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衾掀起轿帘,微微倾身,诧异问道:“你说什么?”那人躬身答道:“萧尚书跟那位江公子一起进宫去了。”李衾双眼微睁,像是不可置信,那手挽着轿帘半晌都不能放下,像是僵了一样。宫中。这次皇帝并不是在武德殿,反而是在西暖阁。杜太监跟穆大人送了宝物而来,文帝过目,啧然叹道:“好东西,这是汉代的无异了,虽然青釉褐斑瓷不错,但到底要一窥里头究竟,就算毁了外面的……到底也要一试。”当下命工部跟大内的好手一起去恢复那几样东西。此刻镇远侯李持酒在旁边,左顾右盼,竟说道:“这个东西我见过。”文帝笑问:“你哪里见过?”李持酒道:“当初我……江雪弄了这几样在屋子里,我还笑她是从哪里捡到的破烂儿呢。”文帝听了这句,想了想,便对李持酒道:“如今你知道,这原本不是破烂儿,只是外头伪装的很像,里头藏着的却是金玉,你是什么想法儿?”李持酒再直,也听出了文帝这几句的言外之意,他哪里是说着青釉褐斑瓷,而是自己欣赏的那个人。当下嗤嗤笑道:“我看走眼,走了宝,我自认了便是,总不能再夺回来,人家是有主儿的。”文帝哈哈大笑。皇帝笑了片刻,说道:“难得听你说一句正经的话,还以为你会不管不顾呢。”李持酒耸耸肩膀:“我倒是想。”“那为何不去做?”李持酒道:“皇上,莫要跟我玩笑,这话公主也跟我说过,当时我跟公主说,我无权无势没有根基依靠的一个穷困小子,跳的不慎,还可能给人砍了头呢,哪里敢做这种大逆的事情,除非我造了反。”自古以来,当着皇帝的面儿提“造反”的,大概只有李持酒了。难得文帝不以为然,他想了会儿,忽地说道:“镇远侯,朕问你,你这辈子,有没有什么愿望?”李持酒有些诧异,继而道:“愿望?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这辈子自在无拘,随心所欲的就行了。”文帝笑道:“那到现在为止,你觉着如何呢?”镇远侯想了想,啧了声摇头。文帝看他皱眉咋舌的样子,仰头大笑:“你一路所作所为,可是让不少人为之瞠目结舌,怎么在你自个儿却不觉着如何?”镇远侯道:“这就是那句什么话,叫做就像是人喝水一样,是冷是热只有自个儿知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文帝长叹了声,点头道:“朕一来觉着你的性子的确太张扬不羁,若是收敛些倒是好的。如今听你说出这话,倒像是有了点儿要收敛起来的苗头,不过……倒是不知这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皇上这话我怎么不懂?”文帝看着李持酒,眼神暗暗沉沉的,像是有什么犹豫的念头在里头悄然闪烁,终于文帝一笑道:“没什么,就是觉着,你这一辈子若只是做个无心无挂的不羁少年,倒也不错。”李持酒有些回味:“哦,原来皇上是怕我变得多愁多病或者老练深沉起来?这却是多虑了,人家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一时半会儿怕是改不了的。”文帝复又大笑,显得很是开怀,他往外看了眼,见那几个人还在忙碌,金器上的龙纹也更明显了,黑色的纹路在金晃晃的器皿上盘绕,肃穆贵重。文帝看着那道庄重龙纹,缓缓道:“你刚刚说人家已经有了主,你不能抢回来,那……若是朕可以帮你抢回来呢?”“什么?”李持酒吃惊地看着皇帝:“皇上,您在跟我开玩笑?我可经不起这个。”文帝的眼神却很不像是玩笑,他淡淡道:“你总该知道,什么叫‘君无戏言’……朕只问你,你想不想?”