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了一番,凤姐儿方才平了气,邢夫人见他好了,笑道:“你还是这们等的脾气,多时才能改。也是当娘的人了,自己不好生保重些儿,气出个好歹来怎么是好。”凤姐儿自觉不好意思,乃笑道:“太太时常教导着我才好。”邢夫人笑道:“你说得原也在理,只是咱们又管不得这些,只好干生气罢了。不若将此事丢开,好生看顾自己才是正经;还有你娘家的节礼,还不自己好生过一过眼?你伯父原是对你极好的,如今虽是嫁了过来,依旧要同娘家联络着,也是个不忘恩的意思。保不齐日后若哥儿也要得你伯父家带挈呢。”凤姐儿闻言便称是,二人又说了一阵,恰乳母抱着贾若来了,邢夫人又逗弄了一回,方令乳母抱着他同凤姐儿去了。这边探春在自己房中翻账簿,却也瞧出艰难来,乃暗想道:“如今府中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何想个法儿,将这花销减了去;或是寻一主意,能教这进项多些。”因又寻思道:“这庄子上的出息皆是有人管的,我每日坐在家中,定然也无甚么主意,眼见这‘开源’不得,只有从‘节流’上想。”一面自己又取了笔来往纸上勾画,至晚间便向王夫人那里回了;王夫人闻探春将这话说了,自想了一想,便对他道:“你此话也有道理,不若改日问问你宝姐姐去;他管家的日子也长,到底知道的多些,瞧瞧有甚么章程。”探春闻言应了出来,回去自想了一回,便往宝钗处下了帖子,意欲明日去看他。及至明日,探春便坐了轿子往薛府去,恰黛玉正在那里同宝钗姊妹说话儿,见他来了忙问好,宝钗便让探春坐,笑道:“三妹妹可是稀客了。昨儿还巴巴地下了个帖子来,显见的同我们生疏了。”探春忙笑道:“那里敢生疏,不过是家中事忙罢了。过几日老太太生辰,还要请姨妈同两位大哥哥、宝姐姐、林姐姐合琴妹妹去吃酒听戏呢。”一时几人坐了,说些闲话。探春因觉黛玉亦不是外人,乃笑道:“今日林姐姐也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太太原教我来向姐姐取这管家经的,如今倒省得我再往林姐姐家去了。”因此便将府中之事说了,又道:“我因觉‘开源’不易,‘节流’倒使得;往日就觉我们府上有些不像了,多有奢靡浪费之事,乃至今日捉襟见肘;不知姐姐们于这事上可有甚么好计策?”宝钗闻是王夫人教他来的,先就明白了其间关窍;不过是如今贾府银钱不凑手,意欲同薛家借些,只是不好说得,故而先教探春来同自己说,名为取经,实则打个前站,日后好开口借钱的。因见黛玉也在,只恐王夫人也有向林家借钱的意思,乃对他偷使个眼色,笑道:“如今各家都是如此,若想开源,委实难办,皆因各地庄子上收成不好,有些亏空,收不上钱粮来;你们府上又人口众多,花费自然也多,不比我们家同你林姐姐家人口简单。”探春却是不曾料到王夫人这话中意思,闻宝钗此语,乃灵光一闪,笑道:“姐姐可是点醒我了。我们那里原是人口冗杂,未免有些‘尾大不掉’;若想省钱,还是要先将这人整顿起来才是正经。”黛玉见宝钗同他使眼色,便知他有缘故,故而只不作声;闻二人这话,约也猜中其间缘故了,便抿嘴而笑,自同宝琴去说话。探春一朝想明白此事,心下约也畅快,乃暗想道:“如今且先将老太太的寿诞应承过去,再过了中秋,便可将这事一一整顿起来;回去我自己先拿个章程,再往太太那里报。”他本是个雷厉风行的,生性又敏慧,一点便透;于是又同他姊妹说了一回,便起身告辞。一时探春走了,黛玉同宝钗姊妹顽笑一阵,也便往家里去。宝琴便对他姐姐笑道:“可惜了三姑娘。”宝钗便知他这话意思,乃道:“可是呢,生在甚么样的家里,难道是谁能定的?他也算个聪明人了,只可惜生不逢时。”一时薛姨妈回来,宝钗便将今日之事说了。