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坐下,宗倩娘便以手帕子掩口,未语泪先流。秦桑正在梳洗,见状不由得一阵不耐烦。豆蔻立时道:“眼看要进腊月门,马上就是年节,不是奴婢多嘴,请总小姐收收眼泪,哪有一早就到别人屋里哭天抹泪的?没的晦气!”宗倩娘红着眼角道:“非是我故意添堵,实在是情难自已,你没有父母家人,许是不能体会到我的心情。”豆蔻气结,知她暗讽自己,想回她几句,却又忍下——总不好在小姐跟前吵起来。秦桑将玉梳“啪”地往桌上一拍,冷声道:“我不喜欢别人在我这儿哭哭啼啼的,有话明说,你是不是想打听你爹的情况?”宗倩娘打了个顿儿,忙拭去眼泪,赔笑道:“正是,麻烦妹妹……”“我不是你妹妹!”秦桑立时截断她的话,面无表情道,“咱们不是亲戚,也不是故旧,你我交情也没那么好,请你叫我秦小姐。”宗倩娘的脸色慢慢涨红,强自撑着笑道:“妹妹为何这样对我?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得罪妹妹了?”“没错,你是得罪我了!宗小姐不愧是巡抚千金,名门之后,主意大得很呐!先前求我爹我哥帮忙,嘴上说得那个好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秦桑不住冷笑,“结果你扭脸就拆台,生生把我爹我哥架在那里,弄得里外不是人,平白招惹皇上一顿申斥。”宗倩娘大惊,“这话是怎么说的?我真是冤枉……”“你不冤枉!我问你,卫家长公子带人进京喊冤,是不是你安排的?你知不知道你捅了大篓子?”“这事和我没关系,我劝他不要不要,是他自己非要这样干!”宗倩娘矢口否认,接着小心翼翼问道,“这事……他办错了?”秦桑眼中怒气一闪,冷哼道:“他没错,办得太好啦,宗大人美名天下扬,皇上成了昏君,连我爹都成了助纣为虐的恶人——东厂可不就是关押忠臣的地方么?”秦桑斜眼睃她,“可怜我爹我哥,本是好心护着你爹不受刑,现在倒好,背了一身的骂名!没见过你这样的,谁帮你,你不知感恩,反而贬低人家给自己脸上贴金!”宗倩娘惊慌地站起身,脸色又黄又青,嘴唇已没了血色,半晌才吃力地说:“没……我没有,与我不相干,那、那我爹会怎样?”秦桑幽幽叹道:“你爹怎样我不清楚,反正我爹是结结实实挨了皇上一顿骂。本来我爹都说动皇上饶宗大人性命,结果你们这样一闹……”她的目光中透着些许的惋惜,还有几丝埋怨,缓缓摇头道:“把皇上架在火上烤,你说皇上生了一肚子气,他能轻饶你爹?而且,卫家也牵扯进来,实话和你说,要不是怕贸然抓卫总兵引起辽东军营哗变,他早就被押解进京!”宗倩娘身子晃了晃,喃喃道:“不可能,你定然是在唬我,利用民意裹挟圣意,先前你们不是也用这个法子摆了苏首辅一道?盛御史不也是因此才得了朝廷的嘉许?怎的到我这里就不成!”秦桑上下打量她两眼,此时方明白她为何想出这个主意。不禁失笑:“裹挟二字不可乱说。而且两件事从根儿上就不一样,弹劾盛御史都是捕风捉影的事,他更没拿国库一两银子!宗大人的罪名可是实打实的,不管是何缘由,十万两雪花银生生从国库飞了,居然还为他喊冤,皇上岂能不恼。”宗倩娘犹不服气,“但……我爹充其量也就是挪用库银,再说你不也从保定藩库拿银子使么?一样无事!”秦桑脸色渐冷,“你忘记一点,我打了借条的,也没做假账想要蒙混过关,且不出三日就还上银粮,任谁也挑不出我的毛病。”她端起茶盏道:“和我比?连情势都看不清楚就照搬照做,白长个聪明样子,真是蠢得没边!”不等宗倩娘回话,豆蔻颇有眼色地架起她的胳膊,“我家小姐话都说这么明白了,您请回吧。”宗倩娘挣扎道:“秦小姐,这事真和我不相干,你不能怨我,求你救救我爹吧!”秦桑冷眼看着她,一言不发。宗倩娘声音转弱,逐渐变为呜呜咽咽的哭声。