两人目光相对,镇远侯展颜道:“想啊,做梦都想。”第79章皇帝听了李持酒的回答, 扬首一笑, 抬手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拍了一下,动作竟甚是宠溺。就在这时候, 殿外有太监扬声通禀, 原来是萧宪到了。不多时, 就见萧宪在前, 东淑在后, 两人鱼贯进了内殿,上前行礼。从东淑一露面,李持酒就看见她了。当下长眉一扬, 双眼里的光就冒了出来, 脸上的笑容过分灿烂。东淑因为一直低着头不曾四处打量,所以并不知道他也在,也没看见他,倒是萧宪一眼瞧见了。看着镇远侯那个样子, 萧宪突然想起以前自己偶然兴起、跟众纨绔出城射猎的时候,那些贵宦子弟们身边所带的狼犬个个精神炯炯,而那些狗子望见猎物的时候,就是这种兴奋难耐的德性。萧宪不悦地扫视李持酒的时候,文帝却也瞧见了镇远侯这恨不得摇头摆尾似的表情, 皇帝笑了笑, 只对萧宪道:“让朕等了颇久,怎么之前不跟穆学士他们一块儿进宫啊?”萧宪道:“臣本想着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有杜公公跟穆大人在, 已经是足够了。”文帝道:“这种藏玉瓷百年一见的,你也知道朕喜欢这些玩意儿,到底该进宫来跟朕一块儿赏鉴才好。”萧宪道:“是臣考虑不周了。”此刻文帝看向他身后,说道:“朕听杜成说,这东西是‘小江’找到送给你的?”萧宪也知道皇帝已经看见东淑,当下道:“请皇上恕罪,其实‘小江’正是臣新认的妹妹。”说着便拉东淑走了出来,叫她磕头,又说道:“因她是女子,行动不便,可毕竟又是她找到的宝物,听说今儿要开这藏玉瓷,才特带了她出来看看热闹,没想到竟是龙纹金器,所以不敢藏私……本是要先送她回府的,只是公公说要连她一起进宫,所以不敢有违。”文帝笑道:“罢了,你莫非觉着朕会追究她女扮男装之事么?何况你们又不是本意欺君,朕岂会不知。”萧宪谢恩。文帝走前两步,又看着地上的东淑道:“这是朕第二次跟你见面了吧?且先平身,起来说话。”东淑行礼起身,却仍是敛眉垂首。她今日不施脂粉,雪色肌肤,如同毫无瑕疵的温玉,可天生的黛眉朱唇,看着别有一番令人惊心动魄的妩媚可喜之处。又因穿着男装,宽袍大袖,这袅娜里便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风流之态。文帝打量了片刻,笑道:“上次却是朕也看走了眼了,如今再见,却觉着……这般的品格,恐怕也不输于萧东淑啊。”他说了这句,便看萧宪道:“你说呢?”这若是在以前,萧宪必然不依。可现在知道此人就是彼人,都是同一人又有什么可比较的。可毕竟旁人不知道,却不好不做表示。于是萧宪便道:“回皇上,虽然江妹妹极好,但东淑在臣的心里自然是独一无二的。”文帝笑了几声,便问东淑道:“你且跟朕说说,你是怎么找到这宝贝的?”东淑道:“回皇上,说来也不过是机缘巧合……”她说到这里,突然感觉到一股异样,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本来东淑在御前是按照规矩不肯抬眸乱瞅的,可这感觉如锋芒在侧,她嘴里说着,忍不住抬眸往前头看了眼。这一瞧,正看见站在殿侧文帝身旁不远处的李持酒。对上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东淑的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文帝见她忽然间停了下来,便跟着转头看了一眼,笑道:“镇远侯在这里,你不自在了?”