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煜信以为真,这才放了心,还想继续探究,却见谢东韵由两个宫人引着从旁边岔路上转出来。“姨母,你怎么来了,该不会要带沅姐姐走吧?”高煜一见她,立时噘起嘴来,两只小手死死拉着谢樱时的衣袖不放。“这好的,还分舍不开了呢。”谢东韵见礼之后含笑俯近:“可陛下想想,阿沅她进宫好几日,阿舅在家里也想她想得紧,反正都在京里,过几日再叫她来伴着陛下玩就是了。”劝慰了好半天,终于将那孩子说动,这才拉着谢樱时告退离去。.没等绕出园子,谢樱时便迫不急地问:“姑母,那件事太后娘娘准了么?”“只道你忘了呢,居然记得这么紧。”谢东韵瞥着她,眼含深意,“那狄烻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这丫头该不会对他……”谢樱时耳根一热,挽住她撒娇似的一扭身:“姑母,你又不是不知我的脾气,看不惯的事就是想管一管,况且去见娘亲的路上,还多亏他救了我一命呢。”谢东韵觑着她极力辩驳的样子轻笑点头:“这也说得是,也就是狄家的人,若换做别的男子,我便真要疑心他别有所图了。”言罢,正色一叹:“这事不用我多言,朝中早有公议,边关将士拼了性命为国杀敌,不但没有奖赏,还断了粮饷,岂不叫天下人寒心?太后娘娘忠奸分明,你姑丈早就备齐了军需,这次进京已经联络了各部同僚,一同上疏请旨,大势所趋,你尽可把心放在肚子里了。”谢樱时松了口气,不自禁地很是高兴,借着话头探问:“连大姑姑和姑丈也看重这个狄烻?”谢东韵似是早料到她会问:“凭他一个人,自然不会,朝廷信的是狄家数百年来的忠肝义胆。”“狄家真有这么好?”“本朝实录你也读得不少,自己还不清楚?再看看边关那些功德碑,从高祖皇帝定鼎天下到现在,有几块寻不见狄家的功绩?”谢东韵顿了顿,眼角有意无意地瞟向她:“你怕还不知道吧,狄家世代有不成文的规矩,族中男子即便原配早逝,也一概不得迎娶继室或纳妾填房,心思全都用在战阵杀敌上。”谢樱时听得一愣,俏脸将信将疑:“真的?那怎么还都说‘世贵莫嫁狄家郎’?”谢东韵觑她撇唇:“傻丫头,战阵上搏命的人,有几个能保得万全?说不定哪天便殒命沙场了,哪个世家高门愿意让自家千金去攀扯。”这倒是句实话,毕竟谁也不想年纪轻轻的嫁过去就等着守寡。谢樱时点点头,还想再探听点什么,却见谢东韵眸色一凝:“所以,你这孩子也别起什么心思。况且那狄烻跟皇甫家还有牵连,细论起来,还是你长辈呢。”不过就是大几岁而已,又不是真娶了皇甫宓,哪来的什么长辈?谢樱时不以为然,却早听出姑母暗地里点拨的意思,挽着她一笑:“我不过就是为了还这个人情而已,才不会跟他有什么牵扯呢。之前就是不明白,狄家不是什么神策军中州节度使么,怎的还把儿郎送到阿翁身边,难道自家的孩子自家不愿养?”“傻丫头,哪会有这样的事。”谢东韵一笑,转而正色道:“武将家世代杀伐征战,生死见得多了,难免对自家的孩儿硬不起心肠来,到头来毁了一世英名的不在少数。但若送去别人家,便没了这层挂碍,从小艰苦历练,反而能成大器。你外祖跟崇国公狄枻是过命的交情,当年便收了那孩子,说是要从严训导,其实却跟自家亲生的没什么两样。”她说到这里,抬眸轻叹:“可惜啊,你娘亲从前总说若真有这么个英雄了得的兄弟,也不至生生受你耶耶的气……”谢樱时有一瞬的愣神,母亲恨不得有这么个娘家兄弟撑腰,可她却不想真有这样正经没趣的舅父。她暗里腹诽,谢东韵却在落眼打量自家侄女。八年时光匆匆而过,当初那个脸上没有一丝欢漾的小丫头眼瞧着长大了,如今已出落得清丽明媚,让人惊叹,雪肤皓齿,青丝梨涡更和嫂子年轻时一模一样。