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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公公的小傻子》TXT全集下载_14(1 / 1)

瞪了好半晌,还是窦贵生先认输了:“你……你跟那个靳五是什么关系?”鹿白双臂环抱胸前, 趾高气昂地蔑视他。为了弥补身高差距, 她还悄悄踮了脚尖。窦贵生咬牙低喝:“问你话呢!”鹿白像模像样地“呵”了一声, 就是不回答。“呵”字仿佛一团沉重的浊气, 倏地射出,凭借惯性带着她往前踉跄了两步。不过很快,她便调整姿势, 再度踮脚站好。窦贵生这才注意到这死丫头在故意学他。啧啧, 不得了, 了不得!他顿时将脸拉得老长,左手僵直地动了一下,猛地攥住她手腕:“你还能耐了——”他本来想着没有戒尺, 便以手当尺,在她手心狠狠来两下,好好逞一逞先生的威风, 耍一耍典刑司掌印的脾气,叫她知道这宫里还是有规矩的,男男女女不能乱来。结果倒好, 手指刚碰到鹿白手腕,她就像被虫子蛰了似的, 一下蹿出好几步远。“别碰我啊。”她把手藏到身后,防备地盯着他。宫里的空气大概不太好,老太监才喘了两下, 又开始胸闷气短。“没有解释,我,和你,”鹿白的手指在自己心口戳了一下,又甩向窦贵生,“就不和好。不和好就不能说话,不能乱摸,也不能睡觉。”想了想,她郑重地补充了两个字:“骗子。”那根手指头像是有柄看不见的弩,射出一支看不见的箭,“咚”地一下钉在老太监心口,彻底堵住了他本就上不来的气:“你你你……”你了半天,他才捶了两下胸口:“说的什么胡话!”成天被孩子气得半死不活,可能这就是当爹的感觉吧。鹿白被他忽而烦闷、忽而暴躁、忽而气恼的反应弄懵了,一脸莫名其妙:“你到底来干嘛啊?”看样子不是来解释的,更不是来道歉的。总不能是自己找骂的吧?窦贵生真是自己找骂来的,但他找骂的方式很独特。他决定先发制人,占据道德的高地,然后再听她一一反驳或解释,最好是激动指责、深情剖白一番,好让他借着坡风风光光地走下来。盘算清楚,他立刻摆出一副愠怒的神情,冷声道:“别跟我打岔,十六殿下说你跟靳五拉拉扯扯。什么关系,还拉拉扯扯?”他不提还好,一提“拉拉扯扯”,鹿白瞬间就想起自己被人扯辫子的屈辱。遇上这种流氓,你回击也罢,不回击也罢,怎么应对都无济于事。她抿着嘴,鼓着眼,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窦贵生。窦贵生心道这反应不太对,但已经上了坡,没有台阶怎么好随便下来?于是他皱了眉,继续斥责道:“怎么不说话了?还敢对靳五大呼小喝,敢情你们关系还挺近!”鹿白注视的眼神更用力了。怎么还不反驳?莫非……莫非是真的!老太监心慌意乱,口不择言,胡说一气:“一个贾京,一个太子,一个十六殿下,今日还多了个靳乔,你到底还要勾引多少人?”其实刚一开口,窦贵生就意识到说错了话,但骄傲使然,他还是一鼓作气地说完了,皱眉静静等着对方的反驳。终于,鹿白如他所愿地开口了——她“哇”的一声哭了。不是啜泣,不是抽噎,而是嚎啕大哭。这下窦贵生非但没有台阶能下,连梯子都被撤走了,整个人架在半空,下也下不来,上也上不去。他下意识去捂鹿白的嘴,手刚一放上,就摸到满手滚烫的泪。他顿时僵了,脸上皮肤抽动,像是含了十几颗梅子糖,在嘴里叽里咕噜滚来滚去。舍不得吐,又咽不下去。鹿白眼泪吧嗒吧嗒,鼻涕吸溜吸溜,哭声一抽一抽:“你、你上来就说我,是我、我的错吗!你、你就是专门来、来骂我的吗!”见他不答,鹿白哭得更起劲了:“你就这样对、对我,连对食都当不好,还、还想当我爹?有你这样当爹的吗,啊?你、你走!