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淑此刻正有些疲倦,又不肯歇息,便振作精神打开了那包袱。无非是李持酒的衣裳,而除了外裳等东西,其中有一件却极其眼熟。东淑拿起来瞧了眼,确信是她曾经给李衾所做的那件缂丝貂鼠皮的夹袄:果然那天晚上他去了,果然这失踪的袄子是给他“偷”走了的。东淑想笑,但是那笑才盈盈一现又猛然僵住,因为她看到这夹袄的后背心上俨然不知给什么戳破了个口子,边沿上的血渍早已经干透了,仔细再看,还有好几处划伤。东淑立刻想起彩胜的话,不由闭了闭双眼,心头惊痛非常。触目惊心的,她不想再看下去,便把衣裳等都堆叠起来,准备重新系好包袱,谁知动作间,有一物从衣裳里跌落下来,落在她的脚边。东淑微怔,以为自己错看了,俯身捡起来在手中仔细打量,顿时头晕目眩。第100章原来这时侯东淑所见的, 竟正是以前她跟萧宪相认后,随手做的那个粗糙香囊, 本是要给萧宪的, 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见了。东淑还以为是伺候的丫头不知情扔了,因是微末不足道的东西,所以丢且丢了,也没计较。实在想不到,此时此刻竟然在这里发现。这香囊上血迹斑斑, 口子上紧紧地拴着一根红色细棉绳子,只是如今给拽断了似的,看长短, 却像是挂在脖子上。东淑的手有些发抖, 她看着这香囊,又看看昏迷不醒的李持酒, 竟觉着这香囊十分烫手, 又且沉了起来, 有些拿不住了。这夜,宫门锁了后, 皇宫之中寂静的诡异。皇帝已经从诚肃殿内挪回了武德殿,仍是由丽太妃看护着, 皇后娘娘几度前来,都给丽太妃打发了,说皇后太过伤心无法伺候皇帝,也对皇帝不好。武德殿内灯火通明, 内侍禁卫护卫森严,时不时有太医跟宫人们进出。李持酒却仍是在永庆宫里,太后安排的人不离殿内外。这夜,太医们看过了,脸上有些庆幸之色,对东淑道:“多亏了少奶奶在,侯爷的药吃的甚是顺利,只是他的外伤也不容忽视,只盼三天内伤口不要恶化或者发热,就是上天庇佑了。”已经是快十月的天气了,夜间寒凉非常,尤其是在皇宫之中,虽然内殿放着好几个炭炉,东淑却仍觉着心里一阵阵的发冷。她看了看李持酒仍旧昏迷不醒的脸,起身慢慢走到殿门口处,眺首望去,灯火点点,暗影中侍卫林立。目光向上,暗蓝色的天,有星光点点。东淑看着那闪闪烁烁的星子,不知此刻李衾在南边如何了,他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京城里发生的事情吧……面前的殿阁连绵广阔,东淑的心里却一阵的空虚,她突然怨念李衾为何走后一直都没有书信给自己。她很想李衾快点回来,可是又怕他知道消息后着急,乱了分寸,虽然南边的战事大体上已经平靖,但毕竟军情如火,一点儿也不能疏忽分神的。东淑想了半晌,忽然哑然失笑,原来她想起以前李衾去北关巡边,知道她的死讯后却仍是镇定自若地将一场大战指挥停当……唉,果然是自己关心则乱,竟担心起他来。他李子宁,向来不是个会需要人去担心的啊。东淑不禁长叹了声。正在这时侯,一个宫女出来,悄声道:“少奶奶,外头冷,留神吹了风着凉,还是到里间去吧。”东淑抬手抚了抚双臂,果然冷气森森 ,于是转身随着宫女进内去了。这一夜,太医们分作几班,镇远侯身边时时刻刻不缺人,直到天明,镇远侯虽仍未醒,却也并不曾高热,众人稍微松了口气。御厨熬了些参鸡虫草汤送了来,东淑不免又亲自喂了李持酒,虽然喝的少,到底能喝进去些许已经阿弥陀佛了。正见太医们在给李持酒诊脉,就听外间小太监道:“萧尚书到了。”