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你躺在我身边,两只胳膊搭在枕头上,夜里火盆灭了,你胳膊上头竖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毛,脸埋在枕头里,手插在发丝中。离我那么近。有一刹那,我头一回放弃了与你分开的想法,我头一回希望自己再多活几年。冷气,发油,水洗过的衣裳,温热的被褥。那便是你,是鹿白。你的味道。呆怔地坐了半晌,失神地盯着床尾,直至那一道光缝渐渐变亮,阳光朦胧地勾勒出鹿白踢乱被子的脚丫子的时候,窦贵生才悲哀地意识到一个事实:他封存了将近三十一年、本以为会永远封存的童贞,竟然从另一个方向被夺走了。作为补偿,鹿白允许他对她做了同样的事,但为了卫生起见,没有用那根崭新崭新、只用过一次的玉势。屁股有点疼,脸上十分烫,手指非常僵。这下他彻底不清白了。从窦贵生房里出来的时候,十六皇子屋里还一点动静都没有。鹿白推门进去,将外间守着的小太监惊醒。“殿下昨晚起夜了吗?”她悄声问道。小太监迷迷瞪瞪地点了头,又立马摇头道:“没起。”鹿白有些惊讶:“真的啊……”这话自然是假的,十六皇子叫小太监说的。小太监只知道小白走了不久殿下就醒了,盯着房门看了半晌,才告诉他别对她说,什么都别说。窦指挥收拾妥当,听卢校尉汇报战况。鹿白见他们谈论正酣,便跟十六皇子先上了马车。十六皇子也跟鹿白提到此事。“邹将军援军一到,我军顿时士气大涨,邓帅说了,邹将军可以从后包抄,瓮中捉鳖,定然能一举得胜。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高盘寺的住持竟是杨将军的亲大哥!”鹿白“唔”了一声,说实话,她之前也以为邹义的到来会对战局有很大的助益,但出了蔺山,眺望见绵延的江水时,她便知道自己太乐观了。她叹了口气,简明扼要总结道:“邓帅不会派他去的,这么说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罢了。邹将军是厉害,可惜是水上功夫,山地里行不通的。”“课上……也讲这些吗?”十六皇子小声问。“讲啊,讲得不多而已。”鹿白不甚在意道,“司礼监什么都得学,不然折子看都看不懂,还怎么批呀!”十六皇子点点头,心道窦贵生懂得真多,他真是比不过。“那……”他期期艾艾道,“你和窦公公这几天,昨晚……”鹿白一副了然的样子:“殿下,你是不是骗我了?昨天起夜好几次吧?”十六皇子晃着她的胳膊:“你快说!你昨天出门买什么了?你们是不是……是不是……”鹿白潇洒地撩了一下头发,瞧着还挺得意:“殿下,你懂得不少嘛!”十六皇子呆滞地“啊”了一声,失神片刻,忽的急道:“那他是什么意思?他要跟你一起走吗?”鹿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摇头:“他不会跟我走。”十六皇子:“那你们怎么办?”鹿白将窗子推开一条缝,望见窦贵生挺直的背影。高头大马,琉璃玉骢,威仪堂堂,怪好看的——马和人都如是。“没关系。”她冲十六皇子笑道。没关系,也不是非得时刻在一起。十六皇子突然明白,就算有天她肯回来,也一定不是为了他。抵达柯州的同时,两封战报一先一后从前线送到。第一封说的是陈军从栗赫借道,两支火器军直抵蔺城,与大军汇合,随即兵分两路:一路朝蔺山深处,也就是悬崖背后绕行,另一路继续正面攻城。前几日下了场小雨,石壁上冻,邓献本以为陈军入城的速度会减慢,谁料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竟把两台铁炮拽了上来。城里顿时又是一片震天动地。邓献无奈,只得叫熟悉地形的杨信领兵入山,彻底歼灭这一撮死命蹦跶的陈军。