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素衣白裳,已经坐在了桌子旁边,双手搭在桌沿上,模样乖巧得像是第一天上学堂的小书童,只是谁也不知道,她藏在裙摆下的脚上没穿鞋。就像那日见明月时一样。秦尧站在楚辞身边,手放在她后颈上,低头与她说着什么,楚辞仰着头看他,眼神专注认真,嘴角还带着笑。两人一坐一立,气氛静谧恬淡,连时间仿佛都变得缓慢起来,外面阴沉沉的天气都侵入不了半分。云舒的脚步声惊醒了两人,楚辞扭头去看她,秦尧却仍旧看着楚辞。云舒脚步一顿,抿着嘴停了片刻,方才一如平常地迎上来,先是为两人斟了茶,然后告罪,不曾说是为着什么,只说耽误了两人用膳时间,万望恕罪。楚辞自是不会计较,秦尧也不在意,他在楚辞身边坐下,吩咐道:“布菜吧。”“是。”云舒应声,跟在她后面第一位宫女立刻上前一步,揭开食匣,露出里面鲜香扑鼻的食物来。云舒双手捧出素白漆金的碟子,温声细语地对着秦尧和楚辞一一说明这是哪道菜,味道如何,取材哪里如何烹饪。十八道菜把桌子摆的满满当当,除去秦尧面前剩了巴掌大的一片空出,再找不出一处空余,可是此时还有最后一道菜没上。云舒控制着自己的眼神,不躲不避,不闪不让,也不去看楚辞的神情,双手平稳地端出最后一份,是一道雪里蕻。她如常地说:“这一道菜名雪里蕻,原名雪里红,因为秋冬时叶子会由绿转为紫红而得此名,可明目解毒,温中利气。”一张桌子只剩下一点可以摆放的地方,云舒毫无犹豫地,把这一份菜放到了秦尧面前,温声道:“陛下可以尝尝。”秦尧此前又不是没有吃过这道菜,昨日早上便已尝过,云舒说的这句话实在多余。他不置可否地点头,可有可无。云舒收回手,目光克制不住地飘向楚辞,楚辞笑得明媚又温暖,像一株向阳开的娇嫩花朵。她手肘撑在桌子上,摇头晃脑的样子像是在撒娇,她笑着说:“不好吃吗,看你满脸都是不乐意,我上次尝过,觉得是好吃的啊。”秦尧不重口腹之欲,什么山珍海味尝到嘴里都没什么差别,就如再珍贵的茶也不会觉得好喝一样。闻言看她一眼,皱眉说:“你喜欢?”楚辞诚恳地点点头,好像当初还绞尽脑汁地想要婉言拒绝赵兆的不是她似的,“喜欢。”然后拍了拍桌子,颐气指使道:“可是放得太远了,我都够不着。”他们两个并肩而坐,再远也远不到哪里去,抬抬手腕就能夹的到。不过秦尧想着楚辞只吃自己面前的东西的怪毛病,虽然觉得她不会真的喜欢这道菜,只是想尝尝味道而已,也还是把这道菜换到她面前。云舒本就高高提起的心立刻被攥紧了,一瞬间惊惧到手脚发麻,可是在楚辞的注视下什么都不敢表现出来。她内心疯狂翻涌着,不知道楚辞要做什么。或者说本来知道她要做什么,把这盘菜放到秦尧面前就是顺着她的意做的,现在楚辞却又把这盘菜放回自己面前。她明明知道这道菜是有毒的,那些人不会手下留情,下的定是致死的毒药!她究竟想要做什么?!“殿下。”云舒声音发虚地说,尾音不自觉地发颤,忍不住想要提醒,强撑着保持面上的从容,建议道:“殿下何时喜欢吃雪里蕻了,奴婢竟从来不知道。”楚辞一笑,认真地说:“我一直都不喜欢啊,只是这是师兄特意送给我的,还是他亲手腌制的,我只是喜欢这一份,别的都不喜欢。”秦尧摸了摸她的头,沉声说:“喜欢就让他以后每年都腌好了送来。”云舒再发不出声了,无力阻止她。楚辞却十分善解人意,关怀道:“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啊,看起来脸色不好,要不要请太医诊一下脉?”秦尧也抬头看她一眼,确实有些苍白,于是说:“不必伺候,下去休息吧。”云舒手有些抖,不可说,不能说,不敢说,闻言只能退下。只是一走出殿门立刻浑身瘫软地倒在花清身上,拉着她的手臂,喃喃叠声重复道:“太医,快叫太医!”章华立刻上前来,扶着她问:“这是怎么了,身体有何不适?”