东淑忙起身往外迎了出去,远远地看萧宪皱着眉,快步从殿门口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她,才稍稍松了口气。萧宪走到身旁,握着手道:“没事儿吗?”东淑点了点头,道:“哥哥怎么这会儿才进宫来?”昨日张夫人先行出宫后,东淑本以为萧宪会立刻入宫,只是竟不曾,这很不是萧宪的行事。萧宪欲言又止,只道:“李持酒如何?”东淑有些难过,含着泪说道:“哥哥自己看就知道了。”忽然想到萧宪是那样爱洁的人,若是看到李持酒那伤,却更不妙,于是又拦着道:“虽然伤的厉害,如今情形还不算最坏。”萧宪到底入了内殿,亲自看了一回。他当然不会去打量李持酒身上的伤,可是看昔日那样鲜明跋扈的少年,如今脸色苍白,嘴唇都缺乏血色,且脸上还有伤痕的,早就知道了。萧宪咬了咬牙:“真是畜生……”这会儿两三个太医都在,东淑拉住他到了外间:“哥哥别忙生气,且快想想如今该如何行事。”她一直都在永庆宫不曾出外,可也打发小太监去探听,听说昨晚上皇上危恶,太医们迫于无奈,便给皇帝的颈喉动了刀,却还缓过了一口气来。萧宪来之前已经听说了,闻言道:“我立刻要去武德殿,少不得会见太后跟太妃娘娘。自然会有计较。”东淑点了点头:“我看太妃娘娘似乎已经有了打算,她如今未必还是跟皇上一体的了。”萧宪“嗯”了声:“如此最好。”东淑怕事情耽搁,便催萧宪快去。萧宪正要转身,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他往里看了眼,脸上流露一丝不忍。终于萧宪道:“妹妹,我告诉你一件事,只是目前你不能泄露出去。若是镇远侯醒了,更不能让他知道。”东淑的心没来由地惊跳:“什么事?”萧宪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迟了进宫吗?昨儿我在镇远侯府。”“你在镇远侯府做什么?”东淑很吃惊。萧宪眉头紧锁,说道:“镇远侯府的老夫人……过世了。”东淑脸色大变,竟后退一步:“你说什么?!”萧宪左右一扫,低声道:“那个小阮跟我说了实情,她的确是皇上的心腹眼线,安插在镇远侯身边的。只是镇远侯一早就知道这个,也跟她说开了,所以小阮虽明面上听命于皇上,事实上却跟镇远侯通气,她替镇远侯看护着内院照料夫人,当初镇远侯在外头出事的消息,府内其他的人都给她封了口,严禁让老夫人知道,谁知皇上好像看出来了,便派了人去告诉了,苏夫人急痛攻心,再加上曾经有旧疾的,昨儿抢救了半天,仍是没救回来。”东淑脑中发晕:“这、这……”竟站不住脚了!萧宪急忙扶着她道:“我本不想告诉你,又怕你从别人那里听说,索性我先告诉你罢了。你也防着点儿,镇远侯没醒就罢了,若是醒了,可千万别在这时候给他知道。”东淑只觉着心里一阵的悲苦无法形容,眼泪却忍不住涌了出来。萧宪安抚道:“别哭了,你的身体本就不好,我看你的脸色也不佳……又听说你在这里照看他,罢了,也算是你尽到心了。”东淑忍着泪,压着哽咽道:“哥哥,我本来也很不喜欢他的,可是为什么他的命也这么苦呢。竟像是老天在捉弄他似的,为什么,为什么!”苏夫人虽然是个糊涂虫,但毕竟是李持酒的亲娘,也是李持酒在这天地之间唯一的至亲,如今苏夫人去了,李持酒又是这个生死未卜的样子,东淑实在无法形容心里的苦涩跟痛楚,像是一颗心给黄连泡着的荆棘丛扎破了,苦不堪言,痛不可挡,那样难受。她当然对李持酒自带偏见,但宁可这少年就像是以前那个无心而嚣张的不羁之人,天不怕地不怕,潇潇洒洒的也就罢了,她也仍可以坦坦然然的讨厌他,远避开他。但是现在,他落到这个境地却跟她,萧宪,以及李衾脱不了干系。一想到这个,东淑恨不得就痛哭一场。