一方兵强马壮,势不可挡,另一方凭险而守,步步为营。数次交战无果,两方僵持不下,据探子回报,陈军似有一队秘部从陈国都城临京出发。战况不容乐观。十六皇子急匆匆看完战报,就问窦贵生:“窦指挥,现在如何是好?”窦贵生没说话,拧着眉打开了第二封战报。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封竟是求和信。陈军连夺五城,钢枪铁马推进到蔺城天堑便再难前进分毫。此仗若打,多则一年,少则三月,谁都知道,只要有心,蔺城早晚会破。但陈国女皇靳白梅却在此时下令求和。准确的说,不是求和,而是施舍,是强者的仁慈。可以强攻,但是没必要。千秋大业,不急在一时。这是女皇的命令,也是议政院首对使臣的嘱托。自百年前,陈厉帝被赶出中原之时,收复朔南十五州便成为陈国历任皇帝一以贯之的信仰。靳白梅从前任女皇手中接过皇帝宝座时,“十五”变成了“十三”。到了如今,“十三”又变成了“十一”。战事平息,鹿白却高兴不起来。她问窦贵生:“陈军占去的那几城还能要回来吗?”窦贵生看傻子似的乜了她一眼:“想什么美事儿呢!”鹿白悲从中来,仰天长啸:“那我怎么回家啊——”窦贵生双唇动了动,像是自言自语:“都没想起来呢……”怎么就认定她家一定在朔北了?一路上窦贵生都没跟鹿白说话,她以为他又生气了。他总是生气。等到看完战报,各自解散,她发现窦贵生又恢复正常了。——不,“正常”得也太不正常了。不该生气吗,不该骂人吗?戒尺呢?不该敲她手心吗?鹿白自觉隐蔽、实则异常明显地跟了窦贵生一下午,终于明白:一晚过后,窦贵生非但没有喜欢上她,反而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吃干抹净不认账。这怎么得了!夜深人静,窦贵生没有睡觉,他正琢磨着找个地方把玉势扔了。扔院里肯定不行,太明显了;扔远点也不行,指不定叫谁捡去说三道四。于是他决定砸碎了再扔。但是砸碎了扔在哪儿呢?扔院里不行,来年春天翻新苗土,指不定哪天下人们就翻到此处,指不定哪个游手好闲的人把碎玉拼起来,稍一联想就会发现,哦,这是窦公公的东西。扔远处也不行,黑灯瞎火,一个外来太监,在知州府衙里鬼鬼祟祟地乱晃,少不得要惹人猜疑。值此两军交战之际,万一被人认作奸细呢?也许可以过几天再扔,扔在回京的路上,如此就不会有人发现了。短时间内他是不准备再用这物件了,要用,也该用在她身上。想通此事,窦贵生顿觉一身轻松,鬼使神差地摸向枕头底下。他禁不住纳闷,吴玉到底从哪儿寻来这么个稀奇古怪的丫头呢?他兀自发愣,连推门声都没注意到。或许他注意到了,不过潜意识认定没有别人,便任由思绪在奇异的幻想中继续翱翔。鹿白钻进门时,便看见窦贵生握住一样东西发呆,不管怎么看,脸上的表情都不像是高兴或是向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闷涌上心头,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在窦贵生审视的眼神中停住脚步:“先生还是不喜欢我吗?”是我眼瞎了还是你心瞎了,我死也不会看上你,赶紧给我滚蛋,在外头把门关上……诸如此类的话,窦贵生一句都没说。他只是缓缓坐起身,抱着膝盖静静望着鹿白。鹿白心想,我也不能总上赶着。她凑近了一点,质问道:“你说实话,是不是不想认账?”窦贵生眼睑阖上又张开,沉默得有点软弱了。鹿白心痒难耐,瞪大眼睛瞅着他:“那你能让我亲一下吗?”窦贵生眼睑阖上,没再张开。鹿白突然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开窍了,忍不住得意地笑了一声。