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裴子西十分配合喝药了,不管是宫人端上来什么药,不管是太医院开了什么方子,他都不会多说一句,即便是那药再让他犯恶心他也会忍着全部喝下,尽力养好身体。等到病情好转之后他就开始跟着青萍学琵琶,青萍琵琶弹得很好,教人也很有法子,裴子西也是有心要学,所以学得很快。“皇上学得真好。”青萍总是这样夸赞他。裴子西没放在心上,他只想快点再快点学着弹完《青蓑曲》,他弹琵琶练到指尖都红肿了,疼得玉箸都拿不稳。《青蓑曲》并不难,陈末年也不是要他能曲比国手,只是要听一曲罢了,只是想把他当做豢养的乐工一样羞辱取乐罢了,想看他全然臣服低首。这没什么。尊严和阿虞比起来,真的没什么。咳疾还未痊愈,但是已经好了很多,裴子西亲自煮了茶,抱着琵琶坐在殿内,转轴细细拨弦。他没有去看陈末年,只是一心一意地拨奏,眼睛始终垂着,侧颜看去雪白又秀美,姣若好女。他身形清瘦纤细,一双腕子如玉琢,十指嫩白而灵秀,指尖拨弄四弦,就这样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奏着青蓑曲,不言不语却宜笑宜嗔,像是深宫里帝王钟爱的绝色宠妃。朝代更迭里,宫阙易主无数,从前是否也有那样一个晚上,就在这里,宠妃怀抱琵琶,低眉间风情万种。听完了《青蓑曲》,喝完了他煮的碧螺春,陈末年才走到裴子西面前,视线不经意般扫过他的十指:“陛下真是让臣惊讶,这么短的时间便能弹得这么好,想当年琵琶弹得最好的连熙夫人,或也不过如此。”这是过誉了,谁不知道连熙夫人一手琵琶了得,哪里是他能比的,不过连熙夫人是前朝宠妃,陈末年拿他跟她比,耐人寻味。“丞相大人的要求朕做到了,那玉呢?”裴子西放下了琵琶。“臣从来不是出尔反尔之人,何况是在陛下面前。”他把一枚用红绳穿着的玉坠戴到裴子西脖子上,语气不知为何似带着某种深意,“按照陛下所言在独山取的,今日刚拿到。”裴子西没有注意到他一闪而逝的意味深长,拿起胸口的玉坠看着,上面刻了“同心”二字。“这是好字。”陈末年说。两人面对面站着,都垂着首,裴子西却觉得陈末年是在讽刺他,不过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握紧了玉坠,只要它能陪着自己便好,思念可寄,他便不会觉得孤单害怕。第二天有人送来了几盒药膏,说是丞相让送来的,裴子西擦了药养好了手指,陈末年却并未打算将让他学琵琶的事情就此揭过,依旧是让青萍每日都来教他。裴子西识趣了,听话了,无聊的时候就学两段解解闷,倒也学了两首曲子弹得不错,于是陈末年每次到太和宫来都要他煮茶弹琵琶。“立后的日子臣已经让钦天鉴选好了。”正在转轴调弦的裴子西听到这一句话时动作顿了顿,又听陈末年接着说:“皇后是中州长史宋大人府上的嫡女,淑静温婉、秀丽娇美。”其实皇后是谁裴子西并不关心,只是听到陈末年最后四个字,忽然就想起他之前羞辱自己的话来,说要给他选一个皮相好看的皇后,如今还真是不成?于是忍不住带着些不自觉的不愉:“丞相觉得她很漂亮?”“挺不错。”陈末年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才说,他素来极淡人品相,但评判别人样貌的标准却是不低,说是“不错”已然难得,沉吟了片刻又宽慰一样对裴子西道,“她父亲虽然只是六品官员,但是她确实性子不错,很适合。”说得冠冕堂皇,其实真正的答案早已昭然若揭,他到底是个傀儡,陈末年肯定不放心他娶有势朝臣府上的小姐。那些千金估计也没人愿意进这火坑葬送半生,多讽刺,原是他配不上她们那些世族小姐。