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裴虞六岁,裴子西四岁,他们初见,见了他,裴虞就想,他真好看,比皇宫里任何的事或物都要好看,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子西的脸,柔柔软软的一团,像轻云。父王笑着,对他说:“这是咱们家最娇贵的花,以后阿虞要好好待子西。”娇贵的东西素来易折,裴虞皱眉,不敢再去碰父王怀里那个漂亮的人,问:“那他会死吗?”父王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死”这个字让他想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些许暗色,而后轻柔而笃定地告诉他:“不会的,子西不会死的,他这么漂亮谁舍得让他受苦……阿虞,以后要好好护着子西,要他好好活着……他已经死过一次了。”裴虞一直看着安然的子西,听着父王的话,轻轻告诉自己:“要好好保护子西。”他想多看看子西,想让他多留一会,最好能留到他醒过来,但是父王说要带子西去见祖父,裴虞只能念念着下一次再见。子西是天家的掌上明珠。他有不谙世事的纯粹,有尊贵的身份,有最好的教养,也有天生高人一等的美貌。他太好了,但是就像之前父王说的那样,他是天家最娇贵的花,需要好好养护,这么多年小心金贵地养着,才有了如今这金玉般的人,越是娇贵,越是惹人怜。他越来越漂亮,多少人见一眼就心生疼惜,裴虞却经常想起血腥的一幕来。也是那一年——第一次入宫的时候,皇宫像是刚经历了洗劫一样慌乱,他被人带着去见父亲,半途却见一处楼阁下骚乱,待近了,就在一阵惊呼声中见一女子跃下楼来,当场便香消玉殒。后来才知道那是前朝皇帝最宠爱的连熙夫人,是名动六国的美人。难怪死也那么美。她确实很美,即便是朱颜染血也未损仪容,裴虞始终记得那一幕,抬头时华丽的衣裙飞扬,下一刻身着宫装的美人就毫无生息的躺在眼前。那场景又美又诡异,印刻在裴虞心底,后面他曾很多次想起,尤其梦中多次再见,直到见到了裴子西。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什么。他见过连熙夫人死在眼前,脆弱的花瞬间凋零,所以他怕裴子西也如同她一样的死去。好在所有人都宠着天家最好的小殿下,他也一直安稳,只越发灵秀。直到他发现陈末年总是格外注意裴子西。裴子西被陈末年考了《诗三百》,那种诗似乎都是公认上不得台面,或许很多人知道,但是没有人会拿到明面上来说,更不会如陈末年那样用来校考学生。偏偏陈末年还选了那样一句,当时裴虞心中便有异,等离了上书房之后便特意叮嘱了裴子西,让他以后不要再来这边找他。“今日小殿下不来么?”第二日,陈末年便问了。“子西在寝殿读书,不过来了。”“那小殿下日后是不是也不会来了?”裴虞未答,陈末年也没有再问,只将两本书放在他面前的案上,说道:“真是臣昨日回去给小殿下挑的两本书,劳烦殿下给小殿下送过去吧,他兴许会喜欢。”后面裴虞看了两本书,确实选得不错,是一些趣闻杂谈,但里头也不乏深理,有些难解之处和引经据典的地方,都有细细地做了标注解释,原不是书中墨迹,是陈末年写的。他说这书是昨日才找出来的,可裴虞翻完两本,发现每一处需注解的地方都未遗漏,眸色不禁有些沉。陈末年或许是昨晚挑灯写下这些的,这对他虽然不是什么难事,却也有些耗时,但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这样做。裴虞没有把书给裴子西,后面他仔细翻看了那两本书,发现里头竟然有好几则隐晦的讲龙阳之事的,他便越加觉得陈末年心思不纯。其实他一直都知道陈末年对裴子西是最不寻常的。以往他们这些凤子龙孙的生辰,不少朝臣家中都会送礼相贺,陈末年也不例外,但是他给别人的东西总有一种随意之感,贵重是贵重,但是却显得千篇一律的敷衍。但他每年给裴子西的却都是别出心裁的好物件,虽然也只是寻常这样一送,姿态很轻,但是分量却很重。裴虞知道陈末年的城府和权势,所以越发觉得诡异,他为何单单对子西如此?似乎这些都是很不经意的事情,又似乎是刻意要人知道,他待裴子西是不同的。但裴子西对一切一无所知,他好像天生就是要这样纯质干净的,裴虞也什么都没说,他在子西面前永远是温柔的。一直到几月后,快要新年的时候,裴子西跟着宫女剪了窗花,温暖的宫殿里,一群少艾青葱的少女笑靥如花,围在一起七嘴八舌的教他,把他围在中间,像是群芳拥簇着最美的花。“天快黑了,殿下今日还来么?”“殿下在御书房皇上那边忙着听政呢,晚膳都没有来同咱们小殿下用,估计得明儿才能过来了。”“都说好今日要来的,那明儿个可得让殿下好好哄哄才成的……”裴子西听着她们说笑,也剪好了手里头的一张窗花,看了看觉得满意,心情很好,索性便说:“阿虞今天忙得很,索性我去找他便是。”“诶殿下,外头下雪呢,可去不得。”一听裴子西的话,其他人瞬间都没再闲聊打趣了,都关心地看着他,好几个人劝他不要出去。裴子西虽然是忽然来了兴致,但是却是真想去见见裴虞,于是斜了些窗往外瞧了一眼,对众芳笑道:“雪早停了,我现在就过去,不然待会晚了该要看不清路的。”他一笑就让人觉得花明雪艳,但却也是真的没人敢让他出去,又是好一番劝说,却没有把人劝动,最后也只能一边与他讲些利害一边替他披了厚实御寒的斗篷。“这么晚了,殿下这是要去哪?”前头一人走来,深色衣裳,挺拔瘦峭,近了些裴子西才看清是陈末年。“丞相?”想到陈末年这么晚了才要离宫,裴子西猜测他应该也是刚从御书房出来,于是问,“丞相可有见到阿虞?”陈末年并未回他,而是说:“子西殿下还没回答臣的问题呢,殿下这是要去哪?”“我去找阿虞。”“臣走的时候殿下还在御书房。”他忽然问,“臣之前给子西殿下挑的书,殿下看得如何了?”“书已经…看完了。”似乎以为他又要校考自己,裴子西难免有些紧张,裴虞之前给他书的时候说是丞相要他看的,当时他还有些惴惴,怕是什么疑难的书,更怕以后碰到人了要被考,最后看了才知晓只是普通诗本罢了,难倒是不难,但是他就是怕陈末年考他。不过陈末年这回没有考他,他注意到裴子西手里的东西:“殿下拿的是什么?”裴子西松了一口气,便将手中的东西捧起来:“方才在殿内同婢子们一道剪的窗花。”“殿下剪的?很漂亮。”没想到陈末年会夸自己,裴子西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剪得不算太好。“本以为只有女子才擅此工,没想到殿下也这般手巧。”陈末年又说。“将近年关,丞相府上也有人剪了窗花贴么?”裴子西被他说得越加不好意思,掌心托着红纸剪出的梅花,低头看着上面的花。“臣府上的下人比不得殿下身边的伶俐,哪里会这等精细活,家中也没有女眷会张罗这些。”丞相府素来不兴这些东西的,一年到头都是同一番样子,过年不结红,过节也没个热闹气氛,始终都是死水。他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节日,更不曾好好的过过节,如今看到裴子西手中的剪纸,他忽然道:“殿下剪得很好,可以送给臣吗?”这其实是要拿去给裴虞看的,但是陈末年说了这话,裴子西也不好拒绝——陈末年很有一种能力,不管是温和有礼还是声色具厉,他提出要求时很少有人能说出推托的话。何况之前他还送了自己两本书,一张剪纸而已,这都不答应实在是显得小气。“丞相不嫌弃的话,便给丞相了,回去让人贴在窗上就好,过年时看着热闹。”陈末年把东西接在手心看了一会,巴掌大的剪纸轻得没有任何分量,这才说:“耽误了殿下,臣先告退了,殿下手很凉,也别在外头久留。”两人分别后裴子西继续往御书房去,没走多久后头却追上来一个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手炉,气喘吁吁道:“丞相让奴才给殿下送东西来的。”抱着那个暖乎乎的手炉,那瞬间裴子西觉得丞相虽然有时候有些怪,但其实也不错。第24章 祈福节又四年,裴子西也十五了,眉眼长开,是脱了稚的嫩花,刚刚绽放,开到最好的年纪。如今整个皇宫都知道,子西殿下是宫里头最标志秀美的人,亭亭纤纤,弱不禁风,却是个金玉美人。若皇宫是华丽的蚌,他便是深藏的明珠。十月还未完全入冬,冷倒是有些冷,但也还没到裴子西不能随意出门的地步。十月中有祈福节,是天都盛事,家家户户奔走寺庙道观祈福,已是千百年来的习俗。今年裴虞答应带他出宫去逛夜市,要去民间体验长京祈福节的热闹繁荣。道上人群熙攘十分拥挤,不免让人想到清明图。裴子西是头一遭体会如此繁华热闹的街景,看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喜欢,看什么都高兴,一双眼睛亮着,一颗心早扑到了街头巷尾各处。见他这么高兴,裴虞便耐心地陪着,后悄然拉住了他的手,防止被人群挤散。裴子西浑然不觉,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简直要迷花了眼,更不断的发出惊奇的感叹,像是出笼的金雀——即便是雀,那也是最漂亮的那一只,明明人潮拥挤,但是还是有不少人侧目注意到这个格外漂亮的少年。但是他们最后还是走失了。头一回出宫的裴子西既不认识路,也不知道该怎么找人,街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旦散了,就如雨滴人海一样如何也寻不到的。周围都是陌生的人来来往往,裴子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边喊着“阿虞”,一边顺着人流走,最后却被人群挤到了灯火阑珊的角落处,只能怔怔地望着人海,试图在每一个经过的人身上找出裴虞的影子。但是他站了许久,周围依旧热闹,却与他无关,他没有找到裴虞。正着急低落时,人潮里忽有一人唤他一声,有些熟悉的声音,却不是裴虞。纵使在拥挤纷乱的人潮,陈末年也依旧是那种云淡风轻的八风不动,不像是裴子西那般随波逐流,他信步而来,在夜色里也能看清他一身自若风气。“子西殿下怎么人在此?”陈末年视线略略扫了一圈,确实没有瞧见其他人,于是心中已有几分了然,“是同殿下走散了?”裴子西赶紧点头,正是无助又无措的时候,难得见到认识的人,他自是大喜过望,也管不得其他了,如释重负一样赶紧过去了些:“丞相,我与阿虞走散了。”“那要可要臣送殿下回去?”裴子西难得出宫一次,才看了两眼却什么也没尽兴,哪里肯回去,但是现在面前的人是陈末年,就像学生怕老师一样,他现在方觉得有些心虚,更不敢同陈末年说不想走,一时间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殿下是金玉般的人,今夜外头这样乱,实在是不应出来,如今这样走散了,要是没有遇到臣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这就是裴子西最怕陈末年说的,一般说了这样的话,下一句肯定就是要把他送回皇宫。“是……是我和阿虞约定在明德寺相见的,我去找他……”他想说他不是走散,但是余光看到街道上那么多人,顿时又泄了气,只能用很低的声音最后挣扎,“丞相能带我过去么?”其实他没想过陈末年会答应,开口说这句话只是不甘心就这样被带回去而已,但是陈末年轻轻把“明德寺”三个字念了一遍后,却说:“臣也是许久未看过这等繁华夜景了,便与殿下同行吧。”裴子西还有些愣,陈末年又开口了:“明德寺在前头那条街,臣带殿下过去。”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下人,带裴子西走之前还细心地吩咐他们去找人,若是找到了就在明德寺见面。“走吧。”明灯彩笺挂满街头巷尾,杂耍吆喝不绝眼耳,最开始在陈末年身边的拘束也很快消散,裴子西的全部心思又被街上的热闹所吸引。前面有一群人围着在看技艺人耍戏法,连连惊叹抚掌,惹得路人纷纷侧目,裴子西也忍不住驻足过去围观。但这才刚站稳,面前就是火光一闪,当时就吓得他心中一跳,却是来不及避开,还是被身边的陈末年抓着腕子拉了一把才回神。他撞到了陈末年怀里,惊魂甫定,四周没人注意到这边,他轻轻对陈末年说了“多谢丞相”,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看了一会之后两人离开,陈末年一边走一边同裴子西讲:“方才那是越州的烟花戏法,以烟花作虚化之像,能形万物,但都非真实。”