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她捏紧他衣袖的那双手松了松。因心这才发觉,自己竟是对着最恨极的谢翊身边人,稀里糊涂地说了那么多。他嫌恶地挪了挪身,与她隔开一丈的距离。然而,因心方才坐定,她已再次凑到了他身边。未等他反应,闻月便飞快捏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捋,令他左臂全然暴露在空气里。闻月再次见到了那个月牙印记……那月牙印乃是用上好朱砂描绘,形状、色彩皆与记忆中一致。甚至仔细观察时,她依稀能见那月牙印最下方,多处的那个角。那是闻昊儿时吃痛挣扎,父亲不慎滑拖的一笔。这是无论任何人,都不可能仿造出来的。答案,已是呼之欲出。少年在宫中长成,行事狠戾,最厌恶拖泥带水。而今。她不断试探着靠近,又不顾反对主动碰触,已接近他耐心底线。暴戾的脾气禁不住,已有爆发的态势,他一把捏住闻月下颌,再次将手伸进她的脖颈里,捏住:“你这疯女人,当真不怕我杀了你?”“不怕。”她眼中木然,像是个没了灵魂的人。因心下意识垂眸向她,却不知是火光映衬,还是他的错觉。他竟发觉,当下,她的眼中竟是蓄满了泪的。她定定望着他,神情之中,全是伤痛:“你后来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会进了宫,怎会成了如此模样?你父母姊妹要是知晓……定会是心疼的呀。”闻言,因心心头一滞。自重生以来,因心利用前世记忆,步步为营,一路攀至皇后跟前的高位。这一世不再如前世,旁人对他的目光中,除了恐惧、崇敬,再无其他。可如今,面前女人竟用一双充斥怜惜与慈爱的眼神望着他……这是两世为人的他,从未感受过的目光。若换做前世,庸碌无为的他,碰上旁人如此怜悯兴许会觉得感动。可历经惨死的结局,这一世,他只想要将旁人踩在脚底。因此,他想也没想,猛地推了她一把,寒着声线说——“滚开,别同我玩这些虚与委蛇的把戏。”因心走出破庙。望着他孤独离去的背影,闻月眼中热泪夺眶而出。十多年未见,她做梦也想不到,她日思夜想的亲弟竟会变成如此模样。她并不嫌弃他如今模样,她只是心疼,心疼得不能自已。她不清楚前世父亲带她离开上京后的几年里,闻昊到底经历了什么,竟会被卖进宫做了太监,成了皇后派在七皇子身边的细作,成了七皇子的娈童,被人虐待至死。而今世,他又该是含着怎样的怨恨重生,又是如何一步步爬到现在位置。她曾听闻,因心能得皇后赏识,是因在皇后受刺之时,一口咬破了刺客颈间血脉,叫人当即毙命。该是怎么样的走投无路,竟会叫他选择了这么一种招揽皇后注意的方式。关于因心的一切细节,她都不敢多想。因为只消稍稍思索,便能感知到,他一定受了旁人无法知晓的苦难。胸口疼得发慌,闻月静默地流着泪,难堪地想……要是当初,父亲带走的是昊儿便好了。那样他便不至于遭受那么多的苦难,经历过江南美好春景,人性的温暖光辉,他定会长成翩翩公子,叫旁人称羡。可一切的一切,却在她同父亲离开,将他托付给所谓的“贵人”时,落了空。闻月心知,闻昊成为如今模样……是她造下的孽,是她欠他的。因心再度返回庙中时,已是深夜。见随行二人仍在门口守卫,而那疯女人也已躺在草垛上睡着。因心方才走进里头,靠在一根廊柱上闭上眼,准备浅眠一会儿。睡意惺忪之时,因心恍惚感知到,有一双温暖的手在靠近自己。因心的记忆中是没有母亲的,可此时此刻,那双手柔柔的,竟让他联想到了自己素未蒙面的母亲。自来性格暴戾的他,是极为厌弃母爱的,甚至他还有些恨那两个生下他的父母,恨他们生下他,却遗忘他,要他两世皆过得那般辛苦。可奇怪的是,此刻,梦中那温软的手,却叫他意外地不想推开。