这被选中的这位宋小姐估计也是被迫的,否则谁愿意嫁给一个无权无势的帝王?第7章 未圆房本来眼看着封后的日子就要到了,但是裴子西又咳疾反复,这日子只能又往后延了。这次倒也没有上次厉害,加上一开始裴子西就有好好喝药,情况并不严重。还在外间就听到里面隐约传来几声不成调子的拨弦声,陈末年一边往里走,看到了捧着药碗侍奉的宫女,于是问:“陛下的药喝完了?”上次灌药被灌怕了,裴子西赶紧把琵琶交给了身边的人,捧着药碗一口喝下了药汁,却被药给苦得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赶紧含了一颗蜜饯进去。陈末年就在一边看着他这些动作,末了才说:“臣是来告诉陛下一个好消息的,兴许陛下听了病能好得快些。”他说:“长靖王已经到青州了。”能顺利抵达青州对裴虞来说确实是好事,裴子西就好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一样,一直隐隐不安的心稍微放下了。很微妙,陈末年告诉了他裴虞到青州的事情,他对于成婚立后似乎就没有那么抵触了,或许这就跟打一棒子再给颗枣一样?裴虞从前总说他好哄,看来是真的,陈末年不是在哄他,他以城府攻心,而他确实上钩了而已。病好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成婚。今日的裴子西礼服上也滚了红边缠着金丝,大典的时候他携了皇后的手一道拾级走上那百级玉砌,礼官唱和下俯视百官,两个身不由己的人由此绑到一起,莫名心头有些可悲。从礼台上下来的时候,群臣之首站在最前面的陈末年看着裴子西,用有几分欣赏和微妙轻视的语气毫不避讳地说:“陛下今日真是好看,皇后已是芳名远播的美人,在陛下面前也难免失色,陛下自少时素来如此姣美,只是今日若是入了洞房怕是要分不出谁是新娘子了。”他这样肆无忌惮地公然品评贬低一个帝王,轻慢的语调惹得群臣附和大笑,裴子西觉得自己现在站在皇后身边任人打量,就像个笑话。但是好歹陈末年也知道万事有度,他从来不会太过分地做事,就连对裴子西的不屑和轻蔑也都只是言语羞辱,未曾怠慢过他。所以这次他也很快的放过了他,这些不过是他偶尔兴致所至的解闷罢了,不值得多浪费时间。入夜了,今夜裴子西在灯火通明广结红绸的凤仪宫。一个傀儡帝王的皇后,是用来做什么的?是用来彰显别人的仁义的,是用来堵住天下人的嘴。陈末年非要他立后,目的也不外乎如此。所谓皇后其实于他而言也是傀儡,名义上是帝后,而非妻子。一想到皇后多半是陈末年的人,裴子西就连她的盖头都不想揭,他不能回太和宫,本来准备在榻上将就一晚的,但是到了休息的时候就有宫人进来,非要他挑了喜帕再就寝。这些都是陈末年安排的,裴子西便顺了他们的意,反正人都娶了,这又有什么,陈末年要他做什么他照做就是,勉强有些傀儡的自觉。如之前陈末年所言,皇后宋云华确实生得美貌,凤冠霞帔一身红妆的她娇艳非常,但并不媚俗,她的身上又有一种娴雅的气韵,从眼神里不经意的透露出来。这样的人,最适合做一个规规矩矩的皇后,简直可以说是表面贤后的模板。裴子西看了一眼心里大约有了底,便把喜秤扔给了宫人,宫人还躬着身子拦着不让他走,在裴子西开口之前道:“请皇上和皇后休息,愿皇上皇后永结同心、伉俪情深。”裴子西瞥了一眼安静坐着的皇后,没有说话。喜烛高烧,红光映绡,宽衣之后两人躺在那一张铺了大红喜被的床上,裴子西背过身,看着挂着的纱帐缓缓合上,宫人息烛离开,只留下外间还有隐隐约约的烛光。躺在他身边的那个人,让他视为无物,她也不出声,好像真的不存在一样,新婚之夜就这样相敬如宾地过去。下了一夜的雪,外面积了厚厚的一层,有宫人早早便在外头扫雪了,抬眼看到一身凤袍的皇后被人扶着出来,只有皇后一人,皇上早便离开了。