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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公公的小傻子》TXT全集下载_4(1 / 1)

不得不承认,鹿白空无一物的无辜大眼很具有欺骗性,每每看到那双眼,窦贵生都会产生一丝自我怀疑。这种怀疑如同瓷器上的裂隙,初时并不显眼,隐秘而迅速地悄然生长,待到恍然发觉时,那裂痕已经遍布周身,再想弥补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轰然碎裂,化为齑粉。鹿白这一骗,便将自诩玩弄人心的老手骗了许多年。从那天起,窦贵生再看鹿白就浑身别扭,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在别扭什么。苏福旁观多日,也只能是江如去皇帝面前告刁状这一原因了。“圣上还是信您的,”苏福安慰道,“都是江如编的瞎话,干爹不必跟他一般见识。谒陵在即,圣上还指着您帮他分忧呢。”窦贵生心说这可不是编瞎话,但他从来不屑于解释这种事,一旦开口,就有种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可不开口又憋得难受。思来想去,都怪那傻子。都怪她。吴玉这步棋走得不错,窦贵生暗叹一声。差点就上当了。他走一步想十步,一切尽在掌控,但最怕的就是有人不按套路来。前脚,有人参奏窦贵生跟莫啼院的宫女厮混,藐视法纪、枉顾宫规、为祸后宫;后脚,就有人悄悄前来举报,声称莫啼院的小宫女和太医署的一个贾姓跑腿太监勾搭上了。窦贵生摸了摸发冠,仿佛那儿有一顶不存在的绿帽。第7章谒陵,谒陵,谒陵。这两个字如同陵墓中飘散多年的野鬼一般,整日笼罩在皇宫上头,不知何时,不知何地,总会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钻出来,吓的鹿白浑身哆嗦。听得多了,鹿白便知道谒陵快要来了。自然,她的死期也要到了。上次夜访司礼监,听了这么一出惊天大戏,甚至自己还成了顶包的女主角,鹿白心中不可谓不恐惧。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窦公公也好,吴玉也罢,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的。侥幸逃脱,只能算是运气。此事鹿白没有与莫啼院的众人讲。并非是不信任他们,而是她由此联想到自己那虚无缥缈的身世,继而联想到吴玉救了她之后的反应。他们刻意抹去了所有线索和痕迹,却又一件一件,逗鱼似的抛给她。她琢磨着这反应不单单是放长线钓大鱼,而是她的身份真的有些蹊跷,对方指望着能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突然揭露。是以她没敢与外人提,只说不用写作业了,真开心。谒陵一事原定于八月初一,先在宫门举行祭祀大典,而后由太子代行天子之职,前往京北的鸣山皇陵。名为视察工期进展,实则吃吃喝喝,游玩赏景,顺带表达一下对大小官员的深切慰问。秋季是大周京城最好的季节,一年的活动都集中在那么几个月。谒陵完后是中秋,中秋完后是秋猎,秋猎完后是皇后千秋。行程排得极满。皇帝不喜欢太子,也不喜欢皇陵建设方案,但对这等一辈子都没几次的事表现了空前的积极。天子本人不能出京,选哪个儿子代表他,就成了举足轻重的大事。他曾无数次跟窦贵生透露:有什么办法能把太子支开吗?譬如太子妃家里有老人去世什么的,赶紧让太子前去吊唁。窦贵生当真找了个法子,叫太子前去南方查税,一去就是十天,保准错过谒陵。这下朝臣们不干了。太子不在是吧,那谒陵也别去了,咱们就耗着,看谁耗得过谁。礼部拒不合作,今儿个车坏,明儿个没马,后个又没衣服。