他甚至……有意沉沦下去。长久后,经过一番心里挣扎,因心终是皱着眉,睁开了眼。待到认出他跟前女人的容颜时,他不由危险地眯了眯眼。初夏的夜,狂风带着冷意裹挟而来,将破了洞的窗户纸吹得窸窣有声。彼时,闻月正蹲坐在他的跟前。正是冰冷的夜,她却只着了单薄的衣衫,至于白日里那件厚重的斗篷,竟意外地跑到了他的身上。今夜,因方才梦中联想及母亲,因心情绪渐渐平复,不似白日那般暴戾。他捏着那件斗篷,“你想做什么?”“我担心你冷着。”她支支吾吾地。“你为何对我如此?”因心眯起眼,冷嘲她:“你是想借此活命?叫我不杀你?”闻言,她只是摇头笑了笑,“这是我欠你的。”抬起眸,她望进他的眼里,口气笃定:“便是我这条命,都愿意给你。”因心觉得这女人奇怪极了,“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可他问她,她却又沉默不说话了。她垂着脑袋,像是悲伤难过极了。侧眸望去,因心甚至还能瞧见她眸中澄澈的水光,泫泫欲泣。因心心中一沉:“你可是什么都能为我做?”“是”。“那好。”他捏住她的下颌,迫她抬起头来:“若要我饶过你的命,也不是不行。不若……你帮我杀了谢翊,我便饶了你如何?”她闻言一顿,沉默良久,方才说了句:“抱歉。”她不敢直视他的眼,只说:“旁的事什么都能答应,除却谢翊。”因心冷哼一声,猛地一抽,嫌恶地松开她的下巴:“你这疯女人,真是会演戏,说得跟真的似的。面上看着似乎愿意答应我一切,原来孰轻孰重,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呐。谢翊谢翊,又是谢翊,世人眼中皆只有睥睨天下的辰南王,只看得见他人前的光,看不见他背后的暗,更无人知晓我因心一人的惨痛!”她沉默听着,不置一言。可若上天能得知她此刻心境,定知道她已痛到极致。她只是隐忍着,不敢发而已。“啪嗒”一滴泪,声音清脆地落在草垛上,随后消失得悄无声息。在等她抬着朦胧的泪眼抬头时,只能看见少年离去的背影。对着他逐渐消失的影子,她攥着心口,眼泪断了线,自言自语着:“不是的昊儿,阿姐会心疼,阿姐知晓你的难过。可谢翊,他是阿姐的丈夫,阿姐孩子的父亲,我亦不能弃他于不顾啊……”第110章 昊儿翌日。闻月被因心挟着上了山, 进了青澄寺。这青澄寺原是陈王宠妃携她来, 寻找高僧之地。可而今踏足此处, 陈王宠妃毙了命, 闻月亦受人要挟。经因心与两名黑衣人的交谈, 闻月方才知道,原来当初所谓高僧, 便是因心设下的陷阱,他自知闻月重生, 定如他一般有许多前世秘密希望知晓, 故而寻了由头, 大肆渲染开来,让闻月知晓, 引她上钩。可因心不知道的是,闻月寻找高僧, 并非是为前世之事, 究其原因,只是想同自己的亲弟弟闻昊再见一面。或许是造化弄人,闻月没见到高僧,寻到答案。却在一场意外中, 机缘巧合, 寻到了日思夜想的、扮作因心的闻昊……彼时,定宁城中,闻月一夜未归,谢翊已是心急如焚。昨夜他便派了数千侍从, 前去定宁城内外搜索,只可惜一无所获。而今因心主动送上消息,谢翊虽知前方是刀山火海,却仍是毫无畏惧。带了十名亲信,他便当即策马,应邀而去。因心立于山头,见谢翊闻讯而来,得意一笑。他果然没错估那女人在谢翊心中的重要性,两世了,谢翊仍为她执迷不悟。一切皆在他掌握中,因心越发得意自信。面朝山下众人,他冷声道:“谢翊,你的女人还在我手里,若想叫她安好……”他勾唇,朝谢翊笑了笑:“今日,只允你一人上山。”闻言,谢翊翻身下马,主动丢了龙引剑,走上台阶。身后亲信察觉不妙,追上来附在谢翊耳边:“殿下,对方要求您孤身一人前去,其中必定有诈,且请殿下务必三思呐!”亲信所言固然有道理。