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前, 在东苑阁楼研究竹弹弓的容非,无意间听到贺祁与秦茉交谈, 张望却不见人影。显然,秦茉的病是假,可她闭门谢客,独独见贺祁一人, 容非不由得揪心。距离太远, 兼混合风竹万叶千声,二人谈话时断时续,依稀提到贺家、孟四小姐,具体内容不得而知。直到骤风停歇, 贺祁那句“要不……你与我同去, 咱们去游西湖”,清清楚楚传入容非耳中。完了完了!这臭小子, 该不会想借贺寿之名,把秦家姑娘带到杭州,让长辈们掌眼吧?关于秦茉嫁给贺祁后朝自己行晚辈礼的梦境重现,容非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随后,那两人行至空旷处,恰好贺祁抬头,忿然望向容非所在的楼阁,容非连忙躲至窗后,却听得贺祁语带不屑:“哼!也不知哪来的妖孽!兔崽子!怎不露个脸给我瞅瞅?……”这话针对谁,显而易见。容非暴怒——你才是兔崽子!此刻蹦出去揍人,绝非良策。尤其他跟秦茉闹得有些尴尬,假若当着贺祁之面,把身份掀出,恐怕秦茉从此因他的瞒骗而记恨。坦白之事,务必等到二人共处方能说得清。于是,容非拿起了新做的竹弹弓……随后那几日,容非装作散步,屡次路过秦家酒坊。因秦茉终日忙碌,周边总围了一圈人,他进退维谷,徘徊不前。拖得越久,那一吻,越不好重提。容非按捺焦灼的心,折腾些小物件,如先前秦茉在秦园随手乱撕的莲蓬。他反省自己一步步从动心到沦陷的过程,很大程度取决于误会。误会她手段高明,欲擒故纵,刻意撩拨,更误以为,她爱上了他。冷静下来,容非细细回顾双方每一次互动,大抵因她容貌娇媚,举止神态或多或少透着艳色,以致一笑一颦一嗔一恼,均让他心生错觉。自始至终,她对他的亲近,仅仅出于他知晓太多秘密,她的不拒绝,只不过想稳住他,一定是!极少接触女子的容非,初涉情爱,迅速从极端,跳至另一极端。惊觉一切为自作多情,他深觉颜面扫地,又重新怀疑执念源自何处,更想过就此消失。回杭州赴寿宴前,他命楚然将私物装好,以备带回。最终,不舍之情打败了尊严。就算她心中无他,他仍然割舍不下。至少,他想陪她熬过被人觊觎的这一劫。既然一时糊涂轻薄了她、欠了她,不如等寿宴结束,要务办理妥当后,再另寻机会,助她一臂之力。无奈,重回贺家,满目奢华犹不及秦家那小小院落的精致典雅,珍馐佳肴不及她随手塞入他嘴里的半颗莲子,各处赞誉不及她的淡然一瞥。他以为自己放得开,放得下,结果显而易见。没她的风景,颜色尽失。寿宴上,酒过三巡,容非借臂上有伤、身体不适之故,向六叔祖致歉,提前离席,拾缀一番,将逐事交由柳莳音打理,连夜兼程赶回长宁镇。漫长黑夜,淡泊月色作伴,却照得他心头一片清澄。遥望长空与起伏山峦交界处,他于马背上疾驰,父亲断断续续的遗言如从天边飘来。——宝贝……儿子……长宁镇秦家……钥匙……这十一字,连同那形状怪异、疑似钥匙的黄铜片,成了他这十八年来最珍视而又最为难解的谜语。此前,他纯属路过长宁镇,并未随身携带那黄铜钥匙。在秦家呆了二十日,他闲来四处找寻,就连到秦茉的书房也仔细看过,根本无符合年代特征的老锁。这一回,他将黄铜钥匙挂在身上,再度奔赴长宁镇。一则为了解谜;二来,他透彻明白一事——经历二十三载秋风苦雨,她一笑,就唤来了甜融暖春。他迫不及待想见她一面。然而,攀山涉水,跨过长宁镇地界,容非高骑马背上,远远看到燕鸣远与秦茉立于人来人往的集会场地。燕鸣远素洁白衣意态飞扬,俊貌非凡;秦茉青绫裙如亭亭雾中荷,光华流离之余,略显清减。二人离得很近,有说有笑,神态亲昵。容非清晰感受到心底涌出的酸涩滋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浓烈,侵吞他彻夜未眠的倦容,亦腐蚀他摇摆不定的心。