一听到外人的声音,云舒立刻冷静一点了,她抓着花清作为倚撑,勉强一笑道:“我有些不舒服,想请太医过来一趟。”章华见她确实不好,建议道:“派人去请太医,一来一去需费些时间,不如你亲自去一趟太医院来得快。”“不。”云舒一口回绝,说完才发现自己语气生硬,却不想再解释,强硬道:“我身体十分不适,不便行动,皇后体恤,应下让赵太医过来问诊,要快!”太医院中就数赵太医医术最为高明,让他亲自为一个下人问诊,确实称得上是宽厚了。见有皇后口谕,章华便不再迟疑,即刻让人去请赵太医过来。而殿内,楚辞就着一碗饭,夹了一筷子雪里蕻,放在碗中却并不吃,只是怔怔地出神。秦尧在她碗沿上敲了敲,唤回神来,问她:“不是说喜欢吗?”“喜欢啊,”楚辞轻声细语地说,筷子在雪白的米饭上搅了搅,夹着那一点鲜嫩的绿色,放在筷子尖尖,看了片刻说:“喜欢的不得了。”然后把雪里蕻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最后咽了下去。这就像是一个开始,楚辞慢条斯理地一筷子一筷子地夹着雪里蕻吃下,连米饭都没有吃一口。秦尧见她吃得香甜,什么菜都不动,只偏爱那一道,便忍不住也想尝一尝。只是还不等他碰到雪里蕻,立刻被楚辞伸着筷子制止。“怎么?”秦尧问。楚辞平静地说:“有毒。”第45章一双细长的筷子, 一端握在楚辞手上, 另一端压在秦尧的筷子尖尖上, 底下是琳琅满目的珍馐佳肴, 独得亲睐的却是其貌不扬的一道青菜。楚辞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着朱红镂花雕银的筷子上, 有种苍白凋零的动人美感,像是落在萎靡花瓣上的一片雪花。她看着秦尧, 神色认真地说:“你不可以吃,有毒的。”说着楚辞直接松开手, 从秦尧手中多下沾了一点菜汁的筷子, 扔得远远的, 避之不及的模样,拍了拍手, 心有余悸地出了口气。然后看着秦尧,弯着眼睛冲他甜甜一笑, 笑得嘴角的小梨涡都出来了, 又浅又小,却甜美得不行。仿佛说出口的是“这道菜有些咸”或者“这道菜有些淡你不要吃”一样,丝毫没有自己已经吃了好些下肚的慌张。楚辞表现得平淡,说出口的话仿佛是用来唬人的, 秦尧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人带到怀里, 另一手随便抄起手边的什么砸到门上,同时厉声道:“来人,快去请太医。”这一声喊得又急又厉,尾音甚至分了岔, 拉着楚辞的手不自觉地轻轻颤抖着,绷紧了脸神色冷极了。楚辞被拉到他怀里,鼻子磕到他的胳膊,撞得又酸又痛,眼泪都要下来了,耳朵边他的声音还特别大,吵得耳朵都嗡嗡的,楚辞靠在他肩膀上抱怨道:“你太大声了。”此时章华已经请来赵太医,花清陪着云舒在偏殿诊脉,此时只有他一个人守在门口等候秦尧楚辞的传唤,此时突然听到秦尧厉声到慌乱的声音,心中立刻咯噔一下,连滚带爬地撞开门跑进来,脑中不停地猜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秦尧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表现得从容淡定,运筹帷幄到处变不惊,火烧到眉毛上尚能面不改色,能让他一朝方寸大乱。可是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章华简直惊得魂飞魄散,他踩着一地的碎瓷片,颤抖得连礼都忘了行,眼睁睁地看着楚辞呕出一滩血来。“咳咳,咳咳咳……”楚辞一手抓着秦尧的衣襟,一手捂着唇,咳得停不下来,一声接一声没有丝毫空隙,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有血溢出唇角,从指缝里流出,沿着纤细白皙的小臂丛肘处滴落到地上。