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闻言,却不免怔了,虽知是糊涂之语,乃啐了一声骂道:“我苦了这半世,替你操持了这些年,你难道敢说我不好不成?”哽咽半晌,却伏在贾赦身上痛哭起来。贾赦见邢夫人哭了,忙伸手替他拭泪,道:“孙儿中了状元,是为大喜,夫人不哭罢。”邢夫人闻言也不哭了,奇道:“你这是傻是不傻?”却见贾赦不再应声,已是睡过去了。邢夫人却又在那里怔了半晌,方才出去,命下人好生照看,自往外去了。此后又过得五六年,贾赦病故,家中以礼殡葬。贾若却一路官至丞相,是以贾家复又煊赫;大姐儿起名贾蕊,及至长到十几岁,生得温柔美貌,聘与京中大族为妻;贾琮至三十岁上,方中得贡士,次年殿试取同进士出身,便往外地任职。邢夫人亦得颐养天年,寿至八十而终。且说贾政光景。虽如今家中凋敝,然贾珍、贾琏时常资助些物事,恰逢今上大婚,又下谕旨宽免贾家亏空,是以如今倒也勉强度日。只是贾政深觉羞愧,又见宝玉屡试不第,乃令家人打点东西,欲回金陵老家去。贾珍、贾琏二人苦留不得,只得备了车船相送。李纨母子二人,因贾兰已中得乡试,故而一意要留在京中温书;贾政强他不得,只得罢了,便同王夫人、宝玉夫妇、探春、贾环坐了车,一径往金陵而去。如今贾家金陵老宅尚在,一行人到得家中,早有贾琏使老家之人收拾了房舍,几人住下。或有当日旧交闻得贾政回乡,也来拜望;只是贾政仍觉羞惭,是以只在家中,不往他处而去;到得第二年,便因忧惧之故,一病身死,终年五十八岁。探春已于前日择一士子出嫁;贾环亦在当地觅一差事,等闲不往家中来,是以如今家中只得王夫人同宝玉湘云几人。王夫人本不欲往金陵来的,奈何贾政坚持,却也无法;如今见状,便暗想道:“待过些日子,还是回京里去是正经。这里虽清净,到底比不得京里;宝玉若要进学,也是京里好些。况如今三丫头也嫁了,环儿又觅了差事,只我们娘儿回京便是。”如此主意打定,便要打叠东西回京去;奈何湘云又有孕信,故而只得暂且将此事搁置。倏忽便是十月。那日湘云发动之时,家中一早便寻下稳婆;王夫人合宝玉皆在外厢等候。谁知直过了四五个时辰,还不曾有甚么影响;王夫人有些慌了,不住隔门问产婆如何情状。便见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跑出来道:“回太太,梁妈妈说二奶奶有些不好,只怕小少爷生不下来;还是请郎中来瞧瞧的是。”王夫人忙又命人去请医士,一面见宝玉在那里低头不语,又疼又气,乃推他道:“云丫头在房里,你好歹也应个声儿。”宝玉闻言,却依旧不则声;王夫人见家人引着郎中来了,也顾不得再问他,忙上去请郎中往房里去看。不知又过了许久,郎中方才从房里出来;王夫人忙问如何,只见那郎中向王夫人拱了一拱手,道:“望夫人恕小生无能,这便回去了。”王夫人闻言一呆,便见那郎中提了药箱,往外便走;忙上去扯住道:“先生且慢,好歹救媳妇一命罢!”那郎中夺了袖子,连连摇头道:“实同夫人说罢,尊媳如今却是大罗神仙也难救的;那胎儿为横生逆长,早已闷死在腹中;尊媳如今血气已亏,救不得了,还是筹备后事罢。”王夫人闻言如五雷轰顶;那郎中便得空夺了袖子,一溜烟走了。及至王夫人回过神来,乃抓着那稳婆哭道:“可还有甚么法子,能保得云儿性命么?”那稳婆慌得忙道:“夫人,连郎中都无法子,老身却那里来的主意?还是趁早预备东西,替奶奶收拾了罢。”王夫人闻言更是乱了手脚;因此间只自己一人,料知宝玉素日便是不通事务的,一时又气又急,引动旧疾,乃一口血直奔出来。又恐宝玉瞧见忧心,忙自掩了,强撑着命人去替湘云准备。