宫人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齐齐对新后行礼,皇后让免礼之后被人扶着继续往太后的广翊宫去,后面的宫人只能看到她远去的背影。去见太后,不过是走一个形式罢了,后宫里虽然还有几位后妃,但皇后不过是形同虚设,或者说整个后宫都如同虚设,这些过场也都是给外人看的。这些是宋云华在去广翊的路上就想明白的,但是到了广翊宫之后她才发现她想错了,她以为的走过场,在别人眼里并非如此,至少太后并不打算就这么让她走过。宋云华给太后奉了茶,但是陈秾月却并没有要她起来,也没有喝她的茶,就这样不轻不重地搁在一边,让宫女另沏了一盏抿了抿。她这个动作虽然并未明着表现些什么,但是宋云华却感觉得到太后并不喜欢自己,她心中一紧,暗自反思自觉并无过错,只跪得越加合礼。她猜的很对,陈秾月不喜欢她,这次也是是有心要敲打她,晾了她一会才开口:“皇后出身不比旁的,初入皇家或许难免不适应,不过哀家也曾听闻皇后闺中娴秀,是个聪明识大体的人,想来应该也懂得皇后的本分。”宋云华赶紧识趣道:“臣妾请太后娘娘赐教。”陈秾月不比她大多少,今年也才双十而已,但是久居后宫的她清醒又聪明,眼看着什么都不懂的新人,自然知道该如何让她听话。她漫不经心地扶了扶发髻上的玉簪,借由这个小小的动作掩下眼底的情绪,态度冷淡地问:“皇后可还是完璧身子?”宋云华到底是初出阁的闺秀,面色因此私密的问题微微一阵赧然,但是还是如实道:“是。”“哀家也料到了,皇上不会碰皇后的。”她是了解裴子西的,所以陈秾月从不担心这点,“昨日你们新婚,他都没有碰你,可见皇上对皇后并无男女之欲,皇上虽然十八了,但是性子还是单纯得很,身子也是最干净的,比那些闺中处子也不遑多让的……”她说这些,皇后着实不明白其中意思,不过却想起皇上昨夜的样子来,她也不得不承认皇后所言,他是干净的,甚至有些纯稚。陈秾月顿了片刻,细细观察着宋云华的神色,而后才继续:“皇后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应该懂得为后之道,最重要的就是要安分守己、知晓廉耻,你既是闺秀便要贤良不可媚俗轻浮,外头那些野路子也不要学着,免得污了皇上。”“哀家也不是要为难皇后,皇后听了这些可明白?”太后的意思是……不要她与皇上行房中事?宋云华好一会才勉强清楚陈秾月的意思,可是她不太明白原由,这原因或许百转千折引人震惊,也或许平平无奇只是一句简单的话,但都无需她过问知晓。入宫之前父亲就叮嘱过她,皇宫深似海,她无所依靠只身入了宫门,在这波涛里起伏,本就是身不由己,只能听命于人。如今太后第一个要教她听话,她便听话,以后也许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来敲打使唤她,她也都要一一听。拜别太后从广翊宫出来,外头又开始下雪了,听说皇上最是畏寒,今日却冒着风雪走得那样早。裴子西早早逃回了太和宫,自住进来之后他便不喜欢太和宫,如今这里倒是成了他唯一的避身之所。不过这也不是他完全可以放松下来休憩的地方,因为这里还有一个人可以随意出入。裴子西一进来就看到了坐在里面的陈末年,青萍也在,正在给他弹琵琶。青萍看到了裴子西,正犹豫要不要起身行礼,陈末年就摆摆手示意她离开,她才抱着琵琶退了出去。“皇上新婚,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多陪陪娇美的皇后?”