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了摇头:“人心不是这么简单。”小慧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下去,声音也轻了:“我知道,我处处都不如万小姐,不能和她比。”“我不是那个意思。”小慧并未感觉受了冒犯,单是沮丧得抬不起了头。从小到大,她受惯了父亲的嫌弃和冷淡,从来没有意气风发的活过。活得这样没底气,人家不爱她,她也只会难过得瑟缩起来。而之所以没有落荒而逃,是因为她实在是舍不得走。对着冯楚,她时而感觉自己很大,可以一步跨进婚姻、做个成熟的妇人,一生一世的照顾冯先生;时而又感觉自己很小,还是个小丫头,冯先生对她那样的温柔和蔼,不会不管她的,不会不要她的。冯楚看了她一眼,心里知道她是无辜的,她也是可怜孩子,自己有气也不能冲着她撒,拿她泄愤是懦夫所为,报复不了任何敌人。可他转念又想:自己难道不正是一个卑鄙的懦夫吗?轻轻的叹了口气,他这一次直呼了她的名字:“小慧,我这种人,是不配再有婚姻的了。”“你怎么啦?”小慧低声的反驳:“你那么好。”“我不好。我若是真的好,万小姐又为什么要和我分手?”小慧知道,自己若是稍微的识一点趣,现在都该立刻起身告辞,可她小小的欠了欠身,还是舍不得走。“各人有各人的眼光,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她小声的犟。冯楚冷笑了一声:“走吧,小慧,我这是为了你好。过些天我也走,一月两月不见面,你就会渐渐把我忘了。”他这一句话,撵得小慧终于站了起来,也撵出了小慧的眼泪。小慧走后的第二天上午,毕声威来了。冯楚眼看着他进了门,但是没有起身的意思。胸中起了隐痛,他怀疑自己是得了某种心疾,应该及早的去找医生瞧瞧,不过不瞧也可以,甚至是死了也好。横竖他已经被毕声威拉下泥潭了,肮脏的灵魂已经是洗刷不净了。他看毕声威,毕声威低头也看着他。直至在他对面坐下了,毕声威才开了口:“你不要小慧?”“我不要。”“没看上?”“小慧本人是个好姑娘,我没资格看不上她。只可惜她是你的女儿,而我不想再和你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毕声威皱起了眉头:“你至于吗?当初不是我收留你,你早饿死了,如今要是没有我,你也无非就是顶人家厉紫廷的缺,混个上门女婿当当,人家要你呢,你是姑爷,人家要是起了外心呢,让你做王八你也得受着。一辈子当王八,那滋味可不好受,还不如早早死了呢。”冯楚笑了一下:“又来羞辱我了?”“没那个意思,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你既然肯说实话,那我再问问你,他们现在已经彻底落到你的手里了,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他们?”“如何处置?那不能太急,需要时间。”“你不是对万家的财产垂涎已久了吗?”“那也最好是不要明抢,明抢太伤和气了。”冯楚刚想说“你要和气有什么用”,可话到嘴边,他心念一动,改了口:“你对万家还嫌害得不够吗?”毕声威笑了起来:“这怎么叫害?这回我是认真的,如果万家凰跟了我,我一定拿她当正房对待,绝不会亏待了她。你看看我和她,论年纪,我才三十五,绝不能算老,配她这个老姑娘是足够了;论相貌,我看我这个相貌还行,她漂亮,我也不丑哇;论钱,论钱我不是她家的对手,可我把她家的钱弄到我手里,让她和她爹变成穷光蛋,这个问题不就也解决了吗?总而言之,天作之合。只不过,往后你见了她,怕是要叫她一声妈,你要是不好意思叫,也没关系,你带着小慧到京城住去,尽量别见她就是了。”冯楚向前欠了身,难以置信的问道:“毕声威,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毕声威一耸肩膀:“急了?你这是真急?还是假急?”