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泪水如决堤,心情复杂难言,忽闻远处街道人声鼎沸,正是官府的人喝道而来。容非冷冷一哂,摆了摆手,东杨、南柳、西桐、北松及众家丁各自跃开,“何人在贺家门前闹事!”当先的衙役见容非亲临,心知非同小可,作揖道:“贺七爷,请问这是……?”“这帮人持械想要劫走我府上的人,请诸位严查!”容非淡言中透着不怒自威之意,转向楚然道,“楚然,你来协办!”“是。”楚然躬身领命。因是贺家家主出面,官差不敢怠慢,把前来滋事者关押了,又以极快速度搞清了事情的真相。阿音的生父,是萧山一带的乡绅,因夫人娘家的资助而发家致富。十多年前,他相中异乡女子裴菱,喜她貌美、柔弱,在她落难时施予援手,半哄半诱,想纳为妾。偏生发妻不允,他不得不另置一小院,让裴菱充当外室。平日里,他待她尚可,唯独他在房事上有点另类小癖好,刚好裴菱举目无亲,失聪失语,没法抗争,被他整得伤痕累累,久病缠身。原本南柳带走了她们母女,这姓邹的遗憾过、惊惧过,一晃多年,没再理会。事情的转折点,在于两个月多前。正逢名声显赫的贺家家主贺依澜离世,此事轰动杭州城与周边县市,各地商家蜂拥而至,赶来吊唁。而鲜少现身的南柳,与贺依澜最宠信小丫头的阿音,皆在场祭奠,并处理各项事务。阿音容貌与裴菱本有七分相似,再加上南柳面目未有太大改变,被邹家早年的护卫一眼认出。正逢那邹姓男子欠下赌债,听闻私生女在贺氏家族混得风生水起,他心生歹念,妄图把她夺回,加以利用。只可惜,他打错了如意算盘——做梦也没料到,以“无情”为名的贺家家主,对这二人相当重视,不但护短,还将此事揽下。抢夺阿音之举,无异于老虎头上拔毛,后果可想而知。官府介入,查出他历年欺压乡民、为富不仁、到处滋扰之事,罪加一等。阿音得悉内情后,对南柳的感恩又深了一层,一想到自己有个禽兽不如的父亲,她难过万分,隐忍着不哭出声。容非叹息,温声安抚道:“丫头,别担心,有我在,贺家就是你们的家。”他既知南柳与她并非血亲,当即命人腾出南柳隔壁的院落,供她居住。阿音泪如雨下,从那一刻起,她暗下决心,她将以微薄之力,全心全意辅佐容非,以报答他和贺依澜的恩典。搬离南柳居所的当夜,她彻夜难眠,回首往事,为母亲的不幸感伤,又深觉自己幸运之极。次日,阿音去南柳屋里替他换药,眼看他肩背上大大小小的伤,心底哀伤、怜惜、愧疚兼有。这十一年中,他独自一人承担了太多,不动声色,无怨无悔。以他的能力,本可去闯荡更广阔的天地,为了养活她,他留守在贺家,担任需时刻警惕的暗卫。他不是她的亲舅舅,但这份恩情,她必定会努力报答。“怪我吗?”南柳见她难得缄默,小心问道。阿音心中一酸,险些又哭了,她吸了吸鼻子,摇头。良久,她郑重且诚挚,补了句:“谢谢。”那是她生平头一回,没喊他“舅舅”。“以前,您曾说,我想姓什么,走哪条路,由我自己选,”她微笑的眼里泪意徜徉,语气坚定,“我决定,姓柳,名莳音。请您莫要怪我,没避讳您的名字。”南柳错愕,随即一笑:“好听。”她以母亲的“音”字为名,感念母亲的恩德。“莳”字为贺依澜所取,代表了贺家人对她的关爱、重用、赏识与寄望,她将终生铭记在心。而选择姓“柳”,则来自于这名默默守护她、赋予她新生的男子。她不愿随他姓南,便借了他的名为姓,以此保留与他的渊源。他们并非亲人,更胜亲人。作者有话要说:╮( ̄▽ ̄\”\”)╭我、错、了!!!原计划两万字搞定南柳和阿音的番外!然而写不完!因为我好喜欢这对啊啊啊~依然有小红包发放~ps.容小非在没遇到茉茉之前,是不是酷酷哒?