裴子西第一次见烟花戏法,也是第一次听烟花戏法,新奇得很,又问了一番问题。后头一路上见了不少杂耍,陈末年博闻广见,看见什么都能说出几分道理来,裴子西渐渐就有些佩服:“丞相懂得可真多。”他们并肩而行,已经过了一条街,这边也没有那么拥挤吵闹了,两人聊天说话不用刻意提高声音都能听清。“臣少时游学去过些地方,见了不少人事,当时年纪轻,便喜欢探奇闻轶事,对各地风土和民间杂事都有些了解。”他说得很不以为意,裴子西却在想,丞相更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好像永远很沉稳,是因为看得太多,经历太多了?他忍不住抬头侧眸去看,方瞥见晦暗光影了那一片侧颜,陈末年忽然驻足。“到了。”于是裴子西也跟着猛然停下脚步,顺着陈末年的目光抬头,看到“明德寺”三个字,门口,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不少。“进去吧。”陈末年伸出一只手来,裴子西看了一会,又注意到四周的人都是互相挽着手的,那样未免太过亲密,他迟疑着把自己的手放上去。陈末年像长辈牵着孩子一样,带着裴子西进去,一入了寺门,里面另成一番景象。曲廊回环,广庭里人潮密密,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倒似参加什么盛会一样,裴子西看得有些痴,好一会才跟着陈末年往里走。中庭竟有一株盘虬粗壮的老树,树占了庭院大半,四周挂着灯笼,映得那老树越发有种画中古朴来。树下围着不少人,他们手持红签牌,将所愿写上挂于树枝,便是祈愿,冬日的古树依旧是枝繁叶茂,上头却已经结了不少红签,看着倒似生出的花叶一般。裴子西又是一番感叹,皇宫里断然没有这般景象的,皇宫永远都是规规矩矩的,这等场景裴子西在书中都未曾见闻。“丞相游学,一定去过很多地吧。”观眼前景象他大为惊奇,陈末年却仪容淡然,裴子西不免想到之前陈末年所言,又忍不住问出了声。言语里隐隐有些艳羡。两人走到树下,陈末年面前树枝上垂下一块签牌,他用手指拨开,听出来了裴子西话里的藏着的未尽之言,微微挑眉:“殿下也想出去游学?”裴子西自然知道这是不能的,也没说话,就听陈末年继续道:“您是天家最金贵的小殿下,陛下哪舍得让您出去受苦,世道不古,现在殿下更适合待在皇宫里,千娇万宠,才是最好。”“现在不能……那以后总不会也不行吧。”裴子西被他说得有些闷闷,“等我长大了,就可以的。”“臣等子西殿下长大。”陈末年被他逗笑了。裴子西还是第一次见他笑,愣了一下没话可说。“子西。”此时,裴虞的声音忽然响起。裴子西转眸,看到来人立马笑开:“阿虞。”站在几步外的裴虞看着那并肩站在郁郁古树下的两人,陈末年已经恢复了寻常模样,脸上没有了之前那一丝烟火笑意,裴虞的视线一扫而过,定定落在裴子西的身上,最后也对陈末年道了谢。“既然殿下来了,那臣就该走了。”陈末年并未多留。等到陈末年离开,还剩两人站在树下,裴虞比裴子西高不少,他垂首看着裴子西:“我们也去祈愿吧。”四周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所有人都忙着把签牌挂在显眼处,没有人注意到站着的他们,裴子西抬头看了一眼茂密的老树,忽然笑问:“阿虞想许什么愿?”“许什么愿不重要,只要把签牌挂上就好。”而后他过去领了两块签牌,递了一块给裴子西,“就算是不题字,也可以,许在心里就好。”除了名字,他们都没有写,就捧着签牌默默在心里许了愿,然后各自寻了位置把签牌挂好。从寺里出来之后,两人去了戏楼听了戏,裴子西抱着裴虞说,我很幸运生在皇家,我很开心。因为戏里都说在皇家是没有快乐的,可他有。初雪来的那天,裴子西出去折梅受了风寒,犯了咳疾,裴虞便与他生了气,最后到底还是抵不过他那般可怜委屈的模样,夜里去他榻上,犹如幼时替他暖身一样抱着他。裴子西的病十多日才堪堪好些,这些日子裴虞有空便一直陪在他的寝殿,一次从御书房出来遇到了陈末年,他还问起了裴子西的病情。原来裴子西的病竟然已经惊动了他,连他都来亲自过问了。后面寻了个时间,裴虞又出了一次宫,再次到了明德寺,这次寺庙的古树下没有如那日一般人来往不绝。但也不是完全没人,仍旧有几对男女在树下虔诚许愿挂签,最后再相视一笑,眼里都是藏不住的年少心动。他骗了子西,这不是什么祈福树,这是祈求姻缘的结缘树。第25章 陈末年满树的红签红绸,像是缠绕着红线,绕着一双一双有情人,将他们紧紧缠在一起。裴虞那日留意过子西挂签牌之处,这次本想寻着找的,但是这株结缘树太过繁茂,求缘的痴男怨女千千万万,每日都有新人来,那夜那两块签牌淹在其中已是难寻。裴虞一块一块翻看,一块一块寻找,从密密的签牌里经手千百人的姻缘,碰到别人的红线,却唯独没有找到自己的。签牌碰撞时哗啦作响,一直响到日暮,裴虞终于在万千签牌里找到了那一块,上面有子西的名字。但是他依旧是没有找到自己的,最后略略一思忖,犹豫了片刻还是另取了一块,重新写上自己的名字,又在背后写下“平安百岁,朝夕与共”八个字给裴子西,最后才把两块签牌紧紧系在一起。做完这些,裴虞没心思多留,他要赶紧回宫去守着子西,但是还未到寺门,却无意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竟然是陈末年,他也来了这里。他也去了结缘树。他在树下站了一会,而后漫无目的的扫视上面挂着的写着各种各样缠绵悱恻句词的签牌,像是置身凡尘外高高在上俯视凡夫俗子一样,视线淡淡扫过,但许久之后他也挂了一块签牌。裴虞去看了,上面写着,斯人已逝,生者如斯。翻过一面,反面是,斯人长绝,岁岁无忧。逝者如斯,斯人岁岁无忧。裴虞忽觉手中的签牌,诡谲得又阴又凉,他在想谁?是不是……一直跟到陈末年从明德寺离开,裴虞去了他之前进过的佛殿,这不是明德寺正殿,里面只摆着一尊佛像,不像是专供外头香客参拜的。里面素静,隐隐约约有盘香之气,里面垂着两重佛幡,裴虞没有犹豫直接掀了过去,就见里面另有一佛龛,上头摆着一座长生牌。写的是裴子西的名字。陈末年在这里给裴子西立了长生牌,前面的炉子里插着的三炷香还没燃到一半,是他刚才进来上的,他来给裴子西祈福。裴虞有些看不懂——或许不是真的不懂,隐约有些明白,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逐字看下长生牌上刻写的字,又发现这字有些熟悉,同那日那两本书上相同——这是陈末年亲手给裴子西写的长生牌。最后头一行小字写着立牌的时日,这长生牌才立没多久,是那天陈末年向他问裴子西病情的时日。原来是那天。站了许久,裴虞终究没有再耽搁回了皇宫,一路上心头沉沉,到了皇宫之后立马收起,变回从前的温雅,先回了自己的寝殿换下这一身沾了盘香气的衣裳,这才去见裴子西。*三九隆冬,再一月就又要过一年了,等过了年裴子西就要十六了。按照天都律法,那个时候他就该取字然后离开长京去封地了,可是他现在还不想去。他知道朝堂上已经有大臣提起这件事了,他也知道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就算是在皇宫里再多人宠他,可他终究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皇宫的。为此他整日郁郁,裴虞关心他,他便紧紧地抱着他,同他说他还不想走。他觉得自己有些任性,可他真的还没准备好离开长京。*“子西殿下不开心么?”原本赶了宫人想自己一个人在御花园里难过的裴子西,终究是没能独处成。本来以为一个人待一会能好受些,但是独自在这坐了一会心中却越发闷得难受,一想到离开就十分不舍,如今被人打断,抬起头看清来人,满腹的委屈都凝在眼底,化作湿润的水光。陈末年就在他身边坐下,从身上取了一块帕子递给他,显得很耐心:“殿下怎么了,可以和臣说说。”接了帕子揪在手里,裴子西自己憋了许久,正是心里难受的时候,现在陈末年这样温和地问,他便把他当做长辈那样,将心中话尽数倾吐。陈末年听了他断断续续的倾诉,知道了他是不想去邑安,两人虽然并坐着,但是始终隔着些许距离,陈末年等他说完了,才说:“殿下还记得祈福节那日吗?”虽不解他何故此问,但裴子西还是点点头,便听陈末年说:“那时殿下还同臣说想要出去游学,见见外面的风光,现在去邑安勉强能算是殊途同归,子西殿下怎么反而不愿去了。”愣了一下,裴子西揪着手里的帕子,在陈末年的注视下半晌才低着头小声说:“我说的是长大之后……可我现在还没长大。”以为会被笑话一番,裴子西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早知道便不同丞相说这些了,他不会懂这些,只会觉得他矫情不听话,定然也和朝中那些人站一派要劝他去邑安。“殿下在臣眼里,永远都是孩子。”但是他却这样说。裴子西抬眼,正对上陈末年的眼,他接着说:“在皇上眼中也是如此,他怎么舍得让还未长大的殿下孤身他乡,他不是最疼子西殿下么。”他安慰了裴子西,告诉他他会继续留在皇宫的,最后说:“以后子西殿下要开心些。”明明丞相还是那样沉稳平静,但裴子西听来,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温暖。等到分别时,陈末年忽然叫住了转身的裴子西,没头没脑地问:“殿下想不想一直留在皇宫?”没让裴子西回答,他已经走了。后来裴子西真的就没有在这一年去封地,他只当如丞相所言,皇上舍不得他过去受苦所以要他继续留下。但是裴虞知道,是在陈丞相一呼百应的朝堂上,他的一句“殿□□弱,此事可缓”,才让裴子西最后多在皇宫多留了两年。裴子西虽然没有去封地,但是按照天都皇室之礼,十六岁生辰这天他就该取字的。陈丞相是有大智的人,也是学识渊博的大儒,所以皇上让他给裴子西拟了字。“‘久延’二字,乃臣所愿,也算臣给殿下的生辰贺词,愿殿下寿岁久延。”他给他取字久延。也是裴子西十六岁那年秋猎,素以“善文不会武”为由从来不参与狩猎的陈丞相,第一次参加了围猎,那也是裴子西头一次参加秋猎。那段时间裴虞变得沉默了很多,他总是会想很多事情,例如裴子西和陈末年。————[陈末年]————离开皇宫的第六年冬天,将近年关。北方的冬总是大雪不尽,今年也是,陈末年已经许久不曾听闻京城的消息了,外头哪里又是天灾人祸他也不再在意,他隐于闹市,做了这里的寻常人家。寻常到春节前来自己剪窗花。那年贴过一张热闹明艳的窗花,往后这些年,过年不是过年,贴窗花才是。他剪了梅花,巴掌大,比裴子西当年剪得好很多,托在手中仔细看了一会,好像在审度这是不是自己剪得最好的一张。地上已经废了一地红梅,陈末年才放下剪刀,起身拂开帘子去了里面的屋子,他先把窗花贴好,这才转身去看屋里供着的那一座牌。长生牌还在,还是那般笔迹,不过人已经不在了,下面小字写的日子是他病逝那天。陈末年取了三炷香,像当年在明德寺里一样——甚至身形背影都没有变,瘦而稳,隐在晦暗光影里,对着长生牌拜了拜。“子西殿下,下一世,也要岁岁无忧。”作者有话要说:陈末年最开始是默默弯着的,年轻时因连熙夫人被掰直了。后头一路上见了不少杂耍,陈末年博闻广见,看见什么都能说出几分道理来,裴子西渐渐就有些佩服:“丞相懂得可真多。”他们并肩而行,已经过了一条街,这边也没有那么拥挤吵闹了,两人聊天说话不用刻意提高声音都能听清。“臣少时游学去过些地方,见了不少人事,当时年纪轻,便喜欢探奇闻轶事,对各地风土和民间杂事都有些了解。”他说得很不以为意,裴子西却在想,丞相更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好像永远很沉稳,是因为看得太多,经历太多了?他忍不住抬头侧眸去看,方瞥见晦暗光影了那一片侧颜,陈末年忽然驻足。“到了。”于是裴子西也跟着猛然停下脚步,顺着陈末年的目光抬头,看到“明德寺”三个字,门口,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不少。“进去吧。”陈末年伸出一只手来,裴子西看了一会,又注意到四周的人都是互相挽着手的,那样未免太过亲密,他迟疑着把自己的手放上去。陈末年像长辈牵着孩子一样,带着裴子西进去,一入了寺门,里面另成一番景象。曲廊回环,广庭里人潮密密,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倒似参加什么盛会一样,裴子西看得有些痴,好一会才跟着陈末年往里走。中庭竟有一株盘虬粗壮的老树,树占了庭院大半,四周挂着灯笼,映得那老树越发有种画中古朴来。