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勉强笑道:“哥哥原知我心思。这些我确都想过,只是一个人眼睁睁就没了,不免生出许多寒意。况我在那里,也曾听丫鬟婆子们说些话儿,道是二舅母原本做姑娘时,是个极爽利的人物,为人又天真烂漫,如今瞧他如此,未免感叹罢了。”瑧玉见他如此,忙又抚慰道:“你不必管这许多。虽说人总是要变的,只是你乐意如何,便如何去;横竖有哥哥在的;若有甚么,只管同我说的是。”因又拣许多素日听来的好顽之事同他讲说;见他渐渐地好了,方才教人传膳,兄妹二人吃了,暂且无话。过不多日,便至殿试之期。佳言同诸士子往大殿上考试罢了,及至放榜,乃入在进士之内;各下里闻得,尽皆欢喜。只是过不得几日,便闻柳氏病逝;只得往家中守孝,不得出仕。邢夫人闻得消息,倒也惋惜,私下里便同凤姐抱怨道:“这柳家的死的不是时候。如此一来,姑爷要守三年的孝;届时再做官,可不耽误了?”凤姐儿道:“可是这话,只是他若再早死几日,姑爷可不连殿试也耽误了?如今倒也罢了。妹妹日后却是松快了许多,待孩儿生下来,也不必忧心那老婆子对他母子不利,也为不错。”他本随口一说,邢夫人闻得这话,倒悚然一惊,翻又想起前事,更为惶恐,暗道:“赵家哥儿是个狠得下心的。如今他既然如此,定是有他自己的意思;却不是我所能知的了。”如此一忧一喜,却也不肯多说,便同凤姐儿往赵家去了,见迎春气色尚好,倒也放下心来,暗道:“迎丫头却也没甚么可教他希图的。只要他两个好,其他的打甚么不紧?”是以将心下所想一应压将下去,拉着迎春的手儿嘱咐了几句,回去又往各处庙里烧香还愿,又亲去祷告,暂且无话。如今将近五月。朝中却闻得边境奏报,道是骠国已反复侵扰大成边境许多次,更见南越国亦在边境屯兵;今上震怒,斥其贻误之过,乃命卫正合赵鹏宇立时整兵,对骠国大举进军,以为震慑。瑧玉闻得消息,便同薛蜨商议道:“如今光景,尚且不过是骠国合南越对大成加以试探,料想不至大举进犯。只是他们将于何时有异动,却暂不可知,还是加强防范的是。”薛蜨深以为然,又叹道:“岂不闻‘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既是要打仗,无非苦的是将士百姓。若得速战速决,自然最好。”瑧玉亦叹道:“我如何不知。只是却也无法;如今尚是陛下在位,我却也不能多说甚么。且待日后罢。”于是二人议定,翌日便又往宫中去,又同今上禀告一回,暂无别叙。暂道贾府之中情景。如今今年殿试方过,明年便是乡试,故而贾政便加紧督促宝玉念书之事,连贾环同贾兰也一并约束起来,以备童试;宝玉闻言,未免添得许多烦恼,每日价只在房内读书,也不往他处去。那日偏贾政查考他学问;不知那里有了不是,骂了一顿,现出了五篇文章教他去作,限得明日作完,早起便要查考。宝玉无法,只得向案前坐了,自去苦思。且说宝玉自己往案头思索,却带累着一房丫鬟们皆不能睡得,皆在侧陪侍。或有几个小丫头困得狠了,在那处打盹起来,晴雯见了便又要骂。宝玉见了未免又添烦恼,乃劝道:“饶他们都去罢,你们也该替换着睡去才是,何必都在这里。”袭人忙道:“小祖宗,你又管这些作甚么。好歹先将这些作完了,明日老爷查考,也好交差;横竖我们明儿还睡得。”宝玉听袭人如此说,只得暂收心思,且对付眼前功课。晴雯有心的人,因见宝玉如此劳费神思,却要替他想出一个主意来将此事混将过去。一行想着,便笑道:“你们且坐坐,我往外面转转去来。”一面便往外面去,谁知见那墙头上竟似蹲着一个人般,当下便是一惊,正要叫喊,却见是一只锦鸡,见了人便扑棱棱飞去了。