不知名的种族,建立在那片浩瀚而诡秘的罗泊尔沙漠里的神秘王国。数千年前、在其最繁荣的时候,也不曾广为外人所知因为传说,在那里居住着的,都是一群为天神所不容许存在的“非人”阵阵寒意透心袭来,令这位贵为天子之尊的帝王,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了战栗。便见柳千寒衣袖凌空一挥,那枚乌光湛湛的令牌无声地在虚空里迅速移动,一个眨眼之间,已落在帝王的掌中。澹台澈下意识地握住那枚冰冷的令牌,定睛翻看之际,就听柳千寒轻轻叹息道:“幽宸国的遗址,至今已无法考察。但是这枚令牌,却是在幽宸面临亡国厄运之前、遗落在世间的,上面留有阿修罗神的启示它潜藏着无尽巨大的力量,足以倾覆一个国家,也能够复兴一个国家。“如今修罗令重现于人世,倘若沦入旁人手中,只怕必将引起诸国间的杀伐与争夺;而反之,若是被皇室拿到了,反倒名至实归。”柳千寒的话音里透出某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一字一顿道,“皇上莫非不希望像太祖皇帝一样,建立下不世功业吗那么,如今,上天正给你这个机会了。请皇上三思而后决,莫要轻言放弃啊”听着柳千寒这一番用心良苦的劝谏,澹台澈额上已逐渐沁出微薄的汗水,右手紧握成拳,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响声。他勉强支撑着自己那份早已下定的、放弃天下的决心,然而本就不够坚定的意志,却在柳千寒那凛然的目光下,寸寸瓦解。终于,年轻的帝王霍然抬眸,眸光一瞬间亮如雪刃。这位中陆的天子,此刻终于收敛起了平日那懒散倦怠的神色,沉声应道:“好柳先生天人之资,令朕真心叹服。但朕,还有一话想问先生”柳千寒颔首道:“皇上请讲。”便见澹台澈一双轩挺的眉微微皱起,似乎心中仍存疑窦:“如今幸由先生一番开解,澈之前路,已然明确。只是,澈心中仍是不解,先生是如何得到这面令天下诸侯为之苦求不得的修罗令的又为何要选择献给澈要知道,如今放眼这个天下,大胤皇室的中枢力量,早已式微没落多年了啊。”怎料,柳千寒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坦然答道:“皇上既已谬赞柳某天人之资了,那么,柳某想要拿到这面令牌,虽并不容易,却也不会太难。至于为何我会站在皇室这一方”他停顿了一下,忽地叹出一口气,那双清如远山的眉宇间恍惚流转过一丝莫测的忧虑,“柳某不过是不希望,面对乱世中诸国间的混战罢了”他再度顿了顿,就在帝王一个失神之间,这位青衣先知那双黑瞳里一瞬的迷离之色尽褪,已然再度变得深浅难测。但听他颇为感慨地苦笑道:“柳某虽已隐蔽世外多年,但柳某也是个有同伴的人啊我的同伴们眼下正混迹于诸方势力之中,诸国间的战事一旦爆发,他们便必将不得不披甲执锐、陷入自相残杀的厄运这是我最不愿见到的结果。而再观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