她回望他的瞬间,浅笑淡然,并无他所期盼的欢欣与思念。原来,当真是他一厢情愿。容非下马,牵马走向二人,笑容略僵硬。秦茉原本因杜栖迟到来而心浮气躁,骤然撞见容非去而复返,内心的不安稍稍平缓。拥抱和亲吻的触感隔了十天,再一次烫红了她的两颊。见他眼下淡淡两抹淤青,她遏制翻腾的羞赧,故作轻松,笑问:“容公子去何处逍遥了?这么快便回?”容非长眉一蹙——快?自那夜后巷一别,她躲在主院三天,又在酒坊劳碌四日,再加上他一来一回,前后整整十日!未与她说过片言只语,他度日如年。此际,她似全然忘却彼此间的暧昧,笑问他,去何处逍遥,还嫌他消失得不够久?若非她那晚喝多了失去记忆,便是全无心肺、水性杨花,没将那份亲密当一回事。“容某回去处理债务了。”容非眸底凝霜,答得简短而随意。秦茉一怔,只道他生意周转不过来,又回长宁镇避难。转望他身旁的楚然,她微笑道:“这位便是楚公子吧?”楚然早已留神秦家姑娘的一举一动,惊为天人,总算理解,自家公子何以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言行,正暗暗偷笑,忽然被她那句“楚公子”吓了一跳,连忙道:“姑娘客气了,叫我小楚就成。”秦茉狐惑不解,不是表兄弟么?看这少年的年纪比她还大一点,她好意思叫人家“小楚”?念及居所之事,秦茉冲容非歉然而笑:“对了,容公子,东苑暂时被官衙征用,以作接待京城来的青脊指挥使,嗯……你看,可否先到西苑屈就一段时日?等贵客迁离再搬回,如何?”容非先是被青脊到来的消息惊到了,再听闻无法入住东苑,已面露不豫,但秦茉言下之意,似乎不抗拒他在此长住,惊恼中隐隐添了几分欣愉,遂点头答允。回西苑路上,小豌豆坐在燕鸣远肩头,东张西望,一路叽叽喳喳。秦茉独自落后几步,沉默不言。容非见她情绪不大对,干脆把缰绳交给楚然,快步追上,趁燕鸣远与小豌豆嬉戏打闹,小声道:“姑娘有犯难之事?”秦茉不敢在燕鸣远附近谈论青脊,摇头,“天气热,没睡好。”“那天,”容非实在想不到该如何开口,“多有冒犯,请姑娘恕罪。”“不许再提。”秦茉知他指的是哪件事,垂下眉眼,低低应了四字。容非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她放过他了;悲的是,她就这样放过他。并行无话,各自涨红了脸。燕鸣远似觉异常,回头见二人神色怪异,瞪向容非,一副责备口吻:“怎么跟个木头似的!回来了也不哄哄姐姐?你不辞而别,害她多难过!”秦茉脑子“轰”地炸了,她、她什么时候难过了?好吧……起初不知道他还回来,的确有一点点不悦,可这岂能容燕鸣远当众掀出?她浑身一颤,凶巴巴如炸毛的猫:“没有的事!你你你你你少胡说八道!”容非长眸带笑,凝向她羞怯而恼火的容颜,试图判断话中真假。燕鸣远嘟囔着:“我分明看到你眼都红了!”“那、那是因为我太累!”她坚决否认。“还不是吵架了才睡不好?”燕鸣远咧嘴而笑,“姑娘家就爱口是心非,我可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眼看秦茉恼羞成怒,容非深觉此事尚有转机,笑对燕鸣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见好就收。燕鸣远也怕说多了招致秦茉暴怒,吐了吐舌头,扭头觑向小豌豆:“咱们飞回家。”待小豌豆抓牢,他施展轻功,跃上长宁河畔垂柳,飞掠而去。秦茉气鼓鼓地冲他背影干瞪眼,脚下步子迈得更大了。见容非似笑非笑追上来,她急忙分辩:“别听他瞎说!”“是是是,姑娘巴不得容某早日离开,绝无半分挽留,好了吧?”容非语气薄薄渗着幽怨。