这一拖,便生生拖到太子回京。这下好了,新一轮又开始了。本轮拉锯战异常艰辛,激烈,且刺激。双方都是陈年旧怨,掀起伤疤带出血,打得这叫一个难看。正方振振有词:长幼有别,怎可轻易动摇东宫地位?如此行为是置祖宗礼法于不顾,置天理人伦于不顾,置天下百姓于不顾,此举绝非明君!反方有理有据:九皇子才是嫡子,你们既然承认霍皇后,为何不肯承认九皇子?朕也并非长子,你们是在否认朕的身份吗!因此,贾公公便找上了鹿白。当时鹿白尚不明白这两件事的因果关系,她只知道一件事:吴玉是九皇子的人。很显然,换太子是迟早的事。贾京给鹿白带来了两样东西:一个荷包,一张被水洇过、字迹模糊的信笺。鹿白:“哦,收到,谢谢。说正事吧。”贾京:“……”贾京没有告诉她,那晚莫啼院的女史本该一夜未归,失去下落,两三个月后被人从河里或是井里捞出来,尸首已是面目全非。若不是窦贵生的突然闯入,暗处的人本有机会得手,而上头也不会突然改了主意,决定留下她。“后日便是祭祀大典。”贾京悄声道,“十六殿下身子骨弱,不能久站,但祭祀大典不到场定然不行。大人已上奏折,说起十六殿下病症一事,圣上答应了,允了十六殿下在左廊内侧观礼。”不是吴玉上奏,估计皇帝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个儿子。鹿白啧啧两声,了然道:“那么,左廊内坐的是——”“太子殿下。”“明白。”自鹿白进宫以来,贾京便只是传些简短的口信或是字条,鲜少有需要跟她当面讨论的时候。两人嘀嘀咕咕时,鹿白一直觉得后背发凉。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转身看了两次都没发现异常,第三次时,她抬手示意贾京停下,小心翼翼地回了头。仿佛心有灵犀似的,树后乳燕似的绯色衣袍扑腾两下,伸出了翅膀,露出偷窥者亭亭玉立、厚颜无耻的完整身形。完了,死期来了。窦贵生没有说话,他满脑子都是两颗快要贴在一起的脑袋,一对极为亲昵的身影,一个行迹猥琐的老太监,以及一个大胆奔放、水性杨花的女人。看了半晌,两个人的形象渐渐变了,四周的天也暗了,眼前是昏黑的树丛,里面蹲着一大一小两团人。他仿佛抽离了感官和知觉,站在一个全然陌生的角度审视那晚的自己。他看见鹿白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他看见自己恼羞成怒,咬牙切齿。还有,他脸红了。“贾京。”窦贵生忽的开口。贾京还没转身就跪下了,愣是用膝盖在地上划出一个圈:“窦、窦公公……”鹿白也毫不犹豫地跟着跪下:“先生。”“先生”两个字支支吾吾,含混不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狗发出的哀嚎。这称呼鹿白叫过许多回,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又憋屈又烦闷,有气撒不出来,浑身难受得紧。后来他知道,这种感觉原来叫作心软。果真人一老,毛病就多了,窦贵生心道。该找个太医看看了。思及太医,猛然想起眼前跪着这个就是太医署的人。两人跪在一起,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刺眼得明目张胆。窦贵生缠绕的睫毛敛下那阵莫名其妙的情绪,用一贯的语气道:“走吧。”说罢,也不管他们听没听见,听没听懂,转身便走。贾京冷汗连连,抖若筛糠:“是、是,窦公公。”鹿白一脸茫然:“啊?”贾京爬起来,走了两步才发现人没跟上,赶紧扯了她一下:“走了。”“去哪儿啊?”“典刑司。”“……”咔嚓,鹿白冷静的面具裂开了。接头内容肯定不能叫窦贵生知道,为了保护上峰,下线毅然决然做出了牺牲自己的决定。跪在典刑司堂前之时,两人已经用手语加眼神达成了一系列共识:情人幽会而已,绝不是传递情报,他们是清白的!反正因为窦贵生自己那点香艳绯闻,现在宫里又活泛起来了,他们这还不算过分的呢。