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持酒却乖乖低头:“皇上说的有理有据,我认了。”皇帝说道:“加上你这个人太过狂傲不羁,所以朕也是有意让你在内侍司受点磋磨,也可以磨一磨你的性子,可现在看来,你好像没受什么苦。”镇远侯笑道:“多半是那些人知道皇上的苦心,因而不怎么对罪臣下狠手,只是略有点皮肉伤。”皇帝打量他脸上那点伤痕,闻言道:“皮肉伤?”目光沿着脖子往下,忽然看见里头的中衣领子透出一点血渍。“你……”皇帝迟疑:“你把衣裳脱下来给朕看看。”镇远侯道:“不必了皇上,太过腌臜,怕污秽了龙目,惊扰了龙心。”“龙心?龙目?”不仅是皇帝,萧宪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抽搐,这人的嘴真的是……皇帝喝道:“还不快脱!”李持酒无奈,只好去解开外裳,李衾见状便咳嗽了声,对萧宪使了个眼色。萧宪还不解是什么意思,李衾跟他本来对面站着的,见他怔怔然,便挪动脚步走到萧宪跟前,竟挡在他身前了。“李大人?”萧宪见他居然挡着自己,大为奇怪,想提醒他闪开,李衾却岿然不动。此刻李持酒已经解去了外袍,底下的那缎子中衣,除了有几处斑斑点点的还有些许素白外,其他俨然都已经是红色的了,因为隔了一段时间,中衣已经给伤口的血还有涂的药糊住了,要脱下来都难,更是血肉模糊。皇帝虽然料到他必然受刑,却也想不到是这样,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片刻,眸色顿时转深了。那边萧宪已经把李衾拉开:“你挡着我干……”那个“什么”还没说出口,便看到李持酒身上的伤以及那袭血衣。萧宪最不能受这些的,顿时停止了呼吸,心中的不适翻江倒海,简直恨不得把眼睛掏出来扔了。李衾无奈的看着他:“不让你看非要看。这下明白了吧?”萧宪已经头重脚轻无法言语了,脸色都开始不正常的泛白,多亏一个小太监过来将他扶着,皇帝挥挥手,先请他去侧殿歇息定神。这边儿李持酒又把衣裳披上,皇帝吁了口气,吩咐太监:“去那几瓶御用的伤药。”又道:“你平身吧。”镇远侯这才站起身来。皇帝道:“没想到他们下手这样残忍,这般狠毒,却大大的违背了朕的本心,是什么人动的手?朕自会追究。”李持酒道:“皇上不必再操心了,那个动手的曹公公,在李大人到达之前突然想要杀了臣,臣被迫反击已经将他误杀了。”皇帝一怔,凝眸看了李持酒半晌,方淡淡地道:“这人实在是胆大包天,死了就死了吧。”李衾正因为镇远侯突然把此事说了出来,颇为悬心,闻言眼神微变:皇帝的语气……这么轻描淡写?李持酒笑道:“多谢皇上,皇上果然是明见万里!”皇帝摇了摇头,沉吟片刻对李衾道:“入夜了,出宫不便,今晚上便歇息宫中,明儿再去吧。”李衾领旨谢恩,他带了李持酒出外,自到尚书省的值房去歇息。太监们在前打着灯笼引路,李持酒便跟李衾道:“尚书大人,皇上这么吩咐,应该就是无事了吧?”李衾不答。李持酒道:“说实话,李大人你,还有萧大人……你们两位都给我求情,实在让我很觉意外。”“怎么?”李衾终于开口。李持酒道:“之前那个曹公公想杀我,我有两个怀疑的人选。”李衾皱眉:“哦?”“一个是皇后娘娘……”“住口!”李衾忙呵斥。这可是在宫中,耳目众多之处,这个人真是胆大妄为,肆无忌惮,真的以为他有九条命不成。“我没说完呢,至于另一个,”李持酒笑着继续说道:“就是大人您了。”李衾哼了声:“是吗,为什么是我。”李持酒道:“因为……我要是死了,李大人就更安全了。