可而今闻月在因心手上,前世失去闻月的痛苦时刻提醒着谢翊,不能再重蹈覆辙。更何况,父亲死前嘱托过,大家固然重要,但小家亦然。谢翊已失去父母,再不能舍下闻月和未出世的孩儿。他抛下一句“你们在山下等我”,便孤身一人上了山。山腰庙中。闻月跪坐在地上,被黑衣人反剪双手扣押着。她虽无法动作,却能听见声响。她听见了山下动静,亦听见了因心与谢翊的对话。不消须臾,山外的台阶上便有脚步声响起,有人拾级而上。待她再抬眼时,已见谢翊在层层台阶后,露出了脸。眼圈蓦地红了。她恨不得奔上去,打他骂他,怨他为何要过来。定宁城已破,过了中原便能直指上京,登上那独一无二的宝座。可他却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她,不顾危险,偏偏跑来了此处。要知道,因心要的……是他的命啊。当下,闻月语气里已带了哭腔:“谢翊,你怎么还是来了?”谢翊旁若无人地笑了笑,口气温暖得不成样子:“我答应过父母、然儿,无论如何,都要保你平安的。”她吸了吸鼻子,“我宁可那都不作数。”二人情真意切,当真合了因心心意。因心站在一旁,仰天大笑:“好一副鹣鲽情深的场面,只可惜,也就到此为止了。”闻言,谢翊不由眯眼向他:“你到底是谁?”关于因心身份,早在他收到因心以闻月要挟他的书信时,谢翊就起了疑。因心为皇后一脉,皇后虽对他恨之入骨,但若让她得到了闻月,她定舍不得当即杀了她,定要利用闻月拿捏于谢翊,让谢翊割让出几座城池给她。可如今,因心所为实在反常,如此看来,便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因心不是皇后的人,二是因心另有私心。因心掩唇笑了:“殿下不记得我也是应该。”闻月担心谢翊暴露重生一事,暗中提点:“谢翊,因心与我一般,皆是知晓前世之事的重生之人。”得闻此言,谢翊微眯了眼,开始打量这眼前少年。他总觉得,他的容貌似乎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殿下不记得前世,实在叫人可惜。”因心装作遗憾,浅浅叹了口气,走到闻月跟前:“既然殿下不知,不妨由我来替殿下回忆下吧。”谢翊与闻月遥遥对视一眼,相继陷入沉默。因心俯下身,捏住闻月下颌:“前世,我服侍在七皇子身边,殿下因我亲手杀了您心爱的她,咽不下这口气,便利用权势,暗中打压七皇子,叫我夹在中间,被七皇子恨极,百般□□、食粪喝尿,不甘死去。所幸我得以重生一世,能报前世冤仇。而今七皇子已死,我复仇的下一人……便是您了呢。”因心嫌恶地甩开触碰闻月的手,面朝谢翊,勾唇冷笑——“谢翊,你愿自戕,我便放了她。”说完,因心抽出腰间的剑,扔在谢翊眼前。谢翊未俯身去接,仍笔直立在原地。闻月忽地想到了什么,抬眸向因心:“当年江南刺杀,王家灭门是否你有关?”“国师当真聪慧。”因心笑笑说,“你该知晓的,因太子一事,皇后有不得不杀你的理由,而我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不过那宫中杀手办事,当真是不利索,后头竟被你识破了,还好我下手得快。”直至此刻,闻月方才敢相信,因心杀她的心已是由来已久。她望着他那张与父亲有三分相像的脸,难过道:“前世的事,谢翊或许是做错了,可你杀他心爱之人,他愤起报复也是理所应当。因心,你何必再执迷于今世呢?”“他报复是应当,可他可曾想过,我又是何其无辜?!”因心眼中怒火蓬勃而起,“我不过是奉人命而为之,何该落得那般田地,这是他和七皇子欠我的!除非他们统统死去,否则我绝不甘心!”泪水从闻月眼中滴落,她满眼哀求地望着因心:“因心,就当是我求你,可否放下前世一切。”