薛姨妈闻言,却道:“若是你姨妈当真来找咱们借银子,难道好不给的?况这日下不是老太太寿诞,若礼轻了,瞧着不像;礼重了,未免教人觑着咱们家不缺钱使,倒为难办。”宝钗笑道:“妈也不必为此事操心,只教哥哥同林大哥哥商量便了。他们家如何,咱们也如何。”薛姨妈闻言称是,到得晚上薛蜨回来,便同他说知。薛蜨闻言,乃暗想道:“果然如今贾府中告艰难了。只是如今尚未盖那园子,并未至入不敷出的境地,不过一时有些局促;况又算计薛家不得,林家又搬了出来,没了这两项添补,倒告艰难了。自己往日没个算计,反向人家要钱来,二太太也是好厚的脸皮,难道还当宝丫头心心念念要嫁宝玉不成?”因此便向他母亲妹妹道:“蝌儿不日便要往江南去打理生意,届时自然要带本钱走的;难道为着他们,咱们的生意就不做了不成?这寿礼同节礼,咱们便比着林家来。他们一个正经的外孙家如何,咱们一个儿媳妇的妹妹家也如何,谁也挑不出理来。”几人闻言都称是,薛蜨又嘱了他母亲同宝钗宝琴几句,方才回房。如是无话。第55章 第五十五回(倒v)【第五十五回 】教继女且循循善诱·劝表兄致落落寡欢转眼便入了八月,因初三便是贾母生日,故初一贾母便教接了黛玉宝钗等人往这府里住了,道是过了初三再教回去。薛蜨日前便同瑧玉商议过了,各自送了寿礼来,却皆不是金玉等物,林家所送是一副十六扇的缨络,一色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乃是坊间传说的“慧纹”真迹;薛家却是送了一架小巧的百寿字的围屏,亦是出自那慧娘之手,见者皆啧啧称奇。原来这真“慧纹”之物,甚为难得,若有一件,价则无限;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以贾府之荣,原也只有一架小桌屏;如今贾母见了这两件“慧纹”,心下甚喜,乃同他两人道:“你们也太破费了。这们贵重的东西,那里当得起?”瑧玉笑道:“寻常之物定然入不得老太太的眼的,若送银子钱来,倒教人瞧着我们俗气了。”薛蜨亦笑道:“正是这话。此物还是父亲在时存下的,如今孝敬老太太,也算这物件的福气。”贾母闻言,忙又谦逊一番,教二人回去谢林海同薛姨妈,又留二人在此用饭。原来他二人此前商议此事,瑧玉便说了自己的主意,正是要将这“慧纹”之物送与贾母去,道:“我想这慧娘也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倒觉这东西不吉利,年轻女儿留着无益。况且值得甚么,不过那一干酸腐文人将这物事捧将起来罢了,我们玉儿也绣得;如今倒成了无价之宝。你家里不是也有一件?如今就将这个送去罢。”薛蜨闻言深以为然,乃笑道:“正是。咱们觑着平常,或许别人看重,还觉得咱们大方呢。”于是二人议定,各自回去同家中说知;黛玉于这些上本不在意,况他自己也绣得,闻言道:“哥哥既然说了,便只管送与外祖母去。若你爱这个,我自然给你做来。”瑧玉笑道:“何苦来,虚耗人力,做这样东西?你有做这个的,不如顽去。”因此便将此物入在贾母寿辰之礼中。薛蜨同薛姨妈说时,薛姨妈倒有些不舍,薛蜨便将瑧玉此前之语同他母亲说了,又道:“若不如此,又指望那一项去?倒不如这个好看些,老太太又喜欢。”薛姨妈闻言,只得应了。于是二人便一齐送了过来,果然贾母欢喜。暂且无话。却说宝钗往贾府来,因心下惦记岫烟,便同宝琴会了黛玉,往邢夫人这里看他和迎春两个。邢夫人见他两个来了,也自欢喜,忙命夏喜道:“去同他们说,今日教两位姑娘不必学了,有客来此。”又命丫鬟倒茶来。一时他姊妹两个来了,年轻姊妹多日不见,一朝会面,自然亲热的;迎春便向他几个笑道:“你们往家里去了,倒这们久不来望我。”宝钗见他二人气色比先前原不同,多了些气度在内,情知便是邢夫人寻的教养嬷嬷之功,乃笑道:“你们原忙,我们不敢打扰的。”