片刻,豆蔻回来禀告说:“她又跑到大门口候着,准是堵少爷去了。小姐,要不要奴婢把她请回屋?”“不必理会,随她折腾去吧,你着人盯紧点就行。”“小姐,老爷真因她爹的案子吃挂落了?”秦桑莞尔一笑,“我吓唬她呢,皇上是挺生气的,不过不是冲我爹,皇上气的是卫家和苏家。”豆蔻诧异而好奇,“皇上对卫家不满,奴婢能猜到缘由,可苏家又是为什么?”秦桑挑眉,“想知道?”“嗯!”“偏不告诉你,你就睁大眼仔细瞧好吧!”秦桑笑了几声,随即叹口气,“宗倩娘得知卫峰被抓,只拼命和他撇清关系,竟连一句他好不好都不肯问,凉薄至此,我都替卫峰不值。”豆蔻笑道:“反正有卫家操心,管他们呢。”秦桑起身踱到廊下,一直向东北方向盯着,良久方悠悠然道:“卫家的人,也该得到消息了。”转眼间日子迈进腊月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接连下了一天一夜,待早上起来,整个京城已是银装素裹一片琉璃世界。宗倩娘消瘦许多,宗长令的案子悬而未决,而朱闵青对她愈来愈冷淡,大有撒手不管之意。她是真的慌了。此时她不禁后悔,不该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朱闵青身上,若是多找几条门路,也许不至于这么被动。现在能救爹爹的还有谁?宗倩娘想来想去,一咬牙,终是拿定了主意。听说江安郡王礼贤下士,为人谦恭厚道,也许能求动他说情。她揣着卫峰相赠的匕首悄悄出了门,先去当铺当了二百两银子,然后雇顶暖轿,径直到了江安郡王府。刚报上名号,门房就把她往外赶,“没帖子的一律不准进。”宗倩娘忙递过去一锭银子,赔笑道:“劳烦您通融一下,郡王爷认识我父亲的。”门房拿在手里掂了两下,收入怀中却还是不让进,“不是小的为难您,谁都知道宗大人的案子,您的来意小的也能猜到。可我家郡王不管刑狱,您有冤,去大理寺申诉。”说罢,“咣当”关上大门,差点碰到宗倩娘的鼻子。宗倩娘僵在原地,气恼非常,委屈至极,忍不住又哭起来。一个女声在背后响起,“哭有什么用,哭就能把你爹哭出来?”宗倩娘回身望去,不知何时一辆马车停在照壁前,有个长相端庄的女子隔着车窗在看她。她问:“你是谁?”苏暮雨温和笑道:“能救你爹的人,上来,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天空彤云密布,显得异常昏暗阴沉,似在积聚着一场暴风雪。与此同时,秦桑也迎来了一位从辽东而来的远客。卫夫人小小的个子,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容长脸高鼻梁,眉眼和卫峰有几分相似,嘴角微微上翘,看起来总像是在笑。她见了秦桑,二话不说就抚膝一蹲,“承蒙朱总管关照,我家小子才保住一条命,此番上京,我就是代表卫家专程答谢朱总管来的。”第70章卫夫人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并未打动秦桑, 卫峰带人从辽东一路来京, 搞出这样大的动静,她不信卫家不知道。卫家并没有强行阻拦,他们又是打的什么算盘?恐怕也存着试探的意思。因此秦桑忙还了一礼,客气又疏离地说:“卫公子的事情我不大清楚,不敢当您的‘谢’字。”“说到底都是为了宗大人的案子。”卫夫人眼神微闪,“宗大人入狱, 我卫家也有责任, 理应替他奔走。可这帮人也分怎么个帮法,不会游水的人下河救溺水的人, 那两人不是都擎等着淹死么?”秦桑只笑不接话。卫夫人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叹道:“可恨我家那傻小子心眼太实诚, 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谁劝和谁急。