正在忙乱,却见房中一个丫鬟跑出来道:“太太,二奶奶想见二爷,教二爷进去呢。”王夫人闻言蹙眉道:“这产房里不干净,又是要咽气的人,只怕冲着宝玉。我进去瞧瞧他罢。”又见宝玉立在一侧,竟如泥塑木雕一般,也便不去理他,自己便推门进去;只见湘云卧在床上,面色雪白如纸,乃俯身拉住他的手道:“好孩子,我来瞧你了。”却见湘云眼中已无神采,低声问道:“太太,二哥哥不来看我,是去考试了不曾?”王夫人乃忍泪道:“你哥哥去考试了。”湘云笑道:“这样才好。二哥哥当日不爱读书,我学宝姐姐劝他两句,他反恼了。如今他自己读书了,老爷也不至恼他了。这时节太太也好困了,且请去休息,我醒了就去同太太说话儿。”又笑道:“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我的。我只好在太太这里顽,不往别处去。”王夫人闻言,情知湘云已是糊涂了,不免垂泪道:“好孩子,你也累了,且睡罢。”湘云闻言点头,缓缓闭眼,终无声响。王夫人见状,不免哭了一回;自瞧着人替湘云穿了衣裳,又央人准备他身后之物。那厢宝玉闻得湘云死了,倒怔了半晌,方才流下泪来;王夫人只恐他伤心难过得风了,连声唤他;方见宝玉回过神来,问自己道:“云妹妹有甚么话留下不曾?”王夫人闻言却又落下泪来,道:“云儿问你是不是考试去了,不来看他;又教你好生读书。”宝玉闻言,点头不语,良久叹道:“却是我的不是了。”一面便往那里换了衣裳,瞧着人抬了棺材来,将湘云停放罢了,暂且无话。作者有话要说:真正写出这个标题的时候还是蛮难过的……怎么说呢,湘云是说过黛玉,但是本身人说不上坏……这个结局总比后人推断的那个要好上一些。王夫人……唉。没法说。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一回【第一百六十一回 】愿不成冰水空相妒·命难改桃李未春风且说当日贾政过世, 李纨在京中闻得消息,不免愁闷无极,乃暗想道:“老爷这一过世, 兰儿却又要守孝三年不得科考,却不又误了许多时候?”一面思及往事, 更为惨伤,想道:“一般都是贾家媳妇, 我又是个长嫂,却事事不及凤丫头。当日在家中之时, 老太太偏疼他,太太是他亲姑母, 倒也罢了;只是大太太竟也如此重他,说不得只好看命罢了。二爷原同珠大爷差得甚远;谁知如今若哥儿竟中得状元, 兰儿反落于他后面。”一时又羡又妒, 却苦无法,乃将贾若唤来道:“如今老爷过世,咱们虽在京里,却也当守孝。我儿这三年无法下场,便在家中好生温书的是;也算不枉老爷身前之愿。”贾兰闻言点头应是。那厢凤姐儿闻得消息,乃暗想道:“虽如今分了家,却亦是要替他服丧的;待换了衣裳, 也要往那里去看看才是。”一面便去回了邢夫人,邢夫人闻言便道:“你自裁夺便是。”因又叹道:“我一早说不消回得,只是无人听我的, 谁知这样。那日我请人卜了一卦,道是他若往金陵去,便入死局;只是苦劝无法,如今果然如此。”凤姐儿闻言便劝道:“太太何消多想。人之生死皆有定数;横竖咱们问心无愧,也就罢了。”邢夫人叹道:“也是这话。”一面便往那边请了贾琏过来,教其收拾了往金陵去;又命凤姐儿往李纨家中看望。过得数月,贾琏从金陵回得家中,乃向邢夫人禀报道:“那厢家人已是零落了许多;孩儿如今去那里,给二太太留了些银两,又遣了一房家人去;只是他们如今住的那房屋原是分与咱们的,我见他们这样,也不好说甚么,只得罢了。”邢夫人叹道:“也罢,横竖咱们如今只在这里,他们要住便住,又何苦再撵他们。许过不得几日,他们又要往京里来,不消争竞。