“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过你不会伤害她和表舅,现在表舅已经是生死未卜了,你又打上了她的主意——你骗了我,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毕声威笑了笑:“少爷,你是真有趣,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冯楚猛地扑了上去,想要去打毕声威。毕声威侧身躲过了他这一击,随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狠狠往地上一搡,又上前一步,一脚踹上了他的心窝:“反了你了!”冯楚被他踹得蜷缩着趴在了地上,半晌不能抬头,毕声威见他趴着不动,又想他不该是那种耍赖的人,便走过去弯了腰看他:“小子,别装死,给老子爬起来!”冯楚把脸埋进了臂弯里,依旧是不动,毕声威揪着他的后衣领,硬把他拽了起来,就见他脸色惨白,一手死死的摁着心口。忽然咳嗽了一声,他呕出了一口鲜血。毕声威心里挺纳闷,因为他方才不过是随便那么一踹,不该踹出冯楚的内伤来。然而冯楚低下头去,又呕出了一口鲜血。毕声威挺惊讶,而冯楚看着地上的血,则是心都凉了。他也认为毕声威那一脚踹得不算狠,比厉紫廷踹他的那一脚轻多了。所以他不知道这两口血究竟是毕声威踹出来的,还是早已憋在了胸中,专等着一场刺激、或者一次巨震。无论它是怎么来的,二十多岁的一个年轻人忽然吐血,都是不祥之兆。忽然想起了自己那病死的亲人们,他摇晃着瘫坐在地,抬袖子一抹唇上的血迹。他的亲人全是死在了痨病上,在死之前,也全是吐了半年的血。视野有些模糊,是一层泪光蒙住了眼。一手抓住了西装前襟,他喘息着抬手一擦眼睛。我也要死了吗?他想,可是,我才二十五岁,我还没有好好的活过。大难临头,他甚至已经无心恐慌,胸中涌出的情绪,直接便是无尽的悲凉与绝望。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转动眼珠望过去,看到了毕声威的脸。毕声威柔声问道:“你怎么啦?”他开了口:“你还要把你的女儿嫁给我吗?虎毒不食子,小慧没招惹过你,你就不要害她去做寡妇了,好不好?”毕声威向后躲了躲:“你这是病了?”冯楚点了点头:“是的,我病了,所以求你放过我和二姐姐吧。”“你管她干什么,她都不要你了。”冯楚怔怔的望向前方:“这口血要是来得早些,就好了。”“好什么?好早点死?”“我如果早知道自己是个没希望的,就不会痴心妄想去娶二姐姐,也不会被迫和你合作,把二姐姐一家害到这步田地了。”毕声威听到这里,却是狞笑了一下:“那也未必,难不成离了你,我就讨不到老婆了?”说着他起身将冯楚扯起来往那椅子上一推:“回头给你叫个医生,你等着吧!”“不要医生,我宁愿就这么死了。”毕声威一撩衣服下摆,从后腰拔出一把手枪。打开保险子弹上膛,他把手枪往冯楚腿上一拍:“来来来,死吧,死个响亮的给老子看看。”冯楚松松的握了那把手枪,几乎没有力量把它举起来。抬头望着毕声威,他无言,也不动,是一尊死寂雪白的像,只在嘴唇上还残留着一抹血痕。毕声威皱着眉毛低头看他,看了片刻之后,一弯腰把手枪抄起来掖回了后腰带上,然后伸双手握住冯楚的肩膀,他告了饶:“好好好,我不激你了,你不是立牌坊的婊子,你冰清玉洁情深意重,你是个处女,行了吧?我配不上你二姐姐,我家小慧也配不上你——”他用力拍了拍冯楚的肩膀:“处女,尊贵,值钱,行了吧?”直起身来,他居高临下的又指了指冯楚的鼻尖,仿佛是无可奈何,但也没有再说出什么来,只一转身,一边摇头一边走了。冯楚歪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忽然摇晃着站了起来。他想自己应该去向二姐姐坦白,再不坦白就真的晚了,自己若是当真像爹娘一样病死,死后也一定是要下地狱的了。至于二姐姐会如何的骂他恨他,毕声威会如何的惩罚他,那无所谓了,横竖到了如今,他已经是无欲则刚。掏出手帕又狠命的擦了擦嘴,他忍着眩晕,迈步走了出去。这几天他一直无心出门,如今走到这太阳底下了,才发现天气已经是这样的暖。他向前走着,越走越慢,仿佛是第一次发现人间竟是如此的好,好到让他无论如何舍不得死。他都多少年没有享受过这样明媚的春光了?如果他现在是个无忧无虑的阔少爷,如果不是在这司令部里,而是在京城,春日京城的风土人情,是不是会更美妙?咽下了一口带着血腥滋味的唾沫,他虽然慢,但还是朝着万家凰的住处走去了。