在家里闹翻了天,几次扬言要断绝父子关系, 把他爹气得吐了血,现在还起不了身呢,我们也实在没办法。”秦桑不知这话有几分真, 只劝慰道:“一时犯了左性而已, 终究是亲儿子, 过不了几天就会转醒。”卫夫人擦擦眼角, “我一知道他被抓,就赶紧来了。实不相瞒,我先去的顺天府,那小子吃得好睡得香, 倒长胖了两斤,惊得我呀!因我家老爷和邱万春有几分交情,这才得知,是朱总管给顺天府递了话。”秦桑状若不经心似地问道:“听说卫总兵曾在锦衣卫任职?好像还查过寿王案?”“的确是,后来就去了辽东,一晃都十来年了。”“我外家就是受此案牵连才落败的,我母亲死前还在介怀,我外祖只不过和他来往密切些……唉,任谁也想不到寿王会突然谋反。”卫夫人脸色微变,却马上恢复如常,因笑道:“这案子我曾听老爷念叨过几次,只是叹息将星陨落,旁的却不肯多说。”说着她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本该他来京才对,一来总兵不可擅离职守,二来唯恐给朱总管招惹口舌是非,所以才让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后宅妇人来此。您放心,在卫家我说话一样管用。”秦桑重新上下打量她几眼,沉吟道:“这案子因拖欠军饷所致,说白了是皇上和朝廷理亏在先,但皇上不能有错,本来宗大人吃个哑巴亏也就过去了。但卫小将军这一闹,打的是皇上的脸,你叫他如何忍得?”卫夫人长长叹了口气,拿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是我们错了……这是七万两银票,我们变卖了全部田产家业,和辽东几个卫所的指挥使、参将等人一起凑出来的,请朱总管呈递皇上。”秦桑没拒绝,“银子先放我这里,你的话我也会转给爹爹,但结果如何,谁也不敢打包票。”卫夫人堆起一脸的笑容,“我们有负君恩,只望能多少添补上国库的窟窿,弥补自身的过错,不敢奢求免罪减刑。”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卫夫人才起身告辞。秦桑将人一直送到垂花门,恰巧看到宗倩娘失魂落魄走来。卫夫人当即停住脚,扬声道:“宗小姐来得正好,请把我家的匕首还回来。”宗倩娘眼神呆滞,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卫夫人,半晌才回过神来,赔笑道:“伯母何时来的?是为卫大哥的事来的吧,我刚去了顺天府,可衙役拦着……”“我家的匕首呢?”卫夫人的声音陡然提高,“我儿说给了你,可那是我卫家家传之物,只给嫡长子嫡长孙,不是你一个外人能拿的东西!”宗倩娘脸色不大好看,垂泪道:“这是怎么说的,让人以为是我死皮赖脸要来的。我说了不要,可卫大哥非要给我,还说随我处理,扔了也好卖了也好,他绝无二话。如今反要寻我的不是!”一听此话,卫夫人额上青筋急速蹦了蹦,心中顿时生出不祥预感,咬牙道:“匕首呢?”宗倩娘目光游离,却无愧色,“他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哪有給了人还要回去的道理……”“我问你匕首呢!”“……当了,银子全打点顺天府的衙役,我也是为了他好。”卫夫人倒吸口冷气,气得脸色铁青,颤抖着嘴唇道:“当票给我。”待接过当票细看,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死当?!”秦桑扶住她,安慰道:“看是哪家当铺,让小常福陪您一起去赎回来,我爹的面子他们不敢不给。”