滚蛋!”这一招实在出其不意,把窦贵生彻底打傻了。说不清是“滚蛋”本身还是其中的意义叫他更为震惊。鹿白仍在哭诉:“我爹才不像你这样,我爹对我好着呢!”窦贵生心烦意乱,英雄气短。手足无措地愣了片刻,他似乎有些不耐地拍了拍鹿白的脑袋。拍了两下,见哭声不止,他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两根手指状若嫌弃地按在鹿白脑后,把人压到怀里,压到心口,压进某处薄云笼罩、浓雾翻滚的心境之中。从此薄云散去,明月展颜,豁然大亮。“呜——”有了胸口的遮掩,鹿白哭得更大声了。自然,鼻涕也更多了。哭吧,可劲哭,这下没人听得见了吧?窦贵生扣住她后脑勺,竟然还有点幸灾乐祸。两人静静伫立在莫啼院的墙外,干枯的藤萝枝似乎被她的悲戚感染,微风中随着哭泣声摇曳晃动。静谧的夜不静了,高傲的老太监也不傲了。脑后的两根手指变成三根、四根,随即整只手都覆了上去。老太监在她素淡的头发间揉了一下,想用自己低哑婉转的声音哄骗对方注意形象,适可而止:“行了,这也值得哭,多大点儿事呀……你爹对你哪样,你倒是说来我听听。”他绝不承认这是安慰的话,不过是对她亲爹的好奇罢了,好奇什么男人能养出这么个稀奇古怪的丫头。哭声戛然而止,鹿白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她猛地抬头“啊”了一声,怔怔盯着面前的一滩暗色的水渍。眼泪还挂在脸上呢,笑就忙不迭地钻出来了:“我、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我爹,还有……哎我不跟你说了,我赶紧记下来!”说罢就一溜烟跑没影了。窦贵生顶着一滩泪水和鼻涕的混合物,被人眨眼间抛在脑后,瞧着不比涕泗横流的鹿白体面多少。人走了,藤萝枝也不晃了。窦贵生蓦地回神,这哪是风吹的,这分明是有人偷听!他顿时挺直了腰杆,逞着先生的威风,耍着典刑司掌印的脾气,大步流星地迈着腿:“半夜鬼哭狼嚎,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狼来了呢!”解释也没得到,表白也没听着,老太监一无所获地回了司礼监。低头一看,不对,这还得了一团清鼻涕呢。行吧,他心想。也不算空手而归。窦贵生就此把靳五的事放下了。此人举止怪异,行为乖张,不可能看上鹿白这傻子。正常人谁看得上她?也就……也就没什么也就。新一轮的和谈开始了。出乎众人意料,昨日剑拔弩张的氛围今日一下子轻松了许多。陈国明明处于上峰,占尽优势,却比起初的态度更加恭谨了。鹿白猜测,一定是因为昨日宫外的事故,陈国害怕了。听说昨晚有刺客偷袭齐王府邸,妄图刺杀院首葛琅,虽然失败了,但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来说,这个下马威足够了。今天本来不用十六皇子来的,谈判的主力军是老奸巨猾的吴玉、面面俱到的太子、咄咄逼人的九皇子。而且窦贵生也不在,无景可赏,无人可玩,没劲。但葛琅似乎对十六皇子很是欣赏,指名道姓要十六皇子出席,鹿壮丁便又被抓来了。鹿白一边坐着发呆,一边暗下决心,羊毛不能可着一个羊薅,回去她就要跟窦秉笔反映反映,莫啼院必须要扩充一下人员序列了,堂堂皇子就五六个人伺候,说出去都让人笑话。而且基层宫女要减负,减负!至于那什么,那个,就,勉强和好吧。刚这么想着,就被人推了一下。鹿白转向身旁的十六皇子,痴呆得有点过分了:“怎么了殿下?”十六皇子死死盯着面前的案桌,用眼珠加手势悄然暗示道:“靳五在看你。”鹿白生生忍住看过去的欲望,强迫自己垂下头,跟身旁的十六皇子缩成一对老实的雕像。