然而那眉眼间看人的样子却像又极了薄幸无情的兄长,尤其默然不语时暗带忧郁的神情,恍然就像他站在面前似的。谢东韵怔了下神,良久轻叹,抬手将她鬓边散下的碎发归拢到耳后。“别总打探人家,还是想想自己,你年纪已经到了,亲事早晚也该定下来。”谢樱时讶然抬头,从她目光中看出别有深意。“姑母,你知道我最不爱提这个的。”“不提怎么成,我可听说长乐王府已经上疏请旨,请求册立谢家女为妃。”作者有话要说:第11章 夜色醉人谢东韵的话,让谢樱时舒畅了好几天的好心情一扫而光。求亲这种事,不说问名纳彩,怎么也得事前知会一声,长乐王府怎么可能会不揣冒昧地直接上疏请旨赐婚?十之八.九谢东楼早就知晓,而且已经点头应允,对方才会如此直截了当。上次在外祖家,那长乐王莫名其妙言语亲近,定然也是为此。作为一个薄幸无情的人,谢东楼做出这样的事并不让她觉得意外。说到底她不过是谢氏用来联姻皇室,以保家门兴旺的筹码。嫡女又怎么样?一个父亲不喜,又没娘亲疼爱的人,连谢桐秋的福分都比不上。好在还有姑母在,觐见时一番陈说利害,加之太后也是知情识理的人,暂且将这事压下了。谢樱时早就对谢东楼不再抱有任何幻想,纵然有恨也不跟自己过不去,索性由着我行我素的脾气,出宫之后也不回永昌侯府,拉上秦烺,径直去了西市玩耍。.一旦又开始无所事事,时间便消磨得极快。赌坊里轻描淡写地赢上几千钱,再享用一桌六十道菜的舫宴,天便已完全黑了下来。两人意犹未尽,继续赖在花船上,沿江赏景,逍遥自在。琴声悠悠,如水流潺潺,清越醉耳。秦烺翘着两条腿,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在桌案上和着瑶琴的曲调打着节拍。瞥眼见谢樱时没精打采,半点也听不入耳的样子,蹙眉挨过去。“别瞎琢磨了,有我娘在,断不会叫那个长乐王如愿,我早想好了,实在不成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天下还没有咱们去不了的地方。”说着朝对面儒巾长衫的抚琴男子一指:“之前你不是说想听〈极乐吟〉么,这可是中京一等一的琴师,瞧这样貌,难道还不入你的眼啊?”“入什么眼?娘里娘气的,没一点男儿气概,还不如看你呢。”谢樱时撇唇不屑,话一出口,脑中还不自禁地浮现出狄烻策马飞驰的背影,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她将这归结为在宫里待久了,除了年纪尚幼的小皇帝外,来来回回见的都是那些不男不女的内侍,如今再看这些油头粉面的男子,不由便从心眼里厌烦。她看着秦烺一脸错愕的样子,随手抓了把瓜子,拈一粒放在口中,语声含混道:“不说这里的胡儿善舞么,叫一个来瞧瞧。”正是良辰美景,夜色醉人的时候,蓦然叫几个粗疏彪悍的卷须胡儿来献舞,这丫头的口味何时变得这么怪了?但秦烺清楚这表妹的脾气,就算是故意使性子,也得顺着她,当下只好吩咐船主安排。谢樱时也就是随口一提,并没什么兴致,说完之后就自顾自地倚在栏边看景。今晚几乎没有风,对岸街市的倒影在江水中凝止如画。她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那座倒竖的楼阁,不经意间看到一个颇为眼熟的侧影。谢樱时一怔,凝眸望过去,果然在顶楼半开的窗内看到一个黑袍如墨的人,旁边还有名妆容浓艳的女子陪侍。两边相隔并不太远,几乎连容貌都能看个大概。她确信没看错,那男子可不就是狄烻!一股莫名的恼怒涌上来,她一咬牙,随手将满把瓜子都砸向了江水里。“怎么了,怎么了?