这一路,对他而言,宛如黄泉路,走到尽头便是一死,万家凰肯饶他,毕声威还不饶他。然而在那路尽头,他所见的却是三间空屋,叫来旁边的勤务兵一问,他得知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万家一行五人,已经搬出去了。“搬到哪里去了?”他问勤务兵。勤务兵摇了头,不知道。而他转身后退几步,靠着墙壁长出了一口气。自寻死路这样的事,一辈子也就只能做一次,死过一次之后,心气就泄了,满腔的悲愤绝望也要消耗尽了。冯楚感觉自己就像是刚死了一次,只不过是命大,死里逃生,没死成。还是活着好,他想,哪怕只是苟活。他原路返回,走到房门口时,他看到了小慧。小慧提着个食盒,见了他,她向前迈了一步,随即又站了住:“冯先生。”他审视着小慧,看她确实是酷似毕声威:“小慧,你怎么来了?”小慧分明是有点怯:“我来……我没别的事,就是昨天我回家去和妈闲谈,说起你脸色不好,有点没血色,妈就煮了这个补血的汤,让我趁热给你送来。”冯楚向她微笑了一下:“谢谢你,也请替我谢谢三太太。”小慧偷眼看他:“那我把它送进去?”冯楚且行且答:“请进来坐。”房内是青砖铺地,小慧并未留意到地上的血迹。冯楚在桌前坐下了,虽然没什么食欲,但像咽药一样,一口一口的喝光了一小碗汤。小慧坐在一旁痴痴的望着他,心里有惊异的鲜花开放,因为感觉他的态度和昨天相比,似乎是有了变化。她以为是爸爸出了面,把他给“修理”了。这么一想,她又有点怕,怕他只是表面服了软,其实心里越发的嫌了自己。冯楚察觉到了她的注目,但是只做不知。他想这个世界,豺狼当道,像他这样孤苦伶仃的人,不狠一点,是活不下去的。毕小慧虽然长得好似毕声威,但是平心而论,是个小小的美人,还不至于玷污了他。至于二姐姐和表舅……他决定就当他们已经死了。世上天天都在死人,别人可以死,他们凭什么不能死?热汤进肚,让他微微的发了一点汗,他不看小慧,只扭头去看窗外的阳光和绿树。阳光透过枝叶洒落下来的光斑,最好看。第六十六章万家无人知晓冯楚那波澜壮阔的内心斗争。对于冯楚其人,万家统一的认为“这小子肯定有鬼”,但是因为没有证据,自身又是陷在了龙潭虎穴里,所以无暇管他。离开司令部时,万里遥还闭着眼睛,做那半昏半醒的虚弱样子,如此伪装了一路,最后感觉到女儿在轻拍自己了,他才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见房内没有外人,方又彻底的睁开了眼睛。屋子是平平无奇的屋子,窗外院角有棵老树,树下立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万里遥收回目光,对着女儿低语:“怎么外头还有大兵?”万家凰答道:“爸爸,这一次的情形,只怕比上次还要凶险十倍了。”万里遥不爱听这个话,他害怕:“姓毕的当真要对咱们下毒手?”“不知道,但是看这个阵势,他至少也是把咱们全监视起来了。”万家凰压低了声音:“前门后门都有站岗的,说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万里遥忽然紧紧一闭眼睛,万家凰见状,以为他是有什么痛苦,立刻紧张得将心一提:“您怎么啦?”“我心里难受,玉容的死一定和他有关,可怜的玉容,是我连累了她。柳家一家子,除了玉容,全是糊涂蛋,尤其是柳介唐,竟然认定了我是凶手。我要是能平安回到北京,非得找他好好说道说道不可。”“您现在至多能求个平安,北京是万万回不得。您想吧,没凭没据的,柳介唐凭什么相信您?没有证据,您说破了嘴也是无用。”“要不说他们家的人都糊涂呢,除了玉容,没一个明白的,偏偏玉容又是红颜薄命……”万里遥昏迷不醒之时,万家凰梦里都能为他哭上一场,恨不得和这父亲同生共死,真是一位十足真金的孝女;可如今万里遥一醒,瞧着像是没了大碍,这父女二人便故态重萌,又唧唧咕咕的互相埋怨起来。那位柳玉容女士虽然是极度的不幸,但万家凰对她实在是毫无感情,加之又处在一个自身难保的境地,哪里还有耐心听她父亲嗟叹?而万里遥先是在赵宅那凶案现场,吓得肝胆俱裂,又被关进看守所那黑屋子里,糊里糊涂的挨了不知多少顿暴打,最后又连着喝了几天的古怪汤药,一直昏昏沉沉的不得清醒,总像是在噩梦之中一般,并且差点因此活活饿死。