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航的主舰停在航道上,鼓点声响起,船上灯火通明,似乎在迎接着什么人。陈郁从郑远涯那边而知,他的父亲和兄长都在海上搜寻他,只是他们不似巡检司的海船,当时在返泉州港的路途,因缘巧合,第一时间遇着郑远涯派出去通风报信的人。应该是父亲和兄长的船到来,陈郁再次摸了下自己的脸庞,脸上的鳞片已经消失,他又摸了摸脖子,原本是鳃的地方,留下三道疤痕,他拉高衣领,裹紧外袍,开门走了出去。来的确实是陈端礼率领的船队,他一听说陈郁被救出来,就在郑家的船上,连忙乘小船过来。陈郁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正好看见父亲和兄长登上船。父亲一认出他来,忙将他抱入怀,紧紧抱住,嘴里念着:孩儿受罪了。沉厚包含深情的声音,能听出他特别心疼。陈端礼可能已经从夏巡检那儿听闻了陈郁是从海里救起的事,冬日黑夜里的海水,冷得彻骨。爹,是阿剩救我。提起赵由晟,陈郁的眼角泛红,阿剩中箭,还掉进海里,流了好多血。爹知道,竟是他先找到你。陈端礼颇为感喟。陈纲首,还有我,我和赵由晟一起找到小郁。郑远涯不忘邀功,他用手指指自己,又道:陈纲首,到里边说话。甲板风大,刮得人腮帮子疼。陈端礼跟郑远涯道致谢,连陈繁也过来道谢,言语殷切,这倒是出乎郑远涯的意料。一行人返回船舱,坐一起谈了谈今夜的惊险,主要是郑远涯在说,他很擅长说故事,有些他没亲眼见到的,譬如陈郁和赵由晟掉海里到爬上礁石的事,他很好的进行了想象。他说得八九不离十,陈郁点点头而已。听到赵由晟执剑和歹徒拼搏时,连陈繁都感到意外,再听至赵由晟中箭落海,陈郁也跟着跳海时,陈繁明显皱起眉头。陈端礼一直很平静,他扣住小儿子的手,默默地听,他有点意外赵由晟有那么好的武艺,但并不那么意外他会为了救陈郁而不顾自身安危。这个宗子,是他儿子一生的挚友,无人能及。郑远涯的故事说完,陈繁道:如此说来,你船上扣押着赵几道?关在货仓里,回去看要怎么处置,他是同谋。陈繁没提起的话,郑远涯险些忘记了这么个人,还就关在他船上。郑远涯想起一事,问:你们把范威抓了吗?陈端礼回道:夏巡检回头会去缉拿他。可不能让他跑了,关押小郁的歹徒就是他手下的兵!他是赵不敏的家奴,绑架小郁的事,他绝对是主谋之一。郑远涯与范威还是有些小过节的,他很不屑这群兵痞,这回正好整治,全给塞司理院狱里。自是不能,听夏巡检说,五名范家兵都抓着了,据说是什么芦场五虎。陈繁冷笑,手下都逮着了,还怕没有口供,他不会放过范威。陈繁早先前往芦场,面晤范威,想从他那儿打探陈郁的消息,还进行威逼利诱,范威却极力撇清关系,表示他丝毫不知情。在他们交谈中,船缓缓驶进泉州港,停泊在港口。陈端礼遣人前去赵由晟家通报,并让郑远涯将赵几道从货舱里放出,等宗子那边的人过来,再由他们来处置。陈郁如愿登上主舰,步入灯火昏暗的舱室,见到床上昏睡的赵由晟。他守在赵由晟床边,端详他的脸,他摸了摸赵由晟的手,感受到他掌心传递的暖意,他很欣喜,却也悲伤。陈端礼在旁跟船医询问赵由晟的伤情,船医说失血不少,回去需用血竭研粉贴敷,至于伤情,少年强壮,受伤的左肩经由治疗,慢慢会恢复。他受伤落海,还能被救起保有性命,堪称奇谈。