窦贵生没有刻意观察,但余光瞟到两人整齐地跪在一处,连表情都所差无几时,他倏地改了主意。距离信誓旦旦说出“小豆子不是那样的人”才过了几天呐,转眼就跟这人好上了?不就是苦命鸳鸯吗,他见着一对儿拆散一对儿!“贾京,你走吧。”窦贵生施施然坐下,两腿微分,衣袍抖搂一声,在腿上平整地摊开。跟那天打鹿白屁股的情景一模一样。“贾公公……”鹿白眼含热泪,求助地望着贾京。“小白你、你自求多福吧。”贾京长叹一声,狠心推开她,逃也似的跑了。“嗤。”窦贵生忍不住冷言相讥,“你就喜欢这样的?”鹿白沉浸在被阶级战友抛弃的悲伤和很可能再被扒裤子的愤恨中,压根不想回答。窦贵生来了劲儿,腾地一下站起身:“问你话呢,哑巴了?”“若说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巴巴地扯人家衣袖?”“……那是我怕贾公公耳背,听不清。”窦贵生却不信:“出了事第一个扔下你跑了……啧,陆白,你可真出息,喜欢的尽是这等男人!”他不加“等”字还好,一说到这等男人,鹿白一下就想到了小豆子。青春萌动的情愫还没变为实质,就如同泡沫一般幻灭了,她的头顿时耷拉了下去,说话也有气无力:“先生,似我们这等下人,怎么闹都没事,我本就没奢求什么。但先生就不同了。谢嫔娘娘有了身孕,德贵妃也知道了,你们还是小心些为妙。平平安安过了这几个月,再相聚也不迟。”这话说得有几分真心。她后来仔细想过,教书育人是一回事,宫规是一回事,可爱情来了挡也挡不住,谁说太监和后妃间就没有真爱呢!十六殿下从没责怪过身为侍妾预备役的她,还帮她想办法挽回小豆子,她不该如此狭隘。可是,他们有真爱,她就不配么?窦贵生额头青筋暴跳。她听到了。她果然听到了。她不应该没听到。这几天他叫人盯着鹿白,见她没跟人说,便以为她是忘了。结果不但记着,还想着以之来威胁他?有那么一瞬间,窦贵生想过杀了鹿白。这丫头身上破绽太多,随便找个由头,就能让她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可这种念头如同惊鸟般略过,转瞬即逝,连一片羽毛都没落下,只余下一道记忆的残影,昭示着它曾到此一游。“说的什么胡话!”窦贵生当即皱眉怒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鹿白长叹一声,“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人到了这个岁数,谁还没点人生体会呢!“哟,还想死?”窦贵生笑得和蔼可亲,“指望我成全你们,叫你博个贞洁烈女的名头?”鹿白也来了气,慢慢吞吞,一字一顿道:“贾公公一把年纪了,当我爹还差不多。我不可能喜欢他那样的。绝不可能。”言外之意在窦贵生太阳穴狠狠刺了一下。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顿了半晌,脚尖碰了碰鹿白:“你多大了?”说完又觉得太突兀,立马补了一句:“还想到处认爹?”冷嘲热讽得十分明显。“应该是十八。”鹿白老老实实答道。吴相不至于连这都骗她。窦贵生沉默了,一室寂静中,鹿白念念叨叨的声音没能逃过他的耳朵:“谁喜欢老太监,要喜欢也喜欢小豆子那样的啊……”小豆子小豆子,小豆子是什么好玩意吗!他的拳头陡然攥紧:“滚——”爱情已然在他心中萌芽,披着一层名为嫉妒的外衣。——体面。窦贵生这辈子活的就是体面二字。因为入了宫,不如寻常男人体面,于是便更要活得体面。爱情于他是最不体面的东西。是累赘,是负债,是满身枷锁,是痴人说梦。苏福打听了一番,得知贾京跟皇后身边的大姑姑相好,死心塌地地为她办事,听凭九皇子差遣。大姑姑不止一个相好,从老到少,从外宫到内院。贾京不是不知道,可他仍旧跟条狗似的赖在她身边,只要她能看他一眼,对他笑一下,他就心满意足、肝脑涂地了。窦贵生只觉得他蠢。陷入爱情的人都蠢。