特别鸣谢亲爱的小仙女们:鲨鱼也会哭扔了1个地雷靡靡扔了1个地雷读者“薄荷”,灌溉营养液 +1第98章 番外三(下)柳莳音搬离南柳所在院落, 虽只隔了一堵墙,见面却大大减少。她仍喊他“舅舅”,次数略为减少, 得空去他那屋稍作打点, 给他做吃的, 陪他聊天。她负责说, 他负责听,仿似一切不曾改变。没多久, 她在揽月楼一次餐具采购中,率先警觉采办者以次充好的行为,博得夸赞,被容非提拔为助手。南柳依然和北松轮值,但神出鬼没, 外人根本察觉不了他隐藏在何处。柳莳音每次去容非书房,总会问, 今日是舅舅当值吗?容非曾逗过她,骗她说南柳在,害她叽叽喳喳说完一堆养猫的事,发现屏风后是一脸迷惘的北松。也有一次是南柳当值, 容非故意说他不在, 柳莳音口没遮拦,爆了南柳的小癖好,被横梁上忽然飞来的花生给吓一大跳。从外人眼中看来,这对舅甥关系融洽如常。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柳莳音收敛孩子气, 比以前更尊敬他。身世未揭晓前,她撒娇撒痴, 心安理得;而今得悉舅舅不是亲的,她反倒没那么放肆。相反,南柳待她一如往常,随容非出行时获取的小玩意、小动物,全数拿回给她,仿佛她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看她喜滋滋地逗弄酒红朱雀,他手上拿着她亲手做的核桃仁糖,眸光柔和,薄唇轻勾。柳莳音偶有疑心,认为南柳曾爱慕过她的母亲,才对她多加照顾。时间长了,她慢慢抗拒这个念头。她说不上为何。又过了大半年,官府举办五年一度的商会展,贺家家主指派两名贺家管事协助。这本是一件小事,柳莳音见了容非指定人选后,不敢公然否认,私下提醒他,多派另一人跟进。容非不明其意,由她了。果然,其中一位老管事生出祸端。会展筹备期间,他见龙泉窑送来一系列釉下刻花的小瓶小罐,随手顺走了与别不同的一只白胎厚釉青瓷双耳瓶。不巧,那无甚纹饰、色泽古朴的瓷瓶,反而为前朝精品,以致于对方心急如焚。幸好柳莳音派去跟进的仆役悄悄送还,当作贺家人不慎拿错,郑重道歉,平息风波。事后,容非处置了老管事,让其返乡,又问柳莳音,何以她会对此人不放心。柳莳音回答:“这管事平日在七爷面前老练,但我近两次做小零食与大家分享,他总会自恃资历老而多拿一些,心安理得,我暗觉他倚老卖老、盲目自大,又贪小便宜。他在贺家多年,有老夫人和您镇着,没折腾出幺蛾子,离了贺家范围,就说不准了。”她不似容非游历各处、见识广博、敢作决断,但她与下人相处较多,在识人用人方面,有更精确的判断力。且她念过几年书,处于豆蔻年华,性子活泼亲人,此后,她和容非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相得益彰。由此,柳丫头笑脸相迎的友善,映衬出贺七爷的无情,使贺家家主的严厉苛刻形象深入人心。在柳莳音日渐成长,为容非分担的事务越来越多,处事日益圆滑且干练,在杭州及周边一带名声鹊起。起初,柳莳音因忙碌而没太注意,渐渐地,她意识到,大伙儿不再像早年那样,称呼她为“南护卫的外甥女阿音”,而是喊她“柳姑娘”或“柳丫头”;提及南柳时,则称他是“柳姑娘的舅舅”,有心人还会补一句“不是亲舅舅”。那两年中,南柳除了和相熟的东杨、西桐、北松作交流,基本不在外人前露面,自请于节庆宴会当值,时间长了,大家逐渐没再提起他。柳莳音明白南柳的苦心——他不愿自己的阴沉木讷,影响她的亲善之名。兼之,他们不是血亲的事实,众所周知。青涩感褪去,柳莳音更显娟秀,惹来不少关注目光。