船医看着人挺严肃,但难得遇到件奇事,他朝陈郁投去一眼,道:小郎水性奇佳,小老儿跟船三十年有余,头遭见到这样的事,莫不是天妃娘娘显神通!陈端礼清楚,天妃娘娘未必显了神通,他的儿子应当是情急下现出鲛态,才能在夜晚翻滚的大海里救起赵由晟。陈繁的目光也落在弟弟身上,看他守在床边,看他低着头,泫然欲泣的样子,陈繁觉得很不妙,他这人直觉一直很准。没等候多久,赵父急匆匆赶来,受伤昏睡的赵由晟由数人小心翼翼抬下船,送进一顶大轿里,赵父和陈端礼简略交谈一番,知晓前因后果,目瞪口呆。他这个儿子闯入熙和楼,绑了赵几道,乘船至弘歌里,为救陈郁跟歹徒打斗,中箭,落海,竟还被陈郁从海里救出来!赵父想回去绝对不能将实情告诉妻子,妻子会深受惊吓,能说的,只有他和歹徒拼斗,被歹徒射伤的事。随同赵父前来的还有庄蝶和端河,两个小伙伴自发现赵由晟跟随他的剑一起不见,急了一晚,找了一夜,他们待在赵由晟家里,眼皮直跳,都不敢回家睡觉。庄蝶去看陈郁,见他额上有伤,一边脸颊还有淤青,很是心疼,用力抱了下陈郁。他这人心软,听说赵由晟中箭伤重,正昏迷不醒,他都不敢揭开帘子看他,怕自己会当众哭。赵父辞别,带着儿子和赵几道离去,庄蝶,端河随从,赵父没有询问过陈郁,他走时只是远远看着他,很秀雅的少年,难以想象他竟能在海里救起自己的儿子。陈端礼谢过夏巡检,带着儿子归家,陈郁经过这一日一夜的折腾,终于昏沉沉睡着了,陈端礼本打算让仆人回家抬顶轿子,却见陈繁将陈郁背起,言语平淡:我背他回去。月色下,背着陈郁的陈繁,稳稳踩着脚步,慢慢行走。他这个弟弟长得清瘦,但还是有些份量的,养尊处优的陈繁,没能坚持到家门口,最终由陈端礼抱小儿子进家门。陈家的仆人都在门口聚集,见到他们的小郎君如完璧归赵般回来了,都颇欣慰。陈郁被送进寝室,墨玉照看他,用药水轻轻擦拭他额上的伤口,用药粉薄薄一层涂抹他脸颊的淤青,细心的她还发现陈郁脚腕上也有伤伤,她擦药边流泪,照顾陈郁多年,她已有颗老妈子的心。墨玉躲到一旁试泪,陈端礼摸摸儿子的头,低喃:孩儿长大了。他即使没亲见他的儿子这一夜做了什么,但他知道他入海时现出鲛态,以鲛类的天赋,还有性情里的柔韧从海里救起他的挚友,并且在很短的时间里,隐去了鲛态,恢复人的模样。陈郁对自己的身体已经能控制自如,而鲛类自控的能力,一般是在成年后才具有。这是一个不眠夜,当陈家和赵家人都返回家中,守候着伤患,已经是邻近天亮的时辰。天刚亮,赵父听到急切的叩门声,走到院中,吴信打开院门,进来的是陈家的内知潘顺,而潘顺还领着一位城中有名的大夫。潘顺不只领着一位大夫,怀里还抱着一件大漆盒,说是给赵由晟治伤的血竭。上品血竭出自海外,价同黄金,陈端礼是大海商,他家里有。赵父接过化瘀止血的圣品,毕竟他儿子确实需要,再说也是为陈郁受伤。赵父想漆盒里边应该是有那么一块血竭,可能个头有点大,世面上不多见。待大夫看好伤,写了方子,提医箱离开,潘顺躬身辞行,赵父返屋,和赵母打开大漆盒,两人面面相觑。漆盒里边装着整整一盒血竭,均是上品,若不是说送来治疗的药物,怕要以为是酬谢的千金。作者有话要说:导演:毕竟是给儿婿的药,陈纲首很下血本呀。陈繁:我有个不好的预感,很不好的那种。第50章赵由晟睡在他原来的寝室里,赵母嫌阁楼风大, 寒冷, 他又受重伤, 需要仔细调养, 便给搬下来了。