经了这许多非人的磨难之后,他不对女儿委屈,对谁委屈去?分明看见女儿将眉头一皱脸一扭,但他满不在乎,继续嘀咕:“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一夜之间,周围这些人全成了坏人,你说你三表弟也有嫌疑?唉,平时真是看不出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咱家对他那么好——要说好,我看还是紫廷好,现在我只后悔一件事,就是那一天我出门时应该多加点小心,我若是没有把脚扭伤,必能把紫廷追回来。紫廷很尊敬我的,我发了话,他不敢不听。你——”他把火力转向了万家凰:“你啊你啊,我真是没法儿说你,老大不小了,一点道理也不懂,平时在家里,对我就是恶声恶气,好容易遇上了个好小子,人家真心实意的待你,你又兴风作浪起来,把人家给气走。我这辈子也就是没有那个多子多女的命,要不然哪怕是再多一个女儿呢,我也早把你远远的嫁出去了。”万家凰猛地扭头怒视了他:“您老人家还没完了?”万里遥见女儿瞪着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实在凶恶,便不甚甘心的闭了嘴。正巧这时房门开了,翠屏用大托盘端了茶壶茶杯进来:“小姐,厨房我瞧过了,挺干净的,也有厨子,什么时候都能开饭。”将托盘放在了桌子上,她如今也长了心眼,先去将房门关掩了上,然后才走到万家凰跟前说道:“有个军官,可能是副官,也住在这儿,说是奉了毕声威的命令,过来照顾咱们。他刚刚还支使厨子拿药罐子,让厨子继续给老爷熬药呢。您说那到底是什么药?二顺说是蒙汗药,世上还真有蒙汗药呀?”床上的万里遥开了腔:“世上迷药多得很,谁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大姑娘,那今天这药,我还吃不吃?”万家凰思索了片刻:“先前我想着,让您就装成个人事不省的样子,搬出来之后好找机会逃。可如今看这局面,只怕是难逃。我刚想到了这么一个点子,爸爸, 您能否写一封信,将咱们近来的所见所闻清清楚楚的写下来,寄给柳介唐?这样无论柳介唐信不信您的话,至少,为了抓您,他会过来一趟,不至于让咱们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被毕声威扣留下去。”“那万一毕声威花言巧语,把柳介唐笼络住了呢?毕竟他那人蠢得很。”“柳介唐就算被他笼络住了,也是要将您押回北京法办——”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因为想到如果柳介唐当真恨疯了父亲,或许会失去耐心,直接要了他老人家的命。柳介唐的力量,不是可以容易借用的,继续让父亲装睡,一但露了马脚,也会让毕声威起疑心。万家凰左思右想,想不出万全之策。万里遥忽然说道:“我看啊,还是去找紫廷救命吧。紫廷离咱们还近一些。”万家凰听了这话,没搭茬,只装成了个有事在身的模样,搭讪着想要往外走,正要迈步,忽见窗外有个小勤务兵捧着一只大碗,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便站住了没动。那小勤务兵敲门进来,正是过来送药的。万家凰憋着一肚子复杂情绪,正是无处发泄,如今见了这碗药,正好借题发挥,变了脸色怒道:“这还是那个什么神医的药吗?我看那神医简直就是个吃草长大的,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糊涂种子,封了他做神医。医术不高,人品还差,遇了不会治的病,不肯老老实实的承认,反倒随便开个破方子糊弄起病人来了,这要真是把人吃出个三长两短来,他管偿命不管?!”骂完神医,她上前一步从小勤务兵手里夺过药碗,也不嫌烫,朝着地上便是一掼:“你现在就回厨房,把那方子还有那些药,全给我扔进火里烧了去!”她是高挑身材,个子上就先比一般女子高了大半头,又因从小到大盛气凌人惯了,自有一种压人的威势,开口便是咄咄逼人,绝非平凡泼妇可比。小勤务兵当场后退了一步,口中连声的“噢噢”,一边答应着,一边转身往外跑。而小勤务兵刚跑出门去,后方那装昏迷的万里遥睁开眼睛,开始嘁嘁喳喳的对翠屏说话。