十四岁那年,上至官家,下至商户,提亲者络绎不绝。在婚姻大事上,柳莳音把决定权交给南柳,一来她不好自己拿主意,二来劳烦容非又僭越了,三来东杨夫妇不敢擅自主张。南柳对众多青年才俊并不满意,如知府幼子虽俊俏却稍嫌纨绔、某某员外家的少爷性情温厚却太胖、某举人家的儿子博学多才又太高傲、某商家的少东家精明能干却太世故,话也太多……挑来拣去,仅剩容非两个远房表侄,比柳莳音年长三四岁,品貌俱佳。他们自小被送到贺家大院,与她相识多年,算得上知根知底。那二人中,柳莳音与年长那位小哥哥相对熟络,也略微有好感,见对方殷勤备至,羞红了脸问南柳的意思。他不置可否:“再等等。”一个半月后,南柳敲开柳莳音的院子,脸色不大好看,只丢下一句:“他不成。”柳莳音莫名其妙,想半天没弄懂,猛然记起,他指的应该是那件事。在她再三追问下,南柳断断续续解释,他花了一个多月去她窥察提过的小哥哥,最初认为这人相当优秀,可夜里留心其言行,以及和亲兄弟的来往,发现对方接近柳莳音,不仅仅是被她吸引,更多的是想留守贺家。那人深知,柳丫头在七叔面前说话极具份量,若娶她为妻,七叔会对他多加关照,说不定,会因舍不得柳丫头而将他们留在贺家大院。经南柳一提点,柳莳音也加倍留意,真如他所言,此人擅长伪饰勃勃野心,便以暂不想嫁人未由,婉拒了其追求。幸好,还没到动心动情的地步。她暗暗自责,事前竟被蒙蔽了双眼,害得南柳大费周章。可他闷声不响,暗地里考察她所选之人的品行,可谓对她保护到极致。哪怕打小习惯他不动声息的宠溺,她依旧感到意外,并满心感激。婚嫁之事暂且搁在一旁,柳莳音不再提起。同年,贺家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容非出席知府举行的活动时,遇高手刺杀巡抚大人。幸得南柳洞察先机,出手利落,联合北松以及其他官员的护卫,制服杀手,有惊无险。巡抚大人深喜南柳身手敏捷,有意招纳他为朝廷办事。容非纵有不舍,亦觉留南柳在身边大材小用了,遂大力引荐。然而,谁也没想到,南柳不作犹豫,谢绝了巡抚大人的好意。此事,南柳半字不提。两日后,柳莳音小逛花园,听容非讲述了来龙去脉,她第一反应是——舅舅可曾受伤?得知他毫发无伤后,她对容非坦言:“七爷,舅舅他绝非贪恋富贵之人,至今不忘您的知遇之恩。您曾说,贺家是我们舅甥二人的家,试问他岂会为前程而舍弃家人?”容非目视她仍残留稚气的秀美容颜,莞尔一笑:“知南柳者,莫若柳丫头呀!”柳莳音没来由脸上发烫,抿唇笑道:“那是!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年有余。”“终究要嫁人的。”容非有意无意说了一句。听到“嫁人”二字,柳莳音眸色一黯,满园春色暗淡无光。分明是值得高兴之事,她却连娇羞都欠奉。容非若有所思看了她两眼,笑得意味深长。夜里,柳莳音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全是容非那几句话——知南柳者,莫若柳丫头。诚然,南柳历来什么也不说,不过,她都懂。在小小床榻上辗转反侧,纠结了她两三年的疑问再度浮现心中,禁不住自言自语。“他喜欢我娘?因而对我特别眷顾?”“他年近三十,还迟迟不成亲,是被我连累了?”“他这鬼性格,成天板着脸,跟个闷葫芦似的,偏生又能吃,谁家姑娘会喜欢啊?”“唉……他怕是要孤独终老了。我嫁人得把他带上,好好孝顺他!”她喃喃自语两盏茶时分,闭上困倦双眼,半梦半醒间,依稀看到她陪伴南柳,相互扶持,慢慢老去……陷入深睡前,她灵光乍现——咦?