萧宪看着她肩头颤动,心里也不好过,他满心的愧疚,只是不便说而已。何况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当下便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可如今我们能为他做的,就是把原先该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妹妹,他一心都是你,你是能救他命的人,所以你一定得撑着好好的,知道吗?”这番话提醒了东淑,她掏出帕子拭干了泪:“我知道了。哥哥,你快去吧。我会好好的看着他。”萧宪见她双眼发红,暗暗叹息了声,道:“那个小阮我把她带了进宫来,她在外头,或许可以帮你一把。”说着便走到殿门口,果然见小阮一身素衣立在外间,眼睛也是通红的,见了东淑,便屈膝行礼:“少奶奶。”萧宪道:“你们留在这里,我先去了。”于是出了永庆宫,直接先往武德殿而去。东淑送了萧宪离开,才要同小阮回殿内,就见燕语公主带了人来了,远远地看见她便加快了步子。“镇远侯怎么样了?”燕语问道,又说:“我从太后那里来,太后如今去了武德殿。”东淑道:“情形还算稳定。”燕语打量小阮,看她眼熟,迟疑道:“你、你不是镇远侯府的……”小阮行礼道:“参见公主殿下,正是妾身。”燕语突然发现她脸色不太对:“你的眼睛怎么肿了,难道也是为了镇远侯?”东淑知道她嘴快,绝不能让她知道苏夫人的事情,便道:“殿下,武德殿那里的情形怎样你可知道吗?”燕语听问才说道:“这会儿武德殿里满是人,十几个朝中大臣跟勋贵都在,还有一些皇亲贵戚们。我隐隐听说皇上昨晚上仿佛传了诏之类,也不知真不真,唉!这会儿镇远侯醒来就好了。”东淑回头向内看了眼,她盼着镇远侯安然无恙醒来,可又有些恐惧,觉着他若不醒就不至于面对这样破败的残局了。此时此刻,武德殿外殿。朝臣们聚在一起站在桌子边上,望着桌上的两张东西,脸色阴晴不定,窃窃私语。面前中间所坐的正是一脸肃然的皇太后,太后说道:“各位可看明白了?”魏中书先回头道:“回娘娘话,已经看明白了。”皇太后缓步走到那金丝楠木的大桌旁边,垂眸看了眼,道:“这份从御库之中调出来的诏书,是先帝爷临去之时留下来的,写明了将来新帝若有不测,便传位给镇远侯李持酒,因他也是先帝印证过的皇嗣血脉。这件事本宫也查过了,先帝身边的高公公是最知情的。”说到这里他回头,却见两个小内侍扶着高太监颤巍巍地走了出来,高公公原先为保守秘密远避皇陵,却给杨瑞捉了回来,百般折磨,可到底还留着一条命在。高太监咳嗽了数声,道:“各位大人若是不信,等萧尚书到之后,只问他就是了。当初萧尚书是皇上托付之人,先帝遇刺之时,萧尚书奋不顾身以身护着先帝,加上尚书素日的品行,先帝是最为赏识信任的,所以临终委以重任,魏大人当时也在的。”魏中书道:“是。”此刻魏中书早就信了七八分了,毕竟当时先帝的举止很奇怪,他不见太子杨瑞,却一反常态的留下诏书,还让萧宪带走,必然是因为事出突然,先帝一时来不及多想,便留了诏书以防不测。只是有朝臣道:“可是李持酒明明是镇远侯之子,这、这岂不荒唐……也不好说出去啊。”高太监道:“老奴是从皇上年轻时候就跟着的,所以最知道此事,当时老奴明知,却因体统不敢张扬,但是皇上所得的几位皇子,身上都没有正统皇裔才有的龙痕印,先帝一度很觉失望,直到那日镇远侯内侍司受刑,才发现了端倪,后来就是镇远侯府老夫人亲自进宫,那时候负责陛下起居记的张秉笔也在侧,大概那时候皇上就觉着事情重大,该留下些什么,所以暗暗地留下张大人在屏风后记载,故而此事别人不知道,张大人却仍是如实记录在册,若是各位不信,可以查验,一言一行,绝无造假。”