你这样就很好。”贾琏闻言点头应是。谁知过不得几日,便又闻得湘云过世消息;饶是邢夫人素来持重,也怔了半晌,乃叹道:“果然天意难违,半点由不得人的。”如此叹了一回,乃又唤了家人来,使人往庙里诵经,暂且无话。却说那厢王夫人勉强支持,待完得湘云丧事,便觉身上不快,寻郎中前来看,道是旧疾又犯,不宜劳累,当静养为上。只是如今家中只得王夫人同宝玉二人,宝玉又不通俗务,一朝王夫人卧床不起,便有那心术不正之人趁机做祸,乃见家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王夫人无法,乃暗想道:“如今这里也难住,不若回京中去,好歹也有些照应。”如此想定,待身上稍好些,便使家人收拾行装,又托人往京中送信,道是欲往京中去。邢夫人闻得消息,乃道:“既是要回来,又是如今这般光景,咱们自然不可不管的。”贾琏闻言亦以为然,道:“想来婶娘他们要回原本住的那处,依旧合珠大嫂子住。如今咱们且雇些人去收拾一回,再送些平日用的物事过去。”邢夫人道:“你虑得很是,且去办便罢了。”贾琏得了邢夫人这话,便往自己房里去,同凤姐儿说了;凤姐儿闻言却不忿道:“咱们前番已是帮了他们许多,也够了。如今已是分了家的,皇上又不待见他们,咱们何苦再管?”贾琏知凤姐儿仍对王夫人当日害他之事怀恨,乃劝道:“咱们那里是管他们,不过要替自己挣个好名儿罢了。如今圣上已是免了他们的亏空,又不曾治罪,好歹也是一门亲戚,若只顾不管,未免教旁人看着不像。再有,咱们若哥儿日后是要走仕途的,自然于这名声上顶顶要紧;况咱们如今日子也过得,难道与了他们这些,就穷了不成?”说的凤姐儿嗤一声笑了,因道:“瞧你说的我成个甚么人了。我那里是心疼东西,不过是有些气不过罢了。况他们如今倒也可怜。云妹妹年纪轻轻地却又死了,好端端的弄成这个光景。”于是二人议定,自去筹办,不在话下。那厢李纨闻得王夫人要同宝玉回京,乃暗地不快道:“好容易过了几日轻省日子,太太又要回来。”只是却也无法,翌日见凤姐儿送了东西来,又要雇人前来伏侍,乃想道:“如今太太同宝玉回来,自然有他们供养,我却不消出银子;又有旁人伏侍,倒也无伤。”如此想定,却也同家中用人一道收拾房屋,以待王夫人回京。过得些日子,果然王夫人合宝玉回得京里,贾琏一早便雇下车马,亲接了往这边来;凤姐儿亦一早便同李纨在家中候着了,见王夫人形容枯槁,不免有些快意;转眼又见宝玉形容同往日大为改变,却又觉心酸起来;一时心内五味杂陈,忙掩了神色,上来笑道:“二太太且歇歇罢,如今可到家了。”一面又问宝玉路途辛苦;又忙教丫头替二人打水梳洗。王夫人虽一路狼狈,然回得京里,见凤姐儿依旧事事妥帖,倒隐约有些愧起来,乃拉着凤姐儿道:“凤丫头,却难为你合琏儿想着。”凤姐儿笑道:“我们太太也惦记着二太太,说到底是一家子骨肉,虽是分家了,那里能不惦念的。如今家里正摆下饭,就教我接了这里一道去。”一面说着,果然看着人替几人收拾了,皆坐车往府里去。一时邢夫人见几人来了,忙接进屋里,彼此寒暄了几句,因问探春贾环何去,闻说探春已嫁人去讫,到叹息了一回。因又笑道:“如今就近住着,也好相互照应些。”于是几人用饭罢,又坐了一阵,邢夫人方命人送了几人回家去。且说王夫人自回得京中,便下意要让宝玉再谋前程,因又想起探春来,乃暗想道:“老爷当日一意要替三丫头寻人家,就在那边草草嫁了;早知如此,不若在京里替他寻一门亲事;三丫头相貌品格皆是不错的,若在这里嫁了,也好替宝玉做个助力,如今却无法了。”因又想道:“待宝玉出了孝,还要在替他议一门亲事的是。