一时有丫鬟来寻邢夫人,道是外面有人来见,邢夫人方往外去了,迎春便邀他姊妹往自己房中说话。至得房中,黛玉知宝钗此番前来,定是有话要同岫烟讲的,乃自拉着宝琴同迎春说话,又去瞧他新近绣的东西;宝钗见他三人往那边去,乃拉着岫烟的手,悄对他笑道:“我瞧着大太太对你也极好的,你如今这气色也见好了;这不还有几年,你千万耐些烦儿,我得闲便来瞧你。”岫烟同宝钗原好,闻他这言却红了脸,只得答应着;宝钗见他臊了,也不再多说,只同他说些闲话,又道:“大太太忒也着紧你。这才甚么时候,就请教养嬷嬷来了。”岫烟笑道:“不过是请来教二姐姐的,捎带上我罢了。这个嬷嬷人也极好,不似那般一味严苛的。”宝钗情知他这话不假,也自放心下来。一时黛玉等人看了一回,也都往这里落座,迎春便令丫鬟换新茶来,笑道:“可巧太太给的极大的石榴,我同妹妹吃不了,又恐破开就不新鲜,正在发愁;如今宝姐姐同林妹妹琴妹妹来了,可拿了来吃罢。”一行说着,司棋早连盘捧了来,绣橘取银刀破开,送至几人跟前。黛玉因见这石榴红得可爱,笑道:“二姐姐偏了我们了。”迎春笑道:“唯有你们来了,才值当一吃呢。”一时各人都往盘里取了,迎春又令丫鬟预备洗手的东西来,一时色色周全,宛然便是此间主人的模样;宝钗等人瞧着,也暗暗地纳罕。一时三人告辞出来,回得房中,黛玉便向宝钗笑道:“如今二姐姐神气却同往日大不相同了,直似换了一个人仿佛。”宝琴闻言笑道:“正是呢,我还是觉得他如今这样更好,也有主子姑娘的派头。”黛玉道:“他家的人忒也没天理,往日那些瞧着他好性儿,就欺压起来;你们不见他伏侍的人都换了许多?如今连那几个丫头也都谦恭起来,这才像话。”宝钗笑道:“此皆是大太太之功耳。你们不见邢丫头如今也变了?方来之时虽也是好的,到底缺些气度;如今却是有了些大家小姐模样了。”两人闻言都称是,黛玉笑道:“宝姐姐却是要谢大太太了。”宝钗便问何解,黛玉笑道:“大舅母这是替你家教儿媳妇,如何不谢?”宝琴闻言掌不住笑起来,宝钗也忍俊不禁,道:“偏你这一张嘴,教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的。”黛玉将手一摊,道:“我说的是实情,你又说我。”各位:须知这人之性格,虽是天生如此,却也同他父母之教导有些干系;往日迎春母亲早逝,无人教导,贾赦又是荒唐之人,他为人又不爱争强好胜,故养成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如今邢夫人下意地要将他回转,又待他比亲生女儿更为疼爱;纵迎春真的是节木头,也教他雕琢出了个大略模样;何况他本性并不愚笨,不过有些羞怯罢了。如今解开心结,又对邢夫人甚是感戴,心下也暗暗地不欲教他母亲折了体面,故而这行事也大为改换,虽依旧是个温厚的女儿,倒去了往日的许多怯懦。邢夫人又引着他发落了几个不伏使唤的婆子,更替他壮了胆气,故而如换了一个人一般;后文又见,暂且不表。却说他姊妹三人又说笑一阵,黛玉忽地想起了甚么似的,道:“云丫头那里去了?这半日都不曾见他的。”宝钗闻言也道:“可是呢,竟不曾见他,敢是往家去了?”宝琴道:“老太太生日,便是咱们都来了,他反倒往家去了,不是这话。”几人便都心下诧异,过了一阵子,雪雁便来回说:“果然云姑娘回家去了,说是前些日子又同表少爷闹了不快,如今老太太已是命人去接了,想来午后便过来的。”几人闻言都笑道:“这话是了。”于是便将此事丢开。一时贾母那边又来人请去吃饭,几人便随来人去了。及至午后,果见湘云来了,同几人问过好,各自坐了。贾母便问他家中之事,湘云又垂了头,半晌方道:“也没甚么不好处,只是想念老太太同姐妹们。”贾母见状便向他乳母道:“你回家去告一声,云丫头在我这里住几日,这不他姊妹都到了?