陈郁来访时, 在充满回忆的的房间里,见着昏睡中的由晟,往昔的时光仿佛又回来了,那个他们亲密无间,充满童趣的时光。赵由晟昏迷不醒,陈端礼请来的邓大夫说不用惊慌,他晚些时候自当醒来,船医的抢救及时, 已无性命之忧。陈郁看他沉睡的模样,并未有丝毫痛苦, 难受, 他的呼吸也很平稳,就像只是睡了一个长觉,因为他太倦乏,睡饱就能醒来。此时想来, 在由晟来救自己前, 有好一段日子,他们的关系并不亲密,阿剩很忙, 忙于读书,忙于宗室间的纷争,而他们也因为身份的关系,似乎必将越来越疏远。陈郁碰触赵由晟搁在被子外面的右手,他的手掌拳起,指节分明,手指蕴有力量,便是这只手握住剑,刺伤林四,和一众歹徒拼搏,他是几时学了剑,又是师从何人呢?自从阿剩去宁县后,陈郁再不熟悉他生活上的点点滴滴。他们间那份时断时续的情谊,却还是延续了下来,并在昨夜,超越生死。陈郁悄悄握住赵由晟的手,暖暖的,这份暖意总是让他安心,他其实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便是坐在床边,看着他的睡容,就仿佛天长地久般。他们似乎曾有过这样的情景,陈郁莫名有种熟悉感,于此心中又生出几分怅然,几缕爱意,然后小心地藏起来。阿香捻手捻脚进屋看了几回,每次都看见赵由晟躺在床上不动,而陈郁守在床边也是一动不动,她偷偷探了下头,还看见陈家的小郎君握住她家郎君的手咧。她轻轻掩上门,悄无声息离开,去跟主母禀告,郎君还没醒来,小郁还在陪他。陈郁从午时待至黄昏,他从窗外看见院中的董宛和潘真在转悠,他们等候他许久,他还不舍离去,但天黑后,他还是得回家,答应了父亲。原本父亲不同意他一觉醒来,就往赵家去,在他恳求下才允许。在陈端礼看来,儿子身上有伤,走路还微微瘸着,本该在床上养伤,只是他疼爱这个孩子,不忍拂他心意,他知他们情深义重。窗外,日薄西山,室内阿锦送来蜡烛,点亮床头,陈郁还坐在床边,仿佛就没动弹过。阿锦见过几次陈郁,知道他是郎君的好友,也听说郎君是因为救他而受伤。阿锦很难想象,待人又凶又冷的郎君,原来也会舍己为人,也会为好友以身涉险。单是看陈家小郎君的秀美、温和的模样,就生喜欢之情,他们明明性格迥异,却莫名觉得很相配。阿锦暗自在心里想着,小心翼翼推门离开。烛台上三支蜡烛,照亮半室,天上月亮已出现,星辰稀寥,陈郁想自己该回家去了,他最后看视一眼赵由晟,见他眼睑颤动,正在缓缓苏醒,惊喜地抓住他的手,唤他:阿剩!赵由晟是在各种不舒服中醒来的,他头疼,肩疼,浑身酸软,好在他挺能忍耐,没难受得叫出声来,只是皱了皱眉头。他睁开眼睛,陈郁的脸便就出现在眼前,他没回应陈郁的唤声,目光直勾勾盯着陈郁的脸庞,他发现陈郁额头上的一道伤口涂着药水,已经结痂,看到陈郁的一边脸颊淤青,他抬起手,指腹轻蹭过陈郁脸,他没说话,两人就这么相互凝视。陈郁抓住由晟的手,声音哽咽:阿剩,会不会很痛?他见赵由晟的眉头拧结,以为他仅仅是因为在忍受着疼痛。我无事,你怎么来了。赵由晟的声音低哑,他已认出自己躺在家中,还是在他的旧寝室里。此时,肢体和意识全都复苏,赵由晟收回被陈郁执住的手,他用右臂支住床,想坐起来,陈郁忙将他按住,接着,两人又是一阵沉默,陈郁默然帮他掖被子。你昏睡一天,终于醒来!阿剩,我去喊人来。陈郁要走,手臂被赵由晟抓住,他淡语:莫急,我有话问你。