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二人的纷争,她又觉得不能露怯,硬装出泰然自若的模样,“如你所愿,我上京来找你了。”小姑娘脸臊得跟块红布似的,分明尴尬万分,嘴上却半点不肯吃亏,朱闵青看着好笑,慢悠悠说:“上赶着送人头吗?”听似是顽笑话,但语气透出的调侃轻蔑,让秦桑不由生出不服气来,一时竟忘了肚饿。“我当初是用计逼你出手,可那是为了救人,何错之有?反倒是你吃着朝廷的俸禄,却看着百姓遭殃,对得起你身上的官服么!我既然敢敲门,定然是有把握,咱们等着瞧,还不知谁笑话谁呢。”朱闵青便敛了笑容,“督主的女儿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当的。”秦桑冷哼道:“是与不是,还需我爹来定。”朱闵青眯缝着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半晌才道:“进来。”“我爹在家了么?”“督主常年在宫中,一般不回来,略晚些让人通禀他一声,你等消息吧。”秦桑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显出几分僵硬,腿脚不大灵便的样子。她是极细心的人,立刻意识到不对。她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放软了声音:“那个……你是不是受伤了?”朱闵青没搭理她。这是一所三进的院子,青砖青瓦,并不大,外面看着很普通,里面却布置得很别致。院中栽着一棵花树,大冬天光秃秃的,秦桑也没看出是什么树。朱闵青唤过来一个小丫鬟,“豆蔻,去下一碗宫面。”豆蔻十五六的年纪,长得水灵灵的,因笑道:“鸡汤煨了一宿,又浓又香,用下面最好了,还有前儿得的金华火腿,奴婢也切点进去。”朱闵青的目光扫过秦桑头上的白花,淡淡说:“不要荤腥,下一碗素面。叫小常福升两盆炭火,一并送到暖阁。”正在呵手取暖的秦桑一怔,心底涌上一股热流,又甜又苦,又有几分酸涩,暗道这人也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淡啊。暖阁的布置也不奢华,一水儿的黑漆家具,北面一张大炕,铺着半新不旧的团花锦缎褥子,中间摆着炕桌,看样子是黄花梨的,倒是这屋里唯一值钱的,只可惜桌角缺了个口。暖炕下首,靠墙各设四张官帽椅,中间用搁几隔开,上面摆着盆水仙花,花开得正好,散发着幽幽的清香。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画倒平常,那字龙飞凤舞,倒是有几分名家风范。靠窗是一张长条书案,案上放着一个粉彩的笔筒,倒插数根湖笔,左面整整齐齐放着几册书。秦桑一面打量着,一面在椅子上坐下,思忖了片刻,才轻声说:“若是我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能暂住几天吗?”朱闵青抱着胳膊靠墙站着,闻言道:“没有多余的屋子,不过你可以在柴房里凑合凑合。”三进的院子,一路走来,总共也没见几个人,怎会没有多余的屋子?分明是这人故意为难自己。秦桑气噎,方才对他的那点子好感顿时烟消云散。很快,面和炭火都送过来了。热乎乎的汤面下肚,秦桑顿时舒坦不少,这屋里炭火熊熊,却是一点烟火气不闻,烤得人身上暖融融的。自从母亲病重,秦桑脑子里那根弦一直是紧绷的,彼时不觉得,现在寻到了爹爹处所,又进了门,算是解决了一件大事。精神一松懈,加之吃饱了肚子,人肯定就开始犯困。不知不觉的,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朦胧中,似乎被谁抱了起来,还给她盖上被子。