呼吸喷到窦贵生眼睑上,底下的眼珠子颤了颤,却因为主人过人的意志力,仍旧没有掀起来,没有泄露出一星半点的眼神。预想中的吻并没有降临,鹿白甩着“咯咯”的笑声,母鸡似的跑了:“嘿,我还就不亲了!”于是窦公公的心脏病又犯了。鹿白的脸上像是长了两个灯泡,一晃一晃,简直要闪瞎别人的狗眼。回京这一路,不但窦贵生看出来了,十六皇子和甄秋看出来了,连杨信和查门戈都看出来了。军中开始流传窦指挥的风流韵事,将士们像是被搔到了某个隐秘的神经,简直比打了胜仗还要兴奋。窦贵生人前非常气恼:“扰乱军心,成何体统!”人后却美滋滋地偷着乐。杨信一针见血:“得了便宜还卖乖。”窦贵生立刻竖眉:“谁得了便宜!我何时得过便宜!她有什么便宜可得的!怎么可能!”谁得谁的便宜还不一定呢!当然,这句他没说。人家说一句,窦贵生有十句反驳,准备充分,毫不心虚。他颇为享受这一跟人争论的过程,且每次都不把话说死,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唯有这样,大家才能在明白他态度的同时,又反复不断地重提鹿白跟他的事。春风得意,大概是此时对他最恰当的形容了。老话说,乐极生悲。老话说得都有几分道理,不然怎么老有人说呢?春风得意的老太监终于要乐极生悲了。彼时,“得胜”归朝的周军离京还有不到两日的路程。众将途中稍事休息,窦贵生在马车下头支了张桌子草拟奏报。杨信站在边上看了会儿热闹,虽然看不太懂,仍感叹了一句“这词儿都怎么想的,绝了”。众将士像看猴似的陆续围了过来,欣赏了一会儿窦秉笔令人眼花缭乱的华丽辞藻,又带着一颗破碎的自尊心匆匆离开。最后来的是鹿白。她来了就不肯走,趴在桌边兴致勃勃地欣赏先生写字。来了新观众,窦贵生握笔的力气瞬间大了几分,行云流水的动作多了一丝炫技的意味。如此坐姿,如此笔法,令鹿白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看了一会儿,鹿白似乎是不忍打扰他,小小声道:“这个字真好看......”窦贵生勾起一边嘴角,瞧着有点像面瘫:“呵。”鹿白见他应声,立马得寸进尺,底气十足道:“先生能不能再写一遍?”窦贵生用鼻孔趾高气昂地睨着她:“哪个?”鹿白指着一张空白的纸:“愧,愧字。”窦贵生不做他想,立刻落笔。鹿白面无表情地“哇”了一声,食指点在那个字的前头:“那无呢,无字可以写吗?”窦贵生隐隐有些不安,但却不知道不安从何而来,顺从地又写了个“無”。愧的弯钩像栗赫人的弯刀,無的四点像刀尖滴下的血。鹿白:“哇。”她指甲在纸上划拉了一会儿,倏地扯出一页新纸:“能不能按我说的写啊?”见窦贵生还想拿乔,她立马把手伸到桌底,握住他的左手晃了晃:“先生。”窦贵生笔尖一抖,霎时在纸上落下一团墨。他立刻皱眉,使劲抽回左手:“拿张纸来。”等白纸在桌上铺开,他才提着笔,用下巴指着鹿白:“写什么?”鹿白趴在他正对面,目光如同“愧”字的弯钩,毫不掩饰地从他脑中穿入,还在后头死死打了个结。她慢慢吞吞,一字一顿道:“为人君者,操契以责其民。前陈厉帝为何——怎么不写?”窦贵生开始手抖:“没说完呢我写什么……”鹿白手指头敲着桌子:“我边说,你边写。前陈厉帝为何失信于民?只因厉帝薄情寡义——”“不写,不会!”“那行吧,换句简单的,与陈相比,不及万一。与,陈,相……先生!”一句话没说完,她再度停下,不满地指着写好的两行字,“先生写小楷吧,行书我看不懂。”窦贵生的腿也开始抖。笔停了好一会儿,他忽的重重一撂:“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存心捣乱呢!”鹿白:“先生不会写小楷吗?”窦贵生:“……会不会与你何干?殿下叫你了,赶紧过去。”鹿白:“真不会啊?”