东淑忙镇定心神,重新垂头道:“回皇上,妾并不敢。”文帝笑道:“其实之前杜成跟穆学士带了那三件东西进宫后,镇远侯也说起来,他曾是见你摆弄过的。”因原先不知道镇远侯在,陡然看见了,很是意外,又听皇帝这么说,东淑心里老大的不自在,也不知该如何接口。萧宪也知道她的尴尬,便故意道:“皇上,却不知道这三样宝物恢复的如何了?”文帝还未回答,就见杜太监从外缓步无声而来,躬身带笑说道:“皇上,那金碗已经恢复妥当了。”文帝方笑道:“呈上来。”一时三刻,杜太监亲自捧着一个乌木托盘,上衬着一块儿鹅黄色的缎子,金碗便放在上头,鹅黄缎衬着明晃晃的金碗,上头黑色的龙纹更显肃穆庄重,一看就知非是凡器。文帝看着此物,啧然称奇,一时才忘了别的。萧宪跟东淑虽然已经看过这东西露出半面真容,可如今整个儿恢复了本色,却更加夺人眼目,果然不愧是稀世之宝,皇族之物。杜太监跪地,请文帝细看。文帝抬双手将那金碗捧了起来,打量了片刻,道:“这碗内仿佛有字。”此刻穆学士也在旁边,闻言道:“回皇上,臣也察觉了,这似乎是……”欲言又止,脸色古怪。文帝早看了出来,一时沉吟不语。萧宪看看穆先生,又看看文帝,不明白为何他两人的表情跟反应都这样怪异,沉默之中还是李持酒打破了:“这到底是什么字?”文帝才一笑:“萧宪你看吧。”说着,便缓缓地把碗递给了萧宪。萧宪忙躬身接捧了过来,垂眸看了片刻,面露疑惑之色。忙定睛又细看了一番,萧宪手一抖,差点儿把这金碗扔了出去。东淑在旁不动声色,却也看了个正着。原来这金碗的底部,赫然篆刻着四个小字。并不难认,乃是:安定公婴。对于李持酒而言,这四个字毫无意义,因为他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典故。但对于文帝,穆学士,萧宪乃至东淑来说,这四个字,却是沉甸甸血淋淋的,叫人心里难受。安定公,是一个人的封号,“婴”则是那个人的名字。但是既然是“安定公”,又怎敢用皇族的龙纹呢?不管是穆先生,萧宪还是文帝等,都觉着这东西是汉代的。毕竟外头的一层青釉褐斑瓷乃是西晋,所以里头的东西只能往上推,而且按照那龙纹的制式,显然就是汉代皇室之物。汉代皇室极多,本来毫无头绪,可是加上这这四个字,意义就不一样了。汉朝曾有一个皇帝叫刘婴,最后死之前,曾给封为安定公。这个皇帝,就是汉宣帝的玄孙,也就是后来给王莽篡位、取而代之的那位可怜的君主。刘婴几乎是从一出生,就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汉平帝驾崩的时候他才只有两岁,所有的朝政大事都落在王莽手中,后来王莽为防止刘婴反叛,从小就把他养在深宅之中,与世隔绝,就连身边乳母也不能跟他说话,故而刘婴长大之后,也人如其名,心智犹如三岁孩童一样,对于世事乃至世间万物一窍不通,后来兵变之时,刘婴更是不幸死于战乱。所以说这位君王一生实在是离奇坎坷,又因死的无影无踪,自然没有天子的仪仗来安葬,如今这几样东西出现眼前,大概是有人记得这位末世君主,所以才铸器以祭祀。可是……总觉着有些不祥之意啊。毕竟刘婴之后,是王莽结束了整个西汉。殿内的人一时都安静下来,还是李持酒探头探脑的说道:“萧大人,是什么字?”萧宪镇定下来:“这大概是西汉时候孺子婴的故物。”“什么叫孺子婴?”李持酒问。萧宪悄然看了皇帝一眼,见文帝并无反应,才道:“他算是西汉刘氏皇朝最后一位正统君主,可惜给王莽窜了位。”