树下围着不少人,他们手持红签牌,将所愿写上挂于树枝,便是祈愿,冬日的古树依旧是枝繁叶茂,上头却已经结了不少红签,看着倒似生出的花叶一般。裴子西又是一番感叹,皇宫里断然没有这般景象的,皇宫永远都是规规矩矩的,这等场景裴子西在书中都未曾见闻。“丞相游学,一定去过很多地吧。”观眼前景象他大为惊奇,陈末年却仪容淡然,裴子西不免想到之前陈末年所言,又忍不住问出了声。言语里隐隐有些艳羡。两人走到树下,陈末年面前树枝上垂下一块签牌,他用手指拨开,听出来了裴子西话里的藏着的未尽之言,微微挑眉:“殿下也想出去游学?”裴子西自然知道这是不能的,也没说话,就听陈末年继续道:“您是天家最金贵的小殿下,陛下哪舍得让您出去受苦,世道不古,现在殿下更适合待在皇宫里,千娇万宠,才是最好。”“现在不能……那以后总不会也不行吧。”裴子西被他说得有些闷闷,“等我长大了,就可以的。”“臣等子西殿下长大。”陈末年被他逗笑了。裴子西还是第一次见他笑,愣了一下没话可说。“子西。”此时,裴虞的声音忽然响起。裴子西转眸,看到来人立马笑开:“阿虞。”站在几步外的裴虞看着那并肩站在郁郁古树下的两人,陈末年已经恢复了寻常模样,脸上没有了之前那一丝烟火笑意,裴虞的视线一扫而过,定定落在裴子西的身上,最后也对陈末年道了谢。“既然殿下来了,那臣就该走了。”陈末年并未多留。等到陈末年离开,还剩两人站在树下,裴虞比裴子西高不少,他垂首看着裴子西:“我们也去祈愿吧。”四周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所有人都忙着把签牌挂在显眼处,没有人注意到站着的他们,裴子西抬头看了一眼茂密的老树,忽然笑问:“阿虞想许什么愿?”“许什么愿不重要,只要把签牌挂上就好。”而后他过去领了两块签牌,递了一块给裴子西,“就算是不题字,也可以,许在心里就好。”除了名字,他们都没有写,就捧着签牌默默在心里许了愿,然后各自寻了位置把签牌挂好。从寺里出来之后,两人去了戏楼听了戏,裴子西抱着裴虞说,我很幸运生在皇家,我很开心。因为戏里都说在皇家是没有快乐的,可他有。初雪来的那天,裴子西出去折梅受了风寒,犯了咳疾,裴虞便与他生了气,最后到底还是抵不过他那般可怜委屈的模样,夜里去他榻上,犹如幼时替他暖身一样抱着他。裴子西的病十多日才堪堪好些,这些日子裴虞有空便一直陪在他的寝殿,一次从御书房出来遇到了陈末年,他还问起了裴子西的病情。原来裴子西的病竟然已经惊动了他,连他都来亲自过问了。后面寻了个时间,裴虞又出了一次宫,再次到了明德寺,这次寺庙的古树下没有如那日一般人来往不绝。但也不是完全没人,仍旧有几对男女在树下虔诚许愿挂签,最后再相视一笑,眼里都是藏不住的年少心动。他骗了子西,这不是什么祈福树,这是祈求姻缘的结缘树。第25章 陈末年满树的红签红绸,像是缠绕着红线,绕着一双一双有情人,将他们紧紧缠在一起。裴虞那日留意过子西挂签牌之处,这次本想寻着找的,但是这株结缘树太过繁茂,求缘的痴男怨女千千万万,每日都有新人来,那夜那两块签牌淹在其中已是难寻。裴虞一块一块翻看,一块一块寻找,从密密的签牌里经手千百人的姻缘,碰到别人的红线,却唯独没有找到自己的。签牌碰撞时哗啦作响,一直响到日暮,裴虞终于在万千签牌里找到了那一块,上面有子西的名字。但是他依旧是没有找到自己的,最后略略一思忖,犹豫了片刻还是另取了一块,重新写上自己的名字,又在背后写下“平安百岁,朝夕与共”八个字给裴子西,最后才把两块签牌紧紧系在一起。做完这些,裴虞没心思多留,他要赶紧回宫去守着子西,但是还未到寺门,却无意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竟然是陈末年,他也来了这里。他也去了结缘树。他在树下站了一会,而后漫无目的的扫视上面挂着的写着各种各样缠绵悱恻句词的签牌,像是置身凡尘外高高在上俯视凡夫俗子一样,视线淡淡扫过,但许久之后他也挂了一块签牌。裴虞去看了,上面写着,斯人已逝,生者如斯。翻过一面,反面是,斯人长绝,岁岁无忧。逝者如斯,斯人岁岁无忧。裴虞忽觉手中的签牌,诡谲得又阴又凉,他在想谁?是不是……一直跟到陈末年从明德寺离开,裴虞去了他之前进过的佛殿,这不是明德寺正殿,里面只摆着一尊佛像,不像是专供外头香客参拜的。里面素静,隐隐约约有盘香之气,里面垂着两重佛幡,裴虞没有犹豫直接掀了过去,就见里面另有一佛龛,上头摆着一座长生牌。写的是裴子西的名字。陈末年在这里给裴子西立了长生牌,前面的炉子里插着的三炷香还没燃到一半,是他刚才进来上的,他来给裴子西祈福。裴虞有些看不懂——或许不是真的不懂,隐约有些明白,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逐字看下长生牌上刻写的字,又发现这字有些熟悉,同那日那两本书上相同——这是陈末年亲手给裴子西写的长生牌。最后头一行小字写着立牌的时日,这长生牌才立没多久,是那天陈末年向他问裴子西病情的时日。原来是那天。站了许久,裴虞终究没有再耽搁回了皇宫,一路上心头沉沉,到了皇宫之后立马收起,变回从前的温雅,先回了自己的寝殿换下这一身沾了盘香气的衣裳,这才去见裴子西。*三九隆冬,再一月就又要过一年了,等过了年裴子西就要十六了。按照天都律法,那个时候他就该取字然后离开长京去封地了,可是他现在还不想去。他知道朝堂上已经有大臣提起这件事了,他也知道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就算是在皇宫里再多人宠他,可他终究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皇宫的。为此他整日郁郁,裴虞关心他,他便紧紧地抱着他,同他说他还不想走。他觉得自己有些任性,可他真的还没准备好离开长京。*“子西殿下不开心么?”原本赶了宫人想自己一个人在御花园里难过的裴子西,终究是没能独处成。本来以为一个人待一会能好受些,但是独自在这坐了一会心中却越发闷得难受,一想到离开就十分不舍,如今被人打断,抬起头看清来人,满腹的委屈都凝在眼底,化作湿润的水光。陈末年就在他身边坐下,从身上取了一块帕子递给他,显得很耐心:“殿下怎么了,可以和臣说说。”接了帕子揪在手里,裴子西自己憋了许久,正是心里难受的时候,现在陈末年这样温和地问,他便把他当做长辈那样,将心中话尽数倾吐。陈末年听了他断断续续的倾诉,知道了他是不想去邑安,两人虽然并坐着,但是始终隔着些许距离,陈末年等他说完了,才说:“殿下还记得祈福节那日吗?”虽不解他何故此问,但裴子西还是点点头,便听陈末年说:“那时殿下还同臣说想要出去游学,见见外面的风光,现在去邑安勉强能算是殊途同归,子西殿下怎么反而不愿去了。”愣了一下,裴子西揪着手里的帕子,在陈末年的注视下半晌才低着头小声说:“我说的是长大之后……可我现在还没长大。”以为会被笑话一番,裴子西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早知道便不同丞相说这些了,他不会懂这些,只会觉得他矫情不听话,定然也和朝中那些人站一派要劝他去邑安。“殿下在臣眼里,永远都是孩子。”但是他却这样说。裴子西抬眼,正对上陈末年的眼,他接着说:“在皇上眼中也是如此,他怎么舍得让还未长大的殿下孤身他乡,他不是最疼子西殿下么。”他安慰了裴子西,告诉他他会继续留在皇宫的,最后说:“以后子西殿下要开心些。”明明丞相还是那样沉稳平静,但裴子西听来,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温暖。等到分别时,陈末年忽然叫住了转身的裴子西,没头没脑地问:“殿下想不想一直留在皇宫?”没让裴子西回答,他已经走了。后来裴子西真的就没有在这一年去封地,他只当如丞相所言,皇上舍不得他过去受苦所以要他继续留下。但是裴虞知道,是在陈丞相一呼百应的朝堂上,他的一句“殿□□弱,此事可缓”,才让裴子西最后多在皇宫多留了两年。裴子西虽然没有去封地,但是按照天都皇室之礼,十六岁生辰这天他就该取字的。陈丞相是有大智的人,也是学识渊博的大儒,所以皇上让他给裴子西拟了字。“‘久延’二字,乃臣所愿,也算臣给殿下的生辰贺词,愿殿下寿岁久延。”他给他取字久延。也是裴子西十六岁那年秋猎,素以“善文不会武”为由从来不参与狩猎的陈丞相,第一次参加了围猎,那也是裴子西头一次参加秋猎。那段时间裴虞变得沉默了很多,他总是会想很多事情,例如裴子西和陈末年。————[陈末年]————离开皇宫的第六年冬天,将近年关。北方的冬总是大雪不尽,今年也是,陈末年已经许久不曾听闻京城的消息了,外头哪里又是天灾人祸他也不再在意,他隐于闹市,做了这里的寻常人家。寻常到春节前来自己剪窗花。那年贴过一张热闹明艳的窗花,往后这些年,过年不是过年,贴窗花才是。他剪了梅花,巴掌大,比裴子西当年剪得好很多,托在手中仔细看了一会,好像在审度这是不是自己剪得最好的一张。地上已经废了一地红梅,陈末年才放下剪刀,起身拂开帘子去了里面的屋子,他先把窗花贴好,这才转身去看屋里供着的那一座牌。长生牌还在,还是那般笔迹,不过人已经不在了,下面小字写的日子是他病逝那天。陈末年取了三炷香,像当年在明德寺里一样——甚至身形背影都没有变,瘦而稳,隐在晦暗光影里,对着长生牌拜了拜。“子西殿下,下一世,也要岁岁无忧。”作者有话要说:陈末年最开始是默默弯着的,年轻时因连熙夫人被掰直了。后头一路上见了不少杂耍,陈末年博闻广见,看见什么都能说出几分道理来,裴子西渐渐就有些佩服:“丞相懂得可真多。”他们并肩而行,已经过了一条街,这边也没有那么拥挤吵闹了,两人聊天说话不用刻意提高声音都能听清。“臣少时游学去过些地方,见了不少人事,当时年纪轻,便喜欢探奇闻轶事,对各地风土和民间杂事都有些了解。”他说得很不以为意,裴子西却在想,丞相更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好像永远很沉稳,是因为看得太多,经历太多了?他忍不住抬头侧眸去看,方瞥见晦暗光影了那一片侧颜,陈末年忽然驻足。“到了。”于是裴子西也跟着猛然停下脚步,顺着陈末年的目光抬头,看到“明德寺”三个字,门口,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不少。“进去吧。”陈末年伸出一只手来,裴子西看了一会,又注意到四周的人都是互相挽着手的,那样未免太过亲密,他迟疑着把自己的手放上去。陈末年像长辈牵着孩子一样,带着裴子西进去,一入了寺门,里面另成一番景象。曲廊回环,广庭里人潮密密,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倒似参加什么盛会一样,裴子西看得有些痴,好一会才跟着陈末年往里走。中庭竟有一株盘虬粗壮的老树,树占了庭院大半,四周挂着灯笼,映得那老树越发有种画中古朴来。树下围着不少人,他们手持红签牌,将所愿写上挂于树枝,便是祈愿,冬日的古树依旧是枝繁叶茂,上头却已经结了不少红签,看着倒似生出的花叶一般。裴子西又是一番感叹,皇宫里断然没有这般景象的,皇宫永远都是规规矩矩的,这等场景裴子西在书中都未曾见闻。“丞相游学,一定去过很多地吧。”观眼前景象他大为惊奇,陈末年却仪容淡然,裴子西不免想到之前陈末年所言,又忍不住问出了声。言语里隐隐有些艳羡。两人走到树下,陈末年面前树枝上垂下一块签牌,他用手指拨开,听出来了裴子西话里的藏着的未尽之言,微微挑眉:“殿下也想出去游学?”裴子西自然知道这是不能的,也没说话,就听陈末年继续道:“您是天家最金贵的小殿下,陛下哪舍得让您出去受苦,世道不古,现在殿下更适合待在皇宫里,千娇万宠,才是最好。”“现在不能……那以后总不会也不行吧。”裴子西被他说得有些闷闷,“等我长大了,就可以的。”“臣等子西殿下长大。”陈末年被他逗笑了。裴子西还是第一次见他笑,愣了一下没话可说。“子西。”此时,裴虞的声音忽然响起。裴子西转眸,看到来人立马笑开:“阿虞。”站在几步外的裴虞看着那并肩站在郁郁古树下的两人,陈末年已经恢复了寻常模样,脸上没有了之前那一丝烟火笑意,裴虞的视线一扫而过,定定落在裴子西的身上,最后也对陈末年道了谢。“既然殿下来了,那臣就该走了。”陈末年并未多留。等到陈末年离开,还剩两人站在树下,裴虞比裴子西高不少,他垂首看着裴子西:“我们也去祈愿吧。”四周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所有人都忙着把签牌挂在显眼处,没有人注意到站着的他们,裴子西抬头看了一眼茂密的老树,忽然笑问:“阿虞想许什么愿?”