晴雯吃这一吓,倒觉惊出一身冷汗,夜风一吹,有些寒浸浸起来,忙自往房中走去;及至门口,却又转念一想,暗道:“不若借这个机会吵嚷起来,只说有人从墙上跳下来了,唬着宝玉,教他装病,或可将明日之事暂且逃过去。”如此想定,便又悄没声地往后走了几步,方作出慌张模样往屋里跑去,嚷道:“不好了,方才有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众人听说,忙问在那里,又将各处人皆喝起,四下里寻找。晴雯见众人忙乱,乃趁便向宝玉道:“你快说唬着了,先装起病来。”此话正中宝玉心怀,乃低声笑道:“如此一来,还是将动静闹大些是正经。”便又传起上夜人等来,令其四下查看,然并无踪迹,更恐要担责的,便都说:“姑娘方才敢是看花了眼,不知将甚么错认了。”晴雯闻言生恐此事就此罢休,便骂那说话的婆子道:“别放诌屁!我方才亲眼见来,——况才刚并不是我一个人见的,原是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都亲见了。原是你们查的不严,又怕得不是,才要支吾过去。”那婆子听了,吓得不肯则声;晴雯见状,又信口道:“你不见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太太若问,自然是要回明白的。若依你这们说,就罢了;到时出了大事,你却当得起?”那些上夜的闻得这话,皆不敢再说甚么,只得又往各处去找。晴雯见状,心道:“不若越性往那边去寻安魂丸药来,闹得众人都知道了,才混得过去。”于是便唤了个小丫头子,同他二人出去要药;那厢王夫人闻得消息,因有赵姨娘之事,故而对这般事体更为留心,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搜查,如此忙乱了一夜。及至第二日天亮,便去报于贾母知道,又将内外上夜男女等人皆拘来考问。那厢贾政闻得宝玉病了,虽觉凑巧,奈何无法,只得暂将其功课搁置。晴雯见贾政果然不曾问得宝玉功课,心下暗自得意。虽闻得那厢拷问上夜之人,然觉无碍自己,并不放在心上。谁知那日晚上出去因受了惊吓,又着了风,竟当真发起热来;宝玉又忙着寻医诊治,不在话下。且说王夫人将上夜之人皆查问过了,总不见头绪,不免心下焦躁。那上夜之人遭此无妄之灾,自然叫苦连天,便有四处央求的;李纨本是不甚管事,倒也罢了,中却有一个素日同周瑞家的交好的,乃教他女儿来央告到他眼前,又向周瑞家的道:“当日只有晴雯在那里说瞧见了。我们说许是他眼花,他反将我们骂了一顿,又搬了太太出来。如今诸般查访,却终寻不得一个儿,未必不是他弄鬼。”周瑞家的原同晴雯不睦,闻言巴不得一声,于是自想了一回,便如此这般同王夫人回了,又道:“我近日也曾严加查问他几个,皆不曾见有甚么错漏。或真是那丫头作怪,吓着了二爷也未可知。他素日同那几个上夜的便不睦,未尝不是借这个机会,要陷害他几个。”王夫人本对宝玉房中之人便十二分留心,每每想起晴雯来,终觉心下如梗着一根刺;如今又闻得周瑞家的这话,不免正触心事,便道:“若当真如此,可不冤枉了他们?不若教他们几个来,将此事原原本本讲上一回。”周瑞家的闻言,正中下怀,便亲去叫那几个上夜之人;又密密嘱了其中一个许多话儿。究竟此事何果,尚待下回。作者有话要说:依旧是为了走剧情有和原著重合的地方,补上几百字。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回【第一百三十回 】信口开河因怀旧怨·随心之语只结新仇且说王夫人命人唤了那几个婆子来, 问他们昨日情景,皆说“不曾看见,不过是晴雯说有人从墙上跳将下来。”