当日江南甄家曾也有结亲的意思,只是不曾应他;他家女孩儿如今也有孝,想来也不曾议亲,届时再商议也可。”如此想了半晌,却无一事可做,只得暂且搁置;乃日日督促宝玉读书不提。只是王夫人因前番奔波劳碌,过不得几日,又着风寒,竟自卧床不起;贾琏往外请了太医来看,凤姐儿亦常送药来,却依旧不见起色。及至入冬,便见病势一日重似一日;已是不见好的光景。王夫人自己心下明白,只苦宝玉身后之事未了,那日见凤姐儿在侧,乃拉着他手道:“凤丫头,你素日待宝玉最好的,如今我要去了,还要请你照顾他些儿。”凤姐儿笑道:“那是自然。我自嫁到这里,便蒙姑妈对我多方照应;竟比我们太太犹疼我。宝玉是姑妈的心头肉,我那里不照应他的?”王夫人闻得熙凤话头不对,抬眼却见凤姐儿脸上带笑,一时又惊又疑;只闻凤姐儿笑道:“不独是我,连我们家哥儿也多得姑妈照应。我疼我们哥儿的心,便和姑妈疼宝玉的心是一样的;自当一一补报。”王夫人闻言大骇,料知凤姐儿已知当年之事,不免惊怕,却说不出话来;凤姐儿亦不再多说,乃笑道:“姑妈好生歇下罢。我改日再来瞧你。”一面便转身出去了。王夫人只觉眼前发黑,一时想起许多旧年之事,却悔之无及,暗想道:“早知今日,却何必当初。我原一心为了宝玉,谁知如今这样;可见是我的报应了。”正在昏沉,却闻人报说薛姨妈来瞧他了,只得勉力支持起来,见了薛姨妈,那眼泪便见簌簌地落了下来;薛姨妈却也伤情,忙扶着他躺下,道:“姐姐且好生将养些日子罢。如今回得京里,咱们也好走动;且将心放宽便是。”王夫人此时心智已失,乃拉着薛姨妈哭道:“好妹妹,我是不成的了。只有宝玉这个孽障,却教我放将不下;妹妹瞧在咱们姐妹情分上,替我照应他些罢。蜨哥儿又同陛下亲近,说不得只好求他日后带挈宝玉些;琏儿那厢却是指望不上的了。”薛姨妈因听凤姐儿同自己说了王夫人当日所为,如今闻得王夫人这话,乃暗想道:“此为一报还一报。当日凤丫头险些丧了性命;如今那里还看顾他?”只是却也无法,只得道:“这话那里是咱们说得的。”王夫人因又哭道:“我却还有一桩事要求妹妹。我因想宝丫头同宝玉是自小的情分,如今云丫头又死了,怎生教他两个在一处的是;待宝玉出了孝期,便将宝丫头迎过来;妹妹务要应我这话。”一面大哭不止。薛姨妈闻言不免惊怒交加,忙道:“姐姐这是甚么话!陛下如今已是认了宝丫头作义妹,要将他指与冯小将军的;这话若教外人听去,届时陛下震怒,那里是咱们能承受得的?此话日后再也休提;我只当姐姐从未说过!”王夫人吃这一吓,心头回复清明,忙道:“原是我病糊涂了,妹妹勿怪。”薛姨妈也无心再同王夫人多说,只将闲话说了两句,便起身告辞去讫。那厢王夫人自在床上卧着,心下又怕又悔,又惊又痛,本已是病重之人,又连遭两番惊吓;及至晚间,便见昏昏默默,已不知人事。李纨慌得忙教人请太医,又往那府里同凤姐儿说;谁知太医往这里来时,用手一探,脉息全无,已是死在床上。宝玉见了,不免大哭;贾琏闻得消息,只得往这厢来,又使人置办丧仪之物。及至王夫人丧事已完,李纨便寻了宝玉,同他道:“二叔听我这话。如今太太不在了,只咱们几个在家;虽应相互扶持,然依旧多有不便,更恐教人说闲话。如今兰儿尚小,却离不得我;说不得只得劳二叔挪到别处去才是。”宝玉闻言笑道:“大嫂子不必忧心。如今我已是寻得去处,不日便要出去;如今也好,就当辞行罢。”李纨闻言放下心来,乃道:“你要往那里去?”宝玉笑道:“自然有处可去。”李纨见他似有痴态,也不再同他说;但见宝玉回得房中,翌日起来,贾兰去唤他吃饭时,便见房里空无一人,只桌上放着一张纸,拿起来看时,见上面写道是: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贾兰见了,忙拿了去给李纨看。