“啊,你早说王莽我就知道了,”李持酒嗤嗤笑道:“可惜什么,这个孺子婴如此无能,打不过王莽,也是活该的。”这样“振聋发聩”的话一出口,连东淑都忍不住皱眉看向李持酒。正巧李持酒也瞥着她,四目相对,他竟很好脾气地笑问道:“我说的对不对?”东淑见他居然还要嘉奖似的,真是匪夷所思——要知道这是当着皇帝的面儿!他是疯了不成,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当下东淑狠狠瞪了他一眼,也不知他能不能会意,就忙低头不再看他,免得自己也给拉下水去。而在李持酒说完后,文帝若有所思的看看他,又看向萧宪,竟说道:“爱卿,你觉着镇远侯这话如何?”萧宪皱眉:“一派胡言!”“哦?为何?”萧宪道:“王莽本是权臣,若是一心辅佐幼主也就罢了,他却狼子野心取而代之,以至于天下大乱,这种人有什么可推崇的?就算再有能耐,也终究走了邪路,不是正途,不值一提。”文帝笑道:“镇远侯,你听明白了吗?”李持酒咂了咂嘴,似乎还有高见要议论,忽然瞥了一眼东淑,便忍住了:“哦,我明白了,听了萧大人一番话,胜读十年书。”文帝看着他假模假样的,不由叹道:“你啊,朕看你就是吃亏在读书太少,倘若有萧爱卿或者李爱卿从小儿教你读书,也不至于这样。”李持酒瞪圆了眼睛:“我怎么能请得起萧大人跟李大人?我从小儿……”他说了这句,忽然又看了东淑一眼,就住了嘴,只笑说:“能活着这么大已经不错了。”文帝的脸上本还带几分笑意,听了他说这句,那笑就慢慢地敛了。皇帝看了看那只金碗,脸色忽地又多了一丝黯然,终于他道:“镇远侯,你身上的毒还没有清,又站了半天,先去偏殿歇息吧。”李持酒因东淑在这里,哪里肯走。文帝却不等他开口,又对东淑道:“你也下去稍等片刻,朕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跟萧宪说。”东淑只得领旨,便退了出来。李持酒总算明白了皇帝的心意,便果然如一条龙似的,摇头摆尾地跟着出去了。萧宪回头看着他……真想一把将他揪回来,可又想这毕竟是在宫中,他总不至于就真的造了反吧。正文帝说道:“这个金碗出现的,不是时候啊。”萧宪听皇帝这么一说,心头一震,忙收敛心神:“皇上这话,臣不太明白。”文帝说道:“你怎么会不明白,这个东西不是个吉祥之物。”毕竟这“安定公婴”四个字,却陪以皇室的龙纹金器,本身就是莫大的讥讽跟悲惨,煌煌之西汉,便终结于此人。萧宪很清楚皇帝在想什么,联想到最近的那些风言风语,皇帝针对李衾的种种,他心中也有种不妙的预感。当下只能尽量开解,便道:“这个玩意儿,不过是个古董玩器罢了,就如同臣之前收的那四兽献瑞的铜镜,不管如何的珍贵,都只是一件供人观赏的死物而已。皇上又何必多心呢。”文帝笑道:“说起你的那铜镜,朕又想起故事来。当初你收集了第一面镜子的时候,不是曾有传说,说这铜镜必定得成双,不然的话就会生煞?你虽不信,但是……”这一句,却正戳中萧宪心头隐痛。皇帝指的当然是东淑身故的那件事……说来也奇怪,让这铜镜成双的,到底还是东淑,铜镜成了双,东淑也回来了,虽然可以解释为“巧合”,但这却是萧宪无法否认的。文帝虽不知这种内情,但只看外也够了,他说:“如今铜镜成双,你又得了个称心如意的干妹妹,可见这古物到底是有些意思的。”萧宪无言以对。文帝回头看着那桌上的金器,眯起眼睛道:“爱卿,你跟朕说一句实话,你觉着景王如何?”萧宪垂头道:“皇上若是担心景王殿下会成为孺子婴,只怕是多虑了。”文帝笑笑:“那你觉着,群臣之中,有没有人会是王莽的?”萧宪一震,沉默片刻才道:“臣……别的不敢说,只是放眼满朝文武,有的人虽然具备王莽的才干,但绝无王莽的野心。”