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清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月邪从第六云层赶回来的时候,远远便看见趴在席台上的白衣少年,她走近一看,席台周围的酒水已经空了好几坛。月邪眉眼微微跳动,她抬头扫视四周,却不见敖明珠口中说的侍卫,当下怒火中烧!这女人竟然骗她!月邪本是去了第六云层拜访晋空门主,去时还忐忑不安,想着这次游仙大会那人也会来的,等下碰面该如何是好?上次别离说是随缘而遇,但那不过是她胡乱搪塞的借口,若是真遇上了,心底难免会激起千层浪……月邪自嘲,她对那人,始终不能释怀啊!直到见了晋空门主,月邪才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她客套地同晋空问候,对方亦是和蔼看她,还询问她师父和二师伯的近况。月邪一一回复,脸上始终挂着客气的笑意,眉眼不经意似地来回寻找,却是没见到熟悉的身影。“说来遗憾,倾尘他去查探魔殿一事,这次游仙大会便推辞婉拒了。”晋空见她眼神闪烁,浑浊的眼珠微微一动,温和的笑容略带一丝歉意。月邪自知心事被看穿,有些窘迫,但面上仍旧端着一派沉稳,“倾尘上仙心系三界,为天下苍生着想,总归是日理万机,只是错过此次游仙会,还要再等百年了。”她说的规矩正经,晋空也不点破,依然笑眯眯地看着她。月邪沉默一时,忽而想起他说的魔殿,不由好奇,“方才您提起魔殿,那是什么?”最近兴起的邪魔外道吗?她怎么都没听说过?晋空闻言,脸上的笑容收了几分,面色渐渐严肃,“你还不知道吗?”近日各大修仙门派都在谈论此事,玉生门是不可能没有得到消息的,除非……月邪汗颜:“惭愧,我是真不知道。”她一直待在青樨院,长久不曾出门,也不曾仔细了解当下时势,本想混吃等死,待到亡去也是一身轻松,差点忘了她也是位修仙者,自当把三界安危放在第一位,不然……若是连三界都没了,她还怎么潇洒自如地抛却身后事?想起她这些年的经历,晋空了然于心,他沉声开口:“三个月前,无忧山发生变故,碧寒山主被一妖道所杀,夺去了丹心。”这些话一字一字钻进耳里,月邪脚下虚浮,神色越来越恍惚,眼中闪过一抹沉痛!“那妖道收了丹心,得了无比妖力还不行,甚至扬言要入魔道,他将无忧山作为根基,自创魔殿,招揽三界之内的邪道修士……如此居心叵测,用意何在?他这是要祸害三界,唯恐天下不乱啊!”晋空眉头紧皱,如今不过短短三月,那个魔殿就已经聚集了上百邪道修士,势力不容小觑,再这么放任纵容,终是要酿成大祸!月邪暗暗绞紧手指,她抿着嘴,轻轻点头,“确实留不得。”那个孩子,杀了碧寒,走上了魔道,怕是早已被心魔迷失了心智……若是当初没有留下他,或许碧寒也不会遭此一劫。可是不管怎样,终究是自己亲自将飞流送上无忧山的,这一切,都是她亲手造成的……月邪辞别了晋空,心不在焉地往第三云层前行,她满脑子都是碧寒的身影和声音,一想到那温谦似玉的男子就这么身死魂灭,愧疚和痛苦就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让她难受到无法呼吸。“月邪,你在干嘛呢?”一条手臂忽然挂在她肩膀上,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散漫随意,夹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妩媚。“……”不用抬头,月邪也知道此刻搭着自己肩膀的是何人,她扫了眼垂在胸前的大红袖袍,顿时觉得那颜色异常刺目!碧寒死了,她又在做什么?和其他朋友一起勾肩搭背呼来喝去,然后选择静静等死吗?察觉到她的神色怪异,敖明珠眼睛眯了眯,真是稀奇了,她竟然没有怪自己坏了她的计划?她要给她徒弟吃忘情丹,自己却从中作乱,打翻了那杯酒水,还私自代她应了紫星门主,让她不得不去面对那人……这些她都不生气吗?敖明珠狐疑望着她,却见她缓缓抬头,清亮的墨眸盯着自己。“明珠,你想怎么死?”敖明珠:“……”今天风不大吧,为什么她会觉得身体冷飕飕的?