“哼,”秦茉知他嘴上如此,心里未必这般想,却仍接了这话题,挑衅道,“那你还回来?”他眼眸深邃,直视她贝齿轻咬的粉唇:“我,舍不得。”“有何舍不得?”她目光闪躲,耳根蔓延淡淡粉霞。容非疑心她听得懂,还明知故问,几乎脱口招认为的是她,遗憾道上人员繁杂,纵然楚然有意落后,周遭四尺之外尚路人络绎不绝。半晌,他笑意泛蜜,语调深沉:“舍不得……我的珍宝。”作者有话要说:容小非:我不在,她消瘦了?看来她心里有我啊!小燕子:请叫我神助攻!咿呀咿呀~秦小茉:神你个大头鬼!这家伙到底来干嘛的?【感谢大家的收藏、订阅和留评!日常呼唤收藏专栏吼吼吼~么么么】特别鸣谢:吃瓜群众瓜子鱼扔了2个地雷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吃糖的喵扔了1个地雷读者“左儿”,灌溉营养液 +6读者“郭郭”,灌溉营养液 +1读者“ann”,灌溉营养液 +2读者“无名权兵卫”,灌溉营养液 +5第37章 第三十七章他的珍宝?这晦涩之言在秦茉耳中, 似是而非。瞧容非那眼神里的温柔,满得快要溢出,如此专注, 倒像……说的是她?但这用词暧昧不明, 她如何接话?万一理解错了, 岂不丢人?轻抿檀唇, 她温声道:“你落下的文房四宝、画具矿料,我已替你藏好, 等你们安顿完毕,再遣人送去。”容非斜睨着她,抖动的长睫毛遮掩眸中光华,无从分辨她真听不懂,还是明白后假意推卸。若能像贺祁那样蛮横无理、霸王硬上弓, 无视她的感受,直抒胸臆, 也许他不致落到进退两难之境。另寻良机告知身份?既怕她动怒,又担心她知晓后,勉强因他的地位而顺从。怀藏心事,二人并肩而行, 自东转往西, 原先的匆匆形色,因气氛缓解而慢下来。日影逐渐发烫,容非落后半步,走在秦茉身后, 以高大身躯, 为她遮挡大半阳光。行至华云桥边,一耍猴汉子引来一大帮围观者, 桥上挤得水泄不通。秦茉忽觉一男一女同行,易招人误解,示意容非停在南桥头等楚然,打算到卧仙桥再过河。柳荫浓绿处,万条丝绦柔软随风,容非青白身影尤为挺秀。枝叶滤下的一束艳阳光柔柔洒落,勾勒他宽肩窄腰的线条。与秦茉目光相接的刹那间,他的微笑无比温和,眸底星河流转,映照她心底慌乱的暗角。明明是极其寻常的早晨,明明身处围满人的河岸边,耍猴、欢呼、嬉笑、议论……还有河道上往来船只、条石街道疾行的驴车,喧嚣声此起彼伏,可她的心有须臾静谧,仿佛那些嘈杂声响在一瞬飘远、消失,乃至消亡,唯剩下两尺外的这名温润如玉的男子,始终如一。他的眼眸,如漩涡,吸牢她。不经意的一瞥,与别不同,使得这一瞬,沉寂心跳跃而起,真正的心动,分量极沉。秦茉陡然慌神,竭尽全力压抑,越是抵制,越是狂乱。与过往扑倒、捂嘴、牵手、拥抱、亲吻相比,此时此刻,他什么也没做,为何她紧张如斯?甚至被他牵制得挪不开目?路途奔波所致,他略显憔悴,耳畔碎发微翘,鬓角因炎热渗出薄汗,因阳光映照闪烁金芒。秦茉没来由冒出给他擦拭的冲动,顺手从袖口翻出一块青绫帕子,刚抬起手,猛然想起这举动过分亲密,急急忙忙塞入他手里。容非右手突然多了块质地极佳的手帕,细看对角处还绣有小小茉莉花,清雅别致,淡淡香气氤氲,心也跟着甜了。“这是……?”他没反应过来,该不会是赠予他的定情信物吧?“你、你自己擦擦汗。”声细如蚊。噢!他迟疑片刻,生怕弄脏帕子,轻轻拭去汗水。她特有的绵软甜香混合了他昂藏男儿的热汗气息,宛若互融。他小心折叠好,犹豫是否该洗净再还她,或者……干脆私藏?堂堂家主,对姑娘家随身携带的丝帕,起了觊欲,羞耻啊!羞耻!回味她适才之举,他隐约觉得,她似想亲手为他抹汗?就凭素手轻抬这一微小动作,容非深觉,彻夜未眠、马不停蹄赶回长宁镇,值了。他张口欲致谢,却听得秦茉问道:“左臂的伤……还没好?”事实上,臂伤基本痊愈,只要伤处不直接受力,便无痛感。