这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秦桑一睁眼就看到炕沿上坐着一个男人,他嘴角带着笑,看向秦桑的目光非常和蔼,“醒了啊,慢慢坐起来,当心头晕。”四十上下的年纪,轮廓分明,鼻子高挺,双目炯然生光,脸上没有留须,虽然双鬓已染了风霜,但年轻时一定是个十分英气俊秀的男子。他的声音并不尖细,却较一般男子更为涩滞。不知为何看到他,秦桑突然就想哭,呜咽着问:“你是我爹爹吗?”朱缇失笑,一点头说:“我是你爹爹,亲的。”秦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痛快就认了,也忒草率了罢!“你就不怀疑我?”“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我的孩子。”朱缇端详着她的脸,“你和你娘长得太像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朱缇目光扫过秦桑头上的白花,眼中是流淌不尽的伤感,叹道:“她什么时候去的?”“冬月二十,娘临终前才说出我的身世。”秦桑摸出玉兰花纹荷包,递到他跟前,“娘让我把这个给你。”朱缇紧紧握住荷包,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悲痛,良久才仰首长叹,“阿婉……唉,孩子,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我随母姓,单名一个桑字,就是桑树的桑。我娘说我出生的时候,家门口的桑树正好发芽,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可我家门口根本没有桑树,真是奇怪。”朱缇温和地说:“有的,许多年前,这宅子门口的确有棵桑树,后来叫主人家给砍了,我买了这处宅子,想再栽一株,却怎么也活不了。”“我是在这里出生的?”秦桑惊讶得不得了,又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私宅又小又偏僻,丝毫不像有钱有势的人家,原来这里是你和娘住过的地方!”朱缇笑了笑,却说:“你们娘俩受委屈了,告诉爹,谁欺负你了,肯定有!不然你娘不会让你来找我。”秦桑犹豫了片刻道:“这些年我们一直住在秦家庄,老族长在的时候,都还说得过去,新族长就不地道了,还逼我嫁给县太爷的傻儿子,不过没得逞罢了。”“我朱缇的女儿,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儿,怎能让别人欺负!”朱缇冷笑道,“阿桑,从今往后你什么也不用怕,有爹在,满京城你尽管横着走,爹给你把鞭子,看谁不顺眼就抽他!”秦桑被逗笑了,又忍不住落泪。“又哭又笑,真是个小孩子。”朱缇端过燕窝粥,慈爱地看着她吃,“阿桑,今儿好好休息一天,明儿个出去逛逛,想要什么就买什么,爹有银子,你可劲儿地花。”秦桑笑个不停,调皮道:“那我就不客气啦,非把爹爹的小金库花光不可。”朱缇哈哈大笑,“能花光爹的银子,也是本事。”朱闵青的身影在门口晃了下。“进来吧,正好安排你个差事。”朱缇扫了一眼朱闵青的腰腿,吩咐道,“通知下去,我朱缇的亲闺女找回来啦!”“阿桑,这是你干哥哥,想来已经认识了,爹爹常在宫中,你有什么事找不到爹爹,找他也是一样的,以后好好相处。”“哥……哥。”秦桑略带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暗自思忖,若是爹爹知道朱闵青曾经对她喊打喊杀,不知会作何感想。朱闵青微微一笑,道:“督主放心,我会将阿桑妹子当做亲妹妹一般疼爱,绝不叫人欺了她去。”朱缇满意地点点头,想起了什么,问秦桑:“你娘有没有教你识字?”