秦尧眼睁睁地看着楚辞在他怀里一点点地变得无力,身体软软的站立不稳,抓着他衣襟的手却用力绷到青筋毕现,看着她手指间流出的血迹,看着她抬头冲他一笑。章华看着楚辞有一瞬间的害怕,她本就肤白,红唇黑眸一头乌黑长发,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得像是九天下凡的小仙童。可是现在,脸色通透到近乎苍白,下巴处挂着蜿蜒血迹,唇色红到妖艳,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上,却仍是笑着,笑得天真又明媚。像个吃人的妖精!“没事的,我没事。”楚辞轻声喃喃到近乎耳语,虚弱地对秦尧说:“没事的,我就是有一点疼,只有一点点,很快就好了。”说完她再支撑不住,弯腰呕出一滩深色的血迹,软软地要倒在地上,秦尧揽住她的腰,要把人打横抱起放回床上,只是昔日扛鼎尚是举重若轻的他,这次却突然力不能及,抱着楚辞晃了一下,艰难地站稳却走不出一步。章华此时回了一分心神,手忙脚乱地要上前来帮忙,却被秦尧一脚踹出,红着眼睛怒目而视,像头发怒的大狮子,吼道:“太医!”“太医……太医,对太医!”章华手不停地颤抖着,慌乱到腿都是软的,闻言立刻往外冲去,连脚被碎瓷片扎了都不在意,“赵太医就在隔壁,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的!”那毒看起来来势汹汹,不过片刻就让人吐血陷入昏迷,要是从毒发再到去太医院请太医,等太医到的时候,说不定就迟了。好在云舒病了,好在她指名要赵太医,好在赵太医医术高明,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章华从小到大都没有跑过这么快,从正殿到偏殿短短的一截距离,让他后背的衣裳都被汗水打湿了。赵太医看着明显心慌意乱的云舒,又摸了摸毫无异样的脉搏,十分不懂这样大费周章要他来是为何,正欲说些什么,余光突然看到章华冲了进来,气喘吁吁的,一句话不说拉着他就往外跑。赵太医知道章华是跟在陛下身边的人,只是前有云舒无事要他诊脉好似消遣人,后有他来一言不发就拽人,赵太医无奈打趣道:“怎么了这是,天塌了不成?”章华回过头看他,一脸虚汗地说:“天真的塌了。”“有人在御膳里下毒。”“皇后中毒吐血了。”赵太医心中立刻咯噔一声,心知不妙!秦尧是个什么样的人,登基祭天城门口的血迹已经告诉他们了,秦尧对楚辞有多看重,明月已经身体力行地验证明白了。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说宫中监管不严有人恶意投毒,光是皇后如果救不回来……他们这些前朝留下来的人,怕是九死难辞其咎了!赵太医立刻也有些慌了,但还保持着身为医者的一丝冷静,止步回身要去拿药箱。只是一回头就看到云舒,一脸苍白到虚弱地抱着药箱跟在他身后。赵太医只当她初闻这个消息被吓到了,但此时也无暇顾及其他,只拿起药箱,不等章华催促,就跑着往主殿去。主殿门口的宫女侍人方寸大乱,聚在一堆不敢进去,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到瓷器破碎的声音和秦尧的怒声,然后就是章华慌张跑出来。如今见了云舒就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围着她一脸担忧难安,七嘴八舌地小声询问。章华一言不发地领着赵太医穿过众人急急推门进去,云舒沉默地跟在他们后面,花清在背后合上门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去,同样的,也不许在场一人离开。