周瑞家的立在王夫人后面, 只向那个婆子使眼色;那婆子会意,便道:“好教太太知道, 我们几个皆瞧的真真的,那墙下并没有人的脚印;若当真有人从这墙上跳下来, 岂有不见脚印的?况也不过是他一人说见了,并无旁证。”王夫人听到这里, 不免心下起疑,乃道:“你几个且回去罢。”便又教周瑞家的唤了宝玉房里的几个小丫头子来讯问, 那些小丫头子原未经过甚么阵势,吃周瑞家的几句话一吓, 早已肝胆俱裂, 又有一个素日教晴雯打骂过的,暗地怀恨,便道:“我只见晴雯姐姐出去,并不曾见二爷出去。只是晴雯姐姐慌慌张张跑进来说有人,才唬着二爷的。”王夫人闻言心下暗怒,面上依旧不显,乃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小丫头子叩了个头道:“叫坠儿。”王夫人便教他起来, 问道:“你可看清楚了?除了你,当日还有那个在跟前的?”坠儿道:“我原在外面服侍的,是以看得真, 二爷果然不曾出去。同在外面的还有四儿合小燕,只是当时晚了,只怕他两个瞌睡,不能瞧真。”王夫人便教唤四儿合小燕来,果然一个说自己睡了,一个说正在那里找东西,不曾见得。王夫人见如此,便教几个都回去了。周瑞家的见他几个出去,便向王夫人道:“依我看来,他们是不敢说谎的,况也没空串通了去。实是晴雯同那几个上夜的有嫌隙,才要害他们几个,倒没得唬着了二爷。”王夫人素知宝玉最怕读书写字,又知贾政近日严加查考,倒也猜着八分,暗想道:“只怕宝玉并未唬着,不过是恐老爷问他书;且不管如今是真病假病,还是教他养息几日是正经。那丫头要发脱,也不在这一日。”因道:“如此就罢了,你教人把那几个皆放了去。若只顾将人扣着,未免教人说咱们太过严苛,日后小心便是。”周瑞家的见虽不曾整治了晴雯,到底将那几个人解脱了出去,是以也自遂意,乃应了一声,自往外去告诉。如是宝玉在房中混了几日,对外只说惊吓,却暗自用功将文章作了,那日便拿去奉于贾政看了。贾政见他写将出来,倒也罢了,及至看时,虽觉仍有不妥,倒似较前日进益了些是的;又见宝玉形容憔悴,恐加其病症,再教贾母担忧,是以并不曾过分申斥,不过略批了几句,便教回去了。宝玉心下方松了一口气,乃自往房中去,不在话下。且说邢夫人那厢。前番既闻得赵姨娘所为之事,难免恨得咬牙切齿,虽见其丧命,却依旧难平心头恶气,暗想道:“这贱妇死不足惜,若是伤了哥儿姐儿,便是将他千刀万剐,也难解我心头之恨。”因又想道:“环儿素习也是个可恶的,却要恐他知晓此事,再生恨意;虽说教各人严守消息,赵姨娘那里许多婆子丫鬟,难免没有那一个走露些风声;却要防他起心加害。”如是邢夫人自想了一回,依旧忧心,因又想道:“我本待下手治他,奈何如今四下里都严防死守;况假使我当真如此,可不也同那贱人一般了?是以此计也不通。”因此别无好计,只得罢了。那日便寻机向凤姐儿道:“赵姨娘养出来的种子,也未必是好的。若哥儿如今同他一道读书,还是要小心些才是;等闲不可和他独处。”凤姐儿闻言深以为然,道:“我素日也见环哥儿有些不妥当。如今赵姨娘又死了,要是叫他影影绰绰闻得些甚么,却恐对咱们不利。”邢夫人道:“正是呢。俗话说‘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他如今虽不大,却也不小了,少不得咱们加些小心;只是也不是长法,须得再想法子。”如此娘儿两个说完,凤姐儿便自往房中去了,自又寻思一回,恰见贾若往这里来,待他同自己行礼罢,便抱着他道:“若哥儿,我同你说一事,你务要听我的,且不要和他人讲去。”见他点头,便道:“你日后见了环儿,假使只有你自己同他在一处,一定要往别处去;有人跟着还罢了,只是也不可多同他一道。”见他点头,奇道:“你也不问为何?”贾若笑道:“母亲有令,孩儿无不遵从,何必多问?