陈末年还坐着,一边喝茶一边抬眼去看裴子西,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他还穿着那一身吉服,娇艳得很。裴子西不喜欢陈末年看着自己,也很不喜欢这身衣裳,正要叫人进来给自己宽衣换下,人刚被唤进来,陈末年就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让宫人留下要换的衣裳之后退下。裴子西不明所以,看着离开的宫人正想着要不要再把人叫进来,陈末年就已经走到他身边:“抬手。”愣了一下裴子西才反应过来,陈末年这是要亲自给他宽衣,他惊了惊,犹豫着说:“丞相不必如此,朕让人……”但是陈末年已经抬手开始解他的衣带了,他向来如此不容人忤逆,裴子西就乖乖地站着,让他帮自己脱了外袍,然后拎起那件新送来的便服展开。极简单的形式,素雅的天青色,有些清淡,陈末年一边替他更衣,一边随口问:“皇上是不喜欢皇后?”这样君臣相谐的画面总让裴子西觉得有些怪异,略有些不适应,他极力忽略这点不自在,开始思考陈末年的问题。是不喜欢皇后?倒不是真的多讨厌宋云华,他只是不喜欢陈末年塞给自己的皇后,他闷着没说话,但也知道还是不要过分摆脸色,于是一边顺从地抬起手让陈末年帮忙穿好衣袖,一边软了态度含混道:“皇后很好。”“好在哪?”陈末年追问。第8章 像姊妹花陈末年现在站在他面前,要比他高不少,身形也比他挺拔不少,裴子西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心想或许这只老狐狸是知道自己就是敷衍他的,但是又偏偏这样问,摆明了是要他说出所以然来,像玩弄一条蹦哒在手心的小鱼一样。偏他还只能给出反应:“皇后是丞相大人亲自选的,贤良淑德秀外慧中……十分漂亮。”像是听出了裴子西话里虚假的不走心,陈末年选择无视,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又问了一遍:“陛下觉得皇后好在哪?”语气同第一遍相比没什么变化,但总让人觉得胆战心惊,裴子西一直以为陈末年喜怒无常,现在就觉得若是自己再给不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他就要立刻翻脸,撕开这一副君臣合宜的假象。但是其实这次,陈末年并没有要裴子西开口的意思。他一边替裴子西理着衣裳,一边自顾自地说:“是好在腰生得细?”他的手恰好落在裴子西的腰上,慢慢替他整着嵌了一枚玉饰的腰带。裴子西觉得腰身发软,几乎要站不稳,他下意识喘了口气,扶住了一旁的香几。陈末年好似没有发现他的异常,面色纹丝不动,替他整理好了腰带,那不盈一握的腰还在支撑着。陈末年的手却已经顺着往上开始替他理起了衣襟,领口里,是一段雪白的颈项,他则继续平稳地说:“是好在肤若雪脂?”“还是好在娇柔怯婉适宜承欢?”“……不是。”裴子西面色狼狈,勉强道。“为什么不是,因为昨夜陛下根本没有碰皇后是不是,你们根本没有洞房行男女之事。”“丞相的人一直守着外面,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裴子西被逼得后退了两步,忍不住回嘴。“可是既然陛下觉得皇后好,也觉得她漂亮,为什么新婚夜不与她行周公之礼好好疼爱她。”他用最平静的语气,逼问这些叫裴子西难以启齿的问题。“朕、朕为什么一定要……”“因为你是皇上,她是皇后,这难道不应该吗,何况皇室子嗣单薄,陛下也该为皇家想想了,大局为重。”“这皇位也不是我……不是朕想要的,丞相非逼朕坐这个位置,又要朕心甘情愿顾全大局,怎么可能。”这话说完殿内就是一阵安静。