翠屏一边听一边点头,同时瞄着万家凰。万家凰竖着两只耳朵,将父亲那一番话听得清清楚楚,但是死活不回头,只做不知。万里遥让翠屏跑个腿,悄悄的往临城县寄一封信,让厉紫廷来救自己,只是有一个问题难办:不知道厉紫廷如今还在不在临城县。翠屏这时候得意起来:“应该是在。老爷,我和张明宪通过信,张明宪说他们除非打仗去,否则就总驻扎在临城县。”“好,好,那你就干脆给张明宪写一封信,让他向紫廷传个话。”“那我现在就去写?”“快去快去,越快越好。”这个差事正合翠屏的心意,万家凰听到这里,也推门走到了外面去,给翠屏让开了道路。翠屏一路小跑着走了,万家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想厉紫廷接到了自家的求救信,会怎么样呢?不搭理,那自己心里自然不是滋味,若是真来救自己了,那自己可该如何去面对他呢?想到这个问题,她一时间柔肠百转,就觉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时间竟是走投无路、无计可施。前方有人慢悠悠的溜达了过来,她抬头望了过去,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是毕声威。翠屏早就想给张明宪写一封信了,不为别的,就为了自己离开京城前也没来得及告诉他一声,怕他继续往京城万府寄信。如今坐进了一间小屋子里,她找来了半截铅笔头,在一张白纸上飞快的写字,草草的写了两篇之后,她将那信贴身揣了,然后带着几块钱,走后门上了街。这一带县城的格局,大同小异,四野来的乡人进了城,当然感觉城里繁华得惊人,可在翠屏眼中,这里并不比乡下高明许多。虽然没在这县城里逛过,但她辨认道路,顺顺利利的就走上了县城中央的那一条大街。她从街头开始逛,一边逛一边东张西望,顺便在两家铺子里买了几样女子专用的小玩意儿,玻璃丝的洋袜子也来了几双,就在伙计拿花纸给她包袜子时,她三言两语的,问清了城中邮局的方位——原来就在铺子对面呢。拎着个小花纸包,她进了对面的邮局。邮局是间黑沉沉的老屋子,柜台后头坐了一名懒洋洋的职员。她上前买了信封邮票,自己将怀里的信取出来装进去,柜台上有半碗现成的糨糊,她飞快的粘封口贴邮票,心里很紧张,又忍不住要笑吟吟,因为这信是寄给张明宪的,一想到张明宪那个人,她那两边嘴角就要往上翘。对着信封连吹了几口气,她确认那邮票和封口都贴得牢了,又见门外也没有邮箱,就把信递给了柜台后的职员,然后转身走出了邮局——刚一出门,她就愣了。邮局外头,站了两名士兵。这二人见了她,也不言语,径自就进了邮局。她下意识的想要跑,可迈步之前一回头,她登时吓了个魂飞魄散。她看见那两名士兵隔着柜台向那职员伸手,而那职员战战兢兢的站起来,将她的信递给了士兵。翠屏向来是耗子扛枪窝里横,一旦出了万府的势力范围,胆子就要明显变小。可此刻见那两名士兵拿了信要走,她竟是不假思索,一阵风似的卷回邮局,劈手就将那信夺了过去。眼看士兵逼近自己,她后退一步,先闹了起来:“不要脸!人家写给男朋友的信,你们拿去了要干什么?你们司令和我们老爷是好朋友,你们敢抢我的信,看我不告状去!”说着她将手里的花纸包一扔,将那信封的封口一撕,抽出里头的信纸展开,往他们面前一递:“看吧看吧!你们认识字吗?”信的开头,是“亲爱的宪哥哥”六个大字,那两名士兵也只看清了这六个字,因为翠屏随即收回信来,三下五除二撕了个粉碎,捎带手将信封也撕了。将碎纸撒了满地,她弯腰捡起花纸包,哭道:“我告诉我们小姐去!”然后她一转身,越走越快,最后撒丫子开跑,跑得踉踉跄跄。勇气已经在方才的哭闹中耗尽了,现在她吓得腿都发软。如果士兵这时吆喝一声让她站住,只怕她能直接跪下。一口气跑回了那个所谓的“家”,她闯进院子后门,立刻就想去向小姐报告,然而一只手把她拽了住,她回头一看——张顺。她一瞪眼睛:“放手!离我远点儿!”“你要干嘛去?”“我找小姐有事!”“不能去!”张顺压低了声音:“毕来了,小姐在前院和他说话呢。”在前院院角的老树下,毕声威让人搬来了两把椅子:“万小姐,我们在这里坐坐吧,现在这个天气,外头比房里舒服。”万家凰和毕声威打了这么久的哑谜,其实也早打得倦了,如今见了他这个长谈的架势,她自知无路可逃,索性安然的坐了下来:“毕司令好像是有话要对我讲。”