卫夫人恨恨瞪了一眼宗倩娘,忍了又忍,重重吞下口空气,方用力握了下秦桑的手,勉力笑道:“这把匕首实在非同小可,我……唉,感谢的话就不多说了,但看今后吧。”秦桑忙命小常福跟着,转头对宗倩娘笑道:“顺天府上上下下崔应节都熟,你把银子给谁了,让他替你要回来。”霎时,宗倩娘脸色变得通红,继而煞白,讪讪道:“不必麻烦,人家衙役也是好心。”秦桑轻飘飘瞥她一眼,意味莫名笑了两声。蓦地一阵不安掠过心境,宗倩娘只觉秦桑投过来的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像是窥破了她所有的心思。哨风卷着雪尘盘旋而过,吹得宗倩娘寒彻入骨,怔楞间,原地只剩她一人了。两个时辰过后,小常福归来,一脸不可思议地说:“小姐,才不到一天的功夫,那匕首竟被人买走啦。您猜买匕首的人是谁?”秦桑便笑:“我又不是神仙,少卖关子,快说,拿回来没有?”“拿倒是拿回来了……可这事真叫巧,买匕首的竟是崔家少爷!小的陪卫夫人找到崔家,崔少爷本来不大愿意归还,崔小姐从旁劝了劝,这才还给卫夫人,还没要钱。”“找回来就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秦桑并未放在心上,吩咐道,“这两天盯紧点宗倩娘,这个人,居然和苏家勾搭上了,虽不知要干什么,但肯定没安好心。”小常福略一欠身,“交给小的了,准保拿她个人赃并获。”翌日,得了消息的朱缇赶回家,请卫夫人过府,并朱闵青三人密谈一下午。秦桑没去听,其实结果她能猜出来,卫家应会站在他们这边,谈的,无非是利益多少的问题。直到暮色降临,卫夫人才离开。走的时候,她面色凝重,紧紧拧着眉毛,边走边思索着什么事情,甚至都忘了和廊下的秦桑打招呼。朱缇和朱闵青一前一后出了正房门。秦桑轻声道:“我看她似有为难之色。”“三分真七分假罢了,答应得太痛快,未免太廉价了不是?”朱缇不以为然笑笑,“卫家只当我们要给寿王平反,若是知道闵青的真实身份,只怕眼珠子要瞪出来。”秦桑笑道:“恐怕不止卫家,京城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啦。爹爹,今晚留下用饭吧。”朱缇拍着女儿的手,叹道:“宫里事情多耽搁不得,这就要走了。”秦桑要送,朱缇不让,示意她看朱闵青,“这孩子心思重,多陪陪他吧。”朱闵青穿着大红织金飞鱼通袖罗,负手站在廊下,望着暗沉沉的天际发怔。微啸的北风掠过庭院,将他的袍角撩起老高,在空中上下翻飞着,好似一只涅槃归来的火凤。刚刚靠近他,秦桑就觉得他浑身都在颤抖,嘴唇几乎绷成一条线,但眼中又有星星点点的泪光闪现。可见他内心是极度的激动和忿恨,只是这个人不习惯宣泄出来。秦桑挽住他的胳膊,依偎着他,柔声道:“一步一步,就要看到曙光了。”朱闵青身体在抖,声音也在抖,“只要咱们帮卫家保住总兵之位,平安度过此次危机,卫家就把寿王案翻出来!我母后,也终于能昭雪……”渐渐的,他说不下去了,像抽去浑身力气般,缓缓靠着廊柱坐在地上,将头深深埋在秦桑脖颈间。“这股恨在我心里埋了十六年,日日夜夜折磨着我,有时候我真想干脆把皇上一刀砍了,一了百了……还好遇见了你,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秦桑双手捧起朱闵青的脸,轻轻在他脸上印下一吻,浅笑道:“还好,你也一直在我身边。”天空飘起了雪花,先是零星几片,很快雪势变大,搓绵扯絮一般,不到半个时辰便是厚厚一层,整个京城都是银装素裹白皑皑一片,将暗夜也映亮了几分。夜深了,院子里的人们渐已入睡,宗倩娘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朱缇回府,卫夫人也来了,他们肯定在商议父亲的案子,奈何她靠近不了,无从得知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她已然得罪了卫家,也得罪了朱缇,朱闵青也不管她了,别看现在她还能住在这里,没准明天就会被赶出去。