窦贵生似是恼羞成怒,腾地站起身,气急败坏地踢了凳子:“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出发!”“申时了。”鹿白答道。“申时了,小豆子。”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上有事,因此更新提前~第26章小豆子把小傻子当傻子, 小傻子把小豆子当骗子。余下一路,鹿白都是一副国仇家恨、胸怀大义的神情, 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窦贵生。经过他身边时, 脚步踏得惊天动地, 就像在狠狠践踏对方的自尊。也不偷看他了, 也不找他了,也不跟他说话了,也不夸他字好看了, 也不摸他的手了。也不提喜欢小豆子了。窦贵生忧心忡忡, 隔几分钟就叫甄秋一次:“去问问殿下, 冷不冷。”“去问问殿下,渴不渴。”“去问问殿下,累不累。”“去问问殿下, 炉子支好了,是不是该热药汤了。”“去问问殿下……算了。”名为殿下,实为鹿白。都懂, 大家都懂。甄秋欲哭无泪。就隔着一扇窗,自己不会说吗!反驳窦贵生他是不敢的,只好拉着鹿白窃窃私语:“求你了, 快理理他老人家吧。两口子吵架,不带折腾外人的啊!我还是伤员呢!”鹿白非常冤枉:“我没不理他呀, 他自己不愿意跟我说话。他故意对殿下嘘寒问暖,就是在对我示威呢。莫啼院的女人不能认输!”甄秋几欲抓狂:“小白,你是不是傻啊!”鹿白:“是啊。”甄秋:“……”好厉害, 他竟然无法反驳。鹿白“唰”地掀开帘子,视线瞬间跟车旁聚精会神的窦贵生对上。对方一愣,立马狠狠转过头。因为用力过猛,脖子传来清脆的一声“咔嚓”,老骨头差点没被扭断。不妙,十分不妙。纠结片刻,窦贵生又淡定地转过头,迎着那道恼人的视线勇敢回望。鹿白的脸挤在窗子里,紧紧皱着鼻子质问他:“窦公公,不解释一下吗?”骗了人就想这么若无其事、轻飘飘地揭过?连个解释,甚至是借口都没有,像话吗!她本来没打算生气,但讨厌就讨厌在,每逢她想问点什么、说点什么,没等开口,甚至没等她走近,他就呲溜一下跑了。又或是顾左右而言他,压根不准备理她。一来二去,没气也被他弄出气了。现在也是如此。她才叫了“窦公公”,他就开始抿嘴,眼珠躲在睫毛后头乱颤,颌骨在皮肤底下一动一动,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肯说话。窦贵生的确卡住了。该怎么跟她解释,一切都不是误会,都是他的有意为之?“我——”他不甚明显的喉结动了动,发出缠绵得近乎耳语的声音。他准备求饶了。“我”字没说完,帘子就“唰”地甩上,马车里传来鹿白纯洁无辜的声音:“你看吧,他根本不理我!”窦贵生捂嘴:“呜喔咳咳咳……”老话说什么来着?自作孽,不可活。小豆子作了一次,把鹿白作走了,作了第二次,把鹿白作回来了。现在的他如履薄冰,变得跟鹿白一样乖巧老实。可惜鹿白没机会亲眼见证了——她跟着督军去接待使臣了。那日邓献军报所说的“一队秘部”并非是披坚执锐的援军,而是陈国和谈的使臣。和谈队伍人员众多,种类丰富,身份尊贵,携着爱与和平的橄榄枝,步履稳健、风度翩翩地朝大周京城迎面走来。其中最尊贵的是议政院院首,葛琅。皇帝虽是陈国百姓至高无上的信仰,但实权却牢牢掌握在议政院手中,院首才是陈国的最高行政长官,议政院才是国家最高的行政机构。女皇再神圣,也不得不听从于议政院的决定。这在大周百姓眼中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对于朝臣而言,更是匪夷所思、滑天下之大稽。的确,陈国有很多可供人攻讦的地方。牝鸡司晨啦,皇权旁落啦,罔顾人伦啦,灭天理毁正道啦,反正除了国力强、兵马壮、百姓富足、风调雨顺……等等之外,陈国还是有极多缺点的。