况母亲定然也是为我好的。假如其中原故是说得的,自然同我说了;如今不同我说,约是我如今年纪太小,纵听了也不懂。”凤姐听他如此说,倒笑了,道:“你这那里是孩子话,竟比我还明白了。”如此母子说笑一回,别无他话。不觉又是数日。那日李纨正在家中理事,恰林之孝家的有事来回,一时说罢了,却不动身,只把些闲话来说;李纨情知他必是有事要说的,只不开口,且要待他自己说将出来,是以亦将些闲话来回,只待听他将为何言语。那林之孝家的因惦记着那日林之孝所说府中银钱拮据之事,便要寻机来说的,亦要加些商议;只是如今凤姐儿不管,探春新近又有病,王夫人亦身上不快,李纨每日价忙的不可开交,是以竟一直未曾寻得机会。这日恰往这边来,便慢慢地将话头引到如今家道艰难上来,先说如今进项日减,又说府中花费甚多;见李纨也顺着说将下去,便趁势道:“如今家里人口太重了。奶奶不如拣个空日回了太太,同老太太老爷商议,将家里人裁剪些去。”李纨闻得他是说此事,心下倒为一松,道:“也是这话。因着人太多了,使费也多;改天我便去回太太的是。”林之孝家的觑着李纨神色,又将林之孝嘱咐的那些言语说了,笑道:“如今却不比当时了,各下里也要俭省起来,少不得皆要委屈些方是。”李纨便点头应是。林之孝家的见他听进去,也自放下许多心来,便起身告辞出去。却说李纨待林之孝走了,自又想了半日,暗道:“如今进项实是较前时少了。若不加以俭省,必定日后难处。他今日既提起此事,少不得要去回太太的。”又想道:“此事一人去说不合式,须得再叫上一个。”如是心下想罢,便先去寻凤姐,同他说了;凤姐闻得这话,一则辞却不得,二则亦觉是正理,便同他一道往王夫人处去。及至王夫人处,二人禀了来意,李纨便将林之孝家的所说之语同王夫人一一讲了。王夫人闻言,沉吟一阵子,便道:“咱们家里或有那些先前出过力的老家人,如今用不上的,也放将几家出去,倒是一桩好事。不惟他们自在,连咱们也可省些;其他之处暂且罢了。”因又问他二人将有何主意。那凤姐便道:“家里有些丫头也大了,倒有许多小厮尚且不曾娶亲的,倒可教他们出去;只是往日里唯恐乍裁革了去,姑娘们舍不得,故一直混着;如今也看看的是。”王夫人闻言,却叹道:“你这话也是。只是咱们家的姑娘如今忒也可怜;每日你林妹妹往这里来时,成几个的丫头跟着,——这也罢了,他原是有品级的,你几个妹妹同他比不得。只是他母亲在家之时,便是如何金尊玉贵,我却是亲见的。如今你妹妹统共也没几个人服侍,再要裁革,未免教人不忍,况老太太若听了,也是不肯的。倒是宝玉如今年纪也大了,又要进学,很用不着这许多人服侍,还是将他房里裁去几个的是。”凤姐合李纨闻得这话,便知王夫人心中早有成算,也不肯多说,只应是退了出去。王夫人见他二人去了,自在房中想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或有照顾不到之处,保不住有些人就要作怪。如今且将跟宝玉的妈妈叫几个来,先问他们一回,再往宝玉房里查对。”如此想罢,便教人唤宝玉院里的婆子来问话。那些婆子本在前日教王夫人申饬了一番,得此无妄之灾,皆唧唧哝哝地怨忿不迭,因知是晴雯引出的此事,免不得暗地恨他入骨;如今又见王夫人使人来叫,却不知又是何事,乃提着心往这边来了。王夫人见了他几个,便问宝玉房中诸人情景;那些婆子见王夫人并不是追问前日之事,一颗心才放下来,复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告起状来。因素知王夫人看重袭人,更兼袭人本是个温柔安静的,并不曾得罪了他几个去,是以很是说了他几句好话。其他人或有这里不是,或有那里不妥的,皆添油加醋说将出来;只不知王夫人闻得这话又作何想,下回或见。