李纨看了不免慌了神,忙又遣人去同凤姐儿说;凤姐儿闻言道:“了不得了,这个呆子不知往那里去呢!”一面忙着遣人出去找,又同贾珍、贾琏等人说,画了图像四处问询,其中有人说在那个庙里瞧见的;又有说在那个山上瞧见的;只是寻他的人去了,皆早不见踪影。如此整找了几个月,却无一点影响,竟不知宝玉往那里去了。京里人有闻得他家光景,皆说是做了祸事,冲撞神灵,故而上天降罪;如此流言蜚语,不一而足。那厢李纨闻得这些闲话,却只得忍气吞声,因又下意地教贾兰用功,以待他日金榜题名,方可扬眉吐气。如此过去几年,待贾兰出得孝期,终是中得进士;便带了寡母,往外地做官去了。只是过不几年,便暴病死于任上;李纨亦于三年后病逝,归葬金陵。日后无话。作者有话要说:凤姐儿就是嘴上过过瘾……不会真把宝玉怎么样的。现在凤姐儿大概被自己婆婆带的非常信命,一般不敢干坏事……李纨几个人的结局基本还是跟随原著走的。曹公给李纨的判词是不积阴骘……可能是说李纨日后对贾家其他人袖手旁观吧。这个是符合她的性格特点的。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回【第一百六十二回 】完因果绛珠子归位·全始终真龙君离尘那厢瑧玉闻得李纨等人结果, 倒为叹息,翻忆书中之事,乃向薛蜨叹道:“虽是我当日焚了那些册子, 究竟已是命中注定,难为改移。如今虽不曾整治他们, 却又自己败落下去;终究得了这个结果。”薛蜨笑道:“宝玉又不在那册上,你焚了册子, 却与他何干?便不说他,李纨此人向来便是极冷清的, 惟利己而已;贾兰在那书中,日后却也为薄情寡义之人, 如今得此结果,却并不冤枉。想来咱们往这处, 也不过将大势扭转, 又那里能管得了所有人的;况我想了一回,凡同咱们好的,却也都得了好结果,也就罢了。”瑧玉闻言笑点头称是,只是恐黛玉闻得心下伤感;乃先遣人去同他缓缓说知,及至前朝之事完了,便往后宫而去。及至宫门之前, 瑧玉乃摇手不教宫人通报,自己便往书房去;见黛玉正在那里看书,乃笑道:“妹妹好用功。”黛玉闻声抬头, 见是瑧玉来了,笑道:“哥哥怎么也不教人通报一声?”一面便起身让瑧玉坐;瑧玉坐了,笑道:“旭儿那里去了?”黛玉笑道:“我嫌他闹,教人带了他往花园去了。却也不知像了谁,顽皮得紧。待他再大些,不若送到舅父那里去,教舅父好生操练他几日,只怕好些。”瑧玉闻言笑道:“我小时候却是最老成的。若说旭儿像谁,你自想去。”说着,便向黛玉挤眼而笑。黛玉一怔,随即啐道:“我小时也不这样的。”瑧玉笑道:“那却无法,只得往上求本溯源了。”二人说笑一阵,瑧玉乃问黛玉道:“你听了他们的事情不曾?”黛玉闻言点头道:“嬷嬷同我说了。只是既然如此,却也无法;只好说是命罢了。”瑧玉闻言点头,因道:“宝玉自那年去了,却一直不曾找到;竟不知走到那里去了。”黛玉道:“他原同旁人不一样,自来便有些痴狂病的,当日在老太太那里住着的时候,也曾同我谈禅;只是半通不通,倒招人好笑。如今既去了,想来也是顿悟了罢。或在那处佛堂庙宇中,也未可知。”瑧玉闻言却蓦地想起一人来,乃问道:“你可记得有个叫妙玉的不曾?”黛玉想了一回,方道:“是有这个人。我当日往苏州住着时,曾听说过他;父亲当日也识得他家,哥哥问他作甚么?”瑧玉闻言,恐黛玉多心,乃随口笑道:“我闻人说宝玉往他那里去了。”黛玉闻言奇道:“那妙玉是个带发修行之人,虽说佛门无男女,也不曾见尼姑和尚一道修行的,你可是哄我。”瑧玉笑道:“我何曾哄你?不过是人报与我知,我又学与你听罢了。