“许什么愿不重要,只要把签牌挂上就好。”而后他过去领了两块签牌,递了一块给裴子西,“就算是不题字,也可以,许在心里就好。”除了名字,他们都没有写,就捧着签牌默默在心里许了愿,然后各自寻了位置把签牌挂好。从寺里出来之后,两人去了戏楼听了戏,裴子西抱着裴虞说,我很幸运生在皇家,我很开心。因为戏里都说在皇家是没有快乐的,可他有。初雪来的那天,裴子西出去折梅受了风寒,犯了咳疾,裴虞便与他生了气,最后到底还是抵不过他那般可怜委屈的模样,夜里去他榻上,犹如幼时替他暖身一样抱着他。裴子西的病十多日才堪堪好些,这些日子裴虞有空便一直陪在他的寝殿,一次从御书房出来遇到了陈末年,他还问起了裴子西的病情。原来裴子西的病竟然已经惊动了他,连他都来亲自过问了。后面寻了个时间,裴虞又出了一次宫,再次到了明德寺,这次寺庙的古树下没有如那日一般人来往不绝。但也不是完全没人,仍旧有几对男女在树下虔诚许愿挂签,最后再相视一笑,眼里都是藏不住的年少心动。他骗了子西,这不是什么祈福树,这是祈求姻缘的结缘树。第25章 陈末年满树的红签红绸,像是缠绕着红线,绕着一双一双有情人,将他们紧紧缠在一起。裴虞那日留意过子西挂签牌之处,这次本想寻着找的,但是这株结缘树太过繁茂,求缘的痴男怨女千千万万,每日都有新人来,那夜那两块签牌淹在其中已是难寻。裴虞一块一块翻看,一块一块寻找,从密密的签牌里经手千百人的姻缘,碰到别人的红线,却唯独没有找到自己的。签牌碰撞时哗啦作响,一直响到日暮,裴虞终于在万千签牌里找到了那一块,上面有子西的名字。但是他依旧是没有找到自己的,最后略略一思忖,犹豫了片刻还是另取了一块,重新写上自己的名字,又在背后写下“平安百岁,朝夕与共”八个字给裴子西,最后才把两块签牌紧紧系在一起。做完这些,裴虞没心思多留,他要赶紧回宫去守着子西,但是还未到寺门,却无意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竟然是陈末年,他也来了这里。他也去了结缘树。他在树下站了一会,而后漫无目的的扫视上面挂着的写着各种各样缠绵悱恻句词的签牌,像是置身凡尘外高高在上俯视凡夫俗子一样,视线淡淡扫过,但许久之后他也挂了一块签牌。裴虞去看了,上面写着,斯人已逝,生者如斯。翻过一面,反面是,斯人长绝,岁岁无忧。逝者如斯,斯人岁岁无忧。裴虞忽觉手中的签牌,诡谲得又阴又凉,他在想谁?是不是……一直跟到陈末年从明德寺离开,裴虞去了他之前进过的佛殿,这不是明德寺正殿,里面只摆着一尊佛像,不像是专供外头香客参拜的。里面素静,隐隐约约有盘香之气,里面垂着两重佛幡,裴虞没有犹豫直接掀了过去,就见里面另有一佛龛,上头摆着一座长生牌。写的是裴子西的名字。陈末年在这里给裴子西立了长生牌,前面的炉子里插着的三炷香还没燃到一半,是他刚才进来上的,他来给裴子西祈福。裴虞有些看不懂——或许不是真的不懂,隐约有些明白,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逐字看下长生牌上刻写的字,又发现这字有些熟悉,同那日那两本书上相同——这是陈末年亲手给裴子西写的长生牌。最后头一行小字写着立牌的时日,这长生牌才立没多久,是那天陈末年向他问裴子西病情的时日。原来是那天。站了许久,裴虞终究没有再耽搁回了皇宫,一路上心头沉沉,到了皇宫之后立马收起,变回从前的温雅,先回了自己的寝殿换下这一身沾了盘香气的衣裳,这才去见裴子西。*三九隆冬,再一月就又要过一年了,等过了年裴子西就要十六了。按照天都律法,那个时候他就该取字然后离开长京去封地了,可是他现在还不想去。他知道朝堂上已经有大臣提起这件事了,他也知道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就算是在皇宫里再多人宠他,可他终究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皇宫的。为此他整日郁郁,裴虞关心他,他便紧紧地抱着他,同他说他还不想走。他觉得自己有些任性,可他真的还没准备好离开长京。*“子西殿下不开心么?”原本赶了宫人想自己一个人在御花园里难过的裴子西,终究是没能独处成。本来以为一个人待一会能好受些,但是独自在这坐了一会心中却越发闷得难受,一想到离开就十分不舍,如今被人打断,抬起头看清来人,满腹的委屈都凝在眼底,化作湿润的水光。陈末年就在他身边坐下,从身上取了一块帕子递给他,显得很耐心:“殿下怎么了,可以和臣说说。”接了帕子揪在手里,裴子西自己憋了许久,正是心里难受的时候,现在陈末年这样温和地问,他便把他当做长辈那样,将心中话尽数倾吐。陈末年听了他断断续续的倾诉,知道了他是不想去邑安,两人虽然并坐着,但是始终隔着些许距离,陈末年等他说完了,才说:“殿下还记得祈福节那日吗?”虽不解他何故此问,但裴子西还是点点头,便听陈末年说:“那时殿下还同臣说想要出去游学,见见外面的风光,现在去邑安勉强能算是殊途同归,子西殿下怎么反而不愿去了。”愣了一下,裴子西揪着手里的帕子,在陈末年的注视下半晌才低着头小声说:“我说的是长大之后……可我现在还没长大。”以为会被笑话一番,裴子西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早知道便不同丞相说这些了,他不会懂这些,只会觉得他矫情不听话,定然也和朝中那些人站一派要劝他去邑安。“殿下在臣眼里,永远都是孩子。”但是他却这样说。裴子西抬眼,正对上陈末年的眼,他接着说:“在皇上眼中也是如此,他怎么舍得让还未长大的殿下孤身他乡,他不是最疼子西殿下么。”他安慰了裴子西,告诉他他会继续留在皇宫的,最后说:“以后子西殿下要开心些。”明明丞相还是那样沉稳平静,但裴子西听来,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温暖。等到分别时,陈末年忽然叫住了转身的裴子西,没头没脑地问:“殿下想不想一直留在皇宫?”没让裴子西回答,他已经走了。后来裴子西真的就没有在这一年去封地,他只当如丞相所言,皇上舍不得他过去受苦所以要他继续留下。但是裴虞知道,是在陈丞相一呼百应的朝堂上,他的一句“殿□□弱,此事可缓”,才让裴子西最后多在皇宫多留了两年。裴子西虽然没有去封地,但是按照天都皇室之礼,十六岁生辰这天他就该取字的。陈丞相是有大智的人,也是学识渊博的大儒,所以皇上让他给裴子西拟了字。“‘久延’二字,乃臣所愿,也算臣给殿下的生辰贺词,愿殿下寿岁久延。”他给他取字久延。也是裴子西十六岁那年秋猎,素以“善文不会武”为由从来不参与狩猎的陈丞相,第一次参加了围猎,那也是裴子西头一次参加秋猎。那段时间裴虞变得沉默了很多,他总是会想很多事情,例如裴子西和陈末年。————[陈末年]————离开皇宫的第六年冬天,将近年关。北方的冬总是大雪不尽,今年也是,陈末年已经许久不曾听闻京城的消息了,外头哪里又是天灾人祸他也不再在意,他隐于闹市,做了这里的寻常人家。寻常到春节前来自己剪窗花。那年贴过一张热闹明艳的窗花,往后这些年,过年不是过年,贴窗花才是。他剪了梅花,巴掌大,比裴子西当年剪得好很多,托在手中仔细看了一会,好像在审度这是不是自己剪得最好的一张。地上已经废了一地红梅,陈末年才放下剪刀,起身拂开帘子去了里面的屋子,他先把窗花贴好,这才转身去看屋里供着的那一座牌。长生牌还在,还是那般笔迹,不过人已经不在了,下面小字写的日子是他病逝那天。陈末年取了三炷香,像当年在明德寺里一样——甚至身形背影都没有变,瘦而稳,隐在晦暗光影里,对着长生牌拜了拜。“子西殿下,下一世,也要岁岁无忧。”作者有话要说:陈末年最开始是默默弯着的,年轻时因连熙夫人被掰直了。后头一路上见了不少杂耍,陈末年博闻广见,看见什么都能说出几分道理来,裴子西渐渐就有些佩服:“丞相懂得可真多。”他们并肩而行,已经过了一条街,这边也没有那么拥挤吵闹了,两人聊天说话不用刻意提高声音都能听清。“臣少时游学去过些地方,见了不少人事,当时年纪轻,便喜欢探奇闻轶事,对各地风土和民间杂事都有些了解。”他说得很不以为意,裴子西却在想,丞相更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好像永远很沉稳,是因为看得太多,经历太多了?他忍不住抬头侧眸去看,方瞥见晦暗光影了那一片侧颜,陈末年忽然驻足。“到了。”于是裴子西也跟着猛然停下脚步,顺着陈末年的目光抬头,看到“明德寺”三个字,门口,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不少。“进去吧。”陈末年伸出一只手来,裴子西看了一会,又注意到四周的人都是互相挽着手的,那样未免太过亲密,他迟疑着把自己的手放上去。陈末年像长辈牵着孩子一样,带着裴子西进去,一入了寺门,里面另成一番景象。曲廊回环,广庭里人潮密密,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倒似参加什么盛会一样,裴子西看得有些痴,好一会才跟着陈末年往里走。中庭竟有一株盘虬粗壮的老树,树占了庭院大半,四周挂着灯笼,映得那老树越发有种画中古朴来。树下围着不少人,他们手持红签牌,将所愿写上挂于树枝,便是祈愿,冬日的古树依旧是枝繁叶茂,上头却已经结了不少红签,看着倒似生出的花叶一般。裴子西又是一番感叹,皇宫里断然没有这般景象的,皇宫永远都是规规矩矩的,这等场景裴子西在书中都未曾见闻。“丞相游学,一定去过很多地吧。”观眼前景象他大为惊奇,陈末年却仪容淡然,裴子西不免想到之前陈末年所言,又忍不住问出了声。言语里隐隐有些艳羡。两人走到树下,陈末年面前树枝上垂下一块签牌,他用手指拨开,听出来了裴子西话里的藏着的未尽之言,微微挑眉:“殿下也想出去游学?”裴子西自然知道这是不能的,也没说话,就听陈末年继续道:“您是天家最金贵的小殿下,陛下哪舍得让您出去受苦,世道不古,现在殿下更适合待在皇宫里,千娇万宠,才是最好。”“现在不能……那以后总不会也不行吧。”裴子西被他说得有些闷闷,“等我长大了,就可以的。”“臣等子西殿下长大。”陈末年被他逗笑了。裴子西还是第一次见他笑,愣了一下没话可说。“子西。”此时,裴虞的声音忽然响起。裴子西转眸,看到来人立马笑开:“阿虞。”站在几步外的裴虞看着那并肩站在郁郁古树下的两人,陈末年已经恢复了寻常模样,脸上没有了之前那一丝烟火笑意,裴虞的视线一扫而过,定定落在裴子西的身上,最后也对陈末年道了谢。“既然殿下来了,那臣就该走了。”陈末年并未多留。等到陈末年离开,还剩两人站在树下,裴虞比裴子西高不少,他垂首看着裴子西:“我们也去祈愿吧。”四周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所有人都忙着把签牌挂在显眼处,没有人注意到站着的他们,裴子西抬头看了一眼茂密的老树,忽然笑问:“阿虞想许什么愿?”“许什么愿不重要,只要把签牌挂上就好。”而后他过去领了两块签牌,递了一块给裴子西,“就算是不题字,也可以,许在心里就好。”除了名字,他们都没有写,就捧着签牌默默在心里许了愿,然后各自寻了位置把签牌挂好。从寺里出来之后,两人去了戏楼听了戏,裴子西抱着裴虞说,我很幸运生在皇家,我很开心。因为戏里都说在皇家是没有快乐的,可他有。初雪来的那天,裴子西出去折梅受了风寒,犯了咳疾,裴虞便与他生了气,最后到底还是抵不过他那般可怜委屈的模样,夜里去他榻上,犹如幼时替他暖身一样抱着他。裴子西的病十多日才堪堪好些,这些日子裴虞有空便一直陪在他的寝殿,一次从御书房出来遇到了陈末年,他还问起了裴子西的病情。原来裴子西的病竟然已经惊动了他,连他都来亲自过问了。后面寻了个时间,裴虞又出了一次宫,再次到了明德寺,这次寺庙的古树下没有如那日一般人来往不绝。但也不是完全没人,仍旧有几对男女在树下虔诚许愿挂签,最后再相视一笑,眼里都是藏不住的年少心动。他骗了子西,这不是什么祈福树,这是祈求姻缘的结缘树。第25章 陈末年满树的红签红绸,像是缠绕着红线,绕着一双一双有情人,将他们紧紧缠在一起。裴虞那日留意过子西挂签牌之处,这次本想寻着找的,但是这株结缘树太过繁茂,求缘的痴男怨女千千万万,每日都有新人来,那夜那两块签牌淹在其中已是难寻。裴虞一块一块翻看,一块一块寻找,从密密的签牌里经手千百人的姻缘,碰到别人的红线,却唯独没有找到自己的。