杨瑞很知道高太监是先帝心腹,怕是留下什么别的凭证,所以才刻意逼问,谁知道果然先帝还留了一手。大家目瞪口呆,这样自然铁证如山了。正在此刻,萧宪到了。魏中书忙拉了他,就问昔日先帝临终之事。萧宪定了定神,此事还关乎李衾,他实在不好出口,但他跟东淑一样,都觉着有负于先帝且亏欠了李持酒。当下把心一横,便道:“这道诏书是真的。当时先帝就是怕此绝密给人知道后,会让镇远侯遭遇不测,所以命我秘密保留,谁知……皇上不知从哪里得知风声,所以那些日子把我软禁于宫中,无非就是想得到这道诏书。李衾一则担心于我,二来他也如众位大人一样,不想另生波折,所以竟替我将那道诏书献给了皇上,此事经手的,是英国公府的小公爷。”萧宪看向宋玉溪:“小公爷,当着皇太后以及众位大人的面儿,你可以说出实情,是我在凭空捏造,还是确有其事。”此刻英国公,镇国公等几位都在,宋玉溪自然也在,只是他从开始就沉默不语,听萧宪点到自己,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不错,确有此事。”被在场众人盯着看,宋玉溪低头,“我也是奉皇命而为。”各位大人听他承认了,又且李衾也参与此事,都惊动起来,又开始交头接耳!皇太后在上听着,一直到现在,知道大局渐渐稳了。她便道:“各位爱卿可还有什么异议吗?”忽然礼部尚书道:“虽然此事印证是真,但是如今皇上只是重伤,且镇远侯听说也是伤势严重,皇上跟镇远侯到底如何且还不知道,兴许上天庇佑,让皇上转危为安呢?”话虽如此,杨瑞自打登基后的所作所为,其实也被许多大臣暗中腹诽的,何况魏中书等亲眼目睹皇帝的伤势,知道不容乐观,是以听了这话,只有寥寥几人应承。就在这时,内殿有个声音痛哭道:“皇上……”这一声极为悲怆凄厉,把众人的头发都惊的倒竖起来。一时间魏中书等急忙冲到内殿,却见众太医都跪在地上,丽太妃却伏在杨瑞的身上,痛哭不已,厉声哭道:“皇上驾崩了!”宋皇后也在旁快哭晕过去了。大家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继而反应过来,便都纷纷跪倒在地!一时之间,武德殿内哀声四起!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新帝出事,这江山谁来坐就成了问题,魏中书等来不及尽情哀恸,便忙跟皇太后商议起此事。太后这会儿得意之极,不费吹灰之力,杨瑞就把自个儿作死了!如今还能有谁稳坐江山,自然是在永庆宫里的镇远侯。但是有些臣子毕竟还心有疑虑,不料就在此刻,有个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些许哽咽,说道:“各位不必多议了,皇上早就料到此事,故而临去已经有了旨意。”众人又且震惊起来,纷纷回头,却见竟是丽太妃缓缓地站了起来。皇太后也吃了一惊,竟站起身来,生怕事情有变。丽太妃身后的宫女躬身上前,手中捧着一物。太妃道:“请娘娘跟各位大人过目吧。”皇太后身边的人立刻先接过,给太后过目。太后极快看了会儿,脸上不由有些喜色,便道:“给各位大人传阅。”魏中书跟萧宪等忙上前一步,接过此物,两人先看了一眼,各自震惊。继而,魏中书定神,念道:“朕大行之后,命各朝臣奉先帝遗诏,共同辅佐吾弟,江山稳固,不负祖宗基业。”宣读过后就传给众人,众人忙围着看,见字迹有些凌乱,却的确是皇帝的手书。萧宪回头看向丽太妃,却见她只淡淡地转过身去,看着榻上已经死去的皇帝,眼神讳莫如深。这消息极快地传遍了宫中,一时间武德殿举哀,而永庆宫里的李持酒却成了众目所望。