她郑重同他承诺:“前世所有,今生我都愿意弥补于你。”因心冷笑着嘲讽:“你凭什么承诺?”“因为我……”闻月欲言又止。此时,谢翊立在一旁,只觉得闻月举动怪异至极。她望着因心的眼,既是痛苦,又是怜爱。前世闻月死后调查出的线索,莫名浮上了谢翊的脑海,他不由蹙了眉,有些难以置信。身旁,因心丢在地上的剑谢翊至今未捡。在因心看来,此举已是毫无诚意的象征。加之方才闻月的含糊其辞,已叫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是上了这二人的当的。他们是故意蒙骗他,来拖延时间的!思及至此,他心中怒火更甚。他倏地跨前一步,一把便抓住了闻月纤细的脖颈。此时,他神情之中已有了疯魔迹象——“好,既然谢翊不愿自戕,那我便先杀你,再杀他!”说罢,因心便用力收紧了手。很快,闻月的脸便开始变得青紫,甚至呼吸不畅。因心看着闻月一点点地失去生机,越发得意,仰天大笑。闻月睁着血红的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因心的所有表情。她差点忘了,眼前人虽是她珍视无比,多年未见的亲弟,可却也是前世杀他,今世还要手刃她的狠戾之人。她决定最后还要赌一赌。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她吃力地喘着,拢出一抹笑,微笑着看向他。——“前世已害我沉塘一回。”“昊儿,今世你还要再杀阿姐一遍吗?”因心闻言,已是癫狂的瞳孔中蓦地涌现一丝清明。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与此同时,手上的力气也渐渐松懈:“你、你是谁?你怎知我小名昊儿?”闻月未答,只是朝因心身后的谢翊稍稍使了个眼色。谢翊见闻月被人挟持,本就怒火汹涌。方才是因得了闻月的警告,才隐忍不发。而今见闻月下了暗示,便飞快跨前一步,捡起地上丢弃的剑,向因心偷袭而去。两名黑衣人挡在因心跟前,被谢翊一剑毙命。因心见情势不对,正准备挟持闻月再威胁谢翊,却未曾想到,谢翊上京剑术三甲的排名绝非虚假,不过是须臾功夫,他的匕首尚未掏出,谢翊的剑已送到了他的脖颈里。谢翊横眉,一脸肃杀之色。他看向因心,一字一顿,句句狠戾——“就算你是她亲弟。”“你既敢杀她一回,我谢翊便敢杀你千遍万遍!”彼时,谢翊眼中怒意与恨意交杂充斥。照理说,谢翊未知前世之事,不该有此等反应。因心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不好的想法:“谢翊,难道你也重生了?”谢翊未答,闻月亦未有回音。因心知晓,这是默认。见此情形,因心摊在地上,仰天大笑:“好啊!我原以为老天赐我重生一回,是让我来报血仇的。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今世机关算尽,原来还是被你们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迎上谢翊的剑:“谢翊,你要杀便杀,我认了!”然而,未等颈肩疼痛来临,已有一双纤柔温暖的手挡在因心颈前。闻月爬过来,脸上青紫还未全部褪去。她不顾不停咳嗽颤抖的身体,一把捏住谢翊的剑:“谢翊,不准。”前世,谢翊未能手刃杀她之人,已成他最大的遗憾。而今,那人竟还想杀她,谢翊哪愿放过这斩草除根的机会。即便是闻月反对,他横在因心脖颈中的剑,仍未收回。闻月了解谢翊,更知晓他此刻心境。思及至此,她不由冷了声,语气越发坚定:“谢翊,我绝不允你伤他。你若杀他,我便自戕。”