吴玉和皇帝正在御书房争执不下,窦贵生坐在一旁,老老实实做着会议纪要。丞相吴玉据理力争:“当初圣上说的是按王爷制,可礼册明显与东宫规格别无二致啊。”皇帝翻着册子,头都没抬:“对啊,七叔也是王爷,按七叔的规格就行。”超一品王爷,比太子还要风光。吴玉哑口无言,瞥了一眼老僧入定般的窦贵生,继续劝道:“圣上若执意如此,恐会引起朝臣不满。”“他们本就不满。”皇帝敷衍道,“不是定了太子前去吗?元启只是送到城门,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就多此一举了吧?”圣上,您知不知道这话可以原封不动地反弹回去?吴玉暗自思忖片刻,忽的叹了口气:“老臣孤家寡人,妻女早逝,甚是羡慕圣上与皇后鹣鲽情深。”皇帝动作顿住了,从奏折堆成的山中抬起头:“吴相想说什么?”吴玉态度诚惶诚恐,说出来的话却很不中听:“娘娘千秋节将至,今年秋季谒陵、秋猎,加之北边战事又起,事务繁多。执意加上九殿下送行一步,非但礼部难以应付,其余诸事恐怕都将延后。若因此叫千秋节出了岔子,岂非得不偿失?”团结的臣子们打算以消极怠工对抗上级领导的错误决定。这便是明晃晃的威胁了。皇帝放下奏折,紧紧盯着吴玉。在场众人都知道他在生气,也很小心地不去触他的霉头,只静静等候。过了几分钟,皇帝平静地低下头,继续翻开方才的那页:“也罢,那就不叫元启去吧。”“圣上英明。”吴玉立刻磕头谢恩,诚惶诚恐地离开了。如众人所料,皇帝心中最重要的永远都是皇后。今年是皇后第三个本命年,皇帝为此筹谋大半年了。谒陵是重要,儿子是闹得烦人,臣子们是欠收拾。可跟皇后的千秋寿诞相比,一切都得靠边站。吴玉刚一走,霍皇后就来了。两人差着十几岁,却像少年少女似的,幼稚,热烈,永远充满新婚燕尔的激情。窦贵生将皇后迎入御书房,便夹着纸笔退了出去,顺带把自己的案桌收拾干净。两人热血上头,说不定随手征用了他的案桌呢!这事儿以往不是没有过,他都总结出经验了。以往他能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因为他足够冷静。但今日出门时,竟失手把笔掉在地上,门推开一条缝,他才想起帝后在里头你侬我侬,只得赶紧关上,急匆匆跑了。他这是怎么了?窦贵生问自己。似乎一夕之间,所有人都深陷情网,以往那些看得懂的、受得了的东西,突然变得模糊不清,搅城一团乱麻。在他并未察觉的某处幻境中,他已经知晓了爱情。自那以后,一切都变了样。在帝后缠绵的低语调笑声中,窦贵生终于想出了一个答案:他老了。而关于搅乱一池春水的鹿白,他也已经做出了决断。她是吴玉的人,是安插进宫中的探子,是无关紧要的宫女,是仇人,是祸水——他要杀了她。机会很快便来了。作者有话要说:窦某人开始作死,第【1】次**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加钙海螺汤cca第8章祭祀大典那天,气温高得出奇。天未亮时就开始张罗,就是为了赶太阳升起的吉时,也是为了抓紧那稍纵即逝的凉爽时光。饶是如是,等宫人们安排妥当,朝臣们站定,皇子王孙们各就各位,皇帝皇后出场时,太阳还是毒辣辣地升起来了。鹿白现在是真心感谢贾公公的安排,顺带也感谢自己细作的身份。若是同其他人一样站在祭坛下,别说十六皇子这小身板了,就连她也觉得受不了。厚重的宫装铁甲似的箍在身上,鼓声为钉,钟声为锤,一下一下砸在禁锢人的铁笼上,砸得人眼冒金星,大汗淋漓。还有点中暑之兆。鹿白来时悄悄藏了两块沾湿的帕子,现在都快被捂干了。但有总比没有好,她微不可查地往前走了一步,从袖子底下悄悄递出一块帕子。十六皇子的手在椅旁垂了许久了,终于等到救援,他赶紧攥住,借着抬手擦汗的功夫,把混合着水锈和汗味的帕子贪婪地贴在脸上,权当心理安慰。“呼——”他无声地舒了口气。鹿白紧绷的表情也跟着放松下来。