签牌碰撞时哗啦作响,一直响到日暮,裴虞终于在万千签牌里找到了那一块,上面有子西的名字。但是他依旧是没有找到自己的,最后略略一思忖,犹豫了片刻还是另取了一块,重新写上自己的名字,又在背后写下“平安百岁,朝夕与共”八个字给裴子西,最后才把两块签牌紧紧系在一起。做完这些,裴虞没心思多留,他要赶紧回宫去守着子西,但是还未到寺门,却无意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竟然是陈末年,他也来了这里。他也去了结缘树。他在树下站了一会,而后漫无目的的扫视上面挂着的写着各种各样缠绵悱恻句词的签牌,像是置身凡尘外高高在上俯视凡夫俗子一样,视线淡淡扫过,但许久之后他也挂了一块签牌。裴虞去看了,上面写着,斯人已逝,生者如斯。翻过一面,反面是,斯人长绝,岁岁无忧。逝者如斯,斯人岁岁无忧。裴虞忽觉手中的签牌,诡谲得又阴又凉,他在想谁?是不是……一直跟到陈末年从明德寺离开,裴虞去了他之前进过的佛殿,这不是明德寺正殿,里面只摆着一尊佛像,不像是专供外头香客参拜的。里面素静,隐隐约约有盘香之气,里面垂着两重佛幡,裴虞没有犹豫直接掀了过去,就见里面另有一佛龛,上头摆着一座长生牌。写的是裴子西的名字。陈末年在这里给裴子西立了长生牌,前面的炉子里插着的三炷香还没燃到一半,是他刚才进来上的,他来给裴子西祈福。裴虞有些看不懂——或许不是真的不懂,隐约有些明白,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逐字看下长生牌上刻写的字,又发现这字有些熟悉,同那日那两本书上相同——这是陈末年亲手给裴子西写的长生牌。最后头一行小字写着立牌的时日,这长生牌才立没多久,是那天陈末年向他问裴子西病情的时日。原来是那天。站了许久,裴虞终究没有再耽搁回了皇宫,一路上心头沉沉,到了皇宫之后立马收起,变回从前的温雅,先回了自己的寝殿换下这一身沾了盘香气的衣裳,这才去见裴子西。*三九隆冬,再一月就又要过一年了,等过了年裴子西就要十六了。按照天都律法,那个时候他就该取字然后离开长京去封地了,可是他现在还不想去。他知道朝堂上已经有大臣提起这件事了,他也知道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就算是在皇宫里再多人宠他,可他终究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皇宫的。为此他整日郁郁,裴虞关心他,他便紧紧地抱着他,同他说他还不想走。他觉得自己有些任性,可他真的还没准备好离开长京。*“子西殿下不开心么?”原本赶了宫人想自己一个人在御花园里难过的裴子西,终究是没能独处成。本来以为一个人待一会能好受些,但是独自在这坐了一会心中却越发闷得难受,一想到离开就十分不舍,如今被人打断,抬起头看清来人,满腹的委屈都凝在眼底,化作湿润的水光。陈末年就在他身边坐下,从身上取了一块帕子递给他,显得很耐心:“殿下怎么了,可以和臣说说。”接了帕子揪在手里,裴子西自己憋了许久,正是心里难受的时候,现在陈末年这样温和地问,他便把他当做长辈那样,将心中话尽数倾吐。陈末年听了他断断续续的倾诉,知道了他是不想去邑安,两人虽然并坐着,但是始终隔着些许距离,陈末年等他说完了,才说:“殿下还记得祈福节那日吗?”虽不解他何故此问,但裴子西还是点点头,便听陈末年说:“那时殿下还同臣说想要出去游学,见见外面的风光,现在去邑安勉强能算是殊途同归,子西殿下怎么反而不愿去了。”愣了一下,裴子西揪着手里的帕子,在陈末年的注视下半晌才低着头小声说:“我说的是长大之后……可我现在还没长大。”以为会被笑话一番,裴子西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早知道便不同丞相说这些了,他不会懂这些,只会觉得他矫情不听话,定然也和朝中那些人站一派要劝他去邑安。“殿下在臣眼里,永远都是孩子。”但是他却这样说。裴子西抬眼,正对上陈末年的眼,他接着说:“在皇上眼中也是如此,他怎么舍得让还未长大的殿下孤身他乡,他不是最疼子西殿下么。”他安慰了裴子西,告诉他他会继续留在皇宫的,最后说:“以后子西殿下要开心些。”明明丞相还是那样沉稳平静,但裴子西听来,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温暖。等到分别时,陈末年忽然叫住了转身的裴子西,没头没脑地问:“殿下想不想一直留在皇宫?”没让裴子西回答,他已经走了。后来裴子西真的就没有在这一年去封地,他只当如丞相所言,皇上舍不得他过去受苦所以要他继续留下。但是裴虞知道,是在陈丞相一呼百应的朝堂上,他的一句“殿□□弱,此事可缓”,才让裴子西最后多在皇宫多留了两年。裴子西虽然没有去封地,但是按照天都皇室之礼,十六岁生辰这天他就该取字的。陈丞相是有大智的人,也是学识渊博的大儒,所以皇上让他给裴子西拟了字。“‘久延’二字,乃臣所愿,也算臣给殿下的生辰贺词,愿殿下寿岁久延。”他给他取字久延。也是裴子西十六岁那年秋猎,素以“善文不会武”为由从来不参与狩猎的陈丞相,第一次参加了围猎,那也是裴子西头一次参加秋猎。那段时间裴虞变得沉默了很多,他总是会想很多事情,例如裴子西和陈末年。————[陈末年]————离开皇宫的第六年冬天,将近年关。北方的冬总是大雪不尽,今年也是,陈末年已经许久不曾听闻京城的消息了,外头哪里又是天灾人祸他也不再在意,他隐于闹市,做了这里的寻常人家。寻常到春节前来自己剪窗花。那年贴过一张热闹明艳的窗花,往后这些年,过年不是过年,贴窗花才是。他剪了梅花,巴掌大,比裴子西当年剪得好很多,托在手中仔细看了一会,好像在审度这是不是自己剪得最好的一张。地上已经废了一地红梅,陈末年才放下剪刀,起身拂开帘子去了里面的屋子,他先把窗花贴好,这才转身去看屋里供着的那一座牌。长生牌还在,还是那般笔迹,不过人已经不在了,下面小字写的日子是他病逝那天。陈末年取了三炷香,像当年在明德寺里一样——甚至身形背影都没有变,瘦而稳,隐在晦暗光影里,对着长生牌拜了拜。“子西殿下,下一世,也要岁岁无忧。”作者有话要说:陈末年最开始是默默弯着的,年轻时因连熙夫人被掰直了。后头一路上见了不少杂耍,陈末年博闻广见,看见什么都能说出几分道理来,裴子西渐渐就有些佩服:“丞相懂得可真多。”他们并肩而行,已经过了一条街,这边也没有那么拥挤吵闹了,两人聊天说话不用刻意提高声音都能听清。“臣少时游学去过些地方,见了不少人事,当时年纪轻,便喜欢探奇闻轶事,对各地风土和民间杂事都有些了解。”他说得很不以为意,裴子西却在想,丞相更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好像永远很沉稳,是因为看得太多,经历太多了?他忍不住抬头侧眸去看,方瞥见晦暗光影了那一片侧颜,陈末年忽然驻足。“到了。”于是裴子西也跟着猛然停下脚步,顺着陈末年的目光抬头,看到“明德寺”三个字,门口,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不少。“进去吧。”陈末年伸出一只手来,裴子西看了一会,又注意到四周的人都是互相挽着手的,那样未免太过亲密,他迟疑着把自己的手放上去。陈末年像长辈牵着孩子一样,带着裴子西进去,一入了寺门,里面另成一番景象。曲廊回环,广庭里人潮密密,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倒似参加什么盛会一样,裴子西看得有些痴,好一会才跟着陈末年往里走。中庭竟有一株盘虬粗壮的老树,树占了庭院大半,四周挂着灯笼,映得那老树越发有种画中古朴来。树下围着不少人,他们手持红签牌,将所愿写上挂于树枝,便是祈愿,冬日的古树依旧是枝繁叶茂,上头却已经结了不少红签,看着倒似生出的花叶一般。裴子西又是一番感叹,皇宫里断然没有这般景象的,皇宫永远都是规规矩矩的,这等场景裴子西在书中都未曾见闻。“丞相游学,一定去过很多地吧。”观眼前景象他大为惊奇,陈末年却仪容淡然,裴子西不免想到之前陈末年所言,又忍不住问出了声。言语里隐隐有些艳羡。两人走到树下,陈末年面前树枝上垂下一块签牌,他用手指拨开,听出来了裴子西话里的藏着的未尽之言,微微挑眉:“殿下也想出去游学?”裴子西自然知道这是不能的,也没说话,就听陈末年继续道:“您是天家最金贵的小殿下,陛下哪舍得让您出去受苦,世道不古,现在殿下更适合待在皇宫里,千娇万宠,才是最好。”“现在不能……那以后总不会也不行吧。”裴子西被他说得有些闷闷,“等我长大了,就可以的。”“臣等子西殿下长大。”陈末年被他逗笑了。裴子西还是第一次见他笑,愣了一下没话可说。“子西。”此时,裴虞的声音忽然响起。裴子西转眸,看到来人立马笑开:“阿虞。”站在几步外的裴虞看着那并肩站在郁郁古树下的两人,陈末年已经恢复了寻常模样,脸上没有了之前那一丝烟火笑意,裴虞的视线一扫而过,定定落在裴子西的身上,最后也对陈末年道了谢。“既然殿下来了,那臣就该走了。”陈末年并未多留。等到陈末年离开,还剩两人站在树下,裴虞比裴子西高不少,他垂首看着裴子西:“我们也去祈愿吧。”四周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所有人都忙着把签牌挂在显眼处,没有人注意到站着的他们,裴子西抬头看了一眼茂密的老树,忽然笑问:“阿虞想许什么愿?”“许什么愿不重要,只要把签牌挂上就好。”而后他过去领了两块签牌,递了一块给裴子西,“就算是不题字,也可以,许在心里就好。”除了名字,他们都没有写,就捧着签牌默默在心里许了愿,然后各自寻了位置把签牌挂好。从寺里出来之后,两人去了戏楼听了戏,裴子西抱着裴虞说,我很幸运生在皇家,我很开心。因为戏里都说在皇家是没有快乐的,可他有。初雪来的那天,裴子西出去折梅受了风寒,犯了咳疾,裴虞便与他生了气,最后到底还是抵不过他那般可怜委屈的模样,夜里去他榻上,犹如幼时替他暖身一样抱着他。裴子西的病十多日才堪堪好些,这些日子裴虞有空便一直陪在他的寝殿,一次从御书房出来遇到了陈末年,他还问起了裴子西的病情。原来裴子西的病竟然已经惊动了他,连他都来亲自过问了。后面寻了个时间,裴虞又出了一次宫,再次到了明德寺,这次寺庙的古树下没有如那日一般人来往不绝。但也不是完全没人,仍旧有几对男女在树下虔诚许愿挂签,最后再相视一笑,眼里都是藏不住的年少心动。他骗了子西,这不是什么祈福树,这是祈求姻缘的结缘树。第25章 陈末年满树的红签红绸,像是缠绕着红线,绕着一双一双有情人,将他们紧紧缠在一起。裴虞那日留意过子西挂签牌之处,这次本想寻着找的,但是这株结缘树太过繁茂,求缘的痴男怨女千千万万,每日都有新人来,那夜那两块签牌淹在其中已是难寻。裴虞一块一块翻看,一块一块寻找,从密密的签牌里经手千百人的姻缘,碰到别人的红线,却唯独没有找到自己的。签牌碰撞时哗啦作响,一直响到日暮,裴虞终于在万千签牌里找到了那一块,上面有子西的名字。但是他依旧是没有找到自己的,最后略略一思忖,犹豫了片刻还是另取了一块,重新写上自己的名字,又在背后写下“平安百岁,朝夕与共”八个字给裴子西,最后才把两块签牌紧紧系在一起。做完这些,裴虞没心思多留,他要赶紧回宫去守着子西,但是还未到寺门,却无意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竟然是陈末年,他也来了这里。他也去了结缘树。他在树下站了一会,而后漫无目的的扫视上面挂着的写着各种各样缠绵悱恻句词的签牌,像是置身凡尘外高高在上俯视凡夫俗子一样,视线淡淡扫过,但许久之后他也挂了一块签牌。裴虞去看了,上面写着,斯人已逝,生者如斯。翻过一面,反面是,斯人长绝,岁岁无忧。逝者如斯,斯人岁岁无忧。裴虞忽觉手中的签牌,诡谲得又阴又凉,他在想谁?是不是……一直跟到陈末年从明德寺离开,裴虞去了他之前进过的佛殿,这不是明德寺正殿,里面只摆着一尊佛像,不像是专供外头香客参拜的。里面素静,隐隐约约有盘香之气,里面垂着两重佛幡,裴虞没有犹豫直接掀了过去,就见里面另有一佛龛,上头摆着一座长生牌。写的是裴子西的名字。陈末年在这里给裴子西立了长生牌,前面的炉子里插着的三炷香还没燃到一半,是他刚才进来上的,他来给裴子西祈福。裴虞有些看不懂——或许不是真的不懂,隐约有些明白,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逐字看下长生牌上刻写的字,又发现这字有些熟悉,同那日那两本书上相同——这是陈末年亲手给裴子西写的长生牌。