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回【第一百三十一回 】明修栈道尚泄私愤·暗度陈仓犹生诡心且说王夫人闻得那些婆子一番话, 却也知不能尽信,不过大致听了一回,却闻得多是告晴雯的, 不免又触动往事,暗想道:“果然这丫头是个祸害。我往日便想处置他, 只是一直未曾有空闲;如今看来,却是留不得他了。若教这蹄子拐带坏了宝玉, 那时再行退送,便来不及了。”因叫了一个小丫头子, 吩咐他往宝玉房中去唤晴雯过来。那厢晴雯却因前日着风,病了些日子, 一直有些恹恹的,只卧在床上, 连饭食也不甚吃。如今见了那小丫头子来叫, 只得起身随了他来,径往王夫人房里去。王夫人本因赵姨娘之故,最厌浓妆艳饰语薄言轻者;如今一见晴雯他妆饰模样,不免更怒,又兼勾起往事,便冷笑道:“显见得生得较他人又好些;只是你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每日出神弄鬼,打量人不知道不曾?”晴雯一听王夫人如此说, 心下便一惊,因猜是前日替宝玉撒谎之事,只是不知王夫人如何知晓;当下便垂头不敢则声。王夫人见他如此, 又道:“若当真有人自墙上跳将下来,缘何不见脚印?分明是你素日同他几个有怨,故意说出这话,好教人拷问他几个。小小年纪,如何生这样的毒心!”晴雯闻言大骇,顾不得许多,忙跪下道:“并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实是瞧见有人,又唬着了二爷,才教人都起来查看的;若当真放走了贼人,可不是我们的过错么?”王夫人冷笑道:“你还犟嘴。现问了那日在的几个,皆说只有你自己出去;只顾拿宝玉作挡箭牌。”晴雯只羞得脸色紫涨,却并不敢说教宝玉撒谎一事,只得哭道:“太太明鉴,我实是没有害那几个妈妈的心思。不过是见了便说了,当真不曾想到这一层去。”王夫人道:“这且先不说。我且问你,你每日在宝玉房里做些什么?”晴雯如今已知有人暗算了他,只不敢提得;见问宝玉之事,自然不肯以实话对,只说:“我原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不过有些针线上的活计,袭人几个作不及的,便教我做;实是不曾往房中伺候。”王夫人道:“这也奇了。你同他们一般拿着一两银子的月钱,却不去伏侍,倒要教人伏侍你不曾?”晴雯便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后来才拨了我与宝玉使唤。自老爷回来,老太太道是宝玉房里使的人少,又教我去外间屋里上夜。我原回说我笨,老太太骂了我,道是只看屋子,又不必管宝玉的事的,我听了才去。况我如今也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竟不曾进去服侍。”王夫人本自听了那房里婆子的言语,约也知晓晴雯素日情景,早知他所说非实;又闻他竟将贾母抬将出来,不由更怒,冷笑道:“瞧瞧,竟成了老太太逼着你去的。你若当真不近宝玉,却是我的造化;你也不必张狂,既是老太太给的,我明儿便回了老太太撵你去。”因向周瑞家的道:“你寻个老实妥当的人往宝玉院中去,好生防他几日。等我回过老太太便处治他。”便向晴雯喝道:“去罢!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周瑞家的闻得这话,便推晴雯道:“你快些出去罢!站在这里碍太太的眼,还不知羞臊么?”晴雯闻得王夫人那话,早已羞愤欲死,只得往外去了,一径哭着往院中回去。