你先莫急,那几个胡儿还在后面那条船上,马上就过来了。”秦烺以为她在发脾气,赶紧挨过来安抚,随即发觉她眼神不对,也探头往对岸望:“瞧什么呢,有认识的人?该不会是你耶耶找来了吧?”谢樱时没答这话,挑颌反问:“那边是官家教坊,没错吧?”“没错,我之前去过一回,里面也就那么回事,不过有个头牌名叫云裳的,倒是傲气得紧,轻易不陪客,我都出到十万钱了,她居然还不愿开门相见。”秦烺像对那次闭门羹仍然耿耿于怀,不由啧唇叹息。谢樱时听得一呵,目光不离顶楼那扇窗内的人。什么从不续弦纳妾,心思全都用在战阵上?什么世代忠良的门风做派?说得比唱得好听,原来都是欺世盗名的鬼话,瞧那副泰然自若的熟络样子,分明就是里头的常客!论起来,和那个皇甫宓简直是一丘之貉。她端起琉璃盏,将里面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跟着拍案而起。“青楼里的女人还敢这么大架子。好,咱们再去瞧瞧,这次我保管一文钱不用,便让你见着她!”.谢樱时凭着一股子义愤,拉上秦烺下船过江直奔那座绣楼。进门挥退上来闻讯伺候的堂倌,风风火火地就往楼上冲。“我说你慢些可好……跟十万火急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赶着去捉奸呢。”秦烺一路跟着她跑,这时有点上不来气。可不就是捉奸么?“少啰嗦,今日非撕下他那张假模假式的脸皮不可!”谢樱时脚下“蹭蹭蹭”地踏着台阶,半步不停。“人家怎么得罪你了?又没真娶皇甫宓过门,正经连姨丈都算不上,你这是操得哪门子心?”秦烺一脸莫名其妙地继续发牢骚,话没说完就被她一个凌厉的冷眼瞪了回去。“我为我阿翁不值成了吧?栽培了这么多年,就栽培出一个上青楼耍威风的英雄,他姓狄的不要脸,阿翁可丢不起这个人!”秦烺:“……”谢樱时不再理他,暗地里咬牙切齿。之前还念着他在朝里受委屈,求着姑母向太后进言,筹备粮草军需以解边关燃眉之急。他可倒好,跟没事似的,居然还有闲心来逛青楼,真是瞎眼看错了人!一路上到顶层,稍稍喘了口气便径自过去拍门。三声一隔敲了几遍,门才吱呀打开半扇。一名褐发碧眼的冗髯汉子露出半个身子,目光微寒地朝外探视,见是两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不由一怔,眼中的疑色也更重。“二位是什么人,来此何干?”谢樱时有点没想到守在这里的还是个胡人,但也没在意,表面上一副正色凛然的模样,傲气地挑了挑下颌:“去回一声,就说我们有紧急要务,请狄将军立刻相见。”“哪里的要务?符节印信何在,可否明示?”谢樱时早料到对方有这么一问,面不改色,上身朝前探了探。“冲锋之势,有进无退,陷阵之志,有死无生,军令如天,忠勇为德。”这是天德军的行军切口,她自小便记得,寻常外人却不知晓,这时候说出来,那胡人汉子果然一怔。谢樱时要的就是他愣神的这下,飞起一脚猛地踹开门,从他眼前轻巧地闪身掠过,闯了进去。“站住!”对方察觉中计,立时追上来。谢樱时却早飞身窜起,越过宽大的座屏,落进内厅。那里面没有其他宾客,也没有琴乐歌舞助兴,正中的席案更是素净,只有一只架在小炉上的茶釜和几只陶盏。狄烻盘膝坐在案后,那张沉肃的脸上微带着一丝轻松,看清来的是她时,眼中闪过诧异。被人撞破好事,那副假正经终于装不下去了。谢樱时唇角挑起笑,目光转向正在旁边给他斟茶的花魁云裳。抛开稍显浓艳的妆不说,这女人倒也有几分清婉动人的姿色,看不出多少欢场女子的风尘气,反而有种出身官家的雍容气度。谢樱时不自禁地把她和皇甫宓比较,细论起来,竟还是这个青楼女子更耐看些。