十六皇子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本来就不受宠,如果真晕了,皇帝一定会怪罪他延误了祭祀大典。儿子这东西,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从皇帝执意要人来充脸面就能看出来,他对这个小儿子可没有一星半点的心疼。看看,都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两人的小动作并不明显,但还是被人发现了。“噗。”身旁传来一声轻笑,鹿白一僵,赶紧站直身子装木头。但毫不收敛的目光却让她越来越不自在,越来越僵硬。若是脸皮有窦贵生一半厚,她也不至于连手脚怎么放都不知道了。她想看看到底谁这么大胆。于是她便看了。目光交汇的瞬间,她有片刻的呆滞。那位偷窥者却堂而皇之地笑了一下,低语道:“又见面了。”鹿白猛地垂下头,嗫嚅道:“太子殿下……”距离上次见到太子已经过了许多天。鹿白日日听宫人们说起太子,每听到一次,脑中便浮现出那日初见的情景。跟令人胆寒的窦公公相比,太子殿下简直堪称天人之姿,在世活佛,笑面观音。但今日再见,鹿白恍然发觉,记忆欺骗了她。它在丑化窦贵生的同时,极大地美化了太子。身穿玄底金纹太子朝服的人脸上不再有和蔼可亲的笑,取而代之的是审视、玩味,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看不懂,等于危险。不知是害怕太子的锐利目光,还是害怕尽头站着的纠察御史,鹿白死死埋着头,一句话都不肯再说了。太子又笑起来,正要开口,祭坛之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唱喝:“拜——”听音识人的功夫练得久了,她第一时间就能由语调高低、语速缓急、音色粗细分辨出说话者的身份。尤其是这声音还经常骂她,经常把她从噩梦里吓醒。但此时此刻,这声音无异于天籁。鹿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比起礼官姜辣李苦的怪调,这悠悠唱喝可谓是一剂清凉熨帖的泉水,霎时冲淡了炎炎烈日的苦楚。罚站许久的朝臣们终于有幸挪动膝盖,弯曲身子,借着跪拜的功夫活动活动手脚了。后来的祭祀有很多,唱赞的礼官和内侍换了一批又一批,鹿白再也没听过如此动听的声音,再也没有一次祭祀如同这次一般,在她颤动脆弱的神经上温柔而持久地拨动。赵芳姑扶着十六皇子跪下,鹿白几人紧随其后。待皇帝本人上完香,内侍太监窦贵生传出号令,众人再行起身。皇帝完后是皇后,皇后完后是太子,太子完后是众皇子,跪起来没完没了。鹿白却暗自庆幸,估计这一番折腾下来,太子没心情再搭理她了。然而事与愿违,太子不但有心情,还兴致颇高。“十六弟近日身子好些了?”他叫住鹿白,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鹿白硬着头皮如实作答:“回殿下,是好些了。”太子笑着摇了摇头:“但今日这一闹,怕是又得休养好些时候了。”吐槽祭祀大典的事鹿白不敢搭腔,只茫然无措地“啊”了一声,把傻子的角色演得淋漓尽致。太子似乎觉得她的样子很有趣,掏出袖中的扇子递了过去:“拿着。”鹿白差点跳起来,刚想拒绝,便听太子吩咐道:“使点劲,可热坏了。”鹿白:“……是,殿下。”果然,没人会这么好心地送宫女扇子,太子也一样。于是她安心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子身后,尽职尽责地为他打扇。祭祀大典刚一结束,十六皇子就被太医们送回去了,赵芳姑也跟着。莫啼院余下几人没做安排,自行活动。散班的人群乱乱哄哄,太子和小宫女这对组合算不上显眼。步行了片刻,太子便被中官李公公逮了个正着:“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啊,圣上正找您呢!”