这句指的当然是皇帝忌惮的李衾了。皇帝不语。萧宪继续道:“且毕竟本朝跟西汉末世不同,西汉那时本就群雄兵器,分崩离析,而本朝根基稳固,文武一心,天下太平,自然不能同日而语。”文帝才长吁了一口气,点头道:“爱卿的话,让朕安心了不少。”他转身往内殿走了几步,萧宪随着跟上,只听皇帝说道:“萧爱卿,朕有一件事百思不解。”萧宪问道:“皇上何事不解?”文帝道:“怎么这李衾,定要娶江雪呢?”萧宪微怔。文帝回身看着他道:“难道只是因为江雪跟萧东淑的长相相似?还是说……因为她成了萧家的干女儿?”这个问题若是放在以前,萧宪也不至于多心,但现在才说完了孺子婴跟王莽,皇帝就又提起这件事,若说没有关系,他是不信的。李衾要娶东淑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毕竟外人眼里是江雪,可萧宪知道那是东淑。但这话自然不能告诉文帝。萧宪犹豫片刻:“这件事,皇上为何不直接问李尚书呢?”文帝道:“朕问过。”萧宪有些好奇了:“那李大人是如何回答的?”文帝笑道:“李衾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李衾竟这样回答皇上?萧宪眉头锁起:“这……”文帝道:“朕觉着他是在搪塞朕,你觉着呢?”萧宪不由笑道:“李大人的心思,臣有时候也是摸不清的。”文帝道:“这么说你跟他不是一条心了?”萧宪皱皱眉:“皇上……”他猛然察觉,便道:“皇上莫非以为,江雪跟李衾议亲,臣就跟李尚书是一条心了么?皇上大可不必这样想。”他说了这句后,索性有些忍不住了,因继续道:“当初府内把东淑嫁给了他,臣就有些不喜,只是抗不过家中长辈们的意思。后来东淑出了事,臣的眼里看他只如仇人一般了。”“既然是仇人又怎么会把才认得干妹妹嫁给他,难道也是府内的意思?”萧宪苦笑:这次却正好相反。他叹道:“皇上,臣不敢欺瞒,这次非是府中的意思,说来……他们两个人大概是有前缘吧。”皇帝立刻了悟:“你是说,江雪跟李衾,彼此有心?可这江雪才跟镇远侯和离,如何就移情别恋的这样快?”“请皇上恕罪,这些儿女之事臣就不清楚了。不过郎才女貌,江雪又无依无靠,臣虽想她留在萧家,可也并非长久之计,既然她有了归宿,臣也愿意玉成好事。”萧宪的应对,无懈可击,合情合理。皇帝听了,沉吟片刻,才说道:“那假如,朕想棒打鸳鸯呢?”萧宪愣住:“皇上?”皇帝笑道:“对你来说只是想给江雪找个归宿,那假如朕给她寻一个归宿呢?不是李衾,你可愿意?”萧宪跟文帝彼此对视,半晌他才问:“皇上说的人是谁?”偏殿。东淑自打进了殿内,李持酒就尾随在身后也跟着走了进来。因外头冷,东淑便伸手在炉子上取暖,李持酒悄悄地走到她对面,才要伸手,东淑已经要转身退了。他便忙陪笑道:“你再烤烤火无妨,大不了我不烤就是了。”东淑不想跟他说话,便背对着说道:“侯爷你自有歇息的地方,总跟着我是怎么回事儿?难道这皇宫不够大,没别的地方容下你吗?”李持酒笑道:“自然有的是地方,可别的地方没有你啊。”东淑皱眉回头,呵斥说道:“侯爷小心说话!不要再出轻薄之语。”李持酒抬手遮了遮嘴巴:“这原来也是轻薄之语吗?又没带什么脏字儿……”东淑瞪了他半晌,终于叹了声,在一张紫檀木的大圈椅上坐了。李持酒端量了会儿,怕走过去坐的话又惊的她走了,于是便在她对面的位置落座。这偏殿很寂静,宫女太监虽然伺候在侧,却一声不响的。李持酒心中暗暗骂娘,觉着这些人怎么跟死了一样,但凡有些声响,也不至于让自己这样紧张,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了。