冬日午后的阳光有些惨淡的,武德殿的偏殿内,皇太后跟丽太妃对面而坐。皇太后看着面前的太妃:“那道旨意,真的是皇上所下?”丽太妃道:“娘娘这是何意,难道我会假传圣旨吗?”太后一笑:“当然不是,我只是好奇罢了。毕竟太妃素日很疼顾皇上……皇上是如何伤着的,太妃自然最知道,怎么那会儿在诚肃殿竟还故意那么说呢?”丽太妃道:“不先稳住众人之心,难道叫他们乱起来吗?何况……就算是再疼顾,到底不是亲生的,太后自然最清楚。”杨瑞身边毕竟也游戏心腹走狗,如果那会儿丽太妃表现的跟皇帝对着干,难保那些人狗急跳墙,但太妃这般说,加上她素日跟皇帝是最亲近的,所以那些人从不怀疑她的立场,直到此刻,多数人还相信太妃跟皇帝是一条心呢,就算有人暗暗怀疑那诏书,也不敢就直接质疑。这正是太妃的精明沉着之处。太后摇头笑道:“嗯,今儿我才算是服了你。”两人才说到这里,突然听到殿外一声喧哗,有小太监冲了进来道:“回太后、太妃娘娘,永庆宫那里传了消息,侯爷醒了!”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最初是想让被子跟持久两个公平竞争的,所以才有东淑和离成功,甚至嫁入李府,持久的光环遗诏也被毁了,而就算持久流露深情,东宝儿也依旧并未动心。不料就在被子跟持久打的如火如荼的时候,却有些只看过一两章、甚至完全没看过文的声音隔三岔五的跳出来:散了散了被子不行他出局了之类,甚至还加一些怪异的辱骂嘲讽之类的话。被子春风得意的时候不见这些声音说什么,一有风吹草动就出来唱衰,人家正拼死上位,这些没看文的预言家却在拼命阻击,真不知这是喜欢被子呢,还是被子的黑装粉。被子本来还有一个终极大招的,现在说实话真不想给他了。第101章皇太后闻言极为欣悦, 也顾不得跟丽太妃说话了,忙起驾前往永庆宫。丽太妃目送太后离开,缓缓地吁了口气,脚步挪动想要坐回椅子上, 却忽然头晕目眩往后倒了过去!幸亏伺候的宫女扶住及时:“娘娘!”宫女担忧地看着她, 道:“娘娘从昨儿就没合眼过, 到底也该歇一歇了, 又不是铁石人。”“歇一歇?”丽太妃喃喃地重复了这句, 却又一笑:“是啊,我是该歇歇了。”她又长长地叹了声:“你扶我去看一看皇上吧。”当下宫女扶着太妃,前去又瞧了一眼皇帝。太妃看着皇帝白里泛青的脸色, 虽然衣裳领子弄的很整齐,仍是遮不住那触目惊心青紫连片的脖子, 那伤筋断骨的痕迹越来越明显, 又因为动过刀, 更加可怖非常。太妃的目光在皇帝的脸上慢慢地滑过, 这辈子,她只满心喜欢过这个人, 也只恨极厌弃过这个人, 如今……一切都解脱了。太妃的目光从杨瑞脸上转到自己的纤纤素手上,此时此刻, 这只手才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她没了力气。宫内扶着她出了武德殿,外头已经有太监备好了软轿。太妃上了銮舆,目光淡漠地扫视眼前所见的一切, 熟悉的冷漠森寒的宫廷楼阁,永远是那么空旷的殿前场地,曾经她觉着宫内还有点儿让她贪恋的温暖,现在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温暖。虚情假意,那是比镜花水月更令人愤怒恶心的东西。她看见一队队的宫女太监,都匆匆忙忙地换上了素服。内侍司的人也正忙着给各个殿围挂白幡。本来已经是极冷的冬天了,这样一装扮,简直像是凛冬提前而至。缓缓地銮舆回到了翊坤宫,丽太妃扶着宫女的手回到内殿,可正要坐下的时候,忽然跟想起什么一样又站起来。她回头看着床帐,以及床上的被褥,终于咬牙切齿道:“扔掉,都给我扔了换掉!”