“圣上说了什么事吗?”“没说,就叫您快些过去。”太子沉吟片刻,冲鹿白抱歉一笑:“今日到此为止,我就不麻烦你了。”鹿白如蒙大赦,立马将扇子双手呈上:“殿下言重了。”保养得体的手指抽出扇子,在鹿白手心暧昧地轻敲一下,仿佛要在她身上留下点什么。太子笑了两声,匆匆离去。那笑声很淡,听着真诚又温柔,体贴又敷衍。鹿白难得心潮澎湃。怪不得,怪不得吴大人选中了她,原来早就知道太子的口味!太子妃据传样貌极美,端庄大气,宛如昭君在世。且东宫入了玉牒的只有正妃一人,其余不过是几名翻不起波浪的姬妾。啧啧,还以为夫妻俩感情多好呢!太子夫妻的确感情很好,但一切都建立在太子妃的严防死守之上。譬如此时此刻,勾引人的小妖精刚刚与太子别过,便被监视已久的大力宫女逮了个正着。鹿白身单力薄,膀大腰圆的宫女飞快堵住她的去路,将人拎到墙角,严严实实围了起来。“你是哪宫哪院的?”为首的绿衣宫女厉声问道。“莫啼院,六品女官,十六殿下的女史。”鹿白很真实地怂了,决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不挨揍,什么都好说。绿衣宫女拧着眉想了想,仿佛才听说有十六殿下这号人。她眉头松了几分,脸上尽是轻蔑之色,一看就是做惯了这等事,已经得心应手、毫无畏惧了。“我瞧瞧你是什么好容貌。”绿衣宫女一手掐起鹿白的下巴,拧着她的脸转来转去,量猪肉似的打量了一圈。“可惜了……”鹿白耳边响起一声惋惜的轻叹。她瞳孔颤了一下,下一刻,脸便被绿衣宫女陡然甩到一旁。“给我打!”“哎,等——”等会儿,好歹给个理由吧!鹿白被这等简单直接的暴行唬住了,直到头上的簪子被人扯落,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逃跑。求生本能在这一刻骤然迸发,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力量。也是在这时,她才恍然意识到,那些空缺模糊的记忆,那些茫然无助的瞬间,那些黄昏时窗边处漏下的姜黄色的斜阳,那些被严苛的先生和沉闷的生活压抑的种种感情,并未如想象一般消失——她只是选择了忽略。女官鹿白,不过等同于一条贱狗。葱绿的衣裙在日光下翩飞,如同摇曳的树冠,又仿佛姿态优美的纸鸢。鹿白在身体的痛苦和冲撞之间模糊了双眼。但越是悲痛交加,她便越是冷静;越是歇斯底里,她便越是沉默。一众宫女只见到她奋力躲避,双腿乱蹬,眼眶通红,满脸泪水之下是冷漠到麻木的表情。像极了一只濒死挣扎的兔子。窦贵生见到的也是这幅景象。在此之前,他设想过许多杀死鹿白的方法,用火的,用水的,明目张胆的,悄无声息的,当面的,远远看不见的。当然,少不了借刀杀人这一出。是以见到太子妃做手势的时候,他压根就没想过要阻止——纠察御史早就见到鹿白和太子拉拉扯扯,圣上浑不在意,他却留了个神。不安的因素就此消失,他本该高兴。但站在路口的那一刻,他心中竟然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痛快。二十年了,终于,终于轮到他了。“陆白。”那副刚刚为满朝文武唱过礼赞的嗓子,正用它特有的语调轻唤鹿白的名字。阴沉,冷淡,缱绻,顿挫。施暴者的动作戛然而止。绿衣宫女有些尴尬,不过并不发怵。她也在典刑司当差,在窦贵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下,这种事已经做过好多回了,回回都能畅通无阻。这回,窦贵生没有如她所愿地视而不见。“这是犯了哪条规矩了?”窦贵生缓缓踱到凌乱的犯罪现场。绿衣宫女搬出老一套说辞:“自然是她行为不端,举止放浪。”“哦。”窦贵生半垂着眸子,又用那种朦胧的、含蓄的、叫鹿白心悸的目光看着她,“怎么个不端法呢?”绿衣宫女不知道窦贵生今日是怎么了,支吾着解释道:“她、她在大典上搔首弄姿,行迹可疑……御史也见到了!”