他好不容易镇定了会儿,见对面东淑低眉垂眸,姿势竟是自始至终没变过,像是一尊清雅出尘的玉人。李持酒先咽了口唾沫,才没话找话的说道:“你今儿怎么又穿男人的衣裳?我还以为我上次是病的糊涂眼花了。”他说的自然是指在大理寺,他中毒东淑来抢和离文书的时候。东淑见镇远侯居然心无芥蒂的提起这件事,才有些意外,便抬眸看了他一眼。虽然她没有说话,但李持酒给她一扫,心怦怦地跳乱了。便又舔了舔嘴唇,抬手抚了抚自己心口处,叹气道:“你上次打的我这里很疼啊,我差点儿就真的死了。”东淑听了这句,才有些忍不住了。这件事上她心里也藏着一点愧悔的,虽然说和离文书不论如何一定得拿回来,可也没想要了他的命。于是道:“侯爷可好了吗?怎么皇上还说你身上的毒没全消呢?”李持酒见她问起这句,心里一股股的往外冒热气儿,觉着自己受到了关怀,便笑道:“好极了……”贸然冒出这句,迎着东淑疑惑的眼神,才又道:“啊我是说,那个毒有些厉害,要不是我当时反应快,身子又好,这会儿你就要当寡妇了。”他果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本来这句是发自他内心的,可是在东淑听来,自然又是轻薄了。当下便又蹙了眉头:“镇远侯!”李持酒却也自知失言,便转头呸呸地自己乱啐了几口,笑道:“我瞎说的,算不得数。你可别生气……若是气多了容易伤身。”东淑本有些恼,可见他言里话外竟都是殷勤,实在想不通他是何意了。又因身边都是宫女太监,说话不便,东淑便站起来:“侯爷你近前一步。”镇远侯闻言如听军令,立刻跳起来,他的人高腿且长,三两步就到了东淑跟前。反而把东淑吓得后退,以为他又疯了,便道:“你干什么?”李持酒忙止步:“你叫我过来的。我没做什么呀。”东淑警惕道:“没叫你这么靠前。”李持酒笑道:“那好吧,这个距离如何?”东淑见他循规蹈矩的没做别的,才定神,因放低了声音问道:“侯爷,我先前已经给你说清楚了,你难道不信吗?”李持酒眼珠一动:“你是说在别院时候告诉我的?”东淑点头。李持酒笑道:“我当然是信的。”“你若是信,怎么还这么纠缠不清的?”东淑越发不明白了。李持酒望着她的双眸,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打知道了她的身份,眼前所见,越来越像是他心底的那个人。比如现在,这双眸子里闪烁的,是生生动动的疑惑,跟暗藏的那些小脾气,幼猫爪子似的挠着他的心。“我没有纠缠不清啊。”镇远侯回答。东淑道:“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跟你说话。”东淑鼻孔冒火:“你够了!”她喷了这句,深深呼吸:“侯爷若是不死心,或者是因为愧疚的缘故想从我身上找到她的影子,你就错了,也是白费心了,而且你以前也说过什么……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不过是个女人而已,现在,侯爷是时候换一件新衣服了。”李持酒笑道:“若我不想呢?”东淑道:“你说什么?”李持酒道:“这件衣服我就很喜欢,全天底下最喜欢的就是这件,也只想穿这件。”东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对。可听他这么说,忍不住道:“是吗,若是这件儿衣裳不属于侯爷了,难道侯爷就什么衣裳也不穿了,得去裸奔吗?”