最后头一行小字写着立牌的时日,这长生牌才立没多久,是那天陈末年向他问裴子西病情的时日。原来是那天。站了许久,裴虞终究没有再耽搁回了皇宫,一路上心头沉沉,到了皇宫之后立马收起,变回从前的温雅,先回了自己的寝殿换下这一身沾了盘香气的衣裳,这才去见裴子西。*三九隆冬,再一月就又要过一年了,等过了年裴子西就要十六了。按照天都律法,那个时候他就该取字然后离开长京去封地了,可是他现在还不想去。他知道朝堂上已经有大臣提起这件事了,他也知道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就算是在皇宫里再多人宠他,可他终究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皇宫的。为此他整日郁郁,裴虞关心他,他便紧紧地抱着他,同他说他还不想走。他觉得自己有些任性,可他真的还没准备好离开长京。*“子西殿下不开心么?”原本赶了宫人想自己一个人在御花园里难过的裴子西,终究是没能独处成。本来以为一个人待一会能好受些,但是独自在这坐了一会心中却越发闷得难受,一想到离开就十分不舍,如今被人打断,抬起头看清来人,满腹的委屈都凝在眼底,化作湿润的水光。陈末年就在他身边坐下,从身上取了一块帕子递给他,显得很耐心:“殿下怎么了,可以和臣说说。”接了帕子揪在手里,裴子西自己憋了许久,正是心里难受的时候,现在陈末年这样温和地问,他便把他当做长辈那样,将心中话尽数倾吐。陈末年听了他断断续续的倾诉,知道了他是不想去邑安,两人虽然并坐着,但是始终隔着些许距离,陈末年等他说完了,才说:“殿下还记得祈福节那日吗?”虽不解他何故此问,但裴子西还是点点头,便听陈末年说:“那时殿下还同臣说想要出去游学,见见外面的风光,现在去邑安勉强能算是殊途同归,子西殿下怎么反而不愿去了。”愣了一下,裴子西揪着手里的帕子,在陈末年的注视下半晌才低着头小声说:“我说的是长大之后……可我现在还没长大。”以为会被笑话一番,裴子西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早知道便不同丞相说这些了,他不会懂这些,只会觉得他矫情不听话,定然也和朝中那些人站一派要劝他去邑安。“殿下在臣眼里,永远都是孩子。”但是他却这样说。裴子西抬眼,正对上陈末年的眼,他接着说:“在皇上眼中也是如此,他怎么舍得让还未长大的殿下孤身他乡,他不是最疼子西殿下么。”他安慰了裴子西,告诉他他会继续留在皇宫的,最后说:“以后子西殿下要开心些。”明明丞相还是那样沉稳平静,但裴子西听来,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温暖。等到分别时,陈末年忽然叫住了转身的裴子西,没头没脑地问:“殿下想不想一直留在皇宫?”没让裴子西回答,他已经走了。后来裴子西真的就没有在这一年去封地,他只当如丞相所言,皇上舍不得他过去受苦所以要他继续留下。但是裴虞知道,是在陈丞相一呼百应的朝堂上,他的一句“殿□□弱,此事可缓”,才让裴子西最后多在皇宫多留了两年。裴子西虽然没有去封地,但是按照天都皇室之礼,十六岁生辰这天他就该取字的。陈丞相是有大智的人,也是学识渊博的大儒,所以皇上让他给裴子西拟了字。“‘久延’二字,乃臣所愿,也算臣给殿下的生辰贺词,愿殿下寿岁久延。”他给他取字久延。也是裴子西十六岁那年秋猎,素以“善文不会武”为由从来不参与狩猎的陈丞相,第一次参加了围猎,那也是裴子西头一次参加秋猎。那段时间裴虞变得沉默了很多,他总是会想很多事情,例如裴子西和陈末年。————[陈末年]————离开皇宫的第六年冬天,将近年关。北方的冬总是大雪不尽,今年也是,陈末年已经许久不曾听闻京城的消息了,外头哪里又是天灾人祸他也不再在意,他隐于闹市,做了这里的寻常人家。寻常到春节前来自己剪窗花。那年贴过一张热闹明艳的窗花,往后这些年,过年不是过年,贴窗花才是。他剪了梅花,巴掌大,比裴子西当年剪得好很多,托在手中仔细看了一会,好像在审度这是不是自己剪得最好的一张。地上已经废了一地红梅,陈末年才放下剪刀,起身拂开帘子去了里面的屋子,他先把窗花贴好,这才转身去看屋里供着的那一座牌。长生牌还在,还是那般笔迹,不过人已经不在了,下面小字写的日子是他病逝那天。陈末年取了三炷香,像当年在明德寺里一样——甚至身形背影都没有变,瘦而稳,隐在晦暗光影里,对着长生牌拜了拜。“子西殿下,下一世,也要岁岁无忧。”作者有话要说:陈末年最开始是默默弯着的,年轻时因连熙夫人被掰直了。后头一路上见了不少杂耍,陈末年博闻广见,看见什么都能说出几分道理来,裴子西渐渐就有些佩服:“丞相懂得可真多。”他们并肩而行,已经过了一条街,这边也没有那么拥挤吵闹了,两人聊天说话不用刻意提高声音都能听清。“臣少时游学去过些地方,见了不少人事,当时年纪轻,便喜欢探奇闻轶事,对各地风土和民间杂事都有些了解。”他说得很不以为意,裴子西却在想,丞相更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好像永远很沉稳,是因为看得太多,经历太多了?他忍不住抬头侧眸去看,方瞥见晦暗光影了那一片侧颜,陈末年忽然驻足。“到了。”于是裴子西也跟着猛然停下脚步,顺着陈末年的目光抬头,看到“明德寺”三个字,门口,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不少。“进去吧。”陈末年伸出一只手来,裴子西看了一会,又注意到四周的人都是互相挽着手的,那样未免太过亲密,他迟疑着把自己的手放上去。陈末年像长辈牵着孩子一样,带着裴子西进去,一入了寺门,里面另成一番景象。曲廊回环,广庭里人潮密密,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倒似参加什么盛会一样,裴子西看得有些痴,好一会才跟着陈末年往里走。中庭竟有一株盘虬粗壮的老树,树占了庭院大半,四周挂着灯笼,映得那老树越发有种画中古朴来。树下围着不少人,他们手持红签牌,将所愿写上挂于树枝,便是祈愿,冬日的古树依旧是枝繁叶茂,上头却已经结了不少红签,看着倒似生出的花叶一般。裴子西又是一番感叹,皇宫里断然没有这般景象的,皇宫永远都是规规矩矩的,这等场景裴子西在书中都未曾见闻。“丞相游学,一定去过很多地吧。”观眼前景象他大为惊奇,陈末年却仪容淡然,裴子西不免想到之前陈末年所言,又忍不住问出了声。言语里隐隐有些艳羡。两人走到树下,陈末年面前树枝上垂下一块签牌,他用手指拨开,听出来了裴子西话里的藏着的未尽之言,微微挑眉:“殿下也想出去游学?”裴子西自然知道这是不能的,也没说话,就听陈末年继续道:“您是天家最金贵的小殿下,陛下哪舍得让您出去受苦,世道不古,现在殿下更适合待在皇宫里,千娇万宠,才是最好。”“现在不能……那以后总不会也不行吧。”裴子西被他说得有些闷闷,“等我长大了,就可以的。”“臣等子西殿下长大。”陈末年被他逗笑了。裴子西还是第一次见他笑,愣了一下没话可说。“子西。”此时,裴虞的声音忽然响起。裴子西转眸,看到来人立马笑开:“阿虞。”站在几步外的裴虞看着那并肩站在郁郁古树下的两人,陈末年已经恢复了寻常模样,脸上没有了之前那一丝烟火笑意,裴虞的视线一扫而过,定定落在裴子西的身上,最后也对陈末年道了谢。“既然殿下来了,那臣就该走了。”陈末年并未多留。等到陈末年离开,还剩两人站在树下,裴虞比裴子西高不少,他垂首看着裴子西:“我们也去祈愿吧。”四周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所有人都忙着把签牌挂在显眼处,没有人注意到站着的他们,裴子西抬头看了一眼茂密的老树,忽然笑问:“阿虞想许什么愿?”“许什么愿不重要,只要把签牌挂上就好。”而后他过去领了两块签牌,递了一块给裴子西,“就算是不题字,也可以,许在心里就好。”除了名字,他们都没有写,就捧着签牌默默在心里许了愿,然后各自寻了位置把签牌挂好。从寺里出来之后,两人去了戏楼听了戏,裴子西抱着裴虞说,我很幸运生在皇家,我很开心。因为戏里都说在皇家是没有快乐的,可他有。初雪来的那天,裴子西出去折梅受了风寒,犯了咳疾,裴虞便与他生了气,最后到底还是抵不过他那般可怜委屈的模样,夜里去他榻上,犹如幼时替他暖身一样抱着他。裴子西的病十多日才堪堪好些,这些日子裴虞有空便一直陪在他的寝殿,一次从御书房出来遇到了陈末年,他还问起了裴子西的病情。原来裴子西的病竟然已经惊动了他,连他都来亲自过问了。后面寻了个时间,裴虞又出了一次宫,再次到了明德寺,这次寺庙的古树下没有如那日一般人来往不绝。但也不是完全没人,仍旧有几对男女在树下虔诚许愿挂签,最后再相视一笑,眼里都是藏不住的年少心动。他骗了子西,这不是什么祈福树,这是祈求姻缘的结缘树。第25章 陈末年满树的红签红绸,像是缠绕着红线,绕着一双一双有情人,将他们紧紧缠在一起。裴虞那日留意过子西挂签牌之处,这次本想寻着找的,但是这株结缘树太过繁茂,求缘的痴男怨女千千万万,每日都有新人来,那夜那两块签牌淹在其中已是难寻。裴虞一块一块翻看,一块一块寻找,从密密的签牌里经手千百人的姻缘,碰到别人的红线,却唯独没有找到自己的。签牌碰撞时哗啦作响,一直响到日暮,裴虞终于在万千签牌里找到了那一块,上面有子西的名字。但是他依旧是没有找到自己的,最后略略一思忖,犹豫了片刻还是另取了一块,重新写上自己的名字,又在背后写下“平安百岁,朝夕与共”八个字给裴子西,最后才把两块签牌紧紧系在一起。做完这些,裴虞没心思多留,他要赶紧回宫去守着子西,但是还未到寺门,却无意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竟然是陈末年,他也来了这里。他也去了结缘树。他在树下站了一会,而后漫无目的的扫视上面挂着的写着各种各样缠绵悱恻句词的签牌,像是置身凡尘外高高在上俯视凡夫俗子一样,视线淡淡扫过,但许久之后他也挂了一块签牌。裴虞去看了,上面写着,斯人已逝,生者如斯。翻过一面,反面是,斯人长绝,岁岁无忧。逝者如斯,斯人岁岁无忧。裴虞忽觉手中的签牌,诡谲得又阴又凉,他在想谁?是不是……一直跟到陈末年从明德寺离开,裴虞去了他之前进过的佛殿,这不是明德寺正殿,里面只摆着一尊佛像,不像是专供外头香客参拜的。里面素静,隐隐约约有盘香之气,里面垂着两重佛幡,裴虞没有犹豫直接掀了过去,就见里面另有一佛龛,上头摆着一座长生牌。写的是裴子西的名字。陈末年在这里给裴子西立了长生牌,前面的炉子里插着的三炷香还没燃到一半,是他刚才进来上的,他来给裴子西祈福。裴虞有些看不懂——或许不是真的不懂,隐约有些明白,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逐字看下长生牌上刻写的字,又发现这字有些熟悉,同那日那两本书上相同——这是陈末年亲手给裴子西写的长生牌。最后头一行小字写着立牌的时日,这长生牌才立没多久,是那天陈末年向他问裴子西病情的时日。原来是那天。站了许久,裴虞终究没有再耽搁回了皇宫,一路上心头沉沉,到了皇宫之后立马收起,变回从前的温雅,先回了自己的寝殿换下这一身沾了盘香气的衣裳,这才去见裴子西。*三九隆冬,再一月就又要过一年了,等过了年裴子西就要十六了。按照天都律法,那个时候他就该取字然后离开长京去封地了,可是他现在还不想去。他知道朝堂上已经有大臣提起这件事了,他也知道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就算是在皇宫里再多人宠他,可他终究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皇宫的。为此他整日郁郁,裴虞关心他,他便紧紧地抱着他,同他说他还不想走。他觉得自己有些任性,可他真的还没准备好离开长京。*“子西殿下不开心么?”原本赶了宫人想自己一个人在御花园里难过的裴子西,终究是没能独处成。本来以为一个人待一会能好受些,但是独自在这坐了一会心中却越发闷得难受,一想到离开就十分不舍,如今被人打断,抬起头看清来人,满腹的委屈都凝在眼底,化作湿润的水光。陈末年就在他身边坐下,从身上取了一块帕子递给他,显得很耐心:“殿下怎么了,可以和臣说说。”接了帕子揪在手里,裴子西自己憋了许久,正是心里难受的时候,现在陈末年这样温和地问,他便把他当做长辈那样,将心中话尽数倾吐。