却说袭人等人见叫了晴雯去,正不知何事,却见晴雯哭哭啼啼回来,忙问他道:“出甚么事了?”晴雯也不答言,自往床上用被蒙了头,呜呜咽咽哭了半晌,一日也不曾吃甚么东西。宝玉见他如此,心下诧异,待要盘问,他又不说是为何,惟见那病势便见一天天沉重起来。因又知是这院中有人告他,竟不知究竟是那一个,是以再见其他人时,难免面上露出些来。袭人等只道他如今病着,又着了气恼,是以也不去理他。那厢王夫人本待回贾母去,却又想道:“若当真作一件事去回,未免不像。况这丫头本是老太太给的,届时难保不教老太太多心,却是不好。”因而一直不曾得空。然那周瑞家的使在这里监察晴雯的婆子见他如今病势沉重,便偷空往王夫人那里回道:“晴雯如今病得利害,只恐是女儿痨,想来是不能好的了。若依旧在那里住着,教二爷合其他人过了病气,怎生是好?”王夫人闻得这话,忙道:“不得了,还不教他移出去呢。”一面唤了几个丫鬟婆子来,要亲往宝玉房里去。这婆子闻说,便先回去传人,专待王夫人问话。却说其他人中原多有同晴雯不睦的,闻得这个信儿,皆欢喜道:“日后这里可清净了。好容易将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去,可不是一大喜事。”于是各自称愿不提。那厢早有人去唤了晴雯哥嫂往这里来,现教打点了他的贴身东西,就要教他哥嫂领了出去;谁知周瑞家的抄检东西时,却见他箱子里有一样物事,凑近细看了一看,乃冷笑道:“这是甚么?”便从那里拣出一个扇坠来。众人看时,见并非是宝玉之物,且显见的是个男子用的物事,皆咋舌不语;晴雯此时病得昏昏沉沉,亦难自辩。周瑞家的便道:“或是他哥哥捎来与他的,也未可知。只是不该私相传递;就这一桩,也就撵得。”王夫人也不多问,竟教他哥嫂领了他出去;就连他哥哥也教往外去,再不许进府里来。此时宝玉却正在贾政书房作策论,及至回来,见晴雯已是去了,只跌足道:“如何不教人去告诉我!”却因闻得王夫人今日之怒不比往日,亦不敢前去罗唣;虽情知是有人告他,却终不知是那一个所为。一时昏昏默默,至得房中,便倒在床上大哭起来。袭人本在那里坐着伤心,见他如此,只得过来道:“如今哭也无用。还是改日往他家里去看看;他如今尚病着,往家去也好养息,待好了再去求老太太,依旧可教他进来。”茜雪也过来劝说。宝玉此时却连他两个也疑上了的,闻言便道:“他原和你两个一样,皆是老太太房里过来的;只是究竟不知他那里得罪了你们,竟至于此。”说毕,复又哭起来。茜雪闻得这话,便道:“二爷也不用如此说我们。一般都是服侍二爷的,我并不敢觉得自己较他高些;只是今日太太立意撵他,也同我几个没有干系,在这里夹枪带棒的,甚么意思!”袭人见茜雪如此,忙暗中扯他,又勉强向宝玉笑道:“天晚了,二爷先请歇息的是。如今白哭也无用,还是待他好了,再教进来是正经。”宝玉闻得茜雪这话,知他恼了,待要回转几句,却又听得袭人这话,却又勾起愁绪,只冲口道:“只说再要他进来,却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你也不必说这话。”袭人闻言却也无话,半晌方道:“何苦来,这又咒他。横竖我们皆是笨的,说甚么皆有不是;每日价劳心劳力,也就是如此了。不如都散了的好。”说罢,便拉了一把茜雪,二人自往外去了,只教碧痕秋纹进去服侍。宝玉见他两个如此,却又后悔,只是不好同他两个说得,只得胡乱睡下。却说王夫人发脱了晴雯,方才心下一块大石落地,只是未曾回得贾母,自觉有些不妥。那日往贾母处来,见贾母今日喜欢,乃掂掇着开口道:“宝玉房中的晴雯,前些日子病着起不来,教大夫来瞧了一回,说是痨病,我因恐他过了人,故而教他家里人领了回去。这病原是难好;纵好了,日后也少不得吃药费事。