我干嘛不直接嫁给他?他又不是亲舅舅!她骤然惊醒,被自己奇特的念头惊到了,脸红心跳之余,浑身冒汗,窘迫感使她血液倒流,手脚发麻。那一夜,她把自己蒙在被窝里,生怕窗外月儿窥见她不自在的怯赧。滋生微妙心绪后,多年亲情夹杂了难言悸动。同样一张面容,用另一种眼光、另一角度去审视,会捕捉到截然不同的光芒。事实上,南柳除了年纪比她大了十四年以外,容貌、品行等无可挑剔,而且,年龄差距带来的鸿沟,将随柳莳音成长而淡去。天下间再也找不到比他更爱护她的人了,说不定,于他而言,她亦如此。少女心事,使得她对南柳的态度变得若即若离。柳莳音虽觉他们一直很密切,但亲情和爱情是两码事,尤其没了血缘牵绊,万一进不得,想退,只怕再无退路。有段时间,楚然对柳莳音犹为关心。他们从小共处,交情匪浅,又同在容非手底下做事,日常接触甚多。面对年轻貌美的柳丫头,楚然有了念想。他密切关注她的举动,因此成为发觉她对南柳心意起了变化的第一人。他曾告诉柳莳音,假若她心里装的是旁人,他或许能争一争,可她倾慕的是南柳,他争取了也没用。他甘愿放下,并为他们牵桥搭线,甚至自告奋勇去南柳处套话。某日下午,楚然神色诡秘,拉柳莳音到一旁。“你怎么问的呀?他说什么了?”树荫之下,柳莳音捏了把汗,俏脸涨得通红。“今儿在膳间碰到,我见没几个人,开玩笑问他,‘柳哥,你咋不成亲?’”柳莳音催促道:“少卖关子!快说快说!”“他说,没功夫。”楚然耸了耸肩。柳莳音哭笑不得:“就这样?”楚然又道:“我接着问,‘你觉得柳丫头嫁给什么样的人合适?’,他想了想,回答了三个字——赢过我。”柳莳音顿时无语。楚然补充道:“……谁不晓得,贺家八卫,他最强啊?估计全杭州城没几个人能打得过他。打得过的,肯定比他年长,十有八|九都成亲了!”柳莳音无端笑了。只因她明白,在南柳心中,赢得过他的男子,才能更好地保护她。贺依澜离世第三年,容非守孝期满,活动比先前多了些。春末夏初,相中他的孟四小姐离京南下,他借散心之机,避开那家人的纠缠。他溜得飞快,连最亲近的楚然也不让跟,还放话,勒令他们务必保守秘密。这可苦了柳莳音、楚然和八卫,众人没敢明着打听,只好派出暗线,苦寻一月有余。柳莳音全力打理贺家内外事宜,一则容非事前交待详细,二则她感念他的信赖,凡事亲力亲为,总算过度平顺。五月末,容非托人捎了信,命楚然前去长宁镇伺候,不料瞒不过八卫,东南西北前后左右全跟过去。此后,他们曾仓促回杭州赴寿宴,没两日,容非带了北松和楚然返回长宁镇,又陆续把其他人召去。一开始,柳莳音忙得七荤八素,未有太多离愁别绪。闲暇方觉察,她和南柳从未分开过那么长时间,而她也是自那时起,体会到思念的滋味。从婴儿时期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过去十五年中,她若需要他,哭闹、叫唤、招手,他定会及时出现;即便搬到隔壁,她也只需敲个门或喊一声;如今,他离她上百里,她只能猜测他每日吃什么,睡哪儿,见了何人……她先后托东杨给他捎去她做的芝麻脆饼、干果蜜饯,后借容非生辰,请楚然给他带了一对做工考究的护腕。希望他随身佩戴她所赠,早日平安归来。无奈,容非在长宁镇遇到心仪的姑娘,硬生生拖到十月才回。柳莳音忙于筹备容非的婚宴,又被他派遣去别院接待未来夫人,好不容易见上南柳一面,见他凛凛如松,玄衣单薄,面容冷峻,塞给她一只黄色大猫。二人没再多言。容非婚后四处游走,八卫紧随其后。柳莳音自确定自己的心意,等了将近半年,寻不着机会当面跟南柳沟通。