因心做梦也没想到,今世谢翊要杀他时,拦在他跟前的,竟是前世被他推下湖,一尸两命的女人。更要命的是,她似乎与他……有着血缘关系。谢翊是禁不住闻月的威胁的。在她放话后片刻,他便收回了剑。闻月揽着比她高了半个脑袋的因心,慢慢悠悠地站起来,她一边扶他,一边关切地在问:“昊儿,方才没摔疼吧?”因心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谢翊无奈在一旁站着,时不时帮衬两把闻月,生怕她伤了自个儿的身子,也怕那少年再起杀心。谢翊对因心,是防备,也是抵触的。第111章 血亲在闻月的坚持下, 因心被带回了定宁城。一路上, 闻月对因心关怀备至, 因心却恍若未闻, 冷言冷语, 甚至半路上闻月给他递热水,他竟是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了, 险些将闻月烫伤。谢翊听闻动静,见闻月满身水渍, 登时暴怒, 差点将因心拉出马车一顿暴打。好在闻月拦得及时, 因心才幸免于难。经过那次之后,因心终于安分了些。傍晚, 用过晚膳后,闻月将因心安排在后院住下。闻月知晓谢翊对因心心有隔阂, 自己收留因心的举动, 已惹了谢翊的不快,故而趁着天还没黑,她就摸进了谢翊的书房。做了两世夫妻,谢翊亦对闻月所思所想心知肚明。早早收拾好了公务, 便待在书房, 守株待兔。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闻月便拉开了房门。谢翊分明已听得动静,却假装没听见, 埋头在案卷上写画。看他面色铁青,闻月悄悄凑过去,主动搂了他的肩:“喂谢翊,还生我气呢?”他扁着唇,沉默不说话。她心虚地晃晃他的身:“别生气了好不好?”他跟个木头人似的,任凭她如何叫唤也都不理。闻月拿他没辙,只好吃力地弯下腰,迎着烛火,朝他面颊上吻了一记:“这样可成?”她怨怨地拧着眉,“是你说的,夫妻不留隔夜仇的。”“我哪敢同你生气。我若生你一下气,他日你便会在你那仇恨的小本子上记上一笔,留着等我下回惹你生气,百般奉还。我可受不住如此的。”谢翊还是没摆住谱,她浅啄他的那一口,已叫他气全消了。他无奈地晃了晃脑袋,叹气道:“不过,你真要留下他?”闻月不置可否,她只是说:“谢翊,他是我亲弟弟。”他很了解她,她此言一出,他已明了她的决心。他说:“你放心,陈王那边我会寻个交代。闻昊杀陈王宠妃一事,我定会想办法帮你压下去。”闻月埋下脑袋,低声说:“谢谢。”谢翊原还怨她引狼入室,眼下见她如此神情落寞,心中顿时一沉。他站起来,心疼地覆上她的肩,将她揽进怀里:“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他是你亲弟,我不看僧面也看佛面,闻昊之事我定会替你做好万全处理,只是……”“只是如何?”闻月问。谢翊望着那烛火,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暗自出神:“阿月,你也要明白。亲缘关系或许注定两人血缘,但不同的境遇亦会造就出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你与闻昊或许年少相依,但事隔境迁,那嗜杀的少年或许与你幻想中的亲弟……不是同一人。”他话音刚落,已有一双纤细瘦长的小手握上了他的手。他本能垂眸,却与她视线撞在一块儿。烛火光辉映衬在她的眼眸里,如同熊熊燃起的希望。“谢翊,你相信我。”她认真望着他:“人心是能焐热的。闻昊的,定也是一样。”谢翊哪拗得过她。他知晓她两世寻找闻昊的艰辛,也能体会她此刻重遇亲弟的欣喜,可造化弄人,前世杀她之人竟是他的亲弟。