是以我教他也不必再进来,若好了,还教他家里自行聘嫁便是。”如此说罢,便看贾母脸色;谁知贾母想了一回,却道:“这丫头我瞧着较其他的都伶俐,生得又好,原想留着他给宝玉使唤的,谁知竟又这样。”王夫人却不想贾母竟如此看重晴雯,忙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个个都是好的,只是可惜这丫头福薄,竟得了这个病。既是如此,若他好了再想进来,还是教他进来的是。”贾母笑道:“值得甚么,你自裁夺便是。”便将此事不提;王夫人因又回宝玉近日读书之事,言说贾政夸赞了他一回,道是“有些进益”;贾母闻言自然喜欢,乃将晴雯之事揭过不提。暂且无话。且说那日因从晴雯箱子里搜出些物事来,王夫人见了,便将他哥嫂不论好歹,一并赶了出去;那媳妇自哭天喊地,又詈骂不绝,如今晴雯虽在他家里住着,也不曾加些照应。他那哥哥更是除酒之外再无上心之事,是以晴雯此时竟无一人管他,自在床上躺着,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眼见只有一口气在。究竟晴雯性命如何,尚待下回。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回【第一百三十二回 】蒙恩情晴雯得良宿·知因果平儿结善缘自晴雯从府里出来, 已有三日。他嫂子虽恨骂不绝,到底觑着他病得沉重,是以只得往外寻了人来看, 却总不见效。那日正逢这媳妇有事往外去了,只得晴雯一个在家, 却闻得有人敲门之声;及见无人出来,便径推门进来, 原是一个妇人,便往床前向晴雯道:“三丫头, 你可还认得我不曾?”晴雯此时病得昏沉,闻得人声, 勉强睁开眼来,却见是个不认识的媳妇, 不知为何叫出他在家中次序来, 便微微摇了一摇头。那媳妇见他如此,倒为可怜,忙道:“我是你大伯家的堂姊,还曾抱你顽的。早些年往外去了,如今因丈夫过世,方又回来,家里人却都不知何处去了, 好容易才寻访到你;你怎病成这样了?”说着把手往他头上一摸,只觉触手火烫,便忙喊外面的一个小厮去请郎中, 自取了布巾浸了水替他敷在头上,又道:“这是你舅家哥哥住处,他却往那里去了?”话音未落,只见他嫂子往屋里进来,见了晴雯堂姊,面上不免诧异。他堂姊便同他见过了,说了自己身份,又道:“妹子一向多蒙弟妹照应。如今瞧他病得这样,未免拖累你两个,不如接了他往我那里住着。”正在说时,便见那小厮领着郎中来了,忙教他同晴雯诊治。却见那郎中诊了一回,只摇头叹息,便道:“咱们往外面说话是正经。”他嫂子见那郎中神色,便知是晴雯不好了,心下不免暗自掂掇,想道:“他如今是教那里赶出来的,连我们也一并不教进去。纵死了,只怕也讨不得烧埋银子,只恐还要我添钱发送。恰如今他姐姐来了,就教带了他去,也省了我们的事。”如此想了一回,因见他堂姊进来,便道:“既是如此,姐姐便带了他去罢。我每日价也忙,竟无法照应的;他如今又病着,说不得只得烦劳姐姐了。”那媳妇闻言,便点头道:“那我今日便带他走了的是。”便唤方才的小厮道:“你往外面去叫一辆车来,接你三姨往咱们家去。”那小厮便点头自去了。过不一时,果然叫了一辆车来,他嫂子替晴雯收拾了几件随身衣服,两个人搀着上了车,便自去了。晴雯此时只觉尚在梦中,身不由己地教人搀着上了车,在里面安顿罢了,乃勉强抬头道:“我可不是在做梦罢?”他堂姊笑道:“如何是梦。我如今接了你回去同我作伴;家中只有我合你外甥,还有一个甥女儿,岂不比在这里的强?”一面便取衣服给他盖了,道:“你且安心睡罢,待到了我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