兴许还有别的好处呢。”“你说什么?”李衾止步,转头看向镇远侯。李持酒轻声道:“李大人,要是有一样东西你很想到手,却怎么也无缘得到,忽然间有个一模一样的出现眼前,哪怕知道是假的……你会不会扑过去死死的攥住?”禁宫的夏夜,有一种莫名的阴冷,李持酒的声音跟平常不大一样,此刻竟透出几分低沉喑哑,隐隐地还有些沧桑悲哀的味道,让人很难相信是那个百无禁忌的狂烈少年说出来的话。李衾本来以为李持酒又是在拿“江雪”讥讽自己。但又觉着不像。第38章两个人都停了下来, 头前引路的小太监们也都不知所措的站住了,众人提着灯笼, 想回头看又不敢,只能安静的等着。李衾凝视着李持酒的双眼, 想了片刻轻轻一笑:“上次在岁寒庵, 你便提起过类似的话,镇远侯好像对这个格外在意啊。”李持酒目光微动。夜风吹拂, 灯笼摇晃,地上人影朦胧, 头顶却似乎有夜鸟掠过,发出扑啦啦的声响。李衾的声音温温淡淡的:“是因为尊夫人的容貌跟我夫人相似, 觉着我会是那种混淆真假的人,才这样执着追问的?可是你所说的‘很想到手’‘无缘得到’是什么意思?我同我夫人,是向来的同心一体, 鹣鲽情深, 无人可及的,她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自然不是你所说的那般,莫非……你说的并不是我?”两个人四目相对,李持酒仰头一笑, 却又恢复了先前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只是开个玩笑、闲着磨牙罢了,何况我说的是假如出现这种情形。李大人莫怪,您是知道我的,嘴上向来毫无遮拦。我听说我给关押起来的时候, 贱内也曾给带进宫过,还是李大人陪着的呢。我大胆揣测,以李大人您的素日品行做派,也不至于跟别人的内眷这样亲近吧,毕竟正如您所说,还有过您亲自去岁寒庵探望贱内之举呢。”李衾的笑淡淡的:“我行事自然有道理,岁寒庵一行,是为了萧大人的古铜镜,也不是贸然造访的。而这一次,也是奉命行事,从头到尾都是光明磊落,没有什么可给人指摘行为不端的地方,镇远侯应该会明白吧?”“嗯……”李持酒挑唇:“既然这样,那么李大人,我刚刚的那个假如……您的回答是什么,可能告知我吗?”李衾哼了声,道:“我的答案,其实你早知道的,岁寒庵里镇远侯那掷地有声的几句话,难道你自个儿忘了?”当时李持酒给萧宪挑拨冲了过去,跟李衾对上的时候曾经说过——“再怎么相似,也是独一无二的,没了就是没了,纵然再找个一模一样的也是白搭。”东淑还替他的冒昧向李衾道歉了呢。李持酒当然记得,他摇了摇脑袋,抬头看向天上的星月:“这么说,李大人觉着我说的对。”这会儿夜更深了,有巡逻的内卫经过,见是李衾,忙退开行礼。李衾沉默不语,他负手仍旧往前而行,将到了尚书省的值房,才止步道:“我跟镇远侯的性子南辕北辙,对我而言,有些事,有些话,有些人,是不必说出口的,只是铭记在心中便好。”李持酒剑眉一扬,偏偏问:“您指的莫非……是您的夫人?”不知为什么,李衾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总觉着李持酒似乎对“自己的夫人”有点儿奇异的执着,但是细想,又找不到他的纰漏。而且李衾竟下意识的不大愿意从李持酒的嘴里听到跟“萧东淑”有关的什么出现。李衾便淡哼了声:“就让内侍领你去下榻处吧。”见李衾要走,李持酒道:“李大人,您怎么不回答我的话,是我问错了?”李衾皱皱眉,终于道:“我不过是因公见过尊夫人两次,镇远侯就很哓哓追问不休,怎么今晚上你反而问起我夫人了?”