她是说一不二的直爽性子,本不喜欢扭扭捏捏,却怕贸然吓到他,苦思冥想了好久,想着干脆和他搬离贺家,省得他在意别人的眼光。然则,他没答复,连她甩出一句“你马上找人把我娶了吧”,他也无动于衷。…………“还疼吗?”南柳温和询问的澄澈嗓音,打断柳莳音的思忆。她回过神来,朝他报以微笑,莫名地,眼角有泪。痛的不是胃,是心。南柳正要问她感觉如何,抬目见厚厚的帘子被掀起,外头风雪渐歇。小丫鬟送来府医的药,放在她床边,她一闻到苦药的气味,眉头拧了拧。“趁热喝。”南柳端起碗,移至嘴边,轻轻替她吹了几下后,捧到她跟前。柳莳音懒得伸手接,苦着脸,由他喂了,饮尽后,她可怜兮兮地望向桌上那半截被她啃了一半的糖冬瓜:“舅舅……我要糖。”南柳被她许久未出口的一声“舅舅”闹得心软,当真把半截糖冬瓜递至她嘴边。待她小嘴微张,一口吃下去,他才惊觉此举过于亲密,忙不迭缩手。他的局促,引来柳莳音暗笑,玄妙气氛氤氲着尴尬。不多时,老大夫前来探视,见柳莳音大有好转,给了她几包药材,为茯苓、白术、黄芪、淮山、薏米、黄精等养胃草药,让她回去自行熬煮。“时候不早,夜来寒气盛,老夫让人备轿送送柳姑娘。”老大夫见她缓缓起身下地,提议道。柳莳音胃部的不适感不至于影响行动,她浅笑道:“谢谢老大夫医术高明,正因时候不早,夜来寒气盛,就不麻烦大家了。”谢绝仆役为她奔走辛劳,她裹好披风,与南柳并行出了府医处。夜色深浓,雪色映光,衬得贺家大院如玉琢般美好。一黑一红两个身影缓步走在雪里,相顾无言。南柳暗觉柳莳音今夜沉默异常,忍不住问:“难受吗?”柳莳音原本撑得住,经他一问,心头发热,撅嘴道:“难受,你背我!”南柳把药包挂臂上,刚挪步到她身前弯下腰,忽觉风向不对,转身道:“我抱你。”她微微一愣,点了点头,慌忙垂目,以纤长浓睫遮盖不经意流露的羞涩和得意。南柳未作他想,略一弯腰,将她横抱在前。记忆中,他以此动作抱过的女子,唯有昏迷中的裴菱。那时形势紧迫,他心急如焚,且对她并无逾矩之意,没丝毫杂念。时隔十五年,他却抱起裴菱的女儿,穿行于一座依山而建的院落群,让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清的奇异感。当柳莳音双臂带着清甜香气,柔柔攀上他颈脖,他不由自主周身一僵,呼吸停顿,如飞脚步迟缓了些许。他低头望向她清秀脸蛋,对上她水雾缭绕的眸子,那娇软眼神,不单纯是外甥女对舅舅的撒娇,隐隐还掺杂了期许、依恋,乃至……微不可察的撩拨。南柳霎时间慌了神。过去十多年,类似情态,他时常从几位富商千金对容非的娇羞凝望中捕获,欲说还休,脉脉含情……何以今夜,柳莳音目视他时,会有同样的迷离?该不会是……吃错药了吧?他把一切归咎于,她在生病,或者,他年纪大了,眼花。可他胸腔内时缓时疾的跳动,又从何而起?他从不近女色,不屈于温柔,为何乱了心神?见鬼了!如受蛊惑般,他再次垂眸凝向她。这一回,真真切切,娇颜怯赧与欣喜混合,清浅笑意由唇边染至眼角,摄人心魄。南柳瞬即挪目,抬望远方,脸上竭力保持波澜不惊。无边夜幕笼罩深深庭院,院墙之间的甬道、回廊、亭阁的零星灯火流光倾泻,照得他心虚。骤风急转,柳莳音往里缩了缩,悄然把脸靠在他胸前,耳边传来的心跳声紊乱不堪,既有她自己的,也有他的。若说此前对南柳怀有不设实际的幻想,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一刻,感受到他的男子刚毅之气,教她种种少女情思已落到实处。她的确心悦他,出自于晚辈的爱戴,早在日日夜夜的等待中,转化为女子对男子的思慕。不知何时,他放慢了脚步。