亦或许,他们收留自己,是为了威胁父亲,让父亲一人顶罪!原本朱闵青对她挺好的,就因那个雨天秦桑乱发脾气,从此以后朱闵青对她就淡了。不就仗着是朱缇的女儿么!待朱缇倒台,看你还怎么抖得起来!好容易等到天光发亮,宗倩娘怀揣着一封信,冒着漫天风雪一路来到都察院,扯开嗓子就喊:“冤枉——”第71章西北风裹着雪花片满街旋舞着, 朱闵青站在街巷口, 望着宗倩娘的背影,脸色比天色更阴冷。小常福觑着他道:“少爷,用不用小的把她拦下来?”“凭她闹去!”朱闵青冷笑道,“这里我来处理,你去给督主递消息,就说这边已经安排妥当, 可以动手了。”小常福应声退下, 朱闵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待看到都察院的差役带宗倩娘进了门, 便绕了一圈, 从侧门悄然入内。宗倩娘被直接带到大堂, 只见上首坐着一位白白胖胖圆乎乎的官儿,颌下留着美髯, 笑呵呵的十分和气,看起来就像个和蔼可亲的生意人。他眼中闪着慈和的光芒,声音不高不低, “小姑娘有何冤屈, 但说无妨。”宗倩娘绷得紧紧的心立时松缓下来, 略一低头, 已是泪湿衣襟,“我为我爹喊冤,我爹任辽东巡抚,被奸人所误下了诏狱, 恳请大老爷做主,还我爹一个清白。”“呦呵,原来是宗长令的案子,本官有所耳闻,你可有讼状?”宗倩娘忙把状子递上去。那人仔细看了半晌,惊呼道:“竟然是朱总管拦下宗长令催促军饷的折子,前后十一次……啧啧,这么说,你口中的奸人就是朱总管了?”宗倩娘拭泪道:“我不敢妄说,也许是有人假借朱总管名头行事,请大人明察秋毫,将真正误国之人绳之以法。”“小姑娘还挺能说道,但是光听你一面之词是不够的,朱总管是司礼监大太监,皇上身边第一红人,若你没有确凿的证据,本官不敢接你的案子。”宗倩娘怀揣着一封信,那是苏暮雨给她的,上面写着何时、何地、何人收到她父亲的奏折,经谁手递交到内阁,票拟如何转到司礼监,从此便如石沉大海寻不到踪迹了。详细无遗,甚至连当时说的话都记了下来,由不得别人不相信。苏暮雨答应她,只要她去都察院告状,剩下的自有苏家人操办,定能保她父亲安然无恙,并许诺平调她父亲去南直隶任职。最开始她将信将疑,但苏暮雨随后拿出象牙笏板,言明这是苏首辅的意思,她便什么疑虑也没有了。宗倩娘因道:“我有证据证明我父亲的奏折被拦。”“呈上来。”宗倩娘刚要呈递上去,却又犹豫了,迟疑道:“请问大人贵姓?不是我多虑,事关重大,一般的官员恐怕是不敢接。”“哦,我姓盛。”“盛?!”宗倩娘脸色慢慢变了,“可是曾任新乐县令的盛御史?”盛御史抚着下颌美髯笑道:“正是本官,本官的官声想必姑娘也听过的,为人刚正、不畏权势,乃是人们交口称赞的青天大老爷!”什么青天大老爷?简直是晴天霹雳!宗倩娘脸色大变,赶忙把信紧紧捂在胸口,大叫道:“你是朱总管的亲信,我不信你,都御史大人呢?我要直接见他!”盛御史没有一丝恼怒,笑眯眯道:“可以,来人呐,请左大人来,就说宗长令的女儿要告朱总管,请他一并来审审。”宗倩娘有些着慌,眼珠子四处乱转,苏暮雨不是说自有苏家人操办么?他们人呢?怎么一进大门就被带到盛御史这里?不过她还存着一丝侥幸,都御史总不会也是朱缇的人吧……须臾,左都御史左大人到了,然而等宗倩娘看清他身后之人,惊得一张脸血色全无,哆嗦着嘴唇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朱闵青阴沉着脸,冷冷看着她道:“你要告谁?”宗倩娘如何说得出来!