重生之后,谢翊最想做的事之一,便是杀了前世杀她之人,一绝后患。可如今事已至此,他显然已无法再杀闻昊。闻月既然如此执意留下闻昊,谢翊唯一能做的,便是替她铺好所有的路。他揉揉她的脑袋,语气无奈且宠溺:“你既决意如此,那便就如此为之。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个要求。”“什么要求?”闻月大喜过望,“你尽管提。”“白日他烫你一身热水之事,还未从我这儿过去。”他附上她已有些显怀的小腹,心有余悸道:“要想留下他,我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能让他伤了孩子。”他停顿一下,捏了记她的鼻尖:“最最最重要的,不能伤了你。”闻月弯着眼,粲然一笑:“我一定保护好自己。”“嗯。”谢翊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声,横着眉,佯装威胁她:“若他再敢对你动手,我定亲手杀了他。”“喂,别老打打杀杀的。”闻月赶忙去堵他的嘴,临末了,还不忘拿眼戳了戳鼓起肚皮:“这里还有个小家伙听着呢,要是叫他学去了,我可得唯你谢翊是问。”“是是是。”谢翊哪敢同她理论,理论的结果总是他输。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她跟前,伏低做小。彼时,书房之内灯火通明。四面的光笼罩在她周身,愈发衬得她眉目深邃,叫人着迷。谢翊下意识俯下了身,贴上了她的唇。他原不过是准备悄悄偷记香,却不想她竟主动勾起了他的脖子,深深朝他贴去。谢翊也是血性男儿,哪能禁得住她这一番闹,没一会儿呼吸便乱了。凭着那唯独的一丝清明,他哑着嗓子,提醒自己,也提醒他:“阿月,别惹火,还怀着孩子呢。”她笑笑:“没事的,已近孕中,胎稳得很。”说完,她主动吹熄了桌上的蜡烛,暗示他。见他凝着张脸,故意压抑,她又攀上了他的脖子,压在他的耳廓边吹气:“谢翊,一日别离,我很想你,你难道不想我吗?”谢翊哪能禁得住她这一番折腾。不过须臾,他便反客为主,抱着她的腰,将她摁上了书桌。即便明知闻月此行,是为留下闻昊所使的美人计,可谢翊还是心甘情愿地上当了。那一夜,书桌上笔墨纸砚统统被人掀翻,连那镇纸都无法幸免于难。后来,书房的灯一夜未熄。次日,下人们瞧见了那满地的狼藉,不用细想也能猜到。辰南王此人,是宠妻宠到了骨子里头的。要不然,他那般正直不阿的男子,怎会在书房里同妻子行了那般的事儿。*多年在外流浪,受人冷眼的过往,早已养成了闻昊暴戾的个性。即便闻月将他带回定宁,好生照顾,他却仍旧本性难改。身边仆从做事一旦不随他心意,他定会变着法地折磨对方,叫人苦不堪言。不过,介于谢翊权威,闻昊却不敢拿闻月怎样。重生一世,他对自己的性命也是在意的,要不然早在被谢翊抓来定宁城时,他定咬舌自尽了。住在谢翊府上的每日,闻月只要得了空,便会来厢房里寻他。分明他腹中有关于当今太后的无数秘密,她却避而不问,只爱絮絮叨叨地同他说往事,说他们的父母,问他的过往,聊她为寻他的苦闷。闻昊是最厌弃妇人唠叨的,他更烦她整日拿那些过往说事儿。每每被她烦得接近脾气爆发时,他总会忍不住开口痛骂她。若此时谢翊恰好在旁,定会拎着他的领子,满目愤恨地挥起拳骂他。不过,谢翊每次都是没法得逞的,因为那个唠叨的妇人总会有千种法子挡在他跟前,叫谢翊恨铁不成钢地拂袖离开。可那却不是闻昊想要的,他宁可谢翊打他骂他严刑逼供,也比此刻,那唠叨妇人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来得好。