宫女们不知如何,但娘娘如此吩咐,忙传人入内,七手八脚地都扔的扔,拿的拿了,又换了新的床褥等物。最后,丽太妃看着面前崭新的帐幔被褥,却又觉着自己有些太可笑了。她扶了扶额头,道:“行了,都下去吧。我要歇会儿。”宫女们行礼退下,太妃缓缓躺倒,盯着帐顶看了半晌,又起身走到自己的妆台旁,打开左手靠下的抽屉,里头是个小木匣子。丽太妃将匣子取了出来,打开之后,里头却有一颗细小的黑色药丸儿。她盯着瞧了片刻,举手拈了出来,握在掌心,重又回到了榻上。殿外报说萧尚书来见的时候,丽太妃正是似睡非睡,听了这声,朦胧转头,便瞧见一道身影在眼前隐隐约约的。宫女上前扶起她,太妃定睛看时果然是萧宪。她有些意外,忙振作问道:“萧尚书为何忽然来了这里,可是有什么急事?”萧宪垂着头道:“听说太妃娘娘觉着不适,臣传了两个太医过来,给娘娘诊看。”丽太妃愕然,竟一笑道:“原来是这样,不必了。多谢萧尚书费心。”她说了这句,把萧宪一打量,道:“对了,那个镇远侯……其实也不是个很合适当皇帝的人啊,以后只怕萧尚书有头疼的时候了。”萧宪默然道:“臣会尽心竭力辅佐新君的。”丽太妃沉吟片刻,又释然地笑了笑:“也许是我多虑了,这镇远侯虽然脾气怪异,但也有致命的弱点啊,你自然知道。萧尚书是聪明人,可别叫其他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去才好。”萧宪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镇远侯的弱点当然就是东淑了,至于“别有用心的人”,太妃指的却是皇太后的袁家一系。毕竟皇太后在这件事里如此出力,自然不是单纯的为了江山社稷或者李持酒。可是听着太妃说话,萧宪却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他略抬头,看着太妃苍白的脸色,疑惑问:“娘娘,您真的不需要太医给看看吗?”“不用。”丽太妃疲倦地一抬手,身子微晃,她定了定神,忽然低低的说道:“看也没有用。”这一声儿虽然很低,萧宪却听见了,他睁大双眸:“娘娘……”丽太妃的手拢着唇,像是要咳嗽却又忍着:“这里没什么事了,可前头的事儿却忙乱的很,萧尚书自去忙吧。”萧宪闻言自然不便多留,只好拱手行礼,缓缓地后退两步转过身。他若有所思地往外走,才走了几步,忽地止步回头看向内殿。隐隐地,他似乎听宫女焦急地问道:“娘娘您怎么了?”萧宪听了这句,猛地一撩袍子冲了入内,却见丽太妃半靠在榻上,血从唇边流了出来,把原本乳黄的缎子宫袍染的如同绽开了一朵朵血色的梅花。“娘娘!”萧宪睁大双眼冲到跟前,看丽太妃雪白的脸,忙大声叫道:“来人!太医!”之前他本就叫着两个太医随行的,此刻两人就忙跑了进来,见状都吓了一跳。才要上前诊脉,丽太妃却断然举手制止,厉声喝道:“不必了!”太医们吓了一跳,慌忙后退跪地。太妃却看了一眼萧宪,又艰难的低声说:“不用忙了,我自然知道。”萧宪的心突突的:“娘娘您到底怎么了?”太妃叹了口气,双眼一闭,道:“我……稀里糊涂的在这宫内这么多年,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现在,是该梦醒的时候了。”萧宪有种可怕的预感,想握住她的手,却又不敢:“娘娘!”“难为你惦记着我,”丽太妃含泪看了他一眼,忽然微微一笑,道:“我记得……当初第一次见你,是我跟着太太去你们府里赴宴,东淑妹妹那会儿还小呢,天真烂漫的……她还开玩笑,说你如何如何好,还拉着我去见……”丽太妃说到这里不知是力气不支还是想到什么,就打住了。萧宪听她提起此事,便皱眉闭上双眼。