李持酒嗤地笑了。两个人相隔有一步之遥,太监们离得有四五步远,李持酒却仍是往前走近了一步,他看着李衾说:“请大人原谅我的冒昧,只是我听说了些有关大人夫妻的传说,听闻萧夫人是在大人巡边的时候仙去的,夫人也不像是个红颜薄命的,也不知是真天妒红颜呢,还是有什么意外……嗯,若真跟大人所说的那样鹣鲽情深,恩深义重,大人可为她做过些什么?”夜影中,李衾的脸色陡然变了。李持酒缓缓地抱起双臂,却忘了自己有伤在身,手肘擦到了胸前的伤口。他“嘶”地低呼了声,疼的微微躬身。李衾的眼神幽深,看到这个才道:“镇远侯,你听好了,不该你说的话,不该你提的人,你最好管住你的嘴。”“我也没说什么呀?”李持酒苦笑。“你最好不要再说。”李衾却丝毫笑意都没有,脸色冰冷如霜:“我能调你回来,就仍能让你出去,我为惜才,而你……好歹捡回一条命,别再辜负此心。”李持酒扬眉:“多谢大人提醒,看样子我也要铭记于心了。”李衾深深地看他一眼,拂袖转身,大袖飘摇而去。内侍领着李持酒到了值房的寝室里头,不多会儿又有太医来到,且带了伤药。金鱼虽然已经给李持酒敷药过,但毕竟是外行,手法生疏,弄的不怎么妥当。此时两名太医先是看过伤,见到那样惨不忍睹的情形,也都是前所未见,战战兢兢的。又忙给他把脉,脉象却还平稳强健,知道他身子根基好,这才又松口气。于是一个负责给李持酒重新对症上药,处理外面伤口等等,另一个则去抓一些要熬了内服的。一直忙到了子时过后,才算把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料理了一遍,药汁子也熬好了,李持酒咕噜咕噜喝了一碗,这才侧躺了睡。他身上的伤因为给太医仔细清理了一遍,不免用了些消毒的酒之类,加上那些药粉滋在伤口上,疼的钻心,李持酒动也不动,觉着自己就像是那传说中给剥去了麟甲的龙,一片一片的麟都在疼。疼的要命。他只能死死地咬住了牙关,浑身却抖得跟打摆子一样。两个太医并没有离开,也只守在这房间内,听到“格格”的响动,起初不知如何,忙过来看时,才见是李持酒咬紧牙关,身子却在发颤,那声音,却是他忍痛磨牙的声响。暗夜里听来令人毛骨悚然。太医们大为骇然,又忙忙的另去熬了一碗可以宁神止痛的,请他喝下,这一通折腾又过了丑时。李持酒不知不觉的却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一个身着白衣的仙女儿,她高高在上从云端俯视着他,然后慢慢地降落云头来到他身边。她伸出柔软而温暖的手,轻轻地按在他的额头上,眼睛里似乎是温柔怜悯。李持酒想握住她的手,但是却不能动。奇怪的是,在这只手的抚慰之下,身上的痛一寸寸的消退下去。他终于能睡了。次日一早,太医们又给李持酒检查了一下身体,见一些小伤倒还恢复的可以,重一些的还有些棘手。忙又喝了药,外头李衾来到,要带他去面圣然后出宫。于是随着李衾又去了武德殿行了礼,皇帝打量着他脸上敷了一层药,便道:“可会留疤吗?”太医忙道:“若是调养得当,纵然留疤,痕迹也不至于太深。”“也罢了,”皇帝神情淡淡的,又见他已经换了干净的中衣,便道:“甚好,先回府去吧,免得叫府内女眷担心。”李持酒磕了头,便退了出来。才走到宫门口,身后有人追了过来,李衾止步回头,却见竟是萧宪。萧宪对李衾道:“李大人,我送镇远侯回府吧。”李衾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走开了一步问道:“你想做什么?”