十六皇子颇为担忧,用手势和耳语飞快道:“你找机会先走吧。”鹿白也想先走,但有人叫住了她。“这位女史,”葛琅目光沉沉,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五殿下问你,可曾婚配?”此话一出,周国众人皆是一愣,随即立马变得神色各异。有窃喜的,是太子;有轻蔑的,是九皇子;有凝重的,是吴玉;有慌张的,是苏福。苏福是窦贵生派来的眼线,明里监视,暗地里也是监视。干爹说得不明不白,苏福始终对自己的任务摸不着头脑,直到听见靳乔问出那句话,苏福心中立马警铃大作。趁众人视线汇聚到鹿白身上的功夫,他悄悄退了出去。一出门,就朝司礼监飞速狂奔。出事了,火烧房子的大事!鹿白左右看了看,确认葛琅真的是在问自己,一头雾水地反问道:“靳五殿下问这个……做什么?”靳乔沉默,葛琅也沉默,陈国使臣们隐晦地交换眼神,来来回回好几轮,似乎都拿不定主意。好半晌,靳乔终于做出决定,敲着桌子开口了:“舌州换宫女,换不换?”此话如惊雷般炸响,在周国众臣中掀起一片紫色的波浪。朝臣们青紫的衣袍左右翩飞,呼扇作响,伴随着惊呼和窃窃私语,将懵懂无知的鹿白倏然淹没。众人实在太过震惊,甚至没有注意到对面葛琅隐隐放松的神色。“是怎么个换法?”鹿白探出身子,小声问道。她声音不大,却令喧闹的波涛戛然而止。大家都想问,却因为“拿女人换城池”的耻辱感,谁都开不了尊口。如今当事人自己问了,他们顿时耳朵高竖,唯恐错过任何一个把柄,漏失任何一个进攻的机会。如此一来,两国和谈的命运竟然都系在一个傻宫女身上了。虽然荒谬,但荒谬的是好色的陈五皇子,可不是他们。靳乔笑了。他总是笑得很大,很夸张,叫人一看就知道他心情很好:“你过来,我告诉你。”鹿白用目光依次请示了十六皇子、九皇子、太子和吴玉,得到层层批准后,乖巧无比地走了过去。在他身边站定,她惴惴不安地小声道:“靳五殿下,说吧。”靳乔视线从未离开过鹿白,继续冲她笑,还悄悄伸手拽她。鹿白头皮都麻了,强忍着不适连退两步,撞上葛琅的桌子:“靳五殿下好好说话,动手动脚的我可受不了。”靳乔的手掌干燥、滚烫,长臂伸展,仍旧准确地攫住了鹿白的手腕:“跟我回陈国,我……娶你。就这么换。”鹿白顿时汗毛倒竖,再也不是那个拿弓箭勇捅太子腰眼、满腔正气的鹿白了。她的眼神太过陌生、太过惊恐,叫靳乔脸上灿烂的笑逐渐消失了。他缓缓收了视线,转着手中的瓷杯:“算了,说笑的。”九皇子差点拍案而起,开什么国际玩笑呢!周国臣子们脸上也尽数露出被愚弄的不快。用女人换城池的确耻辱,但耐不住它成本低廉、操作简单啊!太子自然也深谙这一道理,忙冲鹿白招手:“如此冒失,叫靳五殿下看笑话了,还不去赔礼?”一旁的宫人忙把酒壶递上,本来是打算中场休息时喝的贡酒,还没温好就被强行拎上来救场了。看样子是指望敬酒能叫靳乔回心转意了。此情此景,就是再强人所难也得迎难而上了。鹿白硬着头皮,拎着同样可怜的酒壶开始“赔礼道歉”。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辛勤的园丁,正拎着小水壶,一行行,一列列,挨个坑为萝卜洒水。萝卜们长势很好,就是有点面目可憎。从葛琅开始,绕场一周,到太子终止,众人举着酒杯嘻嘻哈哈,似乎全然将方才的不快抛至脑后。鹿园丁正要结束巡游,小水壶在太子的酒杯中小心翼翼地洒下甘露,冷不防外头一声高唱,吓得她差点把酒喷到太子身上。太子宽和地道了一句“不妨事”,抬手为自己斟满了酒。窦贵生正站在门外,两手飞快地扶正发冠,端正姿态:“殿内风大,圣上唯恐院首和靳五殿下受寒,特意命臣送了火盆。搅扰诸位兴致,还望勿怪。”鹿白转头看了眼窗外,的确,阴天了,变冷了,火盆来得真是时候。