也好一处顽笑的。”他乳母欠身应了。湘云闻言方欢喜起来,又同宝钗黛玉等人说话。一时宝玉下学,往贾母这边来省,见众姊妹都在,也甚是欢喜。独湘云见了他,便把脸往外一扭,只不作声。岫烟见宝玉来了,倒不自在的,同迎春两个告了一声,便同二人之乳母丫鬟回房去讫。宝钗见宝玉如今瘦了,便料知他是近日被贾政逼着向学,乃暗自发笑,不过同众人一般问过好,便依旧往那里坐了。几人又说了一阵子,见贾母乏了,便都退了出来。宝玉因近日未见宝钗等人,本欲同他几个多说几句;却又惦记着湘云前日恼了之事,见他往房中去,只得跟过来道:“好妹妹,前日原是我说话造次了,你别恼。”湘云见他跟来,心下实则已经回转了,面上却道:“你还是找你的林妹妹去罢,他从来不说我这等的混账话的。”原来前日湘云一时兴起,又劝起宝玉读书来;谁知宝玉正挨了贾政一通训斥,心下本就不快,乃道:“为何你们都说这些,林妹妹就从不说这一等的混账话的。”湘云同宝玉原是自小便在一处的,贾母也甚为疼爱;不想后来黛玉来此,贾母对他原比对自己好些,因此心下略有些不自在;此时却又闻宝玉赞黛玉,乃气白了脸,道:“他自然不同你说,人家自有哥哥,只同他哥哥说罢了!我好意说你,你反这们说我。”因此赌气收拾了东西,同贾母说了一声,往家里去了。宝玉当日见他赌气回去了,本就后悔;如今又闻他这话,生恐他因此同黛玉生出芥蒂,忙陪笑道:“同林妹妹不相干,原是我信口混说,妹妹好歹别同我一般见识。”湘云道:“你只顾护着他罢。”待再说两句,又恐宝玉到时真的恼了,方渐渐收了声势,两人仍复如旧。第56章 第五十六回(倒v)【第五十六回 】作戏语是真意假意·思亡亲却有心无心及至初三,贾母便往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家下一干人尽皆往这里来;宝玉因是贾母生日,特特同贾政说了教他往这边来的,故也往这厢凑趣,就在贾母下手坐了。又就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一时吃了饭点戏时,贾母自点了一出,又命众姊妹点;几人都推让一番,方才点了。黛玉便坐在宝钗旁边,见他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乃笑道:“你爱看这个?”宝钗悄笑道:“老太太有了年纪的,想必爱热闹些。况这个也有一场好顽,排场原自不差的。你看过不曾?”黛玉闻说,乃笑道:“我不曾听得,好姐姐,你先说我听。”宝钗便将其中大略讲与他;宝玉见他二人说得有兴,也便凑趣道:“原来你们爱看这些,我却是从来怕这般热闹的。”宝钗笑道:“热闹不热闹的,也不是谁说。这其中却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听了就知道了。”宝玉闻言便央道:“好姐姐,你先念与我听听。”宝钗道:“这不台上就唱了?下一出便是。先说了也没趣儿,你且听着罢。”宝玉无法,只得自去看戏。一时众人看了一回,至晚散时,贾母便向鸳鸯道:“方才作小丑的那一个孩子,同唱小旦的那个,瞧着倒可怜见儿的,唱得又好。不若教人带进来看看罢。”鸳鸯闻言,忙命人去同他师父说了,将人带进来。贾母细看了一番,又问了二人年纪,倒叹了一回,便令人取点心与他两个吃,又另外赏些钱;湘云留神往那小旦脸上看了一回,乃向宝玉笑道:“你瞧这个唱小旦的扮相,倒活像一个人。”宝玉闻言,也打量了几眼,倒瞧出像谁,只是不敢说;众姊妹听了都看时,皆已瞧出缘故;宝钗心下便一跳,暗道:“云儿忒没算计。这小旦瞧着活像是林妹妹;那里有拿官家女儿比戏子的道理?”因此只不作声,又想着如何掩饰过去,心道湘云若不说出来也就罢了;谁知湘云接着笑道:“你们瞧不出来么?