萧宪笑道:“我有事儿要见江少奶奶。”李衾想到昨晚上李持酒跟自己说的那些话,萧宪代替他去也好。当下问道:“总不会是为了你家老太太吧,劝你别再乱闹下去,小心无法收场。”昨日东淑去萧府的事情,瞒不过李衾,萧宪这么懂“明哲保身”的人,居然一反常态的帮着他为李持酒求情……若没有天大的能打动他的“好处”,他绝不会伸手。萧宪却也没瞒着他,便道:“今儿不是为了那件事。另外有一件,她许了要给我东西的,我顺道儿去催一催。”李衾笑叹:“好好,萧尚书眼见要变成催债的了。”两人商议妥当,当下让萧宪替着李衾出宫。才出宫门口,赫然便看见薛文礼跟宋起建、还有乘云都站在距离宫门口不远的墙根之处探头探脑,乘云最先看见镇远侯的身影,当下大叫一声,飞奔过来。“侯爷!”乘云喜极而泣,冲上来忙跪地磕了个头,“侯爷您没事儿了!”李持酒笑道:“有什么事儿?别给老子哭哭啼啼的丢人!”乘云抹着眼泪,哽咽道:“小人一大早儿的就跑来蹲着了,现在这颗心还怦怦跳呢。”薛文礼跟宋起建也都奔了过来行礼。李持酒道:“什么大事,竟都跑来了?”两人的眼睛微红的:“侯爷无碍就好了,恭喜侯爷!”李持酒越发嗤之以鼻:“一个个儿的瞧这点儿出息!这儿不是叙家常的地方,回府再说吧。”于是各自上车,往镇远侯府而去。李持酒本想问萧宪是为什么要去自己府内,可是他身上伤不好,只能坐车。偏偏萧宪因为昨晚上给他身上的伤吓得够呛,所以更加不肯跟他同车,只乘自己府内的车轿。薛文礼跟宋起建两人骑马,乘云却跟着李持酒坐车,在车上,李持酒便问起这两天府内的情形。乘云的眼泪不干,说道:“府内老太太那边原本是不知情的,可是昨儿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老太太才急了。”李持酒皱眉:“走漏消息?”“听说是家里的人在外头走动听说了一点风声,才给老太太知道的。”李持酒问:“那少奶奶呢?”乘云道:“昨儿少奶奶回府后,唤了薛大哥宋大哥,问了详细,便打发小人拿了拜帖……”当即就将东淑去萧府一节告诉了李持酒,末了道:“那天从萧家出来后,天都晚了,我们回了府,不料老太太已经知道了,又见少奶奶那么晚回去,便不由分说的先发了一通脾气,骂了少奶奶几句……”东淑因为要给李持酒周旋,又遇到周老夫人病危,竟阴差阳错的在萧府呆了大半天。因为先前着急出来寻萧宪,怕如实告知苏夫人的话,苏夫人会不答应,或者再刨根问底之类,反而白耽误时间,因此在出门的时候也并未告诉。苏夫人哪里知道她是为了正事,又因为听到风声说李持酒犯了事之类,她又是担心又是着急,偏找不到东淑商议,气怒攻心。在东淑回府之后,便带着恼火质问她去了哪里。东淑在进门的时候,已经有人偷偷告诉了她,说是老太太知道镇远侯出事了。此刻又见苏夫人脸色不对,便直言说自己去了萧府,拜会萧宪,为李持酒的事情周旋。苏夫人怔了半天,道:“那他可答应了?”东淑也不知此事成败与否,便道:“萧大人只答应说帮忙,究竟如何,还要看明天。”苏夫人冷哼了声:“你既然知道了酒儿出事,你就该早点跟我说,不该让我从别人嘴里听说这些白受惊吓,我要找你商议都找不到你!让我多担些心事!且你一个妇道人家,擅自跑到外头私见男子,成何体统?又弄得这半夜三更才回来!传出去又像什么?”东淑心里本有些不太舒服,却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在萧府的“遭遇”,居然有点心力交瘁的意思,倦的很。此刻见苏夫人竟有兴师问罪的势头,便淡淡道:“像不像什么也管不着那么多了,只要能够找到人手帮忙,让侯爷早点儿安然无恙,却比什么都强。”