反抗、忤逆、不识抬举,这素来是陈末年最不喜欢的,自暴自弃的裴子西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准备承受陈末年阴晴不定的怒火。他的沉默,是暴风雨前的死寂。但是许久之后,陈末年只是说:“陛下是不满意臣选的皇后,还是不满意臣?”好像两人真的就是贤主与明臣一般,语气有些无奈。“都……没有。”裴子西一边觉得可笑,一边陪他演戏。“陛下怕是在说反话吧。”留下这样一句话后,陈末年便离开了,走的时候依旧是如寻常一样面容肃严,让人看不透情绪。除了立后那夜,裴子西再没去过凤仪宫,也没有见过宋云华,如从前一样整天安安分分地待在太和宫。但是他这样听话守己,陈末年却也是不喜欢的,又亲自到太和宫来管教他:“新婚燕尔,陛下要经常去陪陪皇后才是,免得皇后心里难受,旁人看着还以为陛下不近人情。”“丞相不是不让朕随便离开太和宫吗?”“整个皇宫都是陛下的,陛下想去哪里都可以,何况是凤仪宫。”说得好像之前禁他足的人不是他一样,现在为了要他去亲近皇后,又给他解了禁,可是陈末年越是如此,裴子西越是不喜欢宋云华。不过他还是去了凤仪宫。他不去凤仪宫,陈末年要三天两头对他说教,他去了凤仪宫,皇后也不是好伺候的。宋云华确实是温婉的,但是她对裴子西次次到凤仪宫都摆脸色的事情也有些委屈,外头的一传好像她有哪里不对似的。她没有怨言,只是固执地想问个答案:“臣妾可是做错了什么,皇上为何一直对臣妾如此生冷。”说是相敬如宾都已算不上,她能感受到他的反感和不喜。她受命入宫,本是诚惶诚恐,这一切是她万万没想到的,她知道选她入宫的人是陈丞相。本以为入宫之后定然卷入纷争漩涡要沦为爪牙,但是事实上她只在新婚前一夜见过陈丞相一面,他却并没有吩咐她别的,只是要她好好做一个皇后,尽一个皇后的本分。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宫外的家人,她都应该如此。她想要好好做一个皇后,但是没想到皇上会如此疏远她,倒像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你没错……自有人错。”裴子西无意跟她说些什么,话落就要往外走。“皇上才来就要走?”宋云华喊住他。“这里闷,朕去暖春园走走。”裴子西到底还是留了丝情面。暖春园似御花园一样,不过御花园四季随物变,寒来暖去花开花谢自有定时。暖春园则是一座修建堂皇的宫殿,里头四季如春,主要养着各种名贵的花草,冬日也有春天般的百花争艳。从前冬天的时候裴子西也要缠着裴虞一起去赏花,总要好久裴虞才肯答应,说他不能出去吹多了冷风。不过现在凤仪宫和太和宫离暖春园很近。“臣妾陪皇上同去吧。”宋云华好像看不到他眼里的疏离,径自过去取了披风给他,裴子西看着他,她也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当真像是寻常夫妻间如此。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是怕人闲话她这个皇后做得令人生厌于她名声不利,但到最后裴子西也没有拒绝,两人一同去了暖春园。只是随口一说,本来是没什么兴致的,但是到了暖春园,看着里面千百芳菲还是忍不住被吸引住。这里有各种漂亮金贵的花草,养得比人还仔细,才有如今让人眼前一亮的盛景。其中有一种裴子西十分喜欢的花唤作白楉兰,初初含苞轻白似雪,待到开盛后又像染了霞光胭脂一样艳丽,很漂亮的红。从前他都是扒着白玉栏杆看这些花,它们长得好他便欢喜,如今做了帝王,人也不如旧时,倒也没什么怜惜之情了,顺手就折了一枝开得不错的。“皇上……”这里的花木都是极其珍贵的,所以他的举动让宋云华惊讶,下意识地唤了一声。