毕竟,每逢谢翊不在时,他禁不住脾气脱口骂她,她却完全不还口,只低低地垂着脑袋,静默地流眼泪。闻昊在心里骂她是自作自受,可不知为何,望着她那副可怜模样,他心脏的某个地方,却是会感知到痛感的。或许……这边是血亲吧。可闻昊厌恶极了这种感觉,儿时的记忆早在入宫后便已缺失,他曾埋怨过为何旁人都有爹娘,痛苦都能得到抚慰,但后来长大了,孤苦伶仃惯了,他便再也没有了如此情绪,他只是恨,恨他们抛弃了他,恨他们将他送进了宫,恨他们害他失去了正常的男子之身。然而,他从前所认知的一切,却在唠叨妇人口中,却完全变了味。她说,他们母亲早亡,父亲为替当今太后完成狸猫换太子之事,而被牵连。彼时太后许诺会赐予父亲嫡子御林军中官职,但前提是要父亲割舌废手,从此远离上京。父亲为人单纯,听信太后所言,便将他留在上京,希冀他享得富贵,有所出息,自己则带了病弱的长女下了江南。可叫人想不到的是,在出京之后,父亲便遭遇了追杀,虽侥幸逃过一劫,却病痛缠身再不复康健。他无法再上京,亦无法再寻回他,故而临死前的唯一愿景,便是希望闻月能找回他。闻昊听后,却不信她。太后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怎可能因一个前世被他所杀之人的言论,便彻底信服。眼见闻昊不信,闻月便捋起他的手臂,同他说起这月牙型印记的由来,又同他说起他儿时种种,最后甚至搬出了水盆,割破了手,同他滴血认亲。可即便那两滴血,能毫无芥蒂的融合到了一块儿。闻昊对她,却仍是将信将疑的。二人分属两派,他宁可信她所言是挑拨离间,也不愿相信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太后,竟是幕后操纵一切的黑手。转眼,半月已过。陈王在谢翊的安抚下,咬牙咽下了闻昊杀他宠妃的愤恨。谢翊在陈王支持下,即将起兵出征中原之地。闻昊亦在闻月的安抚之下,脾气个性有了松动的迹象,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进着。这一日,闻月捧了绿豆酥,照例进了闻昊的院中。说来也巧,到底是一脉相承的亲人,闻月喜食绿豆酥,闻昊竟也是一样。他不爱同她说话,但在闻月谈及哪家绿豆酥好吃时,他总会给点回应。闻月见状,便想尽办法搜罗四处的绿豆酥,让他品尝。同时,也希望借此机会,能打开闻昊的心,让他同自己……多些话、多亲近些。闻昊不知闻月两世寻他的艰难,闻月更不敢同他提起。因为她生怕闻昊知晓,当年她是为了寻他才跟谢翊上了京,才嫁了谢翊,最后却意外之下被亲弟所杀。过往一切,仿佛是轮回的一个圈子。她不清楚闻昊对她是否有感情,但她知道,她绝不想让闻昊因杀她之事而自责。毕竟,在前世的故事里,她可怜的弟弟只是个意外□□纵的傀儡。闻月心疼他,怜惜他。闻昊对她而言,曾是她坚定活下去的信念。既然得以找到她,她不惜用尽一切力量,也要去抚慰闻昊受了伤的心。第112章 舅舅闻月捧着绿豆酥进院时, 正见闻昊独坐院中, 脑袋枕在躺椅上, 正闭目养神。她见状, 故意放慢了步子, 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生怕闹出动静吵醒他。将绿豆酥放上凉亭里的桌上,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侍女送来的毯子,悄悄替他披上。可也便是那毯子落上他身子的那一秒, 闻昊猛地睁大了眼, 一把抓住了闻月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