北风肆虐,庭院寂寂,身影相贴,一步步南行,如有天荒地老之感。她自始至终搂着他肩脖,唇瓣浅浅勾起,热泪溢出眼眶,滑过泛红的脸颊,落于他黑色的前襟,冷却,凝成了霜。…………南柳亲自熬了汤药,待柳莳音喝完,又去厨房煎了个鸡蛋饼,才回自己的院子。鸡蛋饼的香气惹来潜藏在各处的几只猫,南柳无奈,咬下一口,其余分给猫吃了。心神恍惚,她淡淡的气息依旧困扰他。细想他为柳莳音打伞后,她非要搀着他走,怪怪的……那阵子可没服药!也就是说,她的黏人,发自内心?后知后觉的他,猝然觉察不对劲。何时起?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夜,南柳彻夜难眠,往昔点滴穿透漫长岁月,一丝一缕展现眼前。相依为命十余载,从她爬行到学走,从牙牙学语到口齿伶俐,从圆嘟嘟的小婴儿到充满干劲的小姑娘……他早该放手,让她飞。但他舍不得,尽管他表现出淡然的样子,内心免不了担惊受怕,怕她遇挫折,怕她被欺负,怕她……远离他。心乱,好像被回忆填满,又似什么也没想。天一亮,他无颜与柳莳音多说,急急忙忙把猫丢至隔壁,即刻赶回孤山别院。他原计划回贺家大院陪柳莳音过生辰,然后再和她一起祭奠裴菱,容非允准了半个月休假,因目下处境异乎寻常,他六神无主,仅歇了一日。只有回到岗位,凝神戒备,他才会忘记杂七杂八的琐事,尤其那些烦心事。容非对此感到狐惑,却没多说什么,如常和夫人秦茉赏梅、作画、翻看书信、账簿,待你侬我侬时摆摆手,让潜伏各处的护卫退下。南柳大多数时间都在吃吃喝喝,比猫还悠哉悠哉。第三日午后,阳光明媚,别院的砖瓦上厚雪消融,如珠玉坠地。书房门虚掩,容非折了几枝腊梅,放在梅瓶中摆弄;秦茉则埋头处理秦家酒坊的账目。她婚后并未放弃自家生意,大多数物件还留在长宁镇,时不时回去打点。南柳高坐于书房角落的横梁上,无声无息摸出一小包糖冬瓜,悄悄吃了两根,正准备再吃一根时,有人快步行至门外:“七爷,柳姑娘要事请见。”听到“柳姑娘”三字,南柳手上的糖冬瓜险些脱手掉落。这丫头怎么跑来了?容非脸上浮出一抹极隐约的笑:“让她进来。”只听得细碎脚步声进院,柳莳音软软绵绵的嗓音娇娇:“干爹!”守在院落中的东杨道:“哟!丫头来了!脸色咋那么难看?睡不好?七爷和夫人在里面。”仆役打开门,南柳藏身暗处,未见其人,已嗅出柳莳音清淡兰香,此外,还有小鱼干的酥香味。她身披栗红披风,脚踩木屐,小心翼翼绕过青灰地砖上的融雪水渍,提裙踏上石阶,对屋中夫妇二人粲然一笑:“七爷,夫人,二位安好。”秦茉微笑道:“柳丫头,到这边坐,炉子暖和。”柳莳音笑时眉眼弯弯:“谢过夫人,怕是打扰了二位。”容非故意板起脸:“知道打扰了,还不赶紧说完滚蛋?”“七爷心真狠!”柳莳音瘪嘴,四下张望,“我舅舅呢?”秦茉朱唇欲启,容非抢先道:“我们夫妻二人共处,你舅舅会全程监听?哦……我懂了,你特地来我这儿寻人?”“才不是!”柳莳音咬了咬下唇,“我想跟您商量,年后二位若搬回贺家大院,我便放开手,搬到满家弄去督建茶庄。”容非剑眉一扬:“成,你主意已定,我提前备好宅院。”秦茉插话:“多安排些人手,好生照应。”“安排多了,她反而不自在,有那一人就够了。”容非笑容诡秘。柳莳音登时耳根通红:“七爷胡说八道!”“你特意跑这一趟,不外乎人家不肯同往,得动用我去镇压呗!你七爷看不穿你那点小心思?”容非笑吟吟地偷瞄屋顶方向。柳莳音眼底狐疑退却后,惊中带怒,差点炸毛:“又来!我、我以后……不理你了!”说罢,转身欲走,想起秦茉在,不能失礼,朝她盈盈一福:“夫人,莳音先回。”“今儿融雪,天冷路滑,既然来了,不妨多住两日再走?”