倒象林姐姐的模样儿。”此话一出,宝钗倒吃了一惊,忙看黛玉脸色;见他脸上淡淡的,瞧不出喜怒,自己又不好说甚么,只得也不作声。宝玉听了恐黛玉恼,忙暗暗把湘云扯了一扯,同他使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邢王二位夫人同薛姨妈只做未闻,迎春岫烟两个坐在邢夫人后面,眼观鼻,鼻观心,一声儿也不闻。其余如凤姐李纨三春等,皆各自说笑,恍若湘云这句话不曾说过的一般。湘云此时也觉局促,又见宝玉方才同他使眼色,自觉面上无光,乃暗想道:“我不过一时口快,如何就这们等起来。前日他铰了我做的扇套子,也不曾见宝玉恼;如今不过说他这们一句,就杀鸡抹脖地使眼色。一般都是往这里住的,也忒偏向了些儿。”于是也不作声了。贾母也听得了湘云那句话,见黛玉不提,自不好说湘云甚么;恰如今戏已看完,便令众人散了。是时已至晚间,湘云一径回得房里,便对翠缕道:“把衣裳都包起来,咱们明儿就家去。”翠缕正不解何意,便道:“姑娘这是忙甚么?老太太喜喜欢欢地接了来,原是要教在这里过了中秋再去的,如今急着回去,像甚么呢!”湘云道:“在这里作什么?教人觑着眉眼高低的,倒不如自己家里的好!”恰宝玉恐湘云不快,正往他屋里来寻他,意欲解劝一番,闻得这话忙赶近前拉他道:“好妹妹,你这话却是错怪了我。别人分明知道那个像林妹妹,却都不肯说出来的;如今只有你说出来,他岂不恼你?我原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那样;若是别人,我也不费这个心思了。”湘云闻言,便将手一夺道:“你也不必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拿他取笑都使得,宝姐姐常日里和他磕牙拌嘴,也不见你说一声儿,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宝玉闻言直急得跺脚,道:“你这话又是那里说起!我倒是一片心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话音未了,只听外面有人冷笑道:“史大姑娘说话也要说明白些儿。谁拿我们姑娘取笑儿?谁敢同史大姑娘这般,拿我们姑娘取这们个笑儿!”两人皆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张嬷嬷同紫鹃站在门外;见他两个这般,冷笑了几声,便对湘云之乳母道:“周家妹妹,你且出来。老姐姐有几句话要同你说道说道。”那张嬷嬷本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又在宫里这许多年,自然同一般老嬷嬷气势不同;周嬷嬷见他这般,倒打了个寒噤,况也隐约知道张嬷嬷身份,不敢怠慢,忙陪笑出来道:“老姐姐请说。”张嬷嬷瞧了他一眼,笑道:“倒没甚么说的。只是咱们这些跟着姑娘的人,也该时常提点着姑娘些儿;若有甚么,别人自然是说不得姑娘的;少不得说咱们糊涂,不像是府上出身了。”周嬷嬷本来也是侯府中人,况今儿约略也听湘云说了缘故,闻得这话,那有不明白的?不免又羞又愧,道:“老姐姐教训的是。”张嬷嬷笑道:“那里当得起教训二字。不过我年纪稍长些儿,也略略见了些世面;姑娘们的名声要紧,少不得厚着脸皮同周妹妹说上一声了。”周嬷嬷只顾答应着,又喊小丫头倒茶,张嬷嬷也不坐,便领着紫鹃自往黛玉房中去了。一时至黛玉房里,宝钗宝琴两个都在,正拉着黛玉解劝,无非是说湘云常日里便是这个性子,教他不要放在心上云云。这时见张嬷嬷回来,便知是同黛玉出气去了;宝钗心下有数,也不问他,只顾向黛玉道:“咱们明日都往家里去罢。