窦公公也是,他总是来得那么是时候。好神奇。葛琅千恩万谢,做足了感激惶恐的姿态。小太监们抬着火盆匆匆入内,又匆匆离开,却忘了带走他们的领头老太监。窦贵生像是老鹰捉小鸡时被逮住的小尾巴,自然而然地被鹿白如鹰般灼灼的视线捉住,融进了伺候的宫人中间。“陆白……”他嗫嚅道。直至此刻,他的手指仍在颤抖。他会写行云流水的诗文,会批繁复冗长的奏折,会背出大周所有官员的名姓,会罗织罪名惩戒不听话的宫女太监,会周旋于主子下人之间,汲汲营营,稳立潮头。他很了不起。这世上有什么是了不起的窦公公做不到的吗?有。有三件。一开始他总想杀了鹿白,可惜鬼迷心窍,实在做不到。后来他想护住她,可惜还是没做到。最后,他想离开她,当然,还是没能做到。窦贵生因为某次失足过错,变成了佛祖虔诚的信徒,而鹿白却从不信佛。不信地狱,不信天堂,不信轮回,只信他们自己。但饶是鹿白这样坚定的无神论者,有时也不得不感叹命运冥冥中的捉弄。从她搅动了某人的春心开始,从她决定离京开始,从她摔碎玉印开始,从她杀了人开始,从两只交握的手开始。因果循环,环环相扣,一切似乎皆有定数。在窦贵生突然闯入之后,鹿白手抖洒了酒。紧接着,在两人一眼对视之后,殿内骤然响起一阵惊呼,变故突起,倏然大乱——太子中毒了。作者有话要说:皇宫这部分还有几章就要完了,嗯。第28章太子者, 乃国之根本。可国之根本很脆弱,一个柑橘味的荷包, 一杯有毒的酒, 就能让他昏迷不醒, 在生死线上苦苦徘徊。刑部得了消息, 第一时间召集大理寺和御史台介入,陈、周两国的和谈不得不暂时中止。葛琅和靳乔表示无所谓,他们等得起, 而且对这种近距离围观别人家丑的事, 他们都表现了极高的热情和兴趣。这不是掺和别国政事, 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而已。靳乔幸灾乐祸了好几天,实在闲得无聊,准备去宫里求见大周皇帝, 重提一下求取鹿白的事。反正他就是这么个浪荡不羁、色-欲熏心的形象,舌州还是宫女,傻子都会明白怎么选。一大早, 他特意换了一身装束,正经的玄色朝服,正经的玉带, 正经的方头官靴。为表重视,头发中黄色的那缕用墨粉涂黑, 规规矩矩绾在脑后,束在玉冠里。对着镜子欣赏了一会儿自己不凡的美貌,靳乔吐了口气, 一本正经、自信满满地进了宫。接待靳乔的正是窦贵生。皇帝正跟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在御书房内密谈,窦贵生难得没有跟着。靳乔倒是不着急:“那我便在外殿等等吧。”窦贵生瞧着有些精神恍惚,半晌才答了一句:“靳……五殿下还是改日再来吧,圣上今天怕是没空见你了。”说罢,像是才认出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翩翩公子跟前几天的二流子是同一个人似的,上下打量了靳乔好几遍。靳乔身上有一种令人似曾相识的自信,笑得很没心没肺:“再等等吧,我去外头走走,说不定回来圣上就有空了呢。”窦贵生招来苏福,冲他使了个眼色,恭敬道:“靳五殿下请便。”靳乔却不肯走:“窦公公在这儿也是等,不妨与我同去?”窦贵生不解其意,但靳乔一再坚持,他只得满腹疑问地跟了过去。廊边栽满了菊花,这一丛是帅旗,那一丛是垂帘,红黄相间,错落有致。风吹花动,像是翩飞灵动的毽子。廊檐上挂满了紫红的花灯,片片花瓣反抱成团,高悬半空,仿佛佛祖凭空点化的朵朵墨菊。每次霍皇后从此经过,都会冲花丛露出沉思又腼腆的笑意。然而,精心准备的千秋节终究还是被意外搅乱了。靳乔仰头欣赏着花灯,感慨道:“窦公公,前几年我去拉曼国的时候,在那见过一种菊花,他们叫大叶菊。