陈郁乖巧地坐回椅子上,烛火映红他们的脸庞,陈郁低下头,他觉得赵由晟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有点不好意思。获救后,陈郁不曾去想过,他和由晟在生死之间是何等的亲昵,此时那些情景都浮现在脑海,包括他在海中为他渡气,嘴对着嘴,包括他在礁石上抱住赵由晟哭泣,恳求他不要睡去的情景。阿剩会不会还记得?陈郁紧张地抓住自己的手,他不知晓由晟要问他什么。小郁,绑架你的匪徒是否都缉拿了?小郁额上的上分明是被砸伤,而脸颊上的淤青,很可能也是暴力留下的痕迹,赵由晟记仇,他不会饶过这帮人。嗯,都抓住啦,一个也没逃掉,下了司理院狱等待审理。我听父亲说,射伤阿剩的那人叫钟大,他们一伙是芦场五虎,平日里就为非作歹,这回被缉拿,肯定严惩不贷。陈郁抬起头,嘴角绽出笑容,像似舒了口气。赵由晟目光落在陈郁脸上的伤,他皮肤白皙,伤痕特别明显:他们是不是打你了?嗯,其中有一人特别坏!他们喊他老四,阿剩就是你刺伤的那人。陈郁摸了下脸,他出门时照过镜子,淤青还没消退,看起来有些可怕,其实已经不那么疼了。你你是不是跳入海里救我?中箭后,赵由晟坠海,而那时他催促陈郁快跑,却不知后来陈郁怎么会在海里。赵由晟虽然刚清醒,但是记忆清晰,他想小郁是否从他坠崖的地方跳下,那是他不愿接受的。陈郁轻点了下头,他后来想起,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勇气,也许悬崖下就是暗礁呢,可那时他也没法想那么多。两人都不语,陈郁感到不好意思,仿佛小心思被窥见,赵由晟的感情倒是十分微妙,他意识到自己没能改变什么,重来一世,他还是险些被人杀死,而陈郁为了他,仍是不顾自身安危,陈郁对他的那份情感,还是萌生了。室内静寂,突然听到门被轻轻打开的声音,两人一同回头,看到阿香,粗壮的阿香明显有蹦跳的动作,她激动道:郎君,你可是醒来啦!主母,快来,郎君醒来啦!她跑往内屋,跑得飞快,去通报赵母。陈郁站起身,候在一侧,赵母急匆匆赶来,扑到儿子床头,嘘寒问暖,说个不停。赵母让阿香赶紧去厨房煎药,又让吴杵去城东喊邓大夫过来瞧瞧,还让章义去睦宗院喊丈夫归来。你父去睦宗院,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儿子受伤卧床,他还有心思外出。赵母不忘跟儿子抱怨。自赵由晟被抬回来,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赵母一见他就哭,索性不看,待房中为儿子诵经祈求神明庇佑,让他快些醒来。其实赵父也在由晟床边守了许久,到午时才出门去,睦宗院那边有事要忙。赵几道被由晟刺伤,他家扬言没完,走着瞧。赵父直接找上赵几道的爹,义正言辞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母亲,莫要担心,孩儿没事。赵由晟听着母亲唠叨,忙尽力安慰。哪是没事!你看你都伤成什么样了!还拿剑去跟恶徒相搏!要命啊,可不能再这般吓我!赵母可是为这个儿子担惊受怕,从他携剑消失,就提心吊胆,到他受重伤被抬回家,赵母险些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