大周朝臣们的天职便是找茬。除了优点都是缺点,这茬一找一大堆呢。这不,眼前就有一个。大军归来,皇帝忧心忡忡地犒赏完三军,来不及对平安返回的儿子表示慰问,便行色匆匆地钻进御书房,听窦贵生的奏报。别人说的他一个字都不信。一进门,皇帝就如同卸下了一层壳似的,长叹一口气:“唉!吵得我脑仁都要炸了。”窦贵生垂着头:“无非就是人选的问题。”人选问题是永远绕不过去的劫。从九五之尊到七品县令,大周官场上的所有人——无一例外,所有人都认为“谁来干”比“谁干得好”更重要。现在问题来了,陈国来使和谈,要求会见最高领导、按照最高礼节接待,共同开展平等公正的磋商对话。最高领导不就是皇帝么,可对方来的又不是皇帝,何谈平等公正?区区一个院首,凭什么依着天子之礼接待?皇帝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可笑。以丞相吴玉为首,大半朝臣都坚定地认为陈国并非真心和谈,此举毫无诚意,建议皇帝与女皇靳白梅约定一个中间地点,另行商议大计。余下的虽知道此次和谈意义重大,但仍不肯同意皇帝亲自出面。窦贵生也跟他们的观点一样。“不如叫太子殿下去吧。”他建议道。皇帝下意识想反驳,窦贵生立马察言观色道:“九殿下是皇后嫡子,身份尊贵,且最得殿下宠爱,不如叫九殿下也同去。这些人日后总要打交道的。”皇帝的表情立刻好看了一些。窦贵生实在太了解皇帝,心知自己方才说到对方心坎里了,施施然继续道:“十六殿下也得去。他毕竟是督军,立了战功,且对此次战局最为了解,不出席说不过去。三位皇子一同和谈,比天子之礼还不遑多让,葛琅定会满意,靳白梅也有面子不是?”既能彰显九皇子的重要地位,又能增长见识。最后和谈成功,宝贝儿子不得算个头功什么的么?皇帝立马喜笑颜开:“还是你有办法。”窦贵生淡淡笑了一下。这哪算是他的办法呢,除了皇帝外,最尊贵的便是太子了,但皇帝绝对不会同意太子单独会见使臣的,除非加上宝贝儿子。他只是替皇帝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了而已。至于其中有没有别的私心,就不得而知了。经过朝臣们激烈的争辩,终于拍板决定,同意三位皇子一同上阵。给足了陈国面子,给足了皇帝面子,保准谁都挑不出理来。兹事体大,礼部紧锣密鼓开始筹备。十六皇子头一次参加如此重要的活动,本就奔波了一路,外加激动兴奋,又险些病倒。圣旨很快到了莫啼院,是苏福亲自送来的。众人又惊又喜地接了旨,只有鹿白异常淡定。她淡定地抬起腿,截住苏福的去路,眯着眼,仰着下巴,不由自主地做出肖似老太监的姿态:“小苏公公,你骗得我好苦啊。”苏福也苦。心里苦,脸也苦:“此事错在我,跟干爹无关。你别跟他置气了。”鹿白表示怀疑:“他叫你说的?”苏福心道他怎么可能说这种话,但为了两人的幸福起见,他还是违心地点点头:“嗯。”鹿白声音怪异:“他,叫你,替他道歉,是吗?”苏福僵住了。该说是,还是不是呢?而且这算是道歉吗?这要算是道歉,岂不说明错的是干爹了?可怜他这一张笨嘴,怎么说都是死路一条。“没诚意。”鹿白“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不,原,谅。”声音铿锵有力,矫健敏捷,一下子就蹿过院墙,砸到了老太监头上,砸得他颜面无存,尊严扫地。面壁思过了好一会儿,窦贵生才倏地惊醒,掸了掸宽大的袍袖,背着手往回走。没有颜面又如何,鹿白回来了,窦公公就还是顶天立地的窦公公。他又不会怕她。鹿白不知道窦贵生就在外头,她更不知道窦贵生要十六皇子一同出席背后的深意。她只知道,繁文缛节,附赘悬疣,可怜鹿白,不堪其扰,呜呼哀哉!如果叫她知道始作俑者是窦贵生,少不得又要在记仇本上添上一大笔。然后再次对他进行社会的毒打。