他忽然想博取一丁点怜悯,作出努力忍耐状:“好些了,就是使不上劲。谢过姑娘关心。”秦茉原本擅长察言观色,无奈意乱神迷,未曾觉察他的小把戏,当下柔声安抚几句。与楚然汇合,三人回到主院。秦茉立即吩咐,将西苑仅剩的阁楼打扫干净。期间,楚然牵马入西苑安置,并留下来协助。容非无所事事,没敢厚着脸皮去找秦茉,取出小套笔墨纸砚,在小院落中画了几个小画稿,不知不觉,黄昏又至。傍晚凉风吹散白日闷热,晚饭后,西苑几名租客坐到花架下纳凉,包括两名山货商,还有在此长租的一家五口。燕鸣远从井水中捞出一个大西瓜,切了分给大伙吃,乐呵呵无半点架子。容非见状,笑道:“燕少侠用盖世刀法切西瓜,教人大开眼界!这西瓜修来多少福气,才盼得燕少侠这雄浑有力的几刀?”“我不擅长使刀,刀法平常得很,切瓜,不冤。”燕鸣远笑嘻嘻给他递了块大的。众人各自吃瓜,夸赞瓜甜,聊着天气与琐碎小事,容非偶尔插上几句,大多数时间笑而不语。正聊得热火朝天,燕鸣远霎时收敛笑容,朗声道:“进来。”余人愕然,半晌后,院门被人推开,一娇小瘦削的黑衣姑娘缓步而入,踏足处悄无声息。她蒙了半张脸,只露一双明如寒星的眼睛,径直行至燕鸣远跟前,俯首抱拳行礼,以嘶哑嗓音道:“小师叔。”容非已然猜出此乃青脊中炙手可热的指挥使杜栖迟,万万没料到,她瘦小得如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他与租客们一同放下西瓜,起身对杜栖迟行揖礼。杜栖迟无任何反应,只等燕鸣远发话。“麻雀,你且随我来。”燕鸣远收起平素的挤眉弄眼,瞬即变得严肃冷漠,只可惜手上被啃得歪歪扭扭的西瓜出卖了他的随性。听闻他叫杜栖迟“麻雀”,容非记起那晚,他喝多了,被人搀扶回西苑时,嘴里曾叨念过“麻雀”二字,心下了然。“是。”杜栖迟抬头,眼角余光扫向容非,似是略微惊讶,禁不住上下打量他。燕鸣远不悦,皱眉道:“别看!人家有主。”容非想笑又不敢笑,唇角一拉,以示不为意。待燕鸣远丢了瓜皮,擦净双手,当先迈步进屋,杜栖迟垂首跟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对于燕鸣远莫名摆了臭脸,容非深感不解。一名男子在半醉时呼唤了姑娘的小名,分明是放在心尖上疼的,可喝来喝去,又不像那么回事。孤男寡女入夜后共处一室,于礼不合,然则这二人打小一块长大,既是不拘小节的学武之人,又差了辈分,大抵无人敢妄议。碍于他们一人江湖地位极高,另一人在朝为官,容非无论如何也不敢听墙角,只得乱猜。约莫过了两盏茶时分,租客们收拾果皮残渣,陆续回屋。容非卷起画纸,正与楚然穿过院落,却见杜栖迟冷着一张脸,从燕鸣远那屋大步走出。主仆二人回避不及,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见过杜指挥使。”弱光之下,杜栖迟口鼻处蒙了一块非丝非棉的罩子,显得她极其动人的眉眼锐气大盛。她如飞刀般的目光于容非和楚然脸上来回扫动,良久,沉声应对:“贺七爷好闲情。”容非登时如被人泼了一头冷水,自上而下,寒彻入骨。她认得他?他们见过面?转念一想,何需见面?青脊对朝野内外有影响力之人定是盯得极紧,留存他的画像,甚至关注他身边的人,也未尝不可。“杜指挥使说笑了,草民姓容,”容非自知瞒不过,低声补充道,“至少,眼下是。”“容?”杜栖迟若有所思,眼神一凛,“敢问容先生,到长宁镇所为何事?”“闲来作画,并无旁事。”容非只觉背上冒了一层密密细汗,粘腻难受。眼前人并非一般密探,而是杜家庄与钥华阁两大顶尖门派的传人,于现今状况而言,这谎撒得绝不高明。“噢?既然如此,”杜栖迟细眉微微一扬,眸瞳乍亮,“明晚,容先生可否为我绘一画像?”