说起这个来,秦桑一脸的自豪,眼中甚至露出些许不常见的得意,“我从三岁起娘就给我启蒙了,后来又专门给我请了教书先生,我写的策论连镇上的进士老爷都说好。”朱缇一拍手笑道:“我就说嘛,你娘是个大才女,你至少也是个小才女,好好好,也要叫那些人知道,我闺女也会做诗词歌赋。”“爹……”秦桑不自然地笑了下,“我娘不让我把精力放在诗文上头。”“哦?那你平常看些什么书?”似乎非常难以启齿,秦桑嘴唇嚅动了好几下,才吞吞吐吐地说:“《佞幸列传》、《酷吏》、《奸臣传》……”此时朱缇和朱闵青的脸色,已不能用“惊愕”二字来形容了。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11 01:43:13~2020-03-13 20:2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茶茶子、xx、lotus、、十月海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若梦 34瓶;lovely2011701、墨语 20瓶;余生无往 10瓶;今晚我失眠o 9瓶;congee、荔枝加菲猫、柒喵 5瓶;小樱桃~、两颗小虎牙 3瓶;来自非洲的吃土少女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3章两个火盆霜炭熊熊燃烧,暖阁里是融融似春,热得秦桑身上一阵阵的发燥,紧握的手心里也隐隐泌出细汗。佞幸、酷吏、奸臣……这几本书的名字,简直就是明晃晃地打爹爹的脸!恐怕爹爹的政敌都不会当面这样说,更何况是他刚认回的闺女,从他脸色上就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的吃惊。其实她完全可以不说,或者随便敷衍过去,说些诗文之类的哄他开心,但她不愿欺瞒他。秦桑低头默默打着腹稿,此时朱缇已从极度的惊愕中恢复过来,略一思量,道:“你娘的性子我知道,不是促狭之人,她让你看这些书,必有她的用意。”秦桑道:“先前我也不明白,别家的女孩子读书,无非是女诫女则,烈女传之类无趣的东西,我娘却逼着我看史书,特别是那几本。”“看过还不算,我娘会问我,他们是如何发迹的,最大的依仗是什么,皇上重用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为何会落个凄惨的下场。”秦桑停顿了下,看看朱缇越来越凝重的面孔,干脆一股脑儿把话全说了出来,“不止如此,娘还让我想,如果我是他们,怎样做才能得到善终!”“直到知晓了爹爹是谁,我才明白她的用意。”秦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并非说爹爹是坏人,爹爹的立场和外臣天然对立,又管着东厂,很容易就被视为‘佞幸’,并借这个名头弹劾您。”“娘想让我过普通日子,但说不准哪一天爹爹会认回我,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作用,我能帮上忙也是好的。她是满心希望您好,其实爹爹本事大,娘根本就是杞人忧天。”她说完了,朱缇还在想,朱闵青若有所思看着她,谁也没有说话,屋里很静,只有啸风打着窗棂的嚓嚓声。许是想起了往事,朱缇的眼角微微泛红,“当年爹进宫时,你娘也提醒过我,不可树敌太多。她是用心良苦,爹明白的。”秦桑轻轻吁口气,此刻心才算彻底落回了肚子里。趁他们说话的空档,朱闵青从旁说道:“督主,昨天我提审了钱云亮,他没抗住全招了,和您预料的差不多,口供已经签字画押。”朱缇道:“让你在家养伤,怎的又跑去当差,谁审不一样?你手底下那几个也要锻炼一下——腿好些了吗?”朱闵青垂下眼睑,“不妨事的。