“原来如此。”窦贵生鞋尖踩到半根碎裂的簪子,施施然退了半步。绿衣宫女以为他不过是随口一问,便松了口气,谁知窦贵生却冲鹿白一招手:“既然要罚,随我去典刑司吧。”走了两步,他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那群宫女道:“怎么不打了?接着打呀。”众人一愣。打谁?窦贵生摇摇晃晃的视线与绿衣宫女对上:“不是喜欢打人吗?挑个地方吧,想在这儿打,还是去典刑司?”绿衣宫女咬牙片刻,猛地垂下头,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窦贵生“啧”了一声。围观众人一下子惊醒,连忙扑了上去。自己打可比被窦公公打好多了,打人者和被打者都感激着呢。轻飘飘一句,便为嚣张跋扈的宫女宣判了自食其果的命运。鹿白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好半晌才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追了上去。一前一后的身影走在白石宫道上,两人都缄默不语。鹿白将散乱的头发迅速挽在一起,摸了摸蹭破皮的膝盖,自觉抵抗及时、反击有效,只在腿上和胳膊上受了点轻伤。文学诞生于苦难,回去跟大家又有好一番故事可以讲了。窦贵生的脚步顿了顿,余光瞥见鹿白一下子骄傲起来的神情,心中嗤笑一声:果真是个傻子,这还傻乐呢!他的思绪以鹿白为起始,顺着漫长的白石宫道,顺着被屋檐啃噬得参差不齐的天空,一直飘到了久远的过去。若是当时有一只手拉住他,是否还会有今日的他?这念头甫一出现,便被窦贵生抛诸脑后,不愿细想。他不是自怨自艾的人。他期盼着风风光光,期盼着仗势欺人,期盼着风光过后用死亡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完整而圆满的句号——这都是小窦贵生经过半生时间沉淀后的愿望。同样地,小窦贵生也无数次渴盼着有一只凭空出现的手。现在,那只手拉住了他。“先生。”手指委屈巴巴地抠住他的袖子,声音可怜又坚定,“我就一个请求,能不能……不打屁股啊?”窦贵生忽的想笑。放声大笑。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请问是谁前几天信誓旦旦说要杀了她???窦贵生:……**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火龙天天加钙海螺汤cca第9章窦贵生是做不出来放声大笑这等事的。正如他一辈子都没跟鹿白说过“我爱你”,到死也没说过。鹿白一开始总是误会他,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才逐渐学会看懂他的心口不一,看懂他压抑至深的浓烈情绪。此刻,窦贵生只是极为嫌弃、极为慢悠悠地乜了一眼鹿白扒在他袖口的爪子,低骂了一句:“脏死了。”鹿白赶紧松了手,想给他拍拍袖子上的灰,却被他一拂袖躲了过去。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已在熟悉的路口站定了,不远处便是莫啼院的青瓦朱墙。窦贵生盯着她鸟窝似的发顶看了一会儿,甩下一句话便走了:“有时间搔首弄姿,没时间写作业。呵。”正午时分,鹿白愣是被吓得冷汗涔涔。直到回了莫啼院,被众人团团围了起来,她才垮下脸,露出一个后怕的表情。“天呐,谁欺负你了!”十六皇子卸下铁甲,一身轻松,一边叫甄冬帮忙给鹿白脱衣服,一边给她晃着扇子。鹿白躲了两下没躲过,见他精神头尚可,便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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