容非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人如遭雷劈,目瞪口呆,僵立在地。僵持中,半敞院门口传来四五人的脚步声,“吱呀”声起,当先进门者一袭秀雅青绫裙,娇颜若春华,举手投足自有一身旖旎风情,却是秦茉。她半日没露面,忙于接待入住东苑的青脊要员,其后心神恍惚,直到用过晚膳,才想起容非的私物尚在书房。因当中藏有价值不菲之物,她放心不下,领了丫鬟,亲自监督仆役搬运。进门前,杜栖迟最后那句话恰恰飘入耳中。什么?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明晚?绘一画像?为杜栖迟?作画,为何要挑夜晚?诸多不合常理因素堆砌在一起,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这冷若冰霜的指挥使,该不会被容非的皮相勾住了吧?容非蓦然转头,见秦茉站在门口,踟蹰不前,他抽离的心倏然狂跳。当着秦茉的面,答应一女子的邀约,意味什么?拒绝?冲那句“贺七爷”,杜栖迟显然不是找他画像,更像要借机问话,他如何婉拒?痛定思痛,再耗下去未必有好结果,他勉强一笑:“难得杜指挥使有此兴致,容某定当从命。”“那……”杜栖迟眼角如有诡秘隐笑,“明晚戌时过后,有劳容先生,亲赴秦家东苑撷翠堂。”“好,一言为定。”容非退无可退,唯有强笑应承。杜栖迟略一颔首,足下如行云流水,掠向大门,于秦茉局促施礼之际,淡淡发话:“秦东家无需多礼。”她半眯眼,狭长眼眸潋滟出一息间的审视,擦过眉目低垂的秦茉,随后如虚无处旋生的冷冽幽风,黑衣飘飘,无声无息融入门外夜色。作者有话要说:秦小茉:他们有女干忄青!生气气!吃瓜群众:嗯?换cp不?容小非:哭唧唧!我刚吃了颗糖啊!小燕子快管管你家麻雀啊!不带这么玩的!小燕子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我要找妈妈,有苦难言啊!特别鸣谢:独家赞助 吃瓜群众瓜子鱼 扔了1个地雷感谢小仙女们的热情灌溉:读者“耶!耶!串串香!”,灌溉营养液 +11读者“郭郭”,灌溉营养液 +2读者“ann”,灌溉营养液 +5【如无意外,晚上会掉落第二更,但可能会稍晚一些,么么啾!】第38章 第三十八章薄云遮半月, 影影绰绰的清辉于顷刻间散去,仅余细碎光华,弥漫在天地间。西苑空旷处, 氛围如凝。秦茉呆立门内, 诸事烦扰如缠藤紧束, 捆缚得她喘不过气。容非回过神, 向她挤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容,“姑娘来了?”秦茉心头微凉——她这不速之客, 果然来得不是时候。一摆手,让人将樟木箱箧抬入,她解释道:“此为公子留在东苑的私物,请清点看有否缺漏?”容非无心理会琐碎小事,“不必, 信得过姑娘。”秦茉一时无话。纵然再多的好奇、疑问、纠结,乃至丝丝缕缕的醋意, 她亦自知与容非之间,未到可随意过问私交的地步。听闻杜指挥使容色惊人,为免同僚分神,不得不遮挡面容。那是何等惊世骇俗的艳色?单从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已令人为之动容。秦茉盼容非辩解两句, 譬如说,并非刚回长宁镇就与年轻美貌的指挥使勾搭上,单纯只是画肖像而已;或者,他是位技艺精湛的画师, 名动天下, 连杜指挥使也有耳闻……可他缄默不言,朗目暗沉无光。她心头一阵刺痛, 河岸边那温软馨蜜、细致温柔,被风散得无影无踪。待下人把箱箧搬上楼阁,她向容非浅浅一福,脸上挂笑离开。容非追出数步,送她出西苑大门,千言万语,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句“姑娘路上小心”,暗恨自己嘴笨。