内殿里沉默到死寂,尚留余温的饭菜弥漫着香气,淡淡的血腥味缭绕着,让人压抑到心悸。秦尧单膝跪在床沿上,只留一个背影,怀中抱着楚辞,楚辞长长的头发顺着床边一直落到地上。她不再咳了,也没有吐血了,呼吸却又轻又急促,身体微凉,却出了一身粘腻的汗,湿透了衣裳,唇咬出了血,额头上冒着青筋,浑身不自觉地颤抖着。生死攸关之前再不必拘礼,三人疾步行至秦尧背后,章华拱手行礼轻呼“陛下”,云舒一言不发,赵太医直接上前一步要诊脉。“陛下,”秦尧把楚辞挡得严严实实,赵太医只得提醒,“劳烦您稍稍移步,臣须得先为殿下诊脉。”秦尧没动,只左手握着楚辞手腕牵出她的手,道:“诊。”赵太医没开药匣拿锦帕垫上,直接上手摸脉。触手微凉,像是摸到了一块冰冷的石头。赵太医心里打了个突,指尖克制不住地轻抖着,简直不敢抬头看一眼楚辞如何了。他专心地摸了摸脉搏,本以为中毒深到吐血,气若游丝的病人脉象定会是缥缈到难以找寻,手底下的脉搏却一跳一跳强力稳健,甚至还要比常人更加激烈一些。丝毫没有日薄西山性命垂危的迹象。赵太医手心里溢出冷汗,他低头不安地又诊了一遍,没有错。他行医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本不该如何不自信,只是如今的情况不得不让人多想。他收回手,迟疑片刻,谨慎道:“臣要先看一看下了饭菜的毒。”秦尧摩挲了一下楚辞伤痕累累,带着守宫砂的手腕,轻声说:“可还有救?”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失神的呢喃,声音颤抖,无力到虚幻。赵太医肯定地说:“有。”甚至或许都不需要别人来救,只凭她自己就能痊愈。云舒准确无误地把那一份雪里蕻端到赵太医面前,赵太医用银针试毒,毫无意外地没有任何变化,他小心地撕下一小片放进嘴里,咀嚼片刻突然脸色大变,吐出嘴里的残渣,用清水漱口,然后慌忙从药箱里拿出一粒药丸吃到嘴里。赵太医这番表现,明眼人都看出了这毒定是其毒无比,只沾上一点就能要人命,再看楚辞此时虚弱的模样,就知道不大好。旁人不知真实情况,赵太医却心中明了,这毒一丁点就能要人的命,却要不了楚辞的命。“如何?”秦尧哑着声音问,干哑嘶裂的声音像是一株缺水的老树,他头也不回,只专注地,片刻不离地看着楚辞,生怕一晃神她就消失不在了。他问:“怎么医?要什么药材,没有的要如何找到?”然后顿了一下,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近乎耳语地温柔问:“她会死吗?”从得知有人下毒之后,章华立刻让人封锁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所有人原地待命不许动,否则杀无赦。花清也飞快清查出从飞鸾宫到御膳房所有可能接触过的人,侍卫已经全部抓捕起来,严加拷问。只要一声令下,立刻就有无数人为这一天所犯下的错误赎罪。而这一切都悬系一人身上,她生,就有人能活下来,她死,就所有人都陪葬。现在,他们生死都在赵太医一言之间。赵太医跪下,以头抢地,恳请道:“可否请陛下挥退众人?”他咬牙承诺,“殿下不会有事。”秦尧没动,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章华领命退下,云舒却站着没动,深深地看着楚辞,整个人都在发抖。章华拽了拽她,无奈只能拖着她出去。赵太医拿出一只薄刃的一指宽匕首,在火上燎了一下,走回到楚辞身边,用巾帕托着她的手腕,对着楚辞和秦尧告罪道:“得罪了。”然后在细白的皮肤上轻轻划了一下,血迹顺着手腕流出,赵太医珍惜地拈了一滴,抹在唇上尝了尝,叩头平静道:“殿下不会有事。”