总归是我大意犯的错,给督主惹了麻烦,就这么在家养着实在说不过去。”“去书房谈吧。”朱缇立起身,温言对秦桑说:“好孩子,你先歇着,爹爹过会儿再来和你说话。”须臾,豆蔻进来道:“大小姐,热水烧好了,您是先用饭还是先沐浴?”进京这一路都没有洗过澡,秦桑当然是选择痛痛快快洗个澡。从净房出来,她浑身上下已是焕然一新,上着月白底子宝蓝花纹缎面对襟褙子,下面是素白暗纹马面裙,即是孝服,又不至于太素淡。秦桑因笑道:“这衣服很合适,难为你考虑得这么周全。”豆蔻却说:“不是奴婢准备的,是少爷今儿个回来时买的。大小姐,少爷对您可真好,奴婢在府里七八年了,头一回见他给别人买东西。”秦桑不禁一怔,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除了母亲,这大约是第一次有人惦念自己有没有穿的。将那股涩意压下去,她问道:“这个宅子都有谁住?”豆蔻忙答道:“这院子里统共就六个人,老爷,您,少爷三位主子,除了奴婢,还有少爷的奶娘林嬷嬷,另有就是跑腿儿的小常福,就是昨天端火盆的那个小瘦猴子。”秦桑道:“小常福我知道,林嬷嬷又是哪个?”“她没在府里,前两天有事回了老家。”“朱闵青他……他的腿是怎么回事?”“这个啊,”豆蔻往门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是让老爷给打的,说是差事没办好,挨了足足二十大板呢!老爷也真是的,打另外两个十板子,轮到少爷却翻番。”原来真因为车马店的事受罚了!秦桑默然不语,好一会儿心里的内疚才慢慢过去,悄声问道:“他有何喜好?”豆蔻拧着眉毛想了想,说:“好像没有,少爷大多在外办差,回府了也是闷在屋里头看书。”秦桑琢磨,爱看书就好,这有个能谈论的话题,或许能缓和下二人的关系。她俩又说了些闲话,见日影西斜,豆蔻遂告退去准备晚饭,秦桑一个人呆着无趣,在院子里悠然转悠了一圈,恰好来到书房门口。里面朱缇二人正在商议事情,秦桑不好打扰,刚要转身离开时,却隐约听到“弹劾……擅权”几个模糊的字眼,脚步便顿住了。定然事关爹爹!隔着厚锻帘子犹豫片刻,他们刚见面,彼此脾气秉性还不熟悉,但她可以感到爹爹对她的疼爱,她想为他做点什么。遂扬声道:“爹爹在吗?”屋里的人住了声音,随即朱缇说:“阿桑啊,进来吧。”秦桑挑帘进屋,因笑道:“女儿是不是打扰爹爹了?”朱缇和朱闵青一左一右分坐在上首两张太师椅上,听见动静都向她看来。朱缇摆手道:“什么话,你找爹爹不用挑时候,想来就来,任凭何事也没我闺女重要。”又上下打量她,不住点头,“这身衣服好,你虽在孝期,可年纪还小着呢,不能死气沉沉的,须得有点鲜活劲。”秦桑偷偷瞥了朱闵青一眼,“是啊,要谢谢买衣服的人。爹爹,是有人弹劾你吗?”朱缇还没说话,朱闵青先开了口,“你偷听我们谈话?”秦桑一挑眉,“不是偷听,是风把你们的话送到我耳朵里。”朱闵青听了一愣,朱缇已是大笑,“好闺女,坐到爹身边,正好也听听你的见解。”秦桑依言坐在他下首的椅子上,但听他说:“我接到密报,有人想要联名弹劾我,罪名是‘擅天子之权’,现在其中一人被我拿住,他供出了名单,都是些品阶不高的,你说我是先抓人,还是找把柄先弹劾他们?”“哪种也不好!”秦桑坦言道,“无理由的抓人会让事情越闹越大,也会让更多的人站到对方的阵营里。而弹劾他们更不可取,文人最会打嘴仗,朝堂上咱们讨不到便宜,除非有重臣站在您这边。”朱闵青皱眉道:“那就干等着挨打吗?若不给他们个警醒,此风一起,弹劾奏章肯定满天飞,督主的日子更不好过。”秦桑看了他一眼,目中波光流转,顾盼之间,那双眸子灿然生华,竟晃得朱闵青有些失神。她的口气十分肯定,“不会!若弹劾爹爹‘擅天子之权’,那他们定然会失败!”“他们以忠臣自居,将爹爹视为奸臣。什么叫奸臣?欺君罔上、图谋篡位,不把皇上放在眼里的才叫奸臣。爹爹,这您有吗?”