陈末年听了他断断续续的倾诉,知道了他是不想去邑安,两人虽然并坐着,但是始终隔着些许距离,陈末年等他说完了,才说:“殿下还记得祈福节那日吗?”虽不解他何故此问,但裴子西还是点点头,便听陈末年说:“那时殿下还同臣说想要出去游学,见见外面的风光,现在去邑安勉强能算是殊途同归,子西殿下怎么反而不愿去了。”愣了一下,裴子西揪着手里的帕子,在陈末年的注视下半晌才低着头小声说:“我说的是长大之后……可我现在还没长大。”以为会被笑话一番,裴子西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早知道便不同丞相说这些了,他不会懂这些,只会觉得他矫情不听话,定然也和朝中那些人站一派要劝他去邑安。“殿下在臣眼里,永远都是孩子。”但是他却这样说。裴子西抬眼,正对上陈末年的眼,他接着说:“在皇上眼中也是如此,他怎么舍得让还未长大的殿下孤身他乡,他不是最疼子西殿下么。”他安慰了裴子西,告诉他他会继续留在皇宫的,最后说:“以后子西殿下要开心些。”明明丞相还是那样沉稳平静,但裴子西听来,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温暖。等到分别时,陈末年忽然叫住了转身的裴子西,没头没脑地问:“殿下想不想一直留在皇宫?”没让裴子西回答,他已经走了。后来裴子西真的就没有在这一年去封地,他只当如丞相所言,皇上舍不得他过去受苦所以要他继续留下。但是裴虞知道,是在陈丞相一呼百应的朝堂上,他的一句“殿□□弱,此事可缓”,才让裴子西最后多在皇宫多留了两年。裴子西虽然没有去封地,但是按照天都皇室之礼,十六岁生辰这天他就该取字的。陈丞相是有大智的人,也是学识渊博的大儒,所以皇上让他给裴子西拟了字。“‘久延’二字,乃臣所愿,也算臣给殿下的生辰贺词,愿殿下寿岁久延。”他给他取字久延。也是裴子西十六岁那年秋猎,素以“善文不会武”为由从来不参与狩猎的陈丞相,第一次参加了围猎,那也是裴子西头一次参加秋猎。那段时间裴虞变得沉默了很多,他总是会想很多事情,例如裴子西和陈末年。————[陈末年]————离开皇宫的第六年冬天,将近年关。北方的冬总是大雪不尽,今年也是,陈末年已经许久不曾听闻京城的消息了,外头哪里又是天灾人祸他也不再在意,他隐于闹市,做了这里的寻常人家。寻常到春节前来自己剪窗花。那年贴过一张热闹明艳的窗花,往后这些年,过年不是过年,贴窗花才是。他剪了梅花,巴掌大,比裴子西当年剪得好很多,托在手中仔细看了一会,好像在审度这是不是自己剪得最好的一张。地上已经废了一地红梅,陈末年才放下剪刀,起身拂开帘子去了里面的屋子,他先把窗花贴好,这才转身去看屋里供着的那一座牌。长生牌还在,还是那般笔迹,不过人已经不在了,下面小字写的日子是他病逝那天。陈末年取了三炷香,像当年在明德寺里一样——甚至身形背影都没有变,瘦而稳,隐在晦暗光影里,对着长生牌拜了拜。“子西殿下,下一世,也要岁岁无忧。”作者有话要说:陈末年最开始是默默弯着的,年轻时因连熙夫人被掰直了。后头一路上见了不少杂耍,陈末年博闻广见,看见什么都能说出几分道理来,裴子西渐渐就有些佩服:“丞相懂得可真多。”他们并肩而行,已经过了一条街,这边也没有那么拥挤吵闹了,两人聊天说话不用刻意提高声音都能听清。“臣少时游学去过些地方,见了不少人事,当时年纪轻,便喜欢探奇闻轶事,对各地风土和民间杂事都有些了解。”他说得很不以为意,裴子西却在想,丞相更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好像永远很沉稳,是因为看得太多,经历太多了?他忍不住抬头侧眸去看,方瞥见晦暗光影了那一片侧颜,陈末年忽然驻足。“到了。”于是裴子西也跟着猛然停下脚步,顺着陈末年的目光抬头,看到“明德寺”三个字,门口,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不少。“进去吧。”陈末年伸出一只手来,裴子西看了一会,又注意到四周的人都是互相挽着手的,那样未免太过亲密,他迟疑着把自己的手放上去。陈末年像长辈牵着孩子一样,带着裴子西进去,一入了寺门,里面另成一番景象。曲廊回环,广庭里人潮密密,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倒似参加什么盛会一样,裴子西看得有些痴,好一会才跟着陈末年往里走。中庭竟有一株盘虬粗壮的老树,树占了庭院大半,四周挂着灯笼,映得那老树越发有种画中古朴来。树下围着不少人,他们手持红签牌,将所愿写上挂于树枝,便是祈愿,冬日的古树依旧是枝繁叶茂,上头却已经结了不少红签,看着倒似生出的花叶一般。裴子西又是一番感叹,皇宫里断然没有这般景象的,皇宫永远都是规规矩矩的,这等场景裴子西在书中都未曾见闻。“丞相游学,一定去过很多地吧。”观眼前景象他大为惊奇,陈末年却仪容淡然,裴子西不免想到之前陈末年所言,又忍不住问出了声。言语里隐隐有些艳羡。两人走到树下,陈末年面前树枝上垂下一块签牌,他用手指拨开,听出来了裴子西话里的藏着的未尽之言,微微挑眉:“殿下也想出去游学?”裴子西自然知道这是不能的,也没说话,就听陈末年继续道:“您是天家最金贵的小殿下,陛下哪舍得让您出去受苦,世道不古,现在殿下更适合待在皇宫里,千娇万宠,才是最好。”“现在不能……那以后总不会也不行吧。”裴子西被他说得有些闷闷,“等我长大了,就可以的。”“臣等子西殿下长大。”陈末年被他逗笑了。裴子西还是第一次见他笑,愣了一下没话可说。“子西。”此时,裴虞的声音忽然响起。裴子西转眸,看到来人立马笑开:“阿虞。”站在几步外的裴虞看着那并肩站在郁郁古树下的两人,陈末年已经恢复了寻常模样,脸上没有了之前那一丝烟火笑意,裴虞的视线一扫而过,定定落在裴子西的身上,最后也对陈末年道了谢。“既然殿下来了,那臣就该走了。”陈末年并未多留。等到陈末年离开,还剩两人站在树下,裴虞比裴子西高不少,他垂首看着裴子西:“我们也去祈愿吧。”四周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所有人都忙着把签牌挂在显眼处,没有人注意到站着的他们,裴子西抬头看了一眼茂密的老树,忽然笑问:“阿虞想许什么愿?”“许什么愿不重要,只要把签牌挂上就好。”而后他过去领了两块签牌,递了一块给裴子西,“就算是不题字,也可以,许在心里就好。”除了名字,他们都没有写,就捧着签牌默默在心里许了愿,然后各自寻了位置把签牌挂好。从寺里出来之后,两人去了戏楼听了戏,裴子西抱着裴虞说,我很幸运生在皇家,我很开心。因为戏里都说在皇家是没有快乐的,可他有。初雪来的那天,裴子西出去折梅受了风寒,犯了咳疾,裴虞便与他生了气,最后到底还是抵不过他那般可怜委屈的模样,夜里去他榻上,犹如幼时替他暖身一样抱着他。裴子西的病十多日才堪堪好些,这些日子裴虞有空便一直陪在他的寝殿,一次从御书房出来遇到了陈末年,他还问起了裴子西的病情。原来裴子西的病竟然已经惊动了他,连他都来亲自过问了。后面寻了个时间,裴虞又出了一次宫,再次到了明德寺,这次寺庙的古树下没有如那日一般人来往不绝。但也不是完全没人,仍旧有几对男女在树下虔诚许愿挂签,最后再相视一笑,眼里都是藏不住的年少心动。他骗了子西,这不是什么祈福树,这是祈求姻缘的结缘树。第25章 陈末年满树的红签红绸,像是缠绕着红线,绕着一双一双有情人,将他们紧紧缠在一起。裴虞那日留意过子西挂签牌之处,这次本想寻着找的,但是这株结缘树太过繁茂,求缘的痴男怨女千千万万,每日都有新人来,那夜那两块签牌淹在其中已是难寻。裴虞一块一块翻看,一块一块寻找,从密密的签牌里经手千百人的姻缘,碰到别人的红线,却唯独没有找到自己的。签牌碰撞时哗啦作响,一直响到日暮,裴虞终于在万千签牌里找到了那一块,上面有子西的名字。但是他依旧是没有找到自己的,最后略略一思忖,犹豫了片刻还是另取了一块,重新写上自己的名字,又在背后写下“平安百岁,朝夕与共”八个字给裴子西,最后才把两块签牌紧紧系在一起。做完这些,裴虞没心思多留,他要赶紧回宫去守着子西,但是还未到寺门,却无意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竟然是陈末年,他也来了这里。他也去了结缘树。他在树下站了一会,而后漫无目的的扫视上面挂着的写着各种各样缠绵悱恻句词的签牌,像是置身凡尘外高高在上俯视凡夫俗子一样,视线淡淡扫过,但许久之后他也挂了一块签牌。裴虞去看了,上面写着,斯人已逝,生者如斯。翻过一面,反面是,斯人长绝,岁岁无忧。逝者如斯,斯人岁岁无忧。裴虞忽觉手中的签牌,诡谲得又阴又凉,他在想谁?是不是……一直跟到陈末年从明德寺离开,裴虞去了他之前进过的佛殿,这不是明德寺正殿,里面只摆着一尊佛像,不像是专供外头香客参拜的。里面素静,隐隐约约有盘香之气,里面垂着两重佛幡,裴虞没有犹豫直接掀了过去,就见里面另有一佛龛,上头摆着一座长生牌。写的是裴子西的名字。陈末年在这里给裴子西立了长生牌,前面的炉子里插着的三炷香还没燃到一半,是他刚才进来上的,他来给裴子西祈福。裴虞有些看不懂——或许不是真的不懂,隐约有些明白,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逐字看下长生牌上刻写的字,又发现这字有些熟悉,同那日那两本书上相同——这是陈末年亲手给裴子西写的长生牌。最后头一行小字写着立牌的时日,这长生牌才立没多久,是那天陈末年向他问裴子西病情的时日。原来是那天。站了许久,裴虞终究没有再耽搁回了皇宫,一路上心头沉沉,到了皇宫之后立马收起,变回从前的温雅,先回了自己的寝殿换下这一身沾了盘香气的衣裳,这才去见裴子西。*三九隆冬,再一月就又要过一年了,等过了年裴子西就要十六了。按照天都律法,那个时候他就该取字然后离开长京去封地了,可是他现在还不想去。他知道朝堂上已经有大臣提起这件事了,他也知道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就算是在皇宫里再多人宠他,可他终究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皇宫的。为此他整日郁郁,裴虞关心他,他便紧紧地抱着他,同他说他还不想走。他觉得自己有些任性,可他真的还没准备好离开长京。*“子西殿下不开心么?”原本赶了宫人想自己一个人在御花园里难过的裴子西,终究是没能独处成。本来以为一个人待一会能好受些,但是独自在这坐了一会心中却越发闷得难受,一想到离开就十分不舍,如今被人打断,抬起头看清来人,满腹的委屈都凝在眼底,化作湿润的水光。陈末年就在他身边坐下,从身上取了一块帕子递给他,显得很耐心:“殿下怎么了,可以和臣说说。”接了帕子揪在手里,裴子西自己憋了许久,正是心里难受的时候,现在陈末年这样温和地问,他便把他当做长辈那样,将心中话尽数倾吐。陈末年听了他断断续续的倾诉,知道了他是不想去邑安,两人虽然并坐着,但是始终隔着些许距离,陈末年等他说完了,才说:“殿下还记得祈福节那日吗?”虽不解他何故此问,但裴子西还是点点头,便听陈末年说:“那时殿下还同臣说想要出去游学,见见外面的风光,现在去邑安勉强能算是殊途同归,子西殿下怎么反而不愿去了。”愣了一下,裴子西揪着手里的帕子,在陈末年的注视下半晌才低着头小声说:“我说的是长大之后……可我现在还没长大。”以为会被笑话一番,裴子西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早知道便不同丞相说这些了,他不会懂这些,只会觉得他矫情不听话,定然也和朝中那些人站一派要劝他去邑安。“殿下在臣眼里,永远都是孩子。”但是他却这样说。裴子西抬眼,正对上陈末年的眼,他接着说:“在皇上眼中也是如此,他怎么舍得让还未长大的殿下孤身他乡,他不是最疼子西殿下么。”他安慰了裴子西,告诉他他会继续留在皇宫的,最后说:“以后子西殿下要开心些。”明明丞相还是那样沉稳平静,但裴子西听来,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温暖。等到分别时,陈末年忽然叫住了转身的裴子西,没头没脑地问:“殿下想不想一直留在皇宫?”没让裴子西回答,他已经走了。后来裴子西真的就没有在这一年去封地,他只当如丞相所言,皇上舍不得他过去受苦所以要他继续留下。但是裴虞知道,是在陈丞相一呼百应的朝堂上,他的一句“殿□□弱,此事可缓”,才让裴子西最后多在皇宫多留了两年。