怪不得狄烻对皇甫宓从来不假辞色,原来心里早就暗有所系了。背后杀猪似的惨叫由远而近,刚才那胡人汉子扭着秦烺走进来,提刀指着谢樱时的后颈,面有愧色地转向席间。“大公子,这两个贼子使诈,我……”“无事,把人放了,你退下吧。”那胡人汉子一诧,但还是遵令松手,却步退了下去。“啧,哎呦,哎呦~那胡儿好大的手劲,胳膊都要被他拧断了。”秦烺呲牙咧嘴,对谢樱时不满地嘟囔:“阿沅,你也不事前说一声,自己进来留我在那里挡拳脚?”谢樱时不搭理他,一双眸死盯在狄烻身上。被她这般撞破,场面如此尴尬,他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端坐在那里,这人的脸皮当真厚得可以。她早憋了一肚子怨气,千言万语都涌到喉咙口,正要一股脑把难听的话都泼在他脸上,那个花魁云裳忽然掩唇笑起来。“这位小郎君真是有趣得紧。”谢樱时还没来得及泄愤,倒先被别人揶揄,忍不住横眼斜睨过去。对方竟丝毫不惧,一边拿团扇轻轻扇着灶火,一边含笑看她,眼中更带着几分透悉的亮色,仿佛已经瞧出她是女扮男装。“我先走一步,剩下还有什么话,你吩咐阿骨去办。”狄烻语声淡淡,长身而起的瞬间倏地一晃,人已到了谢樱时身旁,伸手揽住她肩头。谢樱时刹那间像是被绑住了似的,竟然使不出力气,也叫不出声,不由自主地被他推着转了个身。“哎,你做什么,放开阿……哎呦!”秦烺回过神想动手,刚才被拿捏的关节处立时一阵剧痛,苦着脸弯下腰去。狄烻蹙眉斜了他一眼:“不用叫得这么大声,敷些药,过两日便好了。”他丢下这句话,揽着谢樱时的肩头就往外走。绕过座屏出门,远远还听云裳柔情似水地唤着:“小郎君,还愣着做什么,要敷药就过来呀……”谢樱时咬牙轻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作者有话要说:谢樱时:我要从粉转黑了!╭(╯^╰)╮秦烺:阿沅,真香警告……第12章 犹自多情狄烻并没有下楼,踏出那扇门便一个纵身带着谢樱时穿窗而出,踏着高阁的挑檐越过高耸的坊墙,落在左近僻静的巷子里。他松开按在她肩头的手,落眼凝视。月色散淡,依稀和送她去见母亲的那晚差不多,映着他漆黑的眸却是全然不同的亮色。“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谢樱时起初以为他是恼羞成怒,故意把自己拉到这里来收拾,但那双眼中偏偏又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情绪。她本来理直气壮,现在不知怎么却矮了气势,硬绷着劲儿回了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既然敢做,还怕别人看见?”狄烻眸中的凛色变得浓沉起来:“我做什么了?”“还装!我倒要问问,逛青楼是天德军的规矩,还是中州狄家的规矩?”像是被自己这话激得更加愤怒,谢樱时竟有点歇斯底里,像要把心里的忿闷都宣泄出来。他怔然一愣,震惊之余,似乎真的到此时才想明白她这番大闹是为了什么。但下一瞬,一切的异样又都归于无形,连眼中那丝冷凛都淡了,也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只是默然看着她。他高大的身躯将月光完全挡在背后,将她完全覆在暗影中,但那张明艳的小脸上却满是倔强,冲他怒目而视,像只随时要扑上来咬人的小兽。狄烻不是第一次见她,也早清楚了这丫头的性子,那近乎无法无天的大胆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但那双清亮的眼眸却是说不出的干净澄澈,仿佛见不得这世上的任何一点污秽。