这里离苏州城也远,难道我亲去看不成?”如此二人说了一回,便将此事丢开,如此无话。时光飞转,不觉已至宁雍十五年。如今今上生得二子二女,长子名为岳旭,如今一十三岁,生得丰神俊秀,聪慧异常;于前年便业已入朝办差,向来一丝不苟,颇有皇父之风。今上甚喜,便欲立其为太子;只是皇后闻得,乃谏道:“如今旭儿年纪尚轻,若为太子,只恐恃宠生骄,倒为不好;不若再过些年的是。”今上闻言称是,乃暂将此事搁置。宁雍十六年十一月,冯将军大败倭人,今上大喜,赐封兵马大元帅,其妻薛氏进封清平公主;其女指婚于大皇子岳旭。宁雍二十年,今上下旨,立皇长子为太子,迎清平公主之女为太子正妃,择日成婚。如今朝中无事,四方平定;瑧玉因见太子如今处事有度,乃生出禅位之意,那日见房中无人,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这些年闷在宫里,也没甚么趣儿。不若我带你出去顽罢。”黛玉笑道:“陛下是一国之君,这话也是说得的?好端端地朝也不上,竟要带着皇后出宫去顽;我不作这话柄子。”瑧玉笑道:“如今旭儿也大了,连儿子都满地跑了。当日我方二十岁便做了皇帝,旭儿又是咱们年少之时便得了的,难道再教他候到几十岁不成?况如今我看着他,也有了些为君上的样子。昶儿也出宫分了府;两个丫头都有了人家,这宫中横竖无事。不若将这些皆交与旭儿,咱们往外去罢。”黛玉闻言,不免心下一动,却摇头道:“你这出巡一次,却要费多少银子?哥哥素来节俭,如今竟不疼银子了不成?”瑧玉笑道:“咱们悄悄地去,只教几个人跟着便罢。况我累了这许多年,如今也是半百的人了,这国库银子有一大半是我苦苦攒下来的不提,这私库银子却也够咱们往外去了。”黛玉闻瑧玉这话说得认真,料知不是顽笑,乃道:“哥哥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瑧玉道:“这退位之事,我却早非想了一日。我累了这许多年,无非是要见这天下太平;如今既已如此,也该替自己打算了。”黛玉闻他这话,倒觉心下微酸,乃笑道:“既是如此,咱们将这里皆打点罢了,就往外去罢。小时候哥哥便应下要带我四下里走走的,如今却正好还当日之愿。”瑧玉笑道:“果然你记得。若我不提此事,只怕你心里怪我言而无信了。”二人笑了一回,暂且无话。宁雍二十九年,今上禅位于太子,太子妃封后;次年改年号天启。皇长女此前封端宜公主,嫁怡郡王世子,新皇赐封端宜长公主;皇次女虽已指婚梅大学士之子,然如今尚未出阁,不曾拟得封号。二皇子岳昶此前业已大婚,娶陈将军之女为正妃;如今着封诚郡王,专掌兵部。于是尊宁雍帝为太上皇,淑和皇后为皇太后;如此移宫已罢。瑧玉见如今移宫罢了,乃向黛玉笑道:“你瞧,如今皇后到底不曾从这大殿门里抬将进来。自开朝皇帝以来,你却是第一个从大门抬进来的皇后了。如今旭儿也有了孩儿;想来他日后也要先成了亲,才做得皇帝;却依旧是不如你。”黛玉闻言便红了脸,嗔道:“也是这们大的人了,只顾拿我打趣,竟说起这们小家子气的话来。教人听去,可不好笑。”瑧玉笑道:“我原就是最小气的一个,只好妹妹担待罢。”二人说笑一回,果然过不多日,便打点行装,微服往民间而去;如此游山玩水,吟诗作对,逍遥无极。天启二十八年,太后病卧在床;却也不见甚么痛楚,只是不进饮食,精神亦一日不如一日。今上同皇后日夜伏侍,太医亦曾多方诊治,却终不见起色。众人情知太后这是要不好了,然不敢同太上皇说知,只得暗地预备不提。