我新得了一个好顽的物事,是人送给我哥哥的,我哥哥又给了我;妙就妙在又能顽,又能做可吃之物。如今天气尚热,恰好做来咱们吃,可好不好?”黛玉闻言笑道:“你这又是顽的,又是吃的,倒把我当小孩子哄了。也不过就比我大两岁,恰似大了多少似的。”宝钗见他笑了,乃道:“谁有你这样费心?琴儿比你小,我也不曾这们哄过他。”黛玉忙拉宝琴笑道:“瞧你姐姐这话。他不疼你,我疼你。你以后只要我,别理他。”几人又顽笑一阵,宝钗姊妹见他好了,方才告辞出去,自回房中安歇。黛玉送了他姊妹出去,正要安寝,忽闻雪雁道:“大爷来了。”黛玉听了,便忙又从房中出来,见了瑧玉道:“这们晚了,你还不往家里去,又来这里作甚么?”瑧玉见他面色如常,笑道:“你明知道我作甚么,还来问我。”原来雪雁气不忿,回来便告诉了张嬷嬷;谁知又教秋萦听了去,一径往紫竹那里说了;故而传到了瑧玉耳中。黛玉见他知道了,只得无奈笑道:“好快的耳报神!只是也不算甚么,况张嬷嬷已是去说了他了。”瑧玉闻言便不说话,半晌叹道:“你这样却也为不错。只是我恐你受了委屈,又管不得那起子人的嘴;原想着离了这里就罢了,谁知终有这们一遭的。可见人之性子难改。”黛玉闻他这话,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曾留心,便道:“我何曾受委屈。他那嘴谁不知道的?那里有他不说的人。”心下却又想道:“云丫头小时同宝玉原好,如今我同宝姐姐来了,宝玉一般也同我们说话,却是令他不快了;他又无了父母,也不曾有兄弟姐妹,我自有父亲兄长,原比他强些儿,何必同他争这口舌之气。”因此倒也不恼,见他哥哥神色有些黯然,反劝他道:“哥哥不必这们等的。我实是不曾放在心上,况这事若传开去,也不为好听。”张嬷嬷听了这话,便对二人行礼道:“大爷姑娘容我说一句罢。姑娘说得原是正理;只是史家姑娘这话,委实过了。如今我已是同他乳母说了此事,想来必是要往家里去同他家两位夫人讲的,到时自然要有说法。”黛玉闻了这话,便摇头道:“有甚么说法也无趣了。就算此事揭过不提,各人心里也同往日不一样的。”瑧玉道:“一样不一样的,谁管他?不过过几年,各人皆要往各人的去处去的。本来就无趣,何必硬要有趣起来?”黛玉听了,乃叹道:“正是这话。谁也原不指望着谁去过日子的;只是若因此只管闹起来,也忒寒了人的心。”瑧玉冷笑道:“妹妹愿意同那个好,就同那个好。纵是原先好的,一时觉得不好了,也只管丢开;做哥哥的没有别的能耐,‘林家’这两个字,料也撑得起。”黛玉闻言却觉难过上来,因道:“虽是这话,我心里依旧过不去,——倒也不是为他,只说不上为甚么,竟是心里只管酸痛起来。要是母亲尚在,——”一语未了,忽觉自己失言,又恐招了他哥哥伤心,忙煞住话尾,那眼泪却已是一滴一滴地落将下来。瑧玉见他这样,忽地怔住了,心道:“原是我想错了。我往日只见他聪明,却总未想到他尚不满十岁,只是个小女儿罢了;又不是皇家中人,正是要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年纪,偏生又是如今这们个境地;这般看来,他倒不是恼,乃是觉得自己委屈,想娘亲了。”他虽将此间事情想透,却不知如何抚慰黛玉,忽又想起自己前世之憾,呆了半晌,忽地道:“我也想母亲了。”此话一出,先就将黛玉唬了一跳,又见瑧玉神色有些惨然,忙道:“皆是我的不是,说错了话,引得哥哥伤心。我不过是一时心里不快,过阵子就好了;哥哥每日价事务繁杂,原是比我更加不易,倒还要费心来劝我,我岂不愧的。只此一次,下回再也不了。”瑧玉分明有话要说,却只不知说甚么是好;旁边丫鬟见他二人情状,皆上来解劝。黛玉忙擦了泪道:“这早晚的,哥哥也该回去了。明日教人来接我罢。”瑧玉闻言,又见天色晚了,恐耽误他歇息,只得辞了他回去,说了明儿一早来接,黛玉送至门外方回。