“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诗说得很好。”也不知怎的他就想到了这一句,其实说完之后才觉得有些牵强,心中只觉得怅然若失,手里的花好像也失色了。“陛下说得不错。”忽而一道声音传来,两人寻声看去便见陈末年缓步而来。他的视线在裴子西和皇后身上转了一圈,裴子西直觉他要说些什么,果然下一句就听他以取笑的口吻说:“臣远远瞧见陛下同皇后在此,倒不像是夫妻……”“那丞相以为像什么?”裴子西乖乖地顺着问。“就像……”他也折了一枝开了两朵花的白楉兰,看了一眼之后递给了裴子西,在他接过的同时说,“像是一枝并蒂的姊妹花。”又是这样。裴子西的手指顿了顿,默默忍下一口气将花枝接过,偏偏陈末年还没完,看着他手中的花很自然道:“人面娇花相映红,陛下人比花娇。”话说到如此,气氛有些微妙,宋云华也知道自己不该留了,遂告辞离开。陈末年欣赏她这点,她聪明,又不会太过,只是聪明得恰到好处,知情识趣,像现在这样就很好。皇后一走,陈末年就带着裴子西去了一边的暖阁休息,宫人奉了茶,他一边端起来一边问:“陛下今日怎么有闲心到这里来。”“不是丞相让朕多看看皇后的吗。”说着也学着陈末年的样子端起了热茶捧在手里,盖子一揭便是一阵清香。“可陛下这几日虽然来得勤,但皇后还是一直不见处红。”忽然听到这些的裴子西险些被呛到,他知道虽然陈末年语气很淡但是很认真,不免有些尴尬局促:“我……”“还是皇后伺候得不合陛下心意?若真是皇后夜里没伺候好才让陛下没有性致,陛下也不必觉得不好意思,臣让人去同皇后说说……”“别去——”真怕他让人去皇后那里说些什么叫人误会的话,裴子西急忙叫住,心中还在尴尬这事要是传出去实在是有些丢人,要是让皇后觉得自己是因为对她床/事不满才生疏的,那以后皇后那边他估计也没脸去了。裴子西不愿谈论这些难以启齿的私事,但陈末年却非要把这事当政事一样处理,认真过问,一而再再而三的关心,好像恨不得晚上亲自守着教导他一举一动似的。怕他再追问,裴子西自己先示弱坦白了:“没什么原因,都不是,是朕自己……不想。”陈末年并没有理解体谅的意思,他要的也不是裴子西的一个服软:“陛下当真要学那柳下惠不成,若是换了别的男人,谁身边睡着这样的美人不会心猿意马。”裴子西心中暗想要是人睡在你床上,你兴许床都不想躺了,还不如我,但是他不敢这样直说,只能委婉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丞相自己不也没娶亲生子吗……又怎么会明白。”“陛下以为自己很懂房中之道?”陈末年似乎真的无所不知一样,好像所有事情他都能运筹帷幄,大到国家大事,小如后宫微末。像现在这样,明明他自己也没有成婚,听说也是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但是却能坦坦荡荡一副什么都懂的过来人神色,有模有样地取笑他的生嫩。“到底是陛下太年轻了不经事,皇后也年轻,倒是臣疏忽了,一味以为是陛下不愿,或许陛下只是害羞,所谓万事开头难,若是陛下连这点小事都没胆子的话,未免太小孩子气了。”第9章 与营妓有何不同若是寻常他说这些裴子西定然要脸上臊上一臊,他确实不通此道不知个中滋味如何,但是现在他却没闲心去想那些,也没怎么听进陈末年的话,只抓着脑中一闪而过的某根线出神。他内心惊涛骇浪,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难怪难怪,难怪陈末年自己不肯做皇上,难怪非要他跟皇后圆房,原来是……原来是他自己不能人道,或已绝后?