敖明珠尴尬收回自己的手,默默挪了一两步拉开两人距离,一边悻然笑道:“月邪,你冷静点……”月邪点头:“我很冷静啊。”她现在感觉自己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呢。“月邪,你听我解释可好?”敖明珠自是不信她的话,紧紧盯着她的脸,就怕她会杀自己个措手不及,到时候可就是竖着来扶桑山,横着进棺材木了!月邪点头,嘴边噙着凉凉的笑:“不好。”敖明珠登时噎住,这女人果然是喜怒无常,说不听解释就不听,也不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敖明珠犹豫了,有些拿捏不住她的心思,觑见那张脸上越发温和的笑容,心下不由一咯噔!“月邪……你别这样笑,人家怪害怕的。”敖明珠心有余悸地望着她,暗暗叫惨。莫不是自己这次做得太过分了,她才会这么不高兴?月邪收回笑容,她盯着敖明珠有一会儿,忽而开口:“很好玩吗?”敖明珠:“……”“你觉得很好玩吗,嗯?”阻止她给徒弟喂忘情丹,还引诱她去见那人,这些都很有趣吗?行,有趣是吧,她便当这很有趣好了,可这一切难道不该是她的私事吗!她的私事已经到了所有人只要想就可以随意插手的地步了吗!她师父是这样,就连朋友也这样,真当她什么都无所谓了是吧……“月邪……”敖明珠眸光微动,神色有些动容,她上前一步,拽住那一角白袍,睫毛轻颤说道:“对不住,是我过分了。”自己只是太担心她了,却忘记了她才是当局者……太着急,反倒逾矩了。月邪不发一语,冷着脸抽回那角衣袍,心中的气焰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简单浇灭的,即便是她道歉了,多少还是不痛快。敖明珠心下一叹,知道这回是彻底惹她动怒,现在倒宁愿她捅自己几剑泄恨了,只是……敖明珠目光忽而坚定,一把搂住月邪的肩膀,推搡着她往另一处走去。“走,喝酒去!”月邪对她突然的兴致有些好笑,却是皱眉对她说道:“不去!”“一起嘛!算我赔礼道歉,我陪你喝个够?”敖明珠眼巴巴的看着她,“我这些年酿了其他的果子酒,你不想试试?”月邪眸光微动,打心底有几分动摇,但还是拒绝,“不试!”敖明珠泄气,赤色凤眸睨着她,“为何不去?”连一个让她赔礼的机会都不给吗?月邪别扭地别过脸,掩面咳了一声,轻声开口:“我徒弟还在等我。”嗯?!敖明珠眼睛瞬间一亮,欣然道:“你说你徒弟吗?我离开时已经派侍卫看着他了,不会有事。”“去嘛月邪,咱们都有两百年未见了,你真不想同我聊聊,知道我做过什么事吗?”月邪:“……”不是很想知道!敖明珠软磨硬泡,仍是不见面前的女子首肯,心想这次她定是恨透了自己,正暗自伤神的时候,对面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半天。”她猛然抬头,却见月邪脸色古怪,就是不肯将视线放在她身上。敖明珠忍俊不禁,“好,就半天!”她不怪自己,那是最好的结局了,最怕是连朋友也做不成,还会被她记恨一辈子。“你真有派人守着我徒弟?”“当然,你放心好了。”……所以,这就是她信誓旦旦跟自己说的放心?侍卫什么的……她还真是说的出口!月邪目光聚回在凌清身上,有些头疼,伸手揉了揉眉心,依旧不能缓解酒后的疲倦。她走过去,缓缓弯下腰,将那双紧抱酒坛的手臂轻松扯开,她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唤道:“凌清?”少年没有动静,月邪又喊了一遍,这一次总算有了些反应。“师父?”凌清抬头,盯着上方的人影,只觉四周模糊不清,那张白皙清秀的脸却在这模糊的世界里晕开白光,如梦似幻,好不真切。月邪见他醉眼迷离,浓密似蝶翼的睫毛轻颤着,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浮现红晕,莫名青涩娇羞,薄唇微张,酒香四溢,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她脸上,让她血气有些燥热翻腾。“小徒弟,你喝醉了。”月邪拉住他的一条手臂,想把他从席台上提起来,奈何自己也是个醉醺醺的人,意识清醒,身上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师父……是你吗?”