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赤着上身,躺在床上,帐子里摆着几盆炭火,在边防营里,一顶帐子一般只供一盆火,这算得上“特殊待遇”了,但没有一个人说闲话。帐子里除了陈晓,就只有军医与陆纯钧,边防将士们平日里像个大老粗,此刻却不约而同的讲究了起来,不敢进来打扰,只三三两两的聚合在一起,在帐子外等候。夜已经深了,大漠里温差大,晚上寒冷非凡,大家操练了一天,本是疲乏至极,这会儿强打着精神,在外头小声说话:“里面没动静,你说……”“别乱讲话,我们将军那是武神下凡,天生有好运,陈兄弟是为了救他受的伤,自然也有神运加成……”“可我看他……身上一块好肉都没了……那么大的火……”“唉……”“没想到他看起来像个女娃儿模样,还这么有血性……”屋子外头的议论,与屋内都无关了。大夫再三诊断,最后只朝陆纯钧投去一个眼神,没有说话。陆纯钧心里像是有团火哽着,烧得他眼睛都有些红。他放低了声音:“……还有多久?”军医摇了摇头,示意:不好说。又指了指天,意思是:很难撑过今晚了。陆纯钧捏了捏眉骨,让军医出去了。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这种程度的伤,有没有大夫照看,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差别。陈晓的背彻底烂了,原本白皙但有力的背脊如今千疮百孔,零碎的皮肤组织被烤得焦黄,伤口边缘已经开始渗脓,他只能伏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微微的呼吸起伏让人知道,他还活着。陆纯钧走近窗边,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按在胸口,朝陈晓行了个礼。陈晓见了,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陆纯钧声音低沉:“你还有什么心愿吗?”陈晓想说话,但他实在太疼了,他从小没爹没妈,为了混口饭吃,什么苦都受过,好不容易在戏班子里混出个人样,又被卖给人家做玩物,亲手复仇的那一刻起,他以为他再也不会怕痛了。不知道是他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疼痛,此时的他仿佛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只感觉意识飞了起来,带着他一起,飞得很高、很高。他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因——可能被仇家找上门来,可能死在某次出任务的路上,可能一个人守着间僻静的庄子,孤独的老去。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为了救人而死。多搞笑啊!他自认为看不起那些道貌岸然的好人,什么仁义道德,什么感同身受,不过是刀子没有割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才有空在那假扮好人。原先在戏班子里,自己不也过了段“好日子”?有心爱的姑娘,有对未来的希望……但当火烧到了自己身上,那心爱的姑娘便也变成了索命的厉鬼,毫不留恋的抛弃了两人之间的感情,把他这个好情郎卖给了那个肥头大耳的老男人。什么好人啊!什么好人啊——这根本就是笑话。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好人。只有坏人,和走在变坏路上的人罢了。陈晓一直是这样想的。但在这近乎有些病态的自我催眠中,他也更加难以自拔的被难得的善意引诱。他喜欢,他想要吞噬、想要占有那些发光的东西,不可否认,他对那些“行善的人”总是留了几分情面,但也仅此而已了。他设计了陆凰,看着善良的他一步步走进自己的圈套,他心里有一些波澜、有一些触动,却依旧毫不留情的切下了那人的手指。他看着陆凰惊慌的、发白的脸,心想,啊……要不然,我就大发慈悲,把他拣走吧。多可怜的人儿啊,被全身心信赖着的人放弃了。陈晓在那一瞬间,仿佛从陆凰身上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但是陆凰却被许久不见的师兄带走了。屠百花告诫他:此人以后便是北斗阁的一员,切莫再对他下手。陈晓没有说话。他想:我本来就没有想再伤害他的。在画舫上,他看到陆凰一个人在吹风,眼里郁色浓重,他心里有些惋惜:看啊,又是一个走在“变黑”路上的人,他不动声色,特意打包了份牛乳膏,这是他微不足道又假装强硬的一份讨好。陈晓以为陆凰不会吃,换做是他——他一定不会吃。但最终,陆凰就在他眼前,捧着那块奶糕,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那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根弦,微弱的被拨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对陈晓来说,这是全然陌生的体验。