虽然莽撞了些,但说到底倒和自己的脾气有几分相似。他那抹笑浅不可见地抿在唇角:“谎报机要,该治什么罪,你知道么?”谢樱时满以为对方要发作,没曾想,等来的却是这句话。而且对方的脸上仍旧看不出丝毫情绪,幽如潭水的眼眸在月光下愈发显得深邃,甚至有种让人迷离沉醉的错觉。她没来由的发懵,不知该不该回答,更不知该怎么回答。而这时笔直立在面前的男人已侧过身去,缓步走向巷口。“天晚了,派人送你回家去,以后不要再来这种地方。”.谢樱时终于还是回了永昌侯府。沐浴更衣都免了,倒头便往榻上一躺,拿被衾蒙着脸,满脑袋都是刚才发生的事。眼前一会儿浮现出狄烻闲坐饮茶,和云裳眉目传情,一会儿又是他把自己堵在巷子里,冷然逼视的样子。不过是个在青楼里消磨的浮浪子,凭什么在她在面前一副正经八百的德性?谢樱时越想越气,蓦地里记起了什么,掀开被子一骨碌坐起来叫道:“来人呐!”两个小婢刚熄了灯躺下,听到她喊,赶忙又披了衣服奔进来。“娘子有吩咐?”“前些日子我带回的东西里有双蒲草编的鞋子,放到哪里去了?”“这……”两个小婢互望了一眼,其中一人略想了想,恍然道:“哦,娘子吩咐要收着,奴婢们见不好摆放,索性就拾掇到箱笼里去了。”“那破烂东西往箱子里放什么?还不赶紧找来扔出去!”她一脸忿忿,又带着说不出的厌弃,似乎已等不得别人动手,“噌”的从榻上跳起来:“算了,我自己去。”言罢,真的跑去旁边隔间,打开箱笼气哼哼地翻找,弄得两个小婢噤若寒蝉,不知该帮还是不该帮。当日刚回府时,不是千叮万嘱一定要格外小心收好的么,现在怎么又要扔了,主子年纪长了,这心思还真是越来越难拿捏。谢樱时翻了半天,终于在一堆杂物的最下面找到了那双草鞋。那日林中遇袭后,她没了鞋袜,让狄烻背着自己走,本来是看不惯那副冷冰冰的样,存心说笑,没曾想他竟编了这双鞋子给她。谢樱时当时就觉得这人奇怪,看着不近人情,连话都懒得说,可要说他木讷吧,似乎又挺善解人意,当真是摸不清脾气。那鞋是黑夜间仓促动手编的,自然不会加什么修饰,实话说便是粗糙难看,女儿家爱美,谁肯趿着这东西到处走?她本来也不情愿,但后来莫名其妙就穿上了,倒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回到中京也没舍得丢掉。或许是舍不得这份新鲜感,又或者是难以忘记那一夜的经历,总想留点纪念。但究竟为了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然而,现下却完全不同了。她毫不犹豫地拎起草鞋,本想叫小婢拿去扔得远远的,想想又觉不解气,索性亲自提着回到卧房,推开紧靠后墙的窗子。那里是侯府园外的一片桃花林,紧连着后山,平时人迹罕至。谢樱时对着那鞋子恨恨地诅咒了两句,运足了力气“嗖”地将它们扔出窗外,漆黑中只听到一声“吧嗒”的闷响。.鞋是扔了,可谢樱时照样一宿没睡好,清晨起来,两只眼睛都微微泛肿。就算对自作多情帮他的事耿耿于怀,可也不至弄得伤神烦心,想想都觉得好笑。今日天气不怎么好,小雨从后半夜就淅淅沥沥嘀嗒个没完。她没事可做,无聊得自己跟自己打了两圈叶子戏,也觉得没什么趣味,瞧见外面雨停了,随手把牌一丢,起身打算到前面园子里透口气。刚下楼撑着伞走上石桥,远远就看皇甫宓由几个仆婢伴着从长廊间走过。艳色的花间裙衬着迎风摆柳般的腰身,格外显得婀娜生姿。这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赴要紧的邀约呢。但现下谢樱时却晓得,她来找的肯定是皇甫宜。