朱缇瞅了瞅朱闵青,道:“应是没有。”“若论忠臣,只怕皇上正喜欢您的‘忠’。臣子的忠,是忠君,是忠于儒家道义里的‘君’,而非皇上本人。爹爹,我听说皇上就寝,须得你在旁守着才能睡得安稳。”朱缇愣了下,答道:“皇上有梦魇的症状,的确经常让我守夜。”“这就是了!在皇上心中,您可比那些大臣们可靠多了,也就是说,他认为你是最忠心的。相较外臣的忠君,内臣的您是忠于他个人。这样忠心耿耿的您,怎会擅天子之权?只要皇上不信,他们弹劾您的理由就站不住脚!”“外臣与内臣,他们是外,您是内,亲疏远近,我想皇上内心会倾向于您,即便看到弹劾的奏章,他也会置之不理。”一语点醒局中人,朱缇二人已经是听明白了。看女儿从容不迫侃侃而谈,字字句句都透着道理,小小年纪,竟颇有大家风范,朱缇心中是大为得意,“说得好,那我就按兵不动,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招。”朱闵青思忖片刻,提议道:“不若督主适当和皇上哭诉一下,好让皇上心里有个准备,省得打咱们个措手不及。”秦桑也称是,“我认为也不能瞒着皇上,还有您抓人的事,也得过下明路。”“嗯,皇上那头我去说,他的脾气没人比我更清楚。有你们两个在,我算是高枕无忧喽!”朱缇不无欣慰叹道,待看天色擦黑,便起身说,“我要进宫伺候着去了,阿桑,明日让你哥哥陪你出去玩玩。”秦桑站起来要送他,又被摁了回去,“不必送,门外自有接我的人,你们两个说话,我走了。”书房里便剩下了秦桑和朱闵青二人,相对无言,气氛沉闷又尴尬。这样的环境让秦桑很是别扭,似是要打破二人之间的僵局,她首先开口说:“听说你平日里也爱看书,都看些什么书?”朱闵青抬了下眼皮,慢吞吞说:“闲书。”“巧了,我也爱看闲书,例如山川游记、笔记小说,你都看过哪些?”朱闵青笑了一下,不知为何,秦桑觉得他笑得很奇怪。“多是奇巧淫技的书,譬如剥皮之术、烹煮之法、断锥灌铅等等。”起初秦桑还愣愣听着,暗道剥皮、烹煮,难道他爱好厨艺?那断锥灌铅又是什么?渐次觉得哪里不对,便问了出来。朱闵青的嘴角勾起来,一向沉静的目光也终于有了波动,笑道:“好说,等你跟我走一趟诏狱便明白了。”秦桑琢磨一会儿,猛然醒悟过来,头皮一炸,嘴唇都有些发白,可接触到朱闵青似笑非笑的目光,又觉得他在唬自己。朱闵青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说道:“我没骗你,诏狱用刑之残酷,远非你想象。不然为何人人谈之色变?”他慢悠悠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仰望着深不可测的天际,声音又浊又重,“厂卫臭名昭著,本朝开国以来,无论是厂公也好,锦衣卫指挥使也好,从没有一个得到善终。”他侧过身,脸色晦暗不明,一字一句道:“瞧瞧外头的天,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清楚。妹子,你未来的路很艰难呢!”他说的没错,凡在爹爹这个位置上的宦官,无一例外,皆以惨死收场。秦桑双手紧紧攥着椅子把手,一口接一口地深吸气,极力抑制着慌乱的心跳,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朱缇刚刚坐过的椅子,渐渐的,重新镇定下来。皇帝还在,爹爹圣眷优渥,局面还没到那一步,爹爹和她还有机会!而且,爹爹身边不止她一人,朱闵青看似和爹爹关系很好,他会和自己站在一起的。秦桑站起身来,捧着烛台走到朱闵青身边,一样地看向黑洞洞的天际,语气温良,却异常坚定,“我不怕黑,我有灯可以照路。”朱闵青低头把烛火吹灭了。带着孩子气的动作让秦桑不禁失笑:“傻哥哥,灯在我心里呢,我自己就是那盏灯!我失去了母亲,不想再失去父亲,无论这条路多难,我都会顺利地走到底。”