鹿女史累死累活、起早贪黑地忙活了五天,终于等来了和谈的主角。来的人很多,有院首,有将军,有副相,男女兼备,文武俱全。还有一个勉强叫大周臣子们满意的人选——陈五皇子靳乔。靳乔此次是顶着外交令的名头来的,但院首都在,哪里容得他置喙呢。说来说去,他似乎只是单纯来游玩散心的。这倒是事实,他最近心中烦闷,亟需大量的游玩出行分散一下精力。鹿白穿着华而不实、头重脚轻的宫装,端端正正地站在十六皇子身后,浑身的肌肉差点都要冻住了。她偷眼瞄了对面陈国的坐席,众人着装正式,面色沉静,跟大周肃穆的氛围不相上下。除了靳乔。这人披着件长袍,里头却不伦不类地穿着双排扣的紧身马甲,头上箍着发冠,但头发里有一股是黄的。不是普通的黄,是特别耀眼的黄。袍子底下的鞋闪着亮光,咯吱咯吱直响,听着像双皮靴。不单穿着怪异,此人行为举止也是一派流氓作风。才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他就跟屁股上长钉子似的,左动右动,东扭西扭,神色十分不耐烦。要么是二流子,要么就是天生多动症。不耐烦你跟来干嘛呢!鹿白忍不住翻白眼。等第一轮和谈完毕,将彼此都认同的问题先定了,靳乔立马起身,逃也似的冲了出去。鹿白除了幸灾乐祸,也深表理解,这不就跟放学后冲出内学堂的她一样一样的嘛!终于休息了,鹿白却没解放。和谈少说得几天,多则一月都有可能,陈国野心很大,拉锯战不是这么容易打的。当晚,宫中设宴款待使臣。鹿女史因为十六皇子不敢去,再次被抓了壮丁,陪他一起出席。明日便是第一个尖锐问题,关于舌州去留的问题,宴席两方都是各怀心事、虎视眈眈。好在皇帝只在迎接使臣的时候露了个面,不然此刻氛围还会更加凝重。靳乔就别提了。放浪形骸,臭不要脸,说的就是此刻的他。十六皇子仿佛是被拉来充雕塑的,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身上还尽是药味儿,坐得离人好几步远。这倒是方便了鹿白,不用太拘着了。于是她放心地抬起头,一下子撞入了靳乔打量的视线。靳乔霎时愣住了。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当啷”一声巨响,如同清晨寺院的钟声,叫众人皆是心神一震。被数道视线齐齐盯着,靳乔似乎幡然悔悟的浪子,冲众人郑重其事道了声“抱歉”。余下整晚,他仿佛焕然新生,容光焕发,谈笑风生,身上的阴郁一扫而空,跟换了个人似的。鹿白本来是没机会跟靳乔说话的。时隔多日,再次见到得罪得彻彻底底的两位皇子,鹿白很是心虚。尤其对九皇子,她更是连看都不敢看。虽然没看,但她能从九皇子冷哼的声音和攥拳的动作中看出他想说的话:你怎么还不死?太子轻飘飘瞥了一眼,像是压根没认出她。不过脸上的笑却淡了几分。因此宴席一结束,当众人簇拥着陈周两国的皇子往外走时,鹿白立马就找机会溜了。靳乔在人群中回头,只见到她匆匆逃窜的一片衣角。转过头来,发现太子的视线也在同一个方向。他忽的玩味道:“太子认得那个宫女吗?”这个拒绝了太子、跟窦贵生结为对食、还是吴相女儿的小宫女,已然成了宫中的风云人物,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见靳乔这么问,众人顿时紧张地望着太子,唯恐他说出什么过激的话。但储君依旧是储君,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冲十六皇子点了点头:“是元真院里的。”久病之人有种超乎寻常的敏锐。十六皇子知道太子想要他解释点什么,但靳乔的眼神实在太过热烈,他忽的意识到,说错了话的后果也许比想象更严重。于是他只状若羞赧地“嗯”了一声,飞快垂下了头。