第57章 第五十七回(倒v)【第五十七回 】居绮罗何人知娇养·互扶持一意望时飞及至次日,黛玉便回了贾母,言说往家去。贾母便知定是湘云那话令他恼了,只得道:“这不眼见就是仲秋了?索性住到那时候罢。”黛玉笑道:“如今舅舅正要往外省就任,家里自然忙乱着收拾起身的;这时候在这里住着,岂不没眼色。况我们家里也有些事情,不如先往那边去,待中秋节再往这里来望老太太的是。”贾母见黛玉意下已定,不好再劝得,只得罢了。一时用过了早膳,瑧玉便亲自坐了车来,将黛玉接回家中去了。却说湘云那边也收拾了衣服,往家里说要回去,谁知他婶子打发了人来对他道:“老太太前日说了,教过了中秋再往家里来呢。如今才住了这几天就回去,倒辜负老太太的意思,况往日在这里也是住过久的,不若待几天再回去罢。”湘云闻听家里这话,自然心下不快,又见瑧玉往这里来接了黛玉回去,更是歆羡不已;只得往宝钗那里去,却见他也在那里收拾东西,是个要走的模样,忙道:“宝姐姐这是也要家去不成?”宝钗见是湘云,乃笑道:“正是。这不要中秋了?家里有节礼要打点,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和琴儿自然不敢在老太太这里躲懒,少不得要回去的。”湘云闻言,乃默默无声,自往房中去了。及至躺到床上,便又想起昨日之事,暗悔自己一时口快;一时又慕宝钗黛玉二人有父母兄长;如此自己想了一回,贾母又使人来唤他吃饭,只得去了。却说宝玉见黛玉宝钗都往家里去了,便知是湘云昨日那话之故:“他拿戏子比了林妹妹,林大哥哥自然忍不得的,因此立时接了林妹妹回去;宝姐姐因往日同林妹妹好,自然是个‘同进同出’,便也往家去了,——皆是云妹妹那一句话惹出来的。”他虽想透其间缘故,却也不忍苛责湘云,彼时正在贾母处等着吃饭,见湘云同人来了,忙过去同他说话。湘云见他如此,况又当着贾母面上,倒不好再不理他的,便道:“二哥哥,你不必同我赔小心。我知道你原是好意,昨儿不过我一时气上来,说了两句。咱们只把此事不提罢了。”贾母闻得这话,乃笑道:“这样才好。你们从小儿就在一处顽的,那有为拌了几句嘴就不说话儿的?”一时摆上饭来,几人吃了不提。却说周嬷嬷那日吃张嬷嬷说了几句,心下有些惊惧,恐史家两位夫人怪责自己管束不严之事;如今见家里不来接湘云,便推回去取衣服,一径往史家来,将此事同两位夫人一五一十讲了。史鼎夫人陈氏听了这话,乃气得双眉倒竖,道:“这也是侯府出来的女儿!你们觑着他家如今没了祖上爵位,就不见他家大哥儿是今上亲点的探花郎么!如今连他也说起来,这可是替家里做幌子呢!”史鼐夫人卢氏闻弟媳这话,乃笑道:“你也平平气儿。林家这般人家,想来是知礼的;断然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况对他家姑娘也无益。只是云儿这性子要好生改一改;不然今后做了亲,才真是替家里妆幌子呢。”陈夫人叹道:“前日往卫家探了探他们的意思,瞧着竟是不愿意的了。当日两家先人也算交好,本想着如此完了云丫头这事,谁知竟不成了。”卢夫人笑道:“这其间缘故,咱们难道猜不出来的?往日我见他之性子过于跳脱,想着拘在家里做些针黹,磨磨脾气,谁知就成了咱们苛待孤女;咱们是当长辈的,难道好去同人辩这个不成?只得不管他了。咱们老姑奶奶又怜惜他年幼孤苦,三天两头的来接去,住着就不肯回来;若有那一日他自己要往家来,定然是同那边又闹了不自在。只是不管怎么样,云丫头也是咱们瞧着长起来的,到底不能撒手不管。待同老爷商议商议,寻个差不多的人家,到时候陪送一份像样子的妆奁,再给他些私房银子傍身,好歹也是令他终身有靠,别教人瞧着咱们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