苏夫人道:“要真的如你所说那萧大人帮忙,倒也使得。可是我又听人说,酒儿之所以进了内侍司,正是因为之前岁寒庵太子的事情……说来还是因为你!”其实外头的说法,是镇远侯缉拿江洋大盗得罪了这伙强贼,所以这些人要拿他的家眷出气,谁知正遇到太子殿下才起了冲突。若是按照苏夫人的刁蛮逻辑,那么东淑应该也是给李持酒连累的受害者而已。但苏夫人一心向着儿子,当然不会把罪责加在他的头上,这种心理也附和她的脾气。不过东淑心里明白,太子的死跟什么江洋大盗没有关系,的的确确是因为她。所以苏夫人这种不讲理的逻辑,却是歪打正着了。因此东淑也没做声,只道:“太太稍安勿躁,这会儿再抱怨也没有法子,横竖尽人事听天命,只静静的等候就是了。”苏夫人却又急跳起来:“什么尽人事听天命,这是什么混话!莫不是咒酒儿呢?”东淑见她口不择言,便扶了扶额头:“我实在累了,明儿再来给太太请罪吧。”当下也不再理会苏夫人,扶着甘棠的手自回房去。苏夫人见状,本来四五分气恼,立刻加倍,不免又在房中咬牙切齿的聒噪了半天。乘云说完了家里的事情,便小声道:“侯爷,我看是萧尚书大人陪着您出来的,这该是昨儿少奶奶去萧府那一趟起了效用吧?”他心里是为东淑抱不平的,又怕李持酒也跟苏夫人一样先怪罪东淑,便大胆的先提醒一声。李持酒却没有做声,只道:“你们怎么一大早儿就跟在宫门外了?”乘云道:“是薛大哥他们打听说,昨儿临晚,李尚书大人带了侯爷进宫,所以我们才来听信儿的。”说了这句,又道:“早上隐隐的听说,少奶奶身上又不大好,也不知是因为昨儿太劳累了,还是……”本来乘云想说是受了苏夫人的气,可到底是老太太,便不敢说下去了。不多时,终于到了镇远侯府。早有宋起建他们先回府禀告了,马车还没到,就见苏夫人带了几个丫鬟站在门口处张望。见了李持酒下地,苏夫人才念了声佛,忙叫了儿子一声。李持酒上前行礼:“您怎么跑出来了?”苏夫人握住他的手,红着眼圈道:“昨儿晚上悬了一夜的心,才听说你没事儿了……”此刻萧宪也下了地,苏夫人见是他,大为意外,急忙垂首道:“见、见过萧尚书。”萧宪打量着不见东淑,便问道:“贵府少奶奶呢?”苏夫人听他开口就问东淑,心里疙疙瘩瘩的,却也不敢不答:“她……她没出来。说是身上不太妥当。”“哦,”萧宪应了声,便看向李持酒道:“侯爷,我有事儿要面见少奶奶,你介不介意我入府相见?”李持酒挑了挑眉,笑道:“萧大人请吧。”又对乘云道:“还不给萧大人领路?”萧宪挥挥衣袖,潇潇洒洒的随着乘云去了。目送他离开,苏夫人才皱眉道:“这、这是什么体统?怎么萧大人居然开口就要见她?”李持酒道:“萧大人行事自然有规矩的。”苏夫人很不高兴,便悄悄的说:“昨儿你媳妇去了萧府,入了夜才回来,我看她那个懒懒散散的样子……真是不像话的很,方才听报说你没事儿了,她明明知道你将回来,却也不肯出来迎着,摆什么架子?还有这位萧大人竟公然要见她,这、这真是……”李持酒听她嘀咕,才终于道:“母亲,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这么快出来?”苏夫人一愣。李持酒淡淡道:“要不是昨儿这位萧大人向皇上求情,我这会儿还在内侍司呢。你该多谢你的儿媳妇才对。”“你、”苏夫人眨着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道:“那、那也不至于跟这位萧大人如此亲密吧?再说……她到底怎么去求了这萧大人,人家才肯替咱们求情的?