这两人真不愧是亲姐妹,连德性都是一模一样,心安理得,大大方方地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半点也不觉得生分。不过,因着昨晚那回事,她此刻再不觉得皇甫宓有多对不起狄烻,两人其实是半斤八两,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谢樱时脑中勾画着狄烻坦然接受云裳自荐枕席的嘴脸,简直比瞧见那对姐妹还难受,顿时没了赏玩的兴致,气哼哼地转身就走。才折回头两步,忽然觉得皇甫宓刚才急匆匆的样子有些蹊跷,不由好奇心起,索性又悄悄跟了上去。.皇甫宓压根没留意到谢樱时,轻车熟路直奔正院旁边的汀兰阁。一见到皇甫宜的面,就眼圈泛红,上前搂住她嘤嘤地抹起泪来。“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皇甫宜被她弄得一团雾水,赶忙搁下手里的补药问。“阿姊,我总算知道了,怨不得那……那个天杀的狄烻要退婚……”皇甫宓哭得打噎:“原来他……他早有相好的了!”“什么?不会的吧,你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怎么是风言风语,已经有人瞧见了,他昨晚去西市教坊包了里面的头牌,瞧那说话间眉来眼去的样,绝不是头一回了,从前瞒着我还不知道怎么风流快活呢。”皇甫宜拉她坐在身边,一边拿帕子帮她擦眼泪,一边安慰。“道听途说的算什么,又不是你亲眼瞧见的,怎么就认定有事?那狄烻从小跟着耶耶长大,照说不该有这个心思,兴许是弄错了,又或者……有什么正经事要商谈?”“只他一个人,在那种地方跟谁谈正经事去?说出大天去也没人信!”皇甫宓两眼泪汪汪的,脸上却全是狠劲。“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那贱人叫什么云裳,在京里倒还真有几分臭名气,不少男人惦记着,可等闲没几个能挨上身的。就只有他,官爵不高,论家财更是寒碜,偏偏那贱人却青眼有加,直接就拉进内闱伺候去了,呜……”她越说越委屈,死攥着皇甫宜的手嚎啕不止。“这事,我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该不会你和长乐王殿下的事叫他知晓了,所以才故意这般气你吧?”“阿姊,都到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替他说话?是他根本不理会我,半点不把人放在心上,就算我跟长乐王殿下见过几面,他便能自甘堕落,找上青楼里的贱人么?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对这种人一往情深?”“那你打算怎么办?”皇甫宜这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想背着我逍遥快活,没那么容易!就算是退婚,也轮不着他来提,我可不是由着人家呼来喝去的。”皇甫宓泣声顿止,咬牙切齿地抬起头:“他不仁就休怪我不义,这长乐王妃我还就非做不可了,到时候定叫他追悔莫及!”鼻中重重哼了一声,转向皇甫宜:“阿姊,听说王府请旨赐婚的奏疏已经递上去了,事情万万不能再拖。”皇甫宜忍着不耐摇头:“奏疏都递上去了,只要太后点头,郎君也没有异议,谁还能说半个不字?这事已经回天无力,顺其自然吧。”“那怎么成,说什么也不能让那小孽障攀上殿下,这口气我说什么也忍不下!”“不忍又如何?