丽太妃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却见他脸上是难过隐忍的表情,太妃突然像是悟了什么似的:“你……”萧宪双眼紧闭,终于他咬了咬唇,低声道:“那时不是东宝儿非要你见我,是我事先叮嘱过她。”丽太妃唇角微张,像是第一次看见萧宪似的:“原来你……”她伸手要握住萧宪的手,却又并没有,反而把手缩回,这么肮脏污秽不堪的她,没资格去碰萧宪。“天啊,”丽太妃只是含泪笑道:“天啊,我太糊涂了。”她闭上眼睛,泪却从脸颊上滚滚滑落,跟唇边越来越多的血融在一起。永庆宫。李持酒觉着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这么黑且深沉的梦,他几乎想破罐子破摔,不愿醒来了。只是潜意识中,有个很温柔的人在照顾着他,让他想起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那个像是仙女儿一样的人从天而降似的。他真喜欢那种那个人啊,又温柔又高贵,虽然是他不可企及的。一想到如今这个人在照看守护着自己,之前的冷硬抵触不知不觉中软化下来,他肯吃药,也肯喝汤水。神智像是给困在无边渊薮里,只留一点微光,有一个人的话像是锋利的剑刃指着他,把他残忍的凌迟。他可以忍受那些稀奇古怪的刑罚,但是那一句话对他来说是毁灭性的,无可饶恕的。李持酒又难过,又愤怒,一定要杀了那畜生!一定要让那混账死!“姐姐……”昏迷中,他喃喃地呼唤,“别怕,别怕。”虽然已经是神志不清了,却还是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护着他喜欢的人。也正是因为感觉到她在身边,所以才肯让自己清醒过来。李持酒缓缓张开双眼,但他的视力还是模糊不清的,只看到有个影子在面前晃动。那个人凝视着他,然后握住了他的手:“你觉着怎么样?”李持酒想睁大眼睛看清楚她的脸,但是实在是没有力气,不,与其说是没有力气,倒不如说他的身体处于一种麻木的状态,连睁开眼睛都变得有些不可能。“太医,太医快来!”她着急地转头叫道。不多时,又有几个人到了跟前儿,诊脉的诊脉,查看的查看,却把她挤到旁边去了。不知怎么,李持酒下意识地抬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太医见状反而喜欢,又忙道:“侯爷不要用力,千万别用力。”原来李持酒的手臂毁伤最狠,之前本就有伤,因为那么狠命地勒住了杨瑞,把原本的伤口加倍绽裂开来。不料又有侍卫们拉扯殴打,简直不能形容……手筋都几乎要断了。之前太医们不得不用针给他缝了起来,一条手臂缝的跟什么布做的假人针线似的!本来几个太医们暗中商议,说镇远侯纵然保命,身体只怕也未必恢复如初,尤其是这只手。如今看他能动,才稍微松了口气。只是任由他们劝说,李持酒哪里肯放开。还是东淑道:“你要听太医的话,才能快些好起来。”李持酒觉着那只温柔的手又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抚过,他总算松开了。太医们宽心,又忙查看伤处,幸而伤口还好,并未绽开,于是又重新上药,包扎,又趁着他初醒,急忙叫他喝药等等,一通忙乱。就在此刻,外头报说皇太后驾到,太医们急忙转身迎上。太后面上带笑:“听说镇远侯醒了?”太医们道:“才睁开了眼睛,只是因为那迷药作祟,看着还未十分清醒,仍要小心看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