盛御史看热闹不嫌事大,巴巴的将诉状拿过去,“两位大人请看,犯官之女要告主审官,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朱闵青草草看了一遍,狞笑道:“好个宗倩娘,好个中山狼,若不是督主一力相护,你爹早被皇上砍了脑袋。你当初怎么求我的?敢利用我,真当我不会杀你?”被他阴狠刻毒的目光盯着,宗倩娘头“嗡”的一响,双膝一软差点软瘫在地,讷讷道:“我没有,我没有告发你……我一个字都没说你的不是。”左大人眼光微闪,从旁劝道:“朱大人稍安勿躁,都察院主掌监察之责,向来是有状必接,咱们先听听苦主怎么说。”一听这人似有回护之意,宗倩娘心下稍稍安定,暗想莫非他就是苏家安排的人?因道:“我……我不敢胡乱栽赃别人,我爹案子疑点重重,我心里着急罢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朱闵青冷哼一声,扯了下嘴角,透着十足的讥讽嘲笑。宗倩娘哆哆嗦嗦掏出信,强撑着说:“请都御史大人细看,上面一五一十写得清楚。分明是有人故意拦截我爹的奏章,若说我爹有罪,那此人更是罪不容诛。”左大人接过来一瞧,眼神登时亮了,立时道:“你从哪儿得来的?”“我……我到处打听,好容易……”“说实话。”朱闵青拿着根细细的竹签,漫不经心的从指尖划过,“我不介意在都察院用诏狱的审讯法子。”宗倩娘犹不死心,含泪泣道:“大哥!你当真如此绝情?你说过不会逼我做不愿意的事。”朱闵青懒得废话,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扑”一声,竹签不偏不倚扎透了她的掌心。宗倩娘凄厉地惨叫一声,半疼半吓,登时晕了过去。朱闵青缓缓拔/出来,竹签与血肉相互摩挲,发出细碎且黏糊的声音,让旁边看着的两位老大人都不禁头皮发麻。宗倩娘又疼醒了。此时她方意识到朱闵青的可怕,浑身筛糠似地抖,不待他问,马上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干干净净。末了嚷道:“都是苏暮雨的主意,我救父心切,一时糊涂才受她迷惑。这封信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我爹绝对上过折子!”这本盛御史手笔不停,已将她的话记录在案,令其签字画押。朱闵青拿着供词和信件,冲左大人一拱手告辞而去,扫也没扫地上的宗倩娘一眼。盛御史还是笑眯眯的模样,翘着胡须道:“小姑娘,你爹每次察典不是次等就是末等,你是否知道都是苏首辅评定的?不然你爹早调入京城喽。”宗倩娘呆傻片刻,嘴一撇,“哇”的一声放声大哭。却是被差役架起胳膊,拖到监牢一关,再无人理她。隔日,都察院左都御史和盛御史联名上了一份措辞严厉的奏折,弹劾苏首辅及其附庸者利用京察排除异己,挑起党争之祸。并着重阐述宗长令的考评问题,指出察典结果和辽东实际政绩的天差地别,矛头直指吏部尚书和都察院右都御史。这二人皆是苏首辅的门生。不等他们反击,盛御史又是一份弹劾,叱责苏家门风不正、管教不严,放任子女胁迫他人,诬陷官员,妄图操控内廷云云。接连两个弹劾案,苏首辅很是懵了一下,但他毕竟混迹官场过年,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很快镇定下来。察典一事他并未直接插手,且上峰想找下属的差错,就没有找不出来的,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所以他并未放在心上。至于苏暮雨的事,他是来了个一问三不知,而苏暮雨更是矢口否认,只说宗倩娘因她父亲的案子暗中生恨,胡乱咬人。永隆帝就开始看双方扯皮。