“因为她的血能解百毒,这世间的任何毒药对她来说都不会有致命的效果,殿下此时虽然看起来不大好,却脉象平稳,不会有性命之忧,甚至连药都不用喝,只要稍稍将养两日就可大好。”秦尧看着冷汗湿透的楚辞,看着她痛苦到咬碎嘴唇的伤口,看着自己手上几乎被她咬下的一大块肉,心中即便知道她不会死了,也没有好过一分。“可是她很疼。”秦尧说,平静的眼神下是难以克制的痛惜和恨,他说:“她很疼。”第46章她很疼。虽然一声不吭, 唇齿间一丝难抑的痛苦都没有, 秦尧却知道她很疼。痛到满身湿透的冷汗, 渗血的牙龈, 眼角流出的眼泪, 也不会向任何人寻求帮助,不会撒娇不会诉苦, 把所有的痛苦都自己承担,因为没有值得她信任依赖的人。连他无声地站在她背后那么久, 楚辞也只敢试探地, 把刀划在自己身上, 然后气弱地对他露出伤口,小声地喊疼。因为她不自信秦尧会毫无原则地信她, 因为从没有人毫无原则地信她纵容她。赵太医头都不敢抬,跪在地上, 不敢试图窥探一丝天子的神色, 闻言说:“臣可用银针为殿下止疼,只是若是施针,这毒便要消散得慢些,殿下可能要多昏睡几日。”楚辞娇气又怕疼, 脚趾磕到凳子上, 都要红着眼睛,非要秦尧站着心甘情愿被她踢一脚才开心;怕太医,只是诊诊脉都不情愿,恨不得能够退避三舍再也不见。现在却躺在床上, 痛到满身汗湿,还要被太医用银针扎入身体里。秦尧有时候想把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放到她怀里,有时候又咬着牙,恨不得把她锁死在自己怀里。很多时候。在明月欺负她她却视若无睹的时候,在她于众人面前自揭伤疤的时候,在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时候,在她步步为营把所有一切拢入手中,却让自己中了毒的时候。他都恨不得折去她所有的自由,把她困在自己身边,精心打造一间金屋子,让她无忧无虑地呆在里面,她想做的事情,他都会替她办好。可他最后也只是沉默的放手,遵循着两年之期,在她身后,给她回头时的支持和倚靠。只是楚辞这次真的惹他生气了。她不可能不知道饭菜里有人下了毒,不然不可能在他要去夹菜的时候拦下他。楚辞要立威,秦尧就给她撑腰,杀鸡儆猴,惩罚明月让所有人心有余悸;楚辞要揽权,秦尧就把后宫所有事务都放权给她,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注视之下;甚至连楚辞私下和齐苼接触,秦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可是他的纵容和放任,都换来了什么?她换了一身白衣,头上簪着一只簪子,唇上染了一点胭脂,巧笑嫣然顾盼生姿,和处置明月那一日一模一样的打扮和神色,以自己为鱼,主动咬住别人抛下的饵。她还光着脚。楚辞是怕冷的,守宫砂在她身体里留下不可忽视的伤害,落一滴雨都会觉得冷,夜里不自觉地就会往温暖的地方靠,一丁点的热意都能让她视若珍宝。她怎么可能会毫无所觉地光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秦尧对一切都心知肚明,楚辞也对一切都心知肚明。可是楚辞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秦尧也假装什么都不清楚。秦尧握着楚辞纤细到不堪一握的手腕,拇指食指圈着她的手腕还能空出余地。他看着那一点鲜红的守宫砂,也看着它周围凌乱的划痕咬痕。楚辞从来都不是如她表现出的温柔软弱。可是他愿意纵容她的撒娇卖痴,也乐意放手看她高飞。秦尧摩挲楚辞手腕内侧不平的肌理,看着她痛苦不安的眉眼,在她汗湿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对着赵太医轻声说:“给她施针吧,轻一点,她怕疼。”