花瓣拢共就八片,半透明的,又大又薄,盖在眼上冰凉又温柔,像蒙了一层模糊的镜片。别看花瓣薄,但汁水多,油锅里炸一炸也是一道点心。”顿了顿,他似乎在模仿别人的口气道:“大叶菊,极好吃。”窦贵生知道靳乔意有所指,但他实在心神不宁、头昏脑涨,心思全然飘到了皇宫的另一头,只敷衍地应了一句:“靳五殿下真是见多识广。”靳乔深邃的眼神在窦贵生不安的面孔上停留片刻,随即飞快挪开。谣言,一定都是谣言,靳乔心中坚定道。老,丑,瘦,穷,一无所有,这老太监哪儿好?傻子才会看上他。两人各怀心事,在廊下静静站了片刻,忽的有小太监飞奔过来:“窦公公!”窦贵生冷着脸斥了一句:“当着靳五殿下的面,冒冒失失成何体统?”小太监慌忙刹住脚步,跪下磕了个响头:“见过靳五殿下。”窦贵生面色没有丝毫好转:“圣上叫我了?”皇帝的贴身跟班头一回丧失了贴身服务的权利,他没来由的感到心慌。“不是,”小太监惊惶地摇了摇头,“十六殿下求见,他……”窦贵生正要说求见就求见吧,慌什么慌,便见小太监抖着双唇抬起头:“他在院外跪下了,求圣上查明真相,不可滥杀无辜。”窦贵生心头一跳,自早上起心头笼罩的不安顷刻间如同黑云压城般席卷而来。他怔了片刻,急匆匆往外跑,甚至忘了跟靳乔告辞:“快,人呢!”就在院外头,方才不是说了嘛。小太监咽下反驳的话,领着火急火燎的老太监冲了出去。人跪得凄凄婉婉,飘飘摇摇,乍一看去,仿佛跟当初跪在司礼监门口的人影融为了一体。每踏出一步,窦贵生紧绷的神经就狠狠颤动一下,直到走到人前,见到十六皇子通红的眼眶时,那根神经终于不堪重负地崩断了。“窦公公,”十六皇子死死攥住他的手,声音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救救小白……你救救她!”心跳陡然停顿,窦贵生险些仰面倒下,幸亏有小太监在身后托了一把。“殿下不必心急。”他稳住声音,不知道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安慰自己,“……怎么回事?”十六皇子双唇血色尽失,声音同面色一样挫败:“方才江如去了莫啼院,说那日的毒酒是小白倒的,把小白带走了……刑部查验了席间所有酒具器皿,只有小白的杯壁外沾了毒。”十六皇子不知道刑部抽丝剥茧的推断,不知道酒液是如何从壶里洒出来,如何沾到鹿白手上,又是如何留在她的杯壁。他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苦苦哀求道:“我知道不是她,她闲来无事杀太子做什么!你能不能……能不能跟父亲求求情?”短短几秒内,种种猜测如同喷发的岩浆般争先恐后射出,在窦贵生心上烧出无数滚烫的洞。对,是九皇子。此举一箭双雕,既能杀了太子,又能除掉鹿白。皇帝坐享其成,正好有机会叫宝贝儿子登上太子宝座,压根不会理会真凶是谁。至于自称是亲爹的吴玉呢?正好,一起办了。当然,也可能是吴玉。老匹夫深不可测,表面维护东宫正统,私底下却跟九皇子搅成一团,就是个实打实的墙头草。大势所趋,太子那里是换不来任何好处了,保不齐老匹夫会先下手为强,以此胁迫皇帝和未来的皇帝做出让步,强行把他们拉到同一根绳上。丞相之上,还可再进一步。除此之外,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即鹿白的单纯莽撞全是伪装,实则她就是个包藏祸心、无恶不作的黑心莲呢?窦贵生对产生这等想法的自己讥笑一声。怎么可能,她哪有那个脑子?十六皇子哽咽着哭诉:“江如要把人交给刑部,说不定还要砍头。就算、就算不砍头,入了大狱都得先受刑,小白她……她受得住吗?”“什么时候的事?”