她抬头,看着朱闵青莞尔一笑:“这条路,你愿意陪我走吗?”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13 20:27:31~2020-03-14 19:0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若梦 3瓶;青青原上草、能依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4章 (虫)小姑娘看着他,眼神专注而清澈,不掺一星半点儿的杂念,含着几分热烈的期许。她说:“走夜路,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罢。”朱闵青黑如夜色的眸子有了一丝光亮,就在秦桑以为他定然会应下之时,那双凤眸中的光彩却渐渐淡了下来,一片沉静,不见丝毫波澜。良久他才说:“我们不是一路人。”秦桑听了讶然万分,来不及发问,又听他说:“你和督主也不是一路人。”哨风隔窗袭来,冷得秦桑打了寒颤。朱闵青伸手关上窗子,坐了椅上,慢慢道:“你心怀恻隐之心,天生对底层小民抱有同情,遇见不平事也总想插手管一管,很有点急公好义的意思。”秦桑纳闷道:“我是爱管闲事,可这和一路不一路有什么关系?”朱闵青语气淡淡的,“很简单,我和督主和正你相反,对于‘义’,我们更看重‘利’,行事风格和你大相径庭。你们刚相认,彼此还新鲜着,等以后彼此了解了,不见得还会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其实令堂让你读那些书,不单是为了帮督主应对外臣,更重要的一点你没敢说。”朱闵青目光幽幽看着她,“令堂想让你把督主拉回到正道上来,对不对?”秦桑默然了,半晌才说:“我娘说过,爹爹不是坏人。”“督主成年入宫,本身就比不上从小侍奉皇上的宦官,他有今天的权势,是踏着别人的尸骨上来的。单靠你们那点子亲情,能让他走你心中的‘正道’?”说着,朱闵青笑了一下,看向秦桑的目光也多少带了玩味,“不过我们暂时的目标是一致的,倒可以携手走一段路。你要帮助督主,就会谋求权力,权力是这世上最迷惑人心的东西,我也好奇,你能保持本心多久。”被人质疑的滋味着实难受,秦桑面上有些不大好看。回了房,饭也不吃,直接蒙头躺倒,但她心里装着事,翻来覆去想着朱闵青的话。在民间,爹爹的名声的确不好,甚至到了闻其名,小儿不敢夜啼的地步。若说这些年来爹爹一点儿阴私手段没用过,手上没有一个冤魂,她是不信的。朝堂之上各种权势倾轧,依附爹爹的人不知何其多,爹爹做事,也定然会考虑到他们的意见,若是自己和他们的意见相左,爹爹会选择听谁的呢?还有一点她也觉得奇怪,朱闵青是爹爹的养子,应当称呼爹爹“干爹”或者“义父”,为什么他只叫“督主”?越想越觉得复杂难解,一直到鸡叫时分她才朦胧睡去,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连忙一咕噜爬起来,匆匆梳洗过后,叫小常福备车,唤上豆蔻,准备出门看看京城的风象。因朱闵青身上带伤,她没叫他,却在马车前见到了他。他今天穿了常服,浅蓝色银白暗花圆领缎袍,外罩一件石青色氅衣,倒是多了几分潇洒倜傥。秦桑叫他回去,说有豆蔻跟着就好。朱闵青道:“督主吩咐我带你逛逛,我就必须跟着,豆蔻,你留下看家。”豆蔻偷偷觑着大小姐的脸色,见她似有不悦,便道:“少爷,要不还是奴婢跟着吧,在外头还是奴婢伺候着方便……”她话没说完,朱闵青盯了她一眼,下头的话竟硬生生憋了回去。秦桑不忍让豆蔻受夹板气,便跳下马车,“不去了,过几日再说。”却是还没走到屋里,宫里就来了人,一个宦官并两个嬷嬷,都是李贵妃宫里的人,传秦桑明日进宫。那宦官叫吴有德,言语间颇为恭谨,“贵妃娘娘今儿早上听说朱公公寻回了闺女,喜得立时就要叫进宫看看。