那就这样吧!陈晓想:就当是养了只宠物。我会对他好的,至于他怎么看我,恨也好,怨也好,我并不在意了。一个人养猫,难道还指望猫能帮他做家务吗?不过是一种单方面的情绪寄托罢了,没有人要求自己的宠物必须回馈什么。又是一年冬夜,那年的雪下得很大,北斗阁周边的山都封了。陈晓是穷苦日子长大的。小时候,经常吃不饱、穿不暖,年纪不大,骨头就受了寒,每到冬日,便钻心的疼。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也一直掩饰得很好。起初,是怕周围的人嫌自己麻烦,复仇后,则是不愿暴露自己的弱点。哪怕是亲手把自己拣回北斗阁的上官初云,也不知道他的这个“毛病”。最疼的时候,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眼睛一闭上,就被那刺骨的疼闹醒,但他一声不吭。过了冬天就好了。他想,从来都是这么熬过来的,这不算什么。直到那天,陆凰递给他了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袱。陈晓疑惑的问:“这是什么?”陆凰像是还有些别扭,鼓着嘴说:“反正是好东西!药丸一天吃三次,每次吃三颗,用蜂蜜水送服;那几包药草,每天用一包,烧开了,睡前坚持泡脚!”说完也不管他记没记住,转身就跑。陈晓颇有些好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回了屋子看了片刻,掂出颗药丸来,真的吃进了肚里。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就凭陆凰语焉不详的那几句话,自己还真吃了?是干嘛的都不知道,万一是毒药呢?但陆凰身上仿佛有一种蛊惑人的魔力,等陈晓反应过来,他的脚已经**木桶里了,桶里全是用药材熬出来的水。那天晚上,陈晓竟然睡着了。纠缠他已久的疼痛竟然减轻了。痛,的确是痛的。痛,又的确不那么痛了。他明白那包东西是干什么的了。后来打听,陈晓才知道,这包东西,是陆凰再芙蓉夫人那里打了五天“短工”,整日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才哄屠长清做出来的苗疆密药,对骨痛有很好的缓解作用。坚持几个疗程,再配合温养,没准还能断根。“嗡”的一下,陈晓心里的弦,又被拨动了。只是这一下,拨得很重、很重。陈晓有些迷茫了。他不该恨自己的吗?为什么……为什么还会如此?陆凰与陈晓就仿佛是世界上完全相反的两个人。他们都有着相同的痛楚——自幼遭受不幸。陈晓过得不好,陆凰也没少吃苦,两个人都是失去了家人的孩子,两个人都是被命运捉弄的棋子,陈晓选择将怨气化为武器,曾经受到过的伤害,他必百倍偿还。陆凰却真真像只尊贵的凤凰,苦难与折磨仿佛是上天给予他的馈赠,他伤痕累累,却总能在烈火中涅槃,受到的磨难让陆凰变成了更好的他,无论身处何地,他始终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这也是陆凰问芙蓉夫人“有没有消除记忆的蛊”时,芙蓉夫人回答“没有”的原因。其实是有的。但陆凰之所以成为现在的陆凰,与他经历过的一切都分不开。人是由记忆组成的,好的,坏的,痛苦的,幸福的,这一切的一切拼凑起来,才成就了现在的他。陆凰就像一只向光而生的鸟儿,陈晓则是阴暗中攀行的影子。他越来越愧疚了,也越来越羡慕了。他看得出来陆凰对陆纯钧的感情,有时候想:那傻大个有什么好的?有时候却想:如果他们真的能幸福的在一起就好了。哪怕是远远的看着,他觉得自己也是满足的。仿佛多年前大榕树下,他与班主女儿稚嫩的誓言,由陆凰与陆纯钧实现了。他愿意为陆凰守护这一切,守护着他从来不曾拥有的温暖与真心。爆炸发生的时候,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抢先一步,把陆纯钧严严实实的护在了身下。他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这小子一定不能有事,不然陆凰可怎么办?至于自己……至于自己……他却来不及想那么多了。陈晓嘴唇微微抖了抖,陆纯钧连忙凑到他耳边,听到他微弱的声音。“照……照顾好……陆凰。”陈晓说,“他……爱你。”陆纯钧心神一震,再看向陈晓时,他的胸膛已经不再起伏了。他伏在床上,微微侧着脸,睁着眼睛,嘴边挂着一丝罕见的温柔笑意,是陈晓脸上少见的,干净的,不带一丝妩媚的笑。陈晓意识的最后,眼前仿佛出现了少年时的那棵大榕树,他倚在树边,班主的女儿穿着身粉红色的裙子,围着他捉蝴蝶。在那一片春光中,他真心的笑了。※※※※※※※※※※※※※※※※※※※※这章比较粗长,所以更得晚了点,不好意思_(:3」∠)_陈晓下线啦。不知道大家对他的看法有没有发生一点改变呢。ps:周末休息一哈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