那日黛玉醒来,自倚在床上同瑧玉说话,因又笑道:“这些年一向得哥哥照应甚多;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再赖着哥哥了。”瑧玉笑道:“何消说这话。你是我妹妹,我自然照应你;若没有你赖着我,只怕我反不自在。”正在说时,却见黛玉微微阖眼,似要睡去;便起身替他掩了掩被子,又坐在他床侧,不免渐觉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不知过了几时,闻得床上响动,急张目看时,却见黛玉自支身端坐起来,向自己笑道:“绛珠在人世六十四年,无日不受人皇恩德。如今尘劫已完,便是归位之时;天帝方才亦着我多谢人皇襄助。如今十三爷并未在此,改日人皇代我一并道谢罢。”瑧玉闻言,情知绛珠之魂已归,乃笑道:“绛珠子何必相谢。你我今世相互扶持,暂且不提;况我同十三弟此生亦得因果,得完前世所愿,乃为再意想不到之事,此皆绛珠子之功,是以两不相谢罢了。”黛玉闻得瑧玉这话,乃笑叹道:“人皇此言甚是。只可惜绛珠此去,便无来世;若仍有来世,却依旧愿同人皇一处相伴。”瑧玉闻言心下却有千般波澜起伏,半晌笑道:“得此一世,来生情愿相忘,盖情知再无此知己;若再追忆,只怕其他人皆难入眼了。”黛玉闻言微微颔首,良久方笑道:“哥哥珍重,玉儿去了。”乃阖目含笑而逝,终年六十四岁。瑧玉见床上之人已无气息,乃怔怔坐了半晌,竟不曾有些眼泪;不知过了多久,方扬声唤人进来,道:“替太后娘娘换了衣裳罢。”众人乃知太后已然薨逝,一时尽皆大哭;瑧玉却无哀痛之色,自起身负手瞧着人替黛玉穿衣,忽闻半天里仙乐作响,琤琮有声;自听了半晌,却忽然笑道:“绛珠子要回去了。”众宫人却皆不曾闻得音乐之声,闻言只面面相觑,因素知太上皇同太后二人感情极好,皆以为太上皇伤心难过得风了,都不敢上前;惟有今上见状,恐有甚么不好,乃壮着胆子上来哭道:“父皇节哀,母后已是去了,还望父皇以自己身子为重,切勿过于悲切。”瑧玉笑道:“你那里知道。他在人间劫数已尽,乃是登仙而去了。”众人闻言,更为惊疑,只是不敢则声;一面将黛玉停放了,宫里一色素白,尽皆举哀。及至太后丧事完了,太上皇亦不曾再往殿外来;便同太后当日一般,但见饮食不进,今上乱着命太医诊治,却皆不知甚么原故。那日今上入得殿中探视,急得又斥太医无能;太上皇见了,乃倚在床头笑道:“人之生死,本由天命,不消怪责他们。朕乃从天意来此拨乱反正;如今四海清平,却该往他处去了。”今上闻言垂泪道:“父皇若去,想必登得仙境,或同母后完聚。”太上皇微笑道:“小子何知。”因又低声吟道:“碧海青天,须道古今情易尽;高山流水,情知风月债能偿。”吟罢,阖目而逝,终年六十九岁。今上见状,乃伏地大哭;于是命人进来替太上皇沐浴更衣,停灵罢了,便与淑和皇后林氏合葬皇陵,举国哀恸。却说胤禛魂魄脱出躯壳,只觉一路飘飘荡荡,却与前世不同,乃是往天上而去;远远瞧见一人向其施礼道:“吾乃天帝使者,奉命前来接引人皇。天帝并教我多谢人皇,为这拨乱反正一事,却劳人皇费心许多。”胤禛之魂闻言便笑道:“有劳使者。此番经历,却得偿我平生所愿,何必相谢。”一面便见那使者携了他手,径往前去,又笑道:“如今人间大事已毕,人皇却还有何心愿不曾?”胤禛想了一想,笑道:“并无别话。只是绛珠子如今何在?”那使者笑道:“绛珠子如今历罢尘缘,得归天界,就代警幻原本之位,掌天下女子名册。”胤禛闻言笑道:“这样极好。他原是最聪明的,料想也当得此位了。”于是便随了使者,自往他处而去。此后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