那一个吻似乎是清晨的风傍晚的云,带着无比让人心安的安抚,楚辞昏睡着痛苦丝毫不减,眉眼却略微舒展开了。赵太医得令不敢有片刻疏忽,立刻躬身上前,走至秦尧身边却犯了难。楚辞太疼了,却一声不吭,连眼泪都是静悄悄地流,只把红唇咬得稀烂,牙龈里都是绷出来的血迹。秦尧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松口,然后把自己的手送到她嘴边,代替她的唇,减轻她的痛。楚辞毫无知觉,一口尖利的牙齿却紧紧地叼着秦尧手上的肉,像是一头牙齿丰满的小兽咬着一块鲜美的肉。那力道大极了,像是要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有血顺着秦尧的手臂滴落,床上已经落了一滩的血。他们两个人看起来很狼狈,就像是上次赵太医来,看到他们两个手上都是带血的伤痕一样,一模一样的神情,天作之合的共苦。“陛下,”赵太医提醒道:“施针时殿下须得平躺着。”秦尧看着楚辞,楚辞紧闭着眼,躺在他怀里乖巧无声,却牙咬着他的手,手抱着他的臂,紧紧地深深的,像是生怕他离开。秦尧换了个姿势,想要让楚辞躺的更舒服一点,楚辞的手软软地滑落,在秦尧手臂上留下微不可查的力道。秦尧感觉到一股轻微的拖拽力,他以为楚辞醒了,可是并没有。她伸出一根小指,倔强地缠住秦尧衣袖上的丝线,以一种虚弱的姿态,强硬地挽留。不要走,留下来陪陪我!她在无声地呐喊,在心中哭泣地祈求。我好疼啊,好疼好疼啊,不要走!留下来!秦尧没有理会赵太医的说辞,赵太医却对楚辞微不可查的动作看的分明。他心中一动,不由地试探说:“陛下,殿下在您手上咬出的伤口有些太深了,您已经流了许多血,可要先处理一下?”他说着话,细心留意着楚辞的表情。果然,毫不意外地,楚辞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像是小孩子遇到了天大的难题,然后变得悲伤又委屈。她缓缓地张开嘴,松开牙齿,放开了几乎洞穿的伤口。楚辞闻到口腔里的血腥味,除了她早已习惯的自己的味道,还有一股别人的。她很难过,像是犯了天大的错似的,讨好地在秦尧的伤口上,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几乎麻木的伤口上,突然有一个又湿又软,小蛇一样的东西舔过,秦尧感觉像是被人直接透过身体舔在了心口上。软乎乎的,小心翼翼的,乖巧不安的,都是她。哪怕痛到恨不得死去,失神到恨不得毁了一切,却还是在听到伤了他的时候,立刻就变得难过,松开他,讨好他。可是手指却依然缠着他的袖子。“朕不走。”秦尧没有管自己依然流血的伤口,用干净的袖子为她擦掉额头上的汗,耐心温和地说:“在你醒之前,朕会一直陪着你。”他放开楚辞让她平躺着,坐在地上用沾血的手牵着楚辞带伤的手,看着交叠的十指和丑陋的伤痕,重复道:“朕陪着你。”赵太医赶紧适时上前施针,楚辞在针扎进皮肤里的时候,还是克制不住地战栗发抖,秦尧就陪着她,一下一下地温暖摩挲着她的手腕,说些安抚镇定的话。楚辞很乖,会从喉咙里发出小声地嘤咛,会呜咽,会一串接一串地掉眼泪,却不会反抗,不会松开秦尧一直握着她的手。这就像是救命稻草一样,给了她挣扎着忍受的勇气的希望。寒冷的天气里,赵太医紧张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拈针到指头都发麻,却不敢有任何差池。好不容易忙完了,一身的衣袍都湿透了。他看着楚辞身上未干的血迹有些心动。这种可以解毒的人血只曾听闻不曾得见,况且这可是可以解百毒啊,要是能够……赵太医忍不住碾了碾手指,他手指上沾了楚辞的血迹,已经干了,干巴巴地贴在他指头上,很有存在感。