但他又能如何?总不能说,杜指挥使一眼看穿他的身份,“作画”之举定然另有所图。万一他被问话,乃至审讯或刑拘,秦茉是及时与他撇清关系,还是会急不可耐?道别时,她疏离的笑意盘踞他的心,他又禁不住怀疑,她对此事只字未提,是不在乎之故?留下楚然锁门,容非独自回屋,正要进门,暗角处一清冽的嗓音冷冷发问:“她干嘛找你画像?”这是少年特有的哑嗓,淡去幼时的清脆,又未及成熟沉稳的厚重。容非望向燕鸣远黑黝黝的脸色,耸肩道:“或许是……找我画疑犯的画像?”“没这么简单。”燕鸣远一手扯下墙边攀缘的一串忍冬,金花银花纷纷飘落,洒在二人身上。他视若无睹,手里揪着花儿与叶片,补了一句:“她要什么人没有?非要你去画?”容非无奈:“我真不知,我还想请你替我去探一探口风。”“没门!”燕鸣远气鼓鼓地撕落一地花瓣,与杜栖迟寡淡的对话,再度浮现在脑海。闪烁烛火下,他讷讷地问道:“麻雀,让师叔看看你的脸,可好?”杜栖迟眸光一滞,垂目道:“小师叔,我不敢怨你。这事,我连爹娘也没说,从今往后,请你别再干涉我的行动。”当他追问她,不远千里来长宁镇的目的,她以公事保密为由拒答,双方不欢而散。她变了,再也不是钥华阁中的小麻雀,振翅高飞,拥有自己的天地。他不论做什么,无济于事。思忆流转,手中忍冬花只剩下光秃秃的软枝,燕鸣远当作鞭子乱抽一阵,闷闷不乐:“她那是什么意思!”容非自是无法回答这类问题,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做毫无意义的泄愤行径。“啪”的一声,忍冬花藤抵受不住反复折腾,断为两截。燕鸣远瞪了容非一眼,甩掉半截软枝,风一般飞身进屋。容非被他的小孩脾气闹得无言以对,命楚然拿扫帚等物,清理残花败叶。他一日一夜没睡,早已困顿不堪,洗浴更衣,倒在新床上,喜忧参半,却久久未眠。这回,他最失策之处,是一开始未意识到即将到来的风雨,用了幼时姓名。他一向偏爱此名,一是由于父亲姓容,这才是他真正的姓氏;二来,“容”字与“非”字皆为左右对称,完全符合他的审美。自从跟母亲回贺家生活,“容非”二字只能埋在记忆深处,不得对任何人提起。因此难得出游,最初接触魏紫时,他并未多想,直接报真名,却不曾料到,后面扯出一连串的事。青脊此行,极有可能为追查第一任“天”字红玉指挥使的谋逆余党。可整整十八年!姑且不谈“风影手”是否参与、是否尚在人世,他不过一小小边缘人物,值得今上劳师动众,让杜栖迟亲自前来?容非摸出挂在胸前的黄铜钥匙片,抚摸上面凹凸不平的纹理,越发怀疑这不知用途的玩意,说不定与青脊有关。他决意先找个地方藏起,以免惹祸上身。……另一侧,主院闺阁内,孤灯如豆。稀薄月色自窗外透入,银华泻地。秦茉独坐妆台前,一身素白寝衣,青丝如墨瀑,于玉梳细齿间流淌。她茫然若失,梳理长发,同时梳理凌乱不堪的心绪。今日,抵达长宁镇的青脊指挥使,上下共二十三人,其中,以杜栖迟为首的半数居于秦家东苑,另一半则住到茶商刘夫人家的茗雾居。秦茉前去接待时,杜栖迟自始至终不大愿意说话,除了跟那名叫顾起的青年有过短暂交流外,对谁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何以今夜在西苑,这冷淡且高傲的杜指挥使,会请容非为她画像?容非笑容有惊、有强作镇定,但实在不含喜色,那句“定当从命”,也稍显勉强,大概……有点不情愿?那样一个严峻冷酷的青脊指挥使,若非相中他的才貌,便是要谋算他。这下可麻烦了,不论是前者或是后者,均让秦茉懊恼不已。她好不容易才意识到,容非在他心中已占有一席之地,还没来得及与他多相处多了解,婚约有效期也还剩三个月……倘若此时,杜栖迟横插一脚,这似有还无的情谊便烟消云散;或反之,杜栖迟把他给抓了,暴打一顿,弄得断胳膊缺腿的,这可咋办?