这会儿竟大喇喇的上门来了……”这会儿萧宪的身影已经消失眼前了,李持酒虽然答应的痛快,心里却也有一丝狐疑,听苏夫人说到这里,他便笑道:“母亲,千万别说这话,怎么竟像是盼着儿子戴绿帽子呢?这世上能给我戴绿帽子的人还没出生呢。”苏夫人苦笑:“瞎说什么,我就是提醒罢了。”李持酒道:“母亲先回房吧,横竖已经天下太平了,我也回去看看。”苏夫人才忙道:“去吧去吧,看的紧一点儿最好!别真的闹出事儿就晚了!……要不要我一起去?”“您就别凑热闹了。”于是苏夫人先回上房,李持酒则转到自己房中去。进了院子,里头却静悄悄的,有两个丫鬟站在廊下,李持酒打了个手势,两人便噤声垂头。李持酒走到门口,便听里头有萧宪的声音响起:“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才让你身上不自在?昨儿实在是该多谢你,也知道是为难你了,可是……我实在情非得已,希望你不要见怪。”东淑低低咳嗽了声:“能够帮得上大人,自然是我的荣幸,何况我也没有白做工,大人不是也‘投桃报李’了吗?我出点力也是乐意之至的。”镇远侯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冷气,隐隐感觉自己的头上绿油油的。第39章东淑没想到萧宪居然就这么公然的“登堂入室”了。本来听见外头脚步声响, 她还以为是李持酒这么快回来了。没想到竟是萧宪。其实正如萧宪所说的,东淑身心都不自在, 的确是因为昨儿在萧府的事情。当时萧宪不由分说拉着她进内宅见周老太太,东淑心里是没底儿的, 她从不认为自己有“假冒别人”的天赋, 但是想到可以让萧宪答应自己的请求,只能赶鸭子上架, 硬着头皮去了。萧宪拉着她进门,看见那么多人站在堂下, 已经心内打怵,而那些人见了她, 也都屏息吸气,有一种诡异的氛围。东淑来不及打量,就给萧宪带着冲到了里间。奇怪的变化就在那时候出现了。她好像身不由己地到了一个自己明明没有来过、却仿佛极熟悉的地方。就在她懵懵懂懂感应到这种感觉的时候, 萧宪已经带她倒了周老夫人榻前。那是一张老人的有些枯槁的脸。眼睁睁看着那张毫无生气却透着慈祥的脸孔, 东淑的心像是给什么用力地捶了一记,变得又酸又软,克制不住的悲从中来的情绪突然侵袭。她完全的身不由己,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强烈感情驱使着她。东淑不想面前的这个老人出事,真真切切的绝不能容许。当时她甚至都没有定神思考的余地, 那一瞬间所做的都是本能的反应。直到后来平静下来,才恍然若失的:她是怎么了?就仿佛……在那一刻,她变成了那个众人口中的天之骄女,变成了真正的萧东淑一样, 所以才那样的感同深受,泪如雨下,且说了那些掏心掏肺的话!东淑无法相信自己做了什么。但是那一场就好像耗尽了她的心魂,让她心力交瘁,疲倦之极。恍恍惚惚的回到镇远侯府,迎接她的却是苏夫人的无名怒火。东淑实在是没有力气跟她周旋了,只能先回房中休息。萧宪拉她进门的时候甘棠跟乘云都是在门外等着的,所以竟不知道里头如何。但是甘棠见过里间都是萧府的各位太太奶奶们,所以料想不会出事。只是看东淑这样神不守舍如同元气大伤的样子,仍是慌了神,回来的车上询问东淑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说。等回到房中后,茶饭不思,也不洗漱,倒头就睡。连明值来看她都没有醒。这一夜,苏夫人那边儿为了李持酒而担心的无法入眠,但是东淑这里,却也是半梦半醒的。