裴子西这边正心潮迭起地愣愣走神,陈末年发现他没有在听自己说话,就过去像从前他上课时那样敲了敲裴子西的发顶:“陛下可有清楚臣说的话?”陈末年是没留情,裴子西被敲得有些疼,又不敢捂,规规矩矩地坐着,像上课走神的学生一样心虚:“清楚。”真清楚还是假清楚陈末年没有多问,对此不置可否,只说:“臣没有勉强陛下的意思,只是陛下也不该让臣白费苦心,陛下要知道,臣既然给陛下选了这个皇后,就不希望她只是做个摆设。”这回裴子西听明白了,却是觉得为难,但是还是说:“朕知道了。”说了该说的话,陈末年也就没有浪费时间多说废话,他好像懒得多说什么,事做不做在裴子西,不做的后果反正也是他自己一人承担。他忽然转了话题:“听说皇上最近琵琶精进了不少,青萍教得不错。”“青萍弹得很好。”裴子西下意识地回了一句。陈末年的眼神像是要把人看穿,半晌似是满意了:“陛下最近很听话。”*从前陈末年做裴虞的老师的时候,裴子西也曾陪他去听学。那个时候他年纪更轻,才是十一,精致秀丽得更像个漂亮的小姑娘,在陈末年做了太傅后他头一次去上书房找裴虞的时候,第一次遇见了陈末年。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陈丞相了,不过更年轻些,但是那一双眼同现在一般沉,是大智之人经岁月磨炼出的深邃、老成。那是暮春,芳菲尽散,一身朝服的陈末年临窗站着,看着外面院子里晚春所特有的秾艳凋残。那个时候他伪装得像个浪漫忧郁的诗人,见了谁都要张口说一句诗似的,就像他见了裴子西一样。他说:“天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宫人未识,这是哪位小公主?”裴子西还不知他在说自己,还是和他一道的陈秾月解释:“叔父忘了么,这是邑安王殿下。”这是他们的初见,陈末年这个名字他没有在意,只是陈秾月事后告诉他说:“子西你别生气啊,叔父他不是有意那样说你的,他其实挺喜欢你的,之前还总问我你的事情。”“问我做什么?”他们又不认识。“听说子西漂亮嘛。”陈秾月笑嘻嘻地说。半真半假。后来裴子西偶尔陪着裴虞去上他的课,陈末年考他一首《诗三百》里的诗,裴子西回答不上来便向裴虞求助。恍惚从那过往的梦中醒来,裴子西看到一个人执着书册,在烛火下踱步往返,念着那当年那一首诗。那人似有所感,忽然停下了脚步,侧首抬眼,隔着垂落的一帘琉璃,在光华流转间看向他。“这首《野有死麕》陛下会背了吗?”他为何忽然出现在寝殿?裴子西没敢问,陈末年做事总是不同寻常的诡谲,他也猜不到。“已经……会了。”陈末年点点头,忽然又开始叹气,他把书放下,单手掀了珠帘走到床边,站在裴子西面前微微弯下腰,仍旧是居高临下地看他:“向长靖王求助,从来都不是明智的举动。”是在说梦中从前背诗的事,还是……裴子西的心骤然狠狠一缩,像是被人刺中死穴一样发紧难受,下意识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话来。陈末年看着他的反应,没什么意外之色,忽然拿出了一个漆黑的盒子:“这是陛下的错误。”不敢去接,裴子西唇瓣颤抖好一会才勉强开口:“这是、是什么?”“信啊,是陛下让人送往青州的信。”陈末年说,“陛下信写得很好,字字含泪要求人怜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宫里哪个不听话的奴婢私通了情郎,娇娇怯怯如泣如诉,臣看了都要动容。”“私通可是死罪。”“有花堪折直须折,可惜怜花人不在长京,这信现在是送不出去了,长靖王也看不到陛下的情真意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