你有法子么?”“那就看这事如何处置,真逼急了,就把那小孽障的身世抖出来,一个通.奸养汉生出的野种,算什么嫡女?根本就没资格嫁入宗室!”第13章 心有千结有些事不明则已,一旦知晓便再也没法子平复心情。谢樱时倒还好,至少表面上很安静,可那几句隔墙听来的话不停在脑中来回冲撞,一刻也不曾消停。若在平时,有谁敢在背后搬弄她的是非,决计讨不着好去。可这一回,她居然“忍”下了。“通.奸养汉”、“野.种”……着实有点石破天惊。这话究竟从何说起,她以前全然不知,但似乎也不用怀疑,娘亲对自己莫名的冷淡便是佐证。原来谢东楼和娘亲之间并不只是因为皇甫宜和谢桐秋那么简单。她难过之余不由觉得可笑,父母可笑,堂堂的谢家可笑,连自己的出生也是个天大的笑话。雨仍然淋漓不尽,西风呼号,天时也随之骤变,入夜愈发的凉,恍然像又回到了冬季。谢樱时回神打了个冷战,拉紧身上的貂绒外氅,拿起铁筷子伸进紫铜熏笼里拨弄。那里面的银炭已经烧透了,却几乎没有一丝烟渗出来,荧赤的火光喘息般忽明忽暗,像也在隐忍积压的愤懑。她没添新的,也没停手,就这么木着脸面无表情地拨弄。银炭在炉膛里翻腾,带着火头的灰渣飞溅到眼前,又落上衣袖和那只纤纤素手。谢樱时觉不出痛楚,只看到那点火星燎破了纻丝的料子,向四周扩散,随即熄灭,留下一小块墨点般黢黑的烙印。淡淡的糊味渗入鼻间。这味道仿佛一下子勾起了深藏的记忆,也引燃了心头的焦灼,整个人蓦然变得躁乱难忍。她疯了似的拿铁筷子在炉膛里翻搅,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像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戳碎捣烂。炉灰弥漫,火星四溅,雕镂的孔隙所限,铺在最下层的几块怎么也捣不着。她丢下铁筷子,怔然半晌,忽然一脚将熏笼踹翻。炭火散落一地,燎着了近处的帐幔,火苗蔓延向上,顷刻便整幅烧起来。谢樱时双手托腮,淡然坐在胡床上没动,唇角反而泛起痛快的笑。一双眸映着火光更是神采奕奕…….天亮了。明明已经放晴,可永昌侯府的上空却是一片灰蒙蒙的,连日头都被遮住了。甯悦轩内满目狼藉,滚滚黑烟到这时还没散尽。昨夜那场大火烧了足足半个时辰,两名候在外面的贴身小婢被点了穴制住,没来得及呼救。直到巡更的仆厮瞧见,才唤了人来,好容易扑灭的火,但那座建筑精巧的阁楼终究还是毁于一旦。谢东楼隔窗望着那片断壁残垣,脑中盘旋回想的却是八年前火光冲天的那一夜。当时他还算幸运,这回老天终于不再眷顾。浓浓的焦臭扑鼻而来,冲得他额角青筋很跳了几下,抬手重重关了窗子,倏地转身。“阿沅既然有这个病,你为何到现下才说?”他儒雅清俊的脸有些狰狞,语声也不自禁显得森然。对面的谢东韵抬起头,泪痕尤新的双眼带着嘲讽:“我说了能怎样,不说又怎样,于阿兄你而言,有何分别?”半天没说话,一开口两下里又是要呛火的架势。正坐在炉旁的皇甫宜瞧出不对,赶忙递过一杯刚煮好的茶:“是呢,是呢,这等事如何开口,原来只道阿沅性子拗,又在府里呆不惯,因此胡闹些,没曾想之前竟受了这么多苦,想想也是可怜。”说着转向谢东楼,轻拉他的衣袖温然和悦:“郎君也别动怒了,原先不明所以,现下知晓了内情,既然事出有因,府里也没伤着什么人,念着阿沅还小,就别再计较了。”谢东韵没碰那茶,拭了泪沉眼道:“别的都不说了,阿沅呆在这里不成,还是随我回广陵吧。”这话让面色刚有一丝转和的谢东楼又拧紧了眉。“回去做什么?莫打这念头,谢家的门楣是我顶着,由不得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