窦贵生缓缓跪坐在十六皇子身旁,声音温柔缱绻,如同安抚稚儿的母亲。“有半个时辰了。”一滴眼泪顺着低垂的鼻尖滚落在地,啪嗒碎裂,水光四溅,一如十六皇子同样不堪一击的爱情。“芳姑怕我着急,一直没说。甄秋告诉我时……人已经被带走了。”“不必心急。殿下回去等着吧。”窦贵生轻声重复了一遍,“她命大着呢。”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如同一根迎风而立、坚韧不灭的红烛。烛火在白石宫道上渐行渐远,烧得很沉默,很平稳,十六皇子想问,却没有问:你怎么一点都不急,你当真不喜欢她吗?同样地,窦贵生也没有开口:若我能救她出来,你会不会永远待她这么好?窦贵生并不急。他把自己的慌乱情绪挖了个深坑埋起来,用树枝和落叶盖好,覆上土,在上头踩了几脚,便装作如履平地,无所畏惧。不过是些沉疴旧怨,他安慰自己道,在后宫浸淫了这么多年,在太子和九皇子间周旋了无数回合,只要心不乱,就保准不会出错。然而,事件发展远比他想象得更严重。先从皇帝家事变成了国事,又从国事变成了国际大事。主理此案的是刑部崔侍郎。此人母亲是皇商,父亲是已故太傅,家中又富又贵,又有权又有钱。犯不着巴结媚上,犯不着送钱送礼,且性情古怪,孤高固执,因此与谁都无甚来往,连丞相吴玉都不放在眼里。皇帝心知此事蹊跷,唯恐这个死脑筋查出什么,坚决不同意由他主理,但耐不住朝臣坚持,吴玉坚持,就连九皇子都信誓旦旦,泪洒大殿:“流言可畏,圣上定要还我清白!”这声生疏至极的“圣上”叫得皇帝心口酸疼,他只能妥协。按照程序,入了刑部大狱先有一道“迎门礼”,甭管有没有罪,进来先杀了你的威风再说。倒不是什么酷刑,只是打屁股而已。又是打屁股。鹿白被按到刑凳上,甚至有些暗自窃喜。这回不用扒裤子,甚好。刑部的狱吏可不是典刑司娇娇弱弱的小太监。打第一棍的时候,鹿白皱了眉,别说,还真有点疼。打第二棍的时候,她下意识抬手捂,才想起手被人牢牢按住了。打到第五棍,疼痛和麻木沿着坐骨神经飞快地蔓延,瞬间侵占了下半身。打完十棍,鹿白前胸后背已经湿透了。狱吏把她拖到牢里,扔了包黏腻、腥臭的药膏过来:“好生擦,没使多大劲儿。”鹿白趴了半晌,才呲牙咧嘴地爬起来:“这叫没使多大劲儿?我打你试试!”外头无人应答,她也只敢冲空气逞能而已。这可如何是好!屁股如何是好,十六殿下如何是好,太子如何是好……窦贵生如何是好呢?忧国忧民的鹿女史开始了一连串的担心,唯恐自己拖累了别人。至于她自己,她倒是很有信心,天知地知,毒真的不是她下的。她并不知道,周国的法度并非如她所想,是一个冰冷无情、公正无私的机器。它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私心,会偏帮,不总是惩恶扬善,不总是忠于事实。当晚,崔侍郎便亲自来狱中审问疑犯。鹿白三缄其口,一个字都不肯说。在牢中待了大半日,她反复回忆、仔细咀嚼,品出了许多被她忽略的细节:譬如端着托盘的贾京,在递出贡酒的那一刻,袖子壮烈地抖了一下;譬如九皇子的杯中刚满,他就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仿佛急于证明酒是好酒,绝对无毒;譬如太子饮下酒之后,吴玉状若咳嗽,实则暗地松了口气。酒的确是好酒,毒在太子杯中。但真正的酒已经被人换过了。鹿白大脑飞速运转,瞬间想通事件原委。但愁的是没有证据,少不得被人认为“胡乱攀咬”,罪加一等。不说幕后指使,说说当日情形总行吧?可她竟连这个也不肯说,抿着嘴装哑巴。崔侍郎被她的态度惹恼了,又着人把她手心抽了一顿。鹿白竖着红肿的食指,颤颤巍巍地伸到崔侍郎面前。