她内心虽有些泼辣,可毕竟是个有教养的闺秀出身,蓦地说出“裸奔”二字,脸上有些微热。李持酒却笑吟吟地,望着她说道:“那又有何不可?”东淑目瞪口呆,旋即不耐烦道:“我不想跟侯爷玩弄字眼,你要换多少衣服或者不换,横竖都跟我没关系。你可听清楚了吗?”李持酒连连点头道:“听清楚了。”东淑心中的诧异无以复加,怎么这个人竟“言听计从”起来。可转念一想,李持酒向来如此,性子很有些反复无常,这会儿答应着,回头要怎么做依旧是他独断专行不容分说,何必理他。于是她迈步往外走去,眼角余光稍见李持酒竟跟着,便立刻喝止道:“侯爷请自重些,别亦步亦趋的,成何体统。”李持酒踌躇了会儿,说道:“我也没做别的,跟着你一起走走,有什么体统不体统的?”东淑索性不跟他讲理了,便竖起眼睛道:“总之不行!”李持酒看着她发狠的样子,笑道:“那好吧……只是你要去哪儿?”见东淑仍瞪着自己,便不再问,只叮嘱道:“可别走远了。就在这附近就好。”东淑不等他说完,转身就走。几个小宫女太监陪着她出了偏殿,沿着西暖阁往旁边走开。风有些大了,东淑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因担心李持酒跟来,走几步便回头看看,幸喜不曾见人。东淑松了口气,且走且打量这宫内景致。之前她是常来的,所以对这些楼阁殿宇并不陌生。皇帝的西暖阁就在坤宁宫的旁侧,跟丽妃所住的宫殿只隔着一条宫道,往右手边一拐就是月华门,从那进去不多久就到了。当初东淑进宫,多往丽妃那边走动,路径是最熟的。不知不觉将到了月华门,东淑莫名想起李持酒的叮嘱,便站住了,只往那边打量,正瞅着,耳畔忽然响起一连串的笑声。东淑惊愕回头,却并不见人,几个宫女太监都扔规矩的垂手而立,鸦默雀静。但那笑声却仿佛还在耳畔回荡。东淑莫名的觉着有些心慌,才要转身回偏殿去,就听有个声音道:“哟,我以为是谁啊,原来是你啊!”一声说罢,却是燕语公主从月华门下窜了出来。东淑见了她,反而不觉着慌张了,便行礼道:“给殿下请安。”燕语公主上下打量她,说道:“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这幅打扮?”东淑道:“因先前在外头有事,宫内皇上传的急,一时才顾不得换,让公主见笑了。”燕语公主掀了掀唇,却又想起一件要紧事,便问道:“这么说你是在外头换了男人的衣裳瞎逛?是谁陪着的?”东淑笑道:“是萧大哥。”“哦,”燕语公主明显的松了口气,忽然又问:“我听人说,父皇得了三样稀世珍宝,你们进宫总不会是跟这个有关吧?我正要去看热闹呢。”东淑道:“正是为了此事才进宫的。不过现在皇上有机密话要跟萧大人说,所以才叫我们在外头等候。”“你们?”燕语公主的眼珠子打了个转。“哦……还有镇远侯,不知去哪里了。”东淑只得如此回答。燕语公主眨巴着眼睛:“我就知道,他今儿在宫内嘛。”嘀咕了这句又摆手道:“算了不提他,江雪,你也算是进宫过的人了,只不过这后宫你自然是没逛过,我带你去逛逛啊?”上次公主怒气冲冲赶到别院,却给东淑三言两语巧妙应对,将她满腹怒火都打消了,虽然如今看东淑的时候仍有几分敌意,可却不似先前一样心有杀机了。但虽如此,东淑哪里肯跟她去“逛”,何况东淑自也知道,这皇宫哪里是什么游玩的名胜之地了?最是可怕不过,宛若龙潭虎穴,傻子才要去闲逛呢。东淑心里打定主意,正要婉拒公主,心里忽然又怦怦乱跳了几下,模模糊糊地仿佛有些怪异的场景涌现,如同五月头顶的阴云,重重叠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