呸呸呸!按理说,小姑娘没这般残暴吧?思绪百转千回,绕来绕去,秦茉的心浮浮沉沉,上不挨天,下不临地,无处宣泄。翌日早晨,翎儿端来洗漱用具,又捧出几幅绣有吉祥图案的锦缎,笑道:“姑娘看,这次翎儿选的是花开富贵图、连年有余图和竹报平安图,您看可满意?”秦茉记起前段时日,翎儿曾为黄花梨妆奁选了大红缎子,全是喜庆如连生贵子图、麒麟送子图等。秦茉终究不喜此类婚嫁红料子,叫她找时间另选。因青脊到来,秦茉指了指竹报平安缎。于她而言,任何事皆比不过平安重要,但愿那人平安,她平安,整个秦家都平平安安。酒坊最忙碌的日子已过去,秦茉无需时时刻刻监督。恢复往日装扮,她蛾眉淡扫,丹唇点脂,雪肌生香,翠绫裙似一树扶风弱柳。如今慕儿被调往东苑,以供青脊指挥使们使唤,因而翎儿得干两个人的活,幸好秦茉平素喜欢独来独往,也无多少当家人的排场。用过早食后,秦茉自行步往主院后门。路过老杏树,见地上落了不少果子,她取出一帕子,兜了四五个,打算带到酒坊洗净再吃。依稀听闻后巷传来容非的声音,她心跳乱了节奏,不由自主放慢脚步,试图从门缝中窥探一二。容非改穿浅灰色长泡,领口缀有白边,显得素雅整洁。他右手提了个尺来长的楠木匣子,做工讲究,雕刻精细,应是放置画具之用。他满目狐疑,端量跟前男子,“尊驾是……?”那男子四十岁上下,个头不高,其貌不扬,一双小眼睛甚是灵动。他咧嘴笑道:“你不认得我,很正常,毕竟你我初见之时,你正处于温柔乡中。”温柔乡?容非懵了:“兄台认错人了!”“用不着害羞,”那男子露出一口黄牙,“我看到了!你赤身裸体,和一姑娘在干那调调儿……啧啧啧,没想到你这一表人材的书香子弟,竟也爱寻刺激。”“没有的事!”容非俊脸涨红。“喏,月黑风高,隔壁院落,我认得一清二楚。”那人笑得阴恻恻。容非登时不再吭声。那人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不会到处乱说,下次记得锁门。”他见容非呆若木鸡,得意离开。门后的秦茉闻言,如堕入冰湖,瑟瑟发抖。想不到……容非私下竟如此不检点!还在东苑乱搞?谁?是秦家的丫鬟吗?她深感不忿,手帕一松,杏子咚咚咚掉落在地。容非似乎听出果子落地上的声响不大对劲儿,死死盯住门缝,“秦姑娘?”秦茉按下怒火,打开木门,沿阶而下。容非见她眼眶发红,轻声问:“听到了?”“公子租借我的地方,做自己的事,无可厚非,”秦茉尽可能压抑语调中的颤栗,脸上的戒备与嫌恶却一览无遗,“我就问你一句话,那姑娘,是我秦家的人?”“嗯。”容非忍笑,点了点头。这人轻佻至斯!全不当一回事?秦茉如从六月炎夏瞬即穿梭至寒冬腊月,从头发丝到脚丫子,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冒着寒气。“是谁?”容非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闷声笑道:“姑娘,你认为,这世间上除了你,还有谁会将我扑倒在地?”啊?是指……他们初见那一夜?秦茉俏脸寒冰尽碎,心底逐渐燃了团火。对噢,怪不得方才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等等!那是追踪她的人?这人有何来头?容非见秦茉眼里惊羞与恐慌翻来覆去,徐徐地朝她踏出两步,低头凝视她窘迫的双眸,沉嗓幽幽:“我名声全被姑娘毁了……你、你要对我负责!”“……”秦茉耳根至脖子一片赤红,贝齿嗑了嗑樱唇,小声嘀咕:“咱们不是说好,当作不曾发生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