楚辞身上扎满了针,像一个可怜的布娃娃,秦尧想要抱着她都无从下手,只得仍旧握着她的手。他眼睛里只看着楚辞,头也不回地,却无从质疑地吩咐:“赵太医手上染了血吧,洗干净再出去。”赵太医心中一惊,生怕他看出自己刚才一瞬间的一动,忙不迭地应道“是。”只是屋子里哪有净手的铜盆,他找遍了也找不到盛水的容器,只得用刀片割下沾血的那片皮,不敢推辞。赵太医得了一声警告,不敢再心生妄念,只老实道:“微臣为陛下包扎一下伤口吧。”一直拉着秦尧不放的楚辞,闻言竟然松松地放开了秦尧的手。秦尧一笑,也不推辞,换了另外一只手牵着她,把受伤的手给赵太医包扎。赵太医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处理秦尧的伤口,保证道:“殿下的体质有异常人,陛下不必担忧。”然后跪地叩首道:“出了这道门,微臣一定守口如瓶,半句都不会对人言。”还请陛下放他一条生路。秦尧却突然问:“你可曾见过百毒不侵的人?”“从未!”要是见过,他怎么可能在秦尧眼皮子底下生出偷一滴血带走的念头。“那便是世所罕见了。”秦尧道,语气不冷不热,声音不咸不淡,平常得好似闲话。赵太医绷紧了后背,心中微颤,知道他想问什么,主动说:“只在前人的医书里读到过,语焉不详,然而从未在现世见到过真人。”“具体说说。”秦尧把玩着楚辞的手指,开口道。“听闻此法是要从婴儿尚在母体中,就开始要以毒药慢慢侵浸母体,让尚未出世的胎儿逐渐吸收经过母体过滤的毒素。”“这样的婴儿,自出生起就比旁人更加能够耐受毒药。降生后再服以剧毒之物,解毒之后再中毒,周而复始,能够活下来的人,自然会百毒不侵。”“只是这种方法从始,能够活下来的母体少,能出生的婴儿更少,不曾早夭的难得,试过天下剧毒能活下来的世所罕见。”他低声道:“能够活至十七的,闻所未闻。”第47章“闻所闻未。”秦尧轻笑一声, 重复着这句话, 好似呢喃, “可是有人偏偏做到了。”能够从还为出生起, 就把楚辞的一切掌控在手中的人, 除却楚序微不做他想。赵太医此时终于从皇后病危的惧怕和真的有人能够百毒不侵的惊喜里平静下来,在心中审视着众人交口称赞的楚相。楚序微有一个好出身, 世代书香门第钟鸣鼎食,百年的传承和积累, 让他自出生起就有一幅好声名和好教养。况且他还生的好, 芝兰玉树风流毓秀, 是当年走在大街上都能掷果盈车花香满袖的少年郎。他娶楚辞娘的时候,不知道京中有多少姑娘对月垂泪到天明。楚辞娘是庶女, 容貌只算得上秀丽温暖,性情说好听一点是温柔如水, 要如实说, 便是怯懦没有主见,唯唯诺诺的,养成了一幅为所是从的性子。好拿捏得很。婚后随楚序微一道出门,被人欺负得眼圈都红了, 也只是跟在楚序微身后温温柔柔地笑, 楚序微什么都不知道,笑着替她挽上垂落的一缕长发。只是后来她便不怎么出门了,渐渐地连娘家都不回了,世人便只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 却再没有见过她,安安静静的就像是已经死了一样。然后她就真的死了。楚序微有着天下读书人高山仰止的声名,说一句话都有人奉为圭臬,打个喷嚏都有无数人诚惶诚恐。这样的一个人,没有人会愿意相信他有不堪和黑暗。赵太医曾经也这样想。看着他为天下苍生奔波不休,为黎民百姓和左斯寸步必争,为年幼无知的小皇帝事必躬亲。没有人舍得怪罪他细枝末节处的错误。连赵太医现在看到摊开在面前的真相,也只是事不关己地在心中感慨一句——楚相可真是舍得啊,为了大爻的天下,把亲生的女儿推到地狱里也毫不犹豫。然后还要称赞一句楚相高义,然后顺便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句楚辞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