秦茉温言道,“恰好小豌豆在,还叨念着你呢!”“是。莳音先不打扰二位。”她低下头,仓皇告退。南柳清晰看到,柳莳音红透了的颊畔。他再笨,也猜出得他们话里有话,且摆明指向他。一时间,他深觉舌尖残余的甜味有些发涩。跑回孤山别院这两日,他尽可能避面思考这段无形中扭曲了的舅甥关系。十五年来,他扪心自问,没产生不该有的念头。可那小丫头似乎慢慢有了想法,这想法教他惶惑不安。细究下来,他曾看不惯任何男子接近她,总觉得,那帮小伙子别有居心,也配不起他悉心照料的小娇花;此时此刻,他又在想,是不是他保护得太过火,导致她偏离正道?“南柳,我把你家丫头得罪了,你去哄一哄。”容非突如其来甩了一句。南柳一怔,随即明白,容非早知柳莳音心意,更甚者,有意撮合。这下真教他无所适从,并非厌烦,而是……畏惧。他压根儿没往那儿想……他是她舅舅啊!虽然不是亲的。迟疑半晌,他收敛心神,纵身跃下,躬身应声:“是。”黑影一晃,掠过粉妆素裹的草木,南柳人如飞箭出了院落,可他并没有急于去“哄”柳莳音。怎么个哄法?又不是他惹恼了她……他踌躇半晌,迈开步子,迎面碰见一身灰袍的楚然。“柳哥,上哪儿去呀?”“……”南柳缄默须臾,实在想不出搪塞的理由,只得胡扯,“吃鱼干。”楚然笑了:“正巧,柳丫头给了我一包。”南柳心下不是滋味。揽月楼的小鱼干,即使贺家人,每次也只能拿个两三包。按理说,柳莳音来别院,又专程跑了趟揽月楼,鱼干应当给他这个舅舅才对。她那天说要嫁人时,提过楚然!难道……她对楚然有点意思?对应数月前楚然没头没脑问他——柳丫头嫁给什么样的人合适,南柳越发疑心,这家伙看上了柳莳音。南柳全然忘却前些天发生的事,满心被难明情绪困扰,却听得楚然唠唠叨叨:“而今冬天,鱼干可不好买……十月燕少侠北上时,还能拿走了一大包!对了,提起燕少侠,我忽然想起,他应当是目前所遇唯一一个比你年轻、武功又比你强的年少英才!”南柳不明其意,他干嘛要和燕鸣远那毛头小子相比?楚然说这人尽皆知的话,有意义吗?“啥意思?”“你不是说……柳丫头得嫁给能赢得过你的年轻人么?”扎心了。南柳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柳莳音逃离容非书房后,自行来护卫居所。其时大伙儿均在巡视,只剩一名仆役。“柳姑娘来了?南爷还没回,您先往里烤烤火。”仆役礼貌招呼。“我搁下东西就走。”她入内往桌上丢下一包鱼干,转了一圈,处于本能,她叠好南柳的衣裳,烧了一壶开水。八卫均有小厮,但南柳爱静,绝大多数事都亲力亲为,外加她这外甥女勤快伶俐,二人同心协力做家务,已成日常习惯。柳莳音无法想象,如若她给别的男子收拾房间,或是由旁的女子伺候他,她会作何感想。念及容非闲着没事耍她,她又羞又恼。真希望那人在打瞌睡没听见!又或者……听不懂!雪劈劈啪啪从屋檐滑落,融雪寒意透入纱窗,轻曳着灯火舌苗。她坐立不安,提起裙子往外冲,不巧直直撞上南柳。若非他反应奇快将她稳住,怕是会一头扎进他怀内。“你……这么早回?”柳莳音傻傻站在他身前,憋了半会儿,问出一句废话。“嗯。”南柳无言以对,总不能说,七爷让他来哄吧?他天生鼻子灵,凭气息一路寻来,见屋内亮起烛火,猜出她在,但该说什么,他脑子一片空白。于门前对视,柳莳音进退两难,一咬牙,豁出去了!她两颊如烧,深吸了口气,极力压抑嗓音的轻颤:“那日,我跟你说,让‘你马上找人把我娶了’,我反复想了一下,打算把‘找人’两个字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