因今天几位诰命要过去请安,怕怠慢了姑娘,这才改在了明日。”又指着身后两个嬷嬷说:“这两位是娘娘身边的老人,宫里宫外都熟得很,娘娘想着朱公公宅子里人少,也没有经年的老人,就先让这两位伺候着姑娘。”这就开始往身边塞人了?秦桑心里发笑,道:“宫里规矩我是半点不懂,乍一进宫还真怕让人笑话了去,有这两位嬷嬷指点规矩,我放心多了。明日要好好谢谢娘娘,豆蔻,快收拾客房,虽然只有一晚,也万不可怠慢了两位嬷嬷!”言语机锋谁都会打,吴公公说送人来伺候,她便说这两个嬷嬷是临时指点规矩来的。她不知道李贵妃什么来头,但笃定不会与自己撕破脸。果然,吴公公脸上笑容不变,根本没再提刚才的话,欠身笑着告退了。在宫中能混出几分脸面的,无一不是人精,那两个嬷嬷岂能看不出秦桑的防备疏离之意,教了两遍宫里的礼节,便自觉躲在屋子里不出来碍眼。天已是黄昏了,外头寒风渐起,推着浓重的云层层叠叠压下来,不多时下起雪来,地上顷刻就铺了薄薄一层。秦桑独坐桌前,闷闷不乐的。爹爹没有从宫里传出任何话来,那个朱闵青自晌午过后就不见人影,她想找个人问问宫里的情况都不能。从今天李贵妃暗中塞人就知道,不是个和善的,她两眼一抹黑进宫,肯定会吃暗亏。正暗自发愁,门轻响两下,是朱闵青的声音,“在吗?”秦桑说:“不在!”朱闵青推门而入,手里托着一个包袱,将东西往桌上一放,道:“我有事和你谈。”秦桑板着面孔说:“你来做什么?昨儿个还说不是一路人!”朱闵青端坐在椅中,闻言道:“我昨天也说要和你携手走一程,既然是合作,就彼此将就些。”秦桑无语,暗道这人脾性真叫人琢磨不透,说他性冷吧,偏巧细微之处待人也颇有温情;可是你想要离他近些,他立时就支棱着一身芒刺,扎得人手疼。近不得,远不得,同处一个屋檐下,这以后可如何相处……朱闵青咳了一声,“说正经事,李贵妃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宫中后位空悬已久,俨然已以她为尊。当今无子,贵妃就收了南平王的小儿子宁德郡王做养子。”秦桑一下子听出门道,“她是准备推宁德郡王作储君?”“嗯,南平王妃和李贵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早些年间亡故后,李贵妃就把宁德郡王接到宫中抚养,宁德郡王和皇上的关系也很亲密,前几个月还有朝臣请奏立他为太子,但皇上没同意。”“李贵妃和爹爹关系如何?她往咱们院子里塞人,我总觉得她来者不善。”提及此事,朱闵青也是有点想不通,“李贵妃长袖善舞,和督主关系还算不错,而且立储一事更是急需督主的支持,今天这个昏招,真不是她的风格。”无怪乎他不明白,因为这两个人根本不是李贵妃派来的。永安宫内,李贵妃瞠目盯着养子,失色叫道:“你竟借我的名义给朱缇私宅塞人?”宁德郡王朱承继懒懒散散地斜靠在椅中,满不在乎道:“是啊,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李贵妃紧紧咬着牙,面孔都有些扭曲,“你以为那是谁,那是朱缇!你看有谁敢往他私宅里塞人的?”“我当然知道他是谁!”朱承继霍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眼睛绿幽幽发着光,活像一只发现老鼠的猫,“一个阉人,家奴而已,权势竟然比亲王还大,我早看不惯他了。”李贵妃喝道:“他可是皇上第一心腹,连大伴张昌都得靠边站,不管你看不看得惯,现在的你根本动不了他!”“那可未必!”朱承继得意一笑,“姨母,你久居宫中,外头的形势你不如我清楚,前阵子他抓了个清流的官儿,一下子犯了众怒,朝臣们要联名弹劾他,苏阁老也要署名。瞧着吧,他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