好在靳乔没有再问——他亲自找人去了。陈国使臣歇在齐王在京时的旧府邸,就在宫门附近,但从此处走到宫门,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太子费劲心思安排了“精选皇宫夜游路线”,葛琅看得津津有味,但靳乔一会儿鞋磨脚,一会儿尿急,一会儿腿疼,不一会儿又假装腹泻,彻底遁走了。葛琅半开玩笑道:“别是吃坏了肚子吧?”九皇子的脸立刻沉下来了,咬牙嘟囔道:“当大周是虼螂窝呢……”嘟囔声不大不小,正要叫众人听见,人群中顿时响起几声窃笑。这下太子的脸色也不好了。虼螂,即蜣螂也,平生最大喜好便是推粪球。拿一国院首的名字做文章,跟给人起外号的小学生相差无几,当真是低劣至极的把戏。葛琅却不恼,意味深长道:“五殿下估计要去很久,不若咱们先走吧。”太子没有问为什么靳乔要去很久,更没有留意到靳乔的“腹泻”和几乎和十六皇子的辞别同时发生。他急于摆脱目前的窘境,感激地点了点头:“甚好。”人声在身后渐渐远去,鹿白松了口气,抬手扯下头上的簪子,正要跟十六皇子抱怨两句,一阵“咯吱咯吱”就追魂索命般追了上来。十六皇子僵住了,用力推了鹿白一把:“你先走,留甄秋就行。”鹿白“哎”了一声,提起裙子就跑。别问为什么跑,总之跑就对了。然而大周华美沉重的冬季宫装拖累了她,跑出没两步,她就被人拽住了尾巴。不对,是头发。鹿白火气“腾”一下就起来了:“放手!”靳乔哈哈大笑:“我不!”十六皇子被这胆大妄为的鲁莽举动吓着了,险些当场晕倒:“五殿下,这是在宫里,还是别……”靳乔缓缓松了手,鹿白立刻拽出头发,狠狠瞪着他。她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努起嘴道:“呸!”靳乔望着鹿白,两根发丝异常突兀地翘了起来,在头顶拱起两道天线似的圈儿。发丝又粗又硬,看得出来,一定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们规规矩矩地梳好。靳乔手指动了动,想把那两根头发按下去,还想跟她说一句对不起。鹿白一扭头躲了过去,瞪着大眼忿忿地睨着他。表情和肢体动作都明晃晃地传递着三个字:别碰我。十六皇子既怕靳乔欺负鹿白,又恐鹿白开罪了别国使臣,搅乱和谈局面,急得左右为难,冷汗涔涔。“五殿下,天色已晚,我们先告辞了,就、就不陪你了……”“是我冒犯了。”靳乔笑得有些勉强,做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拱手礼,似乎真心感到抱歉。目送三人走出很远,他才失神地低呼了一句:“庆庆……”鹿白似有所觉,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他是在喊我吗?”“没有。”十六皇子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你听错了。”“哦。”鹿白没放在心上。然而当晚,当满面焦躁的窦贵生站在她面前时,鹿白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一声低呼不仅是她自己的幻听,十六皇子也听见了。十六皇子不仅听见了,还巴巴地告诉窦贵生了。……天亡白也!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如无意外会有加更,鞠躬。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万代、腐子、周一第27章两人大眼瞪小眼, 像是在比比谁先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