后来,又扯到拖欠军饷的事上,这下更乱了,不止内阁、吏部和司礼监,连户部、兵部都牵连进来,甚至工部也有了差错——银子都拿给你们修河堤去了,只能拖欠军饷!刑部和礼部正站在边上笑呵呵看热闹,不想,莫名其妙也被御史攻击:刑部审案不清不楚;礼部掌管科举,座师学生连成片,乃是党争之源!至于引起这场论战的宗长令一案,倒无人再提。六部大混战,吵得永隆帝脑袋瓜子疼,不寐症状愈发严重了。有人也几次提到卫家,但都被永隆帝压下去。因为朱缇早就把七万两银子交给了永隆帝,且卫宁远绝口不提军饷,俨然就是拿家私补国库窟窿的做派。永隆帝平白得了银子,心里高兴,看卫宁远就顺眼多了。再看一帮朝臣打嘴仗,打来打去也没打出一两银子来,不免和朱缇发牢骚:“个个成天嚷着替朕分忧,朕缺银子,他们倒是想法给朕弄银子来!天天吵啊吵的,也不知道他们吵什么。”朱缇笑道:“老奴听过一句话,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们争的,无非是个‘均’字。”永隆帝凝神思索片刻,“你说详细点。”“读书科举,座师门生,肯定少不了党争。其实党争根本避免不了,只要各方势力均衡,一样能办事。”“就怕失衡!”一语提醒了永隆帝,“苏光斗门人太多,朕本以为他们能收敛几分,都察院两封弹劾一上,六部居然都掺和进来,到处都替他说话……朕小看了他。”朱缇低头,几不可察微微一笑,不再言语。眼见要到年根儿,这场混战还没有结束的迹象。朱闵青叹道:“文人的嘴真能说,那天我在殿前当差,他们愣是吵了两个时辰不带重样的,怪不得皇上不爱上朝,原来是被烦的!”秦桑噗嗤地笑出声来,“说句逾越的话,这些罪往后也有你受的。”朱闵青嘴角微翘,“等过完年,也差不多能消停了。”秦桑手里拿着新衣,一面往他身上比大小,一面笑道:“宗倩娘一直在监牢里关着,我猜宗夫人该着急了。”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4 23:51:38~2020-05-25 23:5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污一污更健康 20瓶;豆不见姬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72章朱闵青张开胳膊由着秦桑在身上比划。她低头给他整理衣衫, 他在低头看她, 没注意听她在说什么。鸦黑的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小巧的耳垂白皙中透着淡淡的粉,闪着红宝石的璨光。朱闵青无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垂。很软,很柔,微微的凉, 手感极其舒服。他忍不住低下头, 想要尝尝那是什么味道。秦桑说着宗家的事,却听不到朱闵青的回应, 正纳罕间, 忽觉一阵炙热的气息扑过来。她抬头, 恰好对上一双俊逸非凡的凤眸,此刻不见往日的沉静深邃, 唯有无法言喻的柔情与眷恋。秦桑怔怔的,仿佛被他的目光牢牢束缚住,连根手指也动弹不得。便眼看着他, 轻启薄唇, 微露舌尖, 稍稍偏过头, 凑到自己耳边,秦桑不由屏住呼吸。湿热柔腻的舌尖自下而上划过耳轮,男人粗重的喘息声中,夹杂着轻微吞咽声, 和奇怪的黏腻声。一瞬间,每处肌肤都发烧似的烫,心脏剧烈跳动着,震得胸膛阵阵发麻。她浑身酥掉了,不知何时已伏在他的怀中。时间似乎停滞不前,天地万物都悄然离去,唯有属于二人的独有的味道萦绕其间,逐渐发散开来,连空气也变得不同了。朱闵青重重喘了口气,好容易压下内心的躁动,暗自庆幸冬日衣袍厚实,让他免去一场难言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