裴子西虽然没有去封地,但是按照天都皇室之礼,十六岁生辰这天他就该取字的。陈丞相是有大智的人,也是学识渊博的大儒,所以皇上让他给裴子西拟了字。“‘久延’二字,乃臣所愿,也算臣给殿下的生辰贺词,愿殿下寿岁久延。”他给他取字久延。也是裴子西十六岁那年秋猎,素以“善文不会武”为由从来不参与狩猎的陈丞相,第一次参加了围猎,那也是裴子西头一次参加秋猎。那段时间裴虞变得沉默了很多,他总是会想很多事情,例如裴子西和陈末年。————[陈末年]————离开皇宫的第六年冬天,将近年关。北方的冬总是大雪不尽,今年也是,陈末年已经许久不曾听闻京城的消息了,外头哪里又是天灾人祸他也不再在意,他隐于闹市,做了这里的寻常人家。寻常到春节前来自己剪窗花。那年贴过一张热闹明艳的窗花,往后这些年,过年不是过年,贴窗花才是。他剪了梅花,巴掌大,比裴子西当年剪得好很多,托在手中仔细看了一会,好像在审度这是不是自己剪得最好的一张。地上已经废了一地红梅,陈末年才放下剪刀,起身拂开帘子去了里面的屋子,他先把窗花贴好,这才转身去看屋里供着的那一座牌。长生牌还在,还是那般笔迹,不过人已经不在了,下面小字写的日子是他病逝那天。陈末年取了三炷香,像当年在明德寺里一样——甚至身形背影都没有变,瘦而稳,隐在晦暗光影里,对着长生牌拜了拜。“子西殿下,下一世,也要岁岁无忧。”作者有话要说:陈末年最开始是默默弯着的,年轻时因连熙夫人被掰直了。后头一路上见了不少杂耍,陈末年博闻广见,看见什么都能说出几分道理来,裴子西渐渐就有些佩服:“丞相懂得可真多。”他们并肩而行,已经过了一条街,这边也没有那么拥挤吵闹了,两人聊天说话不用刻意提高声音都能听清。“臣少时游学去过些地方,见了不少人事,当时年纪轻,便喜欢探奇闻轶事,对各地风土和民间杂事都有些了解。”他说得很不以为意,裴子西却在想,丞相更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好像永远很沉稳,是因为看得太多,经历太多了?他忍不住抬头侧眸去看,方瞥见晦暗光影了那一片侧颜,陈末年忽然驻足。“到了。”于是裴子西也跟着猛然停下脚步,顺着陈末年的目光抬头,看到“明德寺”三个字,门口,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不少。“进去吧。”陈末年伸出一只手来,裴子西看了一会,又注意到四周的人都是互相挽着手的,那样未免太过亲密,他迟疑着把自己的手放上去。陈末年像长辈牵着孩子一样,带着裴子西进去,一入了寺门,里面另成一番景象。曲廊回环,广庭里人潮密密,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倒似参加什么盛会一样,裴子西看得有些痴,好一会才跟着陈末年往里走。中庭竟有一株盘虬粗壮的老树,树占了庭院大半,四周挂着灯笼,映得那老树越发有种画中古朴来。树下围着不少人,他们手持红签牌,将所愿写上挂于树枝,便是祈愿,冬日的古树依旧是枝繁叶茂,上头却已经结了不少红签,看着倒似生出的花叶一般。裴子西又是一番感叹,皇宫里断然没有这般景象的,皇宫永远都是规规矩矩的,这等场景裴子西在书中都未曾见闻。“丞相游学,一定去过很多地吧。”观眼前景象他大为惊奇,陈末年却仪容淡然,裴子西不免想到之前陈末年所言,又忍不住问出了声。言语里隐隐有些艳羡。两人走到树下,陈末年面前树枝上垂下一块签牌,他用手指拨开,听出来了裴子西话里的藏着的未尽之言,微微挑眉:“殿下也想出去游学?”裴子西自然知道这是不能的,也没说话,就听陈末年继续道:“您是天家最金贵的小殿下,陛下哪舍得让您出去受苦,世道不古,现在殿下更适合待在皇宫里,千娇万宠,才是最好。”“现在不能……那以后总不会也不行吧。”裴子西被他说得有些闷闷,“等我长大了,就可以的。”“臣等子西殿下长大。”陈末年被他逗笑了。裴子西还是第一次见他笑,愣了一下没话可说。“子西。”此时,裴虞的声音忽然响起。裴子西转眸,看到来人立马笑开:“阿虞。”站在几步外的裴虞看着那并肩站在郁郁古树下的两人,陈末年已经恢复了寻常模样,脸上没有了之前那一丝烟火笑意,裴虞的视线一扫而过,定定落在裴子西的身上,最后也对陈末年道了谢。“既然殿下来了,那臣就该走了。”陈末年并未多留。等到陈末年离开,还剩两人站在树下,裴虞比裴子西高不少,他垂首看着裴子西:“我们也去祈愿吧。”四周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所有人都忙着把签牌挂在显眼处,没有人注意到站着的他们,裴子西抬头看了一眼茂密的老树,忽然笑问:“阿虞想许什么愿?”“许什么愿不重要,只要把签牌挂上就好。”而后他过去领了两块签牌,递了一块给裴子西,“就算是不题字,也可以,许在心里就好。”除了名字,他们都没有写,就捧着签牌默默在心里许了愿,然后各自寻了位置把签牌挂好。从寺里出来之后,两人去了戏楼听了戏,裴子西抱着裴虞说,我很幸运生在皇家,我很开心。因为戏里都说在皇家是没有快乐的,可他有。初雪来的那天,裴子西出去折梅受了风寒,犯了咳疾,裴虞便与他生了气,最后到底还是抵不过他那般可怜委屈的模样,夜里去他榻上,犹如幼时替他暖身一样抱着他。裴子西的病十多日才堪堪好些,这些日子裴虞有空便一直陪在他的寝殿,一次从御书房出来遇到了陈末年,他还问起了裴子西的病情。原来裴子西的病竟然已经惊动了他,连他都来亲自过问了。后面寻了个时间,裴虞又出了一次宫,再次到了明德寺,这次寺庙的古树下没有如那日一般人来往不绝。但也不是完全没人,仍旧有几对男女在树下虔诚许愿挂签,最后再相视一笑,眼里都是藏不住的年少心动。他骗了子西,这不是什么祈福树,这是祈求姻缘的结缘树。第25章 陈末年满树的红签红绸,像是缠绕着红线,绕着一双一双有情人,将他们紧紧缠在一起。裴虞那日留意过子西挂签牌之处,这次本想寻着找的,但是这株结缘树太过繁茂,求缘的痴男怨女千千万万,每日都有新人来,那夜那两块签牌淹在其中已是难寻。裴虞一块一块翻看,一块一块寻找,从密密的签牌里经手千百人的姻缘,碰到别人的红线,却唯独没有找到自己的。签牌碰撞时哗啦作响,一直响到日暮,裴虞终于在万千签牌里找到了那一块,上面有子西的名字。但是他依旧是没有找到自己的,最后略略一思忖,犹豫了片刻还是另取了一块,重新写上自己的名字,又在背后写下“平安百岁,朝夕与共”八个字给裴子西,最后才把两块签牌紧紧系在一起。做完这些,裴虞没心思多留,他要赶紧回宫去守着子西,但是还未到寺门,却无意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竟然是陈末年,他也来了这里。他也去了结缘树。他在树下站了一会,而后漫无目的的扫视上面挂着的写着各种各样缠绵悱恻句词的签牌,像是置身凡尘外高高在上俯视凡夫俗子一样,视线淡淡扫过,但许久之后他也挂了一块签牌。裴虞去看了,上面写着,斯人已逝,生者如斯。翻过一面,反面是,斯人长绝,岁岁无忧。逝者如斯,斯人岁岁无忧。裴虞忽觉手中的签牌,诡谲得又阴又凉,他在想谁?是不是……一直跟到陈末年从明德寺离开,裴虞去了他之前进过的佛殿,这不是明德寺正殿,里面只摆着一尊佛像,不像是专供外头香客参拜的。里面素静,隐隐约约有盘香之气,里面垂着两重佛幡,裴虞没有犹豫直接掀了过去,就见里面另有一佛龛,上头摆着一座长生牌。写的是裴子西的名字。陈末年在这里给裴子西立了长生牌,前面的炉子里插着的三炷香还没燃到一半,是他刚才进来上的,他来给裴子西祈福。裴虞有些看不懂——或许不是真的不懂,隐约有些明白,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逐字看下长生牌上刻写的字,又发现这字有些熟悉,同那日那两本书上相同——这是陈末年亲手给裴子西写的长生牌。最后头一行小字写着立牌的时日,这长生牌才立没多久,是那天陈末年向他问裴子西病情的时日。原来是那天。站了许久,裴虞终究没有再耽搁回了皇宫,一路上心头沉沉,到了皇宫之后立马收起,变回从前的温雅,先回了自己的寝殿换下这一身沾了盘香气的衣裳,这才去见裴子西。*三九隆冬,再一月就又要过一年了,等过了年裴子西就要十六了。按照天都律法,那个时候他就该取字然后离开长京去封地了,可是他现在还不想去。他知道朝堂上已经有大臣提起这件事了,他也知道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就算是在皇宫里再多人宠他,可他终究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皇宫的。为此他整日郁郁,裴虞关心他,他便紧紧地抱着他,同他说他还不想走。他觉得自己有些任性,可他真的还没准备好离开长京。*“子西殿下不开心么?”原本赶了宫人想自己一个人在御花园里难过的裴子西,终究是没能独处成。本来以为一个人待一会能好受些,但是独自在这坐了一会心中却越发闷得难受,一想到离开就十分不舍,如今被人打断,抬起头看清来人,满腹的委屈都凝在眼底,化作湿润的水光。陈末年就在他身边坐下,从身上取了一块帕子递给他,显得很耐心:“殿下怎么了,可以和臣说说。”接了帕子揪在手里,裴子西自己憋了许久,正是心里难受的时候,现在陈末年这样温和地问,他便把他当做长辈那样,将心中话尽数倾吐。陈末年听了他断断续续的倾诉,知道了他是不想去邑安,两人虽然并坐着,但是始终隔着些许距离,陈末年等他说完了,才说:“殿下还记得祈福节那日吗?”虽不解他何故此问,但裴子西还是点点头,便听陈末年说:“那时殿下还同臣说想要出去游学,见见外面的风光,现在去邑安勉强能算是殊途同归,子西殿下怎么反而不愿去了。”愣了一下,裴子西揪着手里的帕子,在陈末年的注视下半晌才低着头小声说:“我说的是长大之后……可我现在还没长大。”以为会被笑话一番,裴子西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早知道便不同丞相说这些了,他不会懂这些,只会觉得他矫情不听话,定然也和朝中那些人站一派要劝他去邑安。“殿下在臣眼里,永远都是孩子。”但是他却这样说。裴子西抬眼,正对上陈末年的眼,他接着说:“在皇上眼中也是如此,他怎么舍得让还未长大的殿下孤身他乡,他不是最疼子西殿下么。”他安慰了裴子西,告诉他他会继续留在皇宫的,最后说:“以后子西殿下要开心些。”明明丞相还是那样沉稳平静,但裴子西听来,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温暖。等到分别时,陈末年忽然叫住了转身的裴子西,没头没脑地问:“殿下想不想一直留在皇宫?”没让裴子西回答,他已经走了。后来裴子西真的就没有在这一年去封地,他只当如丞相所言,皇上舍不得他过去受苦所以要他继续留下。但是裴虞知道,是在陈丞相一呼百应的朝堂上,他的一句“殿□□弱,此事可缓”,才让裴子西最后多在皇宫多留了两年。裴子西虽然没有去封地,但是按照天都皇室之礼,十六岁生辰这天他就该取字的。陈丞相是有大智的人,也是学识渊博的大儒,所以皇上让他给裴子西拟了字。“‘久延’二字,乃臣所愿,也算臣给殿下的生辰贺词,愿殿下寿岁久延。”他给他取字久延。也是裴子西十六岁那年秋猎,素以“善文不会武”为由从来不参与狩猎的陈丞相,第一次参加了围猎,那也是裴子西头一次参加秋猎。那段时间裴虞变得沉默了很多,他总是会想很多事情,例如裴子西和陈末年。————[陈末年]————离开皇宫的第六年冬天,将近年关。北方的冬总是大雪不尽,今年也是,陈末年已经许久不曾听闻京城的消息了,外头哪里又是天灾人祸他也不再在意,他隐于闹市,做了这里的寻常人家。寻常到春节前来自己剪窗花。那年贴过一张热闹明艳的窗花,往后这些年,过年不是过年,贴窗花才是。他剪了梅花,巴掌大,比裴子西当年剪得好很多,托在手中仔细看了一会,好像在审度这是不是自己剪得最好的一张。地上已经废了一地红梅,陈末年才放下剪刀,起身拂开帘子去了里面的屋子,他先把窗花贴好,这才转身去看屋里供着的那一座牌。长生牌还在,还是那般笔迹,不过人已经不在了,下面小字写的日子是他病逝那天。陈末年取了三炷香,像当年在明德寺里一样——甚至身形背影都没有变,瘦而稳,隐在晦暗光影里,对着长生牌拜了拜。“子西殿下,下一世,也要岁岁无忧。”作者有话要说:陈末年最开始是默默弯着的,年轻时因连熙夫人被掰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