凌清回眸,喃喃说着,倾身压进她怀里,伸手抚上她的脸,指尖摩挲着那柔嫩的皮肤,触感微凉,让他眸光暗了暗。月邪脸色微变,不动声色拉下他的手,哑着嗓子开口:“凌清,你醉了。”她站久了便觉得头晕目眩,怀里的人又把所有重量倾向自己,月邪一时扶不稳,连带怀里的少年一起跌坐。幸得这是云层,摔倒了也不见疼痛,月邪半坐起来,双手撑着身下的云层,再一低头,只见怀中的少年黑眸沉沉,正一瞬不瞬地注视自己。那双星辰似的眼睛深邃如潭,染上了几分莫名的炽热,烫得她一阵心悸,一掌没忍住差点拍过去!他醉了,她可没醉,他眼底流露的情意这回倒是毫不掩饰的暴露在她面前,针扎一般提醒着她,这个徒弟对自己是有非分之想的……月邪微不可见的皱起眉头,她呆呆坐了一会儿,等着酒劲过后再把怀里的人一起扛回玉生门,可她还是低估了凌清,哪怕是待在她怀中也不安分,修长白皙的手指拽紧她的衣袖,一路摸索,后面竟是攀上了她的脖颈。凌清本就生的身躯修长,他搂着月邪的脖子,低头垂眸才能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孔。“师父……徒儿好难受……”他声音压抑低沉,断断续续,身体好似有一团热火燃烧,烧的他浑身乏力,混混沌沌的。月邪不发一言,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绝色俊容,深深吐了一口气,伸手便要拽开那紧搂自己的手臂,一边盯着他道:“乖徒儿,你先起来可好?”一下喝了这么多坛酒,能不难受吗?早知道是这结果,她在一开始还不如叮嘱让他别碰酒了。月邪轻声软语哄着,凌清却像是脾气上来一般,手臂霸道禁锢住她的身体,埋头交缠在她颈间,鼻间皆是她身上浮动的冷香,混着浓郁的酒香,让人失神沉迷。他双目紧闭,喉间艰难滚动,嗓音喑哑道:“师父,你要我……怎么办?”少年的声音好似哽咽,极力隐忍压抑自己的所有情绪,像找不到路归家的孩子,叫人生出疼惜。月邪身体一僵,她望着远处的风景,不少仙家陆续从他们面前路过,见她二人皆面色古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些“不成体统”“有失规矩”的只言片语钻进耳里,她扫了一眼过去,那些仙家立时噤声,快步离去。月邪抿唇,瞥一眼身上因为醉酒难受低吟的少年,终是叹了一口气,伸手在他背上,迟疑了片刻,那只手还是落下,轻轻拍动,温柔地像在抚摸初生的婴儿。“睡吧,为师在呢。”她轻声哄着,语气低柔,软糯得似在呢喃,让凌清恍恍惚惚的回忆起自己的过去。孩童时期,她也如同现在这般哄着自己,一点一点,像冬日暖阳驱散他所有的恐惧和痛苦,可是为什么,他渴望越多,心中的痛苦就越来越多!凌清突然颤抖起来,他艰难弓着身体,攀住月邪的双手愈发无力,难以抑制的疼痛感,绞得他腑脏欲裂……“师父……”他毫不自知,声声呼唤,细碎的呻|吟自口中溢出,却是深藏苦涩和心痛!她知不知道,每到夜深人静,他都在无以自拔的思念中肖想她的一切……得知她曾为人生情,还是敖明珠口中的刻骨铭心,他嫉妒心痛得快要窒息,恨不能亲手毁了那人!为何你会对别人动情,却不肯施舍与我半分……“……”望着那张忧伤怜人的容颜,月邪说不出自己是何感想,唯有心口空荡,只能听见自己浅慢的呼吸声。她怔怔坐了一会儿,力气能使上几分的时候,毫不费劲地将凌清打横抱起,虽然古怪,但总比把他扛在肩上顺眼多了。她稳步离开,同时在心里无声念诀召唤龙渊,看着怀抱里逐渐安静下来的凌清,月邪面上没有一丝情感,薄唇微抿,眼底一片清明。她孤冷的背影,让远处观望注视他们的仙家不由生出敬畏,一如两百年前那个清冷如月,凌不可犯的上仙。是了,他们怎么能忘了,这位上仙,亦是三界出了名的寡淡无情。是了,她怎么会再动情?月邪嘴角泛起一抹浅笑,有生之年,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动情了。所以小徒弟,你的心,还是自己收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