她梦见了太多人,但其中出现最多的,却是萧府的周老夫人。东淑一会儿梦见老夫人病愈了,含笑握着她的手,嘴里不知说些什么,反正是极为亲切和蔼的样子,让东淑也非常喜欢。但是转眼间她又病的不好了,面容枯槁的躺在榻上冰凉僵硬,东淑就害怕起来,扑在她身上嚎啕大哭,边哭便叫:“老太太,不要扔下我!”她居然就这么哭的醒了过来!给惊动的甘棠过来扶住她,东淑还是忍不住的在不停的哭泣,竟分不清是梦是真了。那种心碎的感觉如此真切,眼泪像是自发的汹涌成潮。直到甘棠百般安慰,又加上明值听见动静也跑了来,东淑看清楚两个人的脸,又过了半天,才总算是从那种悲痛的情绪中缓和过来。但仍是心惊肉跳,总是担心着萧府的老太太出事。虽然……那明明是跟她非亲非故、只在昨儿见了一面的人啊。她甚至想派人去打听打听。这一宿,时醒时梦,总是睡不安稳的,因为哭的太厉害,又爬起来吐了两次,头疼如裂。先前吃了药,才总算是好些了。但是脸色却仍然苍白如纸。萧宪一看见她,也吓了一跳,料想若是只为了李持酒的话,不至于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所以才那么问起来。听了东淑回答,萧宪默然片刻,道:“说来也怪,难道这就是投缘了吗?昨儿你竟然那么真情流露的……哈,我几乎也要忍不住……”才说到这里,就听到外头有人咳嗽了声。萧宪皱眉,自然听出是李持酒。果然,外头帘子给搭起,是镇远侯走了进来。李持酒抬眸扫向里间,见萧宪坐在桌边,东淑却在桌子另一侧坐着。果然如苏夫人所说,她有些懒懒的,脸上还有憔悴之色,眼皮也微微的红肿着。看见李持酒进来,东淑才扶着桌子站了起身,她先是扫了一眼,目光在李持酒脸颊那道伤上略一停,复又垂落眼皮轻声道:“侯爷回来了。”竟是波澜不惊的。李持酒很不满意她这个反应。萧宪则按兵不动:“怎么镇远侯这么快过来了?”啧,他居然还嫌弃人家夫君回来的快,是打断了他们缠缠绵绵吗?李持酒笑道:“我本来要陪着太太多坐会儿的,只是太太惦记她儿媳妇的病,所以特催着我快回来瞧瞧……是不是打扰了萧大人同她说话了?”“无妨,”萧宪也是聪明绝顶之人,一看李持酒笑的那样儿,就知道他必然是在疑心了,萧宪偏不说破,只淡淡道:“毕竟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只是昨儿少奶奶着实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不得不来说一声。”“她还能帮到大人?我倒是有些好奇不解了。”李持酒看一眼东淑,笑道。东淑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也毫无心虚之态,面无表情的垂着眼皮,因为脸色苍白,且又身着素衣,更像是一尊玉人了。李持酒眉头极快地一皱。萧宪早看在眼中,便道:“这件事儿虽不是机密,却也不好启齿。还是不提也罢。”“呵呵呵……”镇远侯嘴角开始抽搐。萧宪却若无其事的:“哦对了,少奶奶,我来此还为了另一件事儿,您答应给我的那东西呢?”东淑面对李持酒,一副眉眼不抬的样子,听了萧宪提这个,却露出几分笑意。李持酒在旁看着她对萧宪露出笑容,不知为何有点儿牙痒痒的。东淑眼中含笑的:“昨儿我既然出人出力的帮了大人那件事儿,还以为大人高抬贵手,把这东西忘了呢,怎么竟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