他一愣,以为她要老实交代了,立马叫人纸笔伺候。但她只是双唇颤了两下,喃喃道:“第一次。”再问,她便又不肯说了。崔侍郎大惑不解,思来想去,只能认为此人确如传闻所说,脑子有问题。贾京也被抓了进来,他受了刑,很快便招了。他受人指使,得知太子对鹿白心有好感,便与鹿白串通,在太子的酒中下了毒,妄图杀死东宫储君。受谁指使他没说,但话里话外暗示是一位颇有心机的皇子。招供完毕,贾京便“畏罪自尽”。崔侍郎连夜入宫汇报进度,禀明圣上,只待鹿白招供画押即可结案。皇帝松了口气,喊了句“贵生”,却唤来了江如:“圣上,窦公公还在思过呢,有何吩咐告诉臣便是。”皇帝怏怏地“哦”了一声。想起来了,鹿白刚一下狱,窦贵生就被人参奏,称其任指挥期间渎职懈怠,弄丢了御赐玉印。虽然丢的是假的,但皇帝仍是进行了好一番据理力争,才换回一个革职思过的从轻处置。德贵妃天天在外头闹,霍皇后为避嫌不肯见他。身为皇帝,他从未觉得如此孤立无援过。窦贵生亦如是。他头一次意识到,皇宫之外还有皇宫,权势之外还有权势,牢笼之外还有牢笼,他也不是无所不能。于是树枝和落叶铺就的陷阱塌了,他沉沉坠入恐慌的深渊。十六皇子那日跪得鲁莽又突兀,惹得皇帝一脸莫名其妙,随即心生窃喜。他心中存了弃卒保车的想法,吩咐刑部和大理寺对这个瞎掺和的儿子给予高度关注。左右章家人都活不长,保住最关键的那个就是了。于是十六皇子也被禁足了,只能叫甄冬偷偷溜出莫啼院,找上了窦贵生。甄冬问他:“公公有主意了吗?”窦贵生舌根起了泡,说话含糊不清:“我……先去探探情况。”甄冬以为此事十拿九稳了,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甄冬替殿下谢过公公。”用得着你谢吗,用得着你替殿下谢吗!窦贵生很想如此质问,但他终究只是挥了挥手,把甄冬赶走。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呢,窦贵生就开始胡思乱想。这甄冬瞧着一点都不安分,日后那傻子怎么跟她争宠!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十六皇子护得住她吗?从这时起,他便渐渐生出抽身事外的念头。鹿白和十六皇子年纪相当,他们都是孩子,孩子就该跟孩子在一起。他想得头头是道,热血沸腾,但牢门一开,所有思绪霎时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鹿白趴在陈旧的木塌上,安静得如同一具死尸。听到脚步和开门的声响,她才姿势怪异地坐起身,转向来人。她凝望着他,仿佛已经等了许久。窦贵生瞬间如同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好听的,难听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是来给我送饭的吗?”鹿白慢吞吞问道。她不知道他的处境同样艰难,只觉得他是来送她最后一程,看她最后一眼。但视线落到他空空如也的两手上,她顿时大失所望:“连饭都不给我送啊……”窦贵生摸索着坐到她身旁,嘴里像含了一包酸水:“挨打了?”鹿白:“可能不挨打吗,你清醒一点!”窦贵生冰凉的手捂在额头上,似乎真是在清醒头脑。片刻后,有了一丝温度的手轻轻落在鹿白的手旁,手指蜷缩在一起,忍住了没有碰她:“……有本事这辈子别跟我说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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