毕声威坐在了她对面:“刚进门的时候,我听说你因为药的事儿,生气了?”万家凰答道:“毕司令,往后你可再别受那神医的欺骗了,什么神医,说他是庸医都说得轻了。家父若是再吃他的药,纵然毒不死,也要睡死饿死。还‘解郁安神’呢,亏他编得出来。”“他的药没有效果?”“有效果,那效果就是让人昏昏沉沉的睡觉。家父昨晚没吃药,今天就清醒得多了。”“噢,是这样,那这人确实是个庸医。”说着他回头对着院门喊:“来人。”一名副官走到院门口,打了个立正:“在!”“你派人到那个神医家里,把他毙了。”副官领命而走。万家凰怔了一下,下意识的想要开口阻拦,可是话到嘴边,她轻轻的一抿嘴唇,还是保持了沉默。全是蛇鼠一窝的混蛋,毕声威爱毙就毙去!毕声威转向了她,微微的欠着点身,是个巴结的姿态:“万小姐,这个地方,你还住得惯吗?”“住是住不惯的,但如今处在非常时期,能活着就已经算是幸运,不是挑剔环境的时候。无论习不习惯,都要忍耐。”“万小姐真是个明理的人。”“我都多大年纪了,还不明理?”毕声威笑了起来:“你的年纪也不算大,依我看来,你这个年纪是正合适。太小了也不好,什么都不懂,你都没法儿和她说心里话。”“毕司令谬赞了。我也不是为了陪人说心里话才活着的,合不合适我都是这样。”“唉,我都毙了神医给你出气了,你怎么还是这么气冲冲的?”“毕司令,请你原谅,我并非故意给你脸色看,只是我一想到那个庸医那样害人,除了家父之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受过他的害,心里就不由得要冒火。”毕声威盯着她:“那好,你愿意发脾气,冲着我发就是了。我这人啊,好起来真是比谁都好,日久见人心,你往后就知道了。”万家凰板着脸——万家上下都挺怕她的冷脸,所以她此刻就冷到了底,想要以此震慑住毕声威:“嗯。”“万小姐,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我还是要南下到上海去,若是天津那边的海路走不成,我想我们这一行人乔装改扮,坐火车大概也能走。到时候,恐怕还要烦请毕司令帮忙。”“帮忙倒是可以帮忙,不过——”他忽然伸手一拍她的膝盖:“帮你的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她惊得向后一收腿,脸上倒还镇定:“我自然不能白辛苦你,总要好好的报答你。”“怎么报答?”“上次我拿了支票出来,毕司令不肯要,我当时心里惦记着家父的病,也没有心思多说。但事情不会就这样算了,请毕司令稍等,我这就去把支票拿过来交给你。”说着她要起身,然而毕声威又开了口:“不必了,我这个人野心很大,你那点辛苦费,我是放不到眼里去的。”“我预备了三十万元的支票,绝不敢对着毕司令吝啬。”“三十万元,也还是不够。”“那请毕司令开个价吧。只要我能拿得出来,一定尽全力让毕司令满意。”毕声威向后靠了回去,灰眼睛在阳光下,几乎变成了透明的琉璃珠子。含笑注视着万家凰,他沉默了片刻,最后忽然抬手一拍椅子扶手:“哎。”唤过一声之后,他再次向前探了身去:“我们结婚吧!”万家凰疑惑的盯着他:“你说什么?”他兴致勃勃的笑了:“我说,你嫁给我,我们结婚。”万家凰大惊失色:“这绝不可能!”“为什么?”“毕司令,我是一个非常挑剔的人,对于婚姻,尤其是眼中不揉沙子。首先,我对你没有任何爱情可言,我不爱你;其次,纵然是我对你有些好感,我也还要考虑其它方面的条件。”她面若冰霜,其实在那蓬松的鬓发之下,已经出了冷汗。她不很会装模作样,自知没有本事假扮娇羞、蒙混过关,既然毕声威看出了她脾气大,那她索性就把这脾气大到底,兴许这又冷又傲的言语,反倒更能令人相信。毕声威依然是笑:“是不是嫌我年龄大了?”“年龄并非最要紧的问题。据我所知,毕司令虽然不曾正式的结过婚,但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儿女满堂的大家庭,单凭这一点,你就没有资格来追求我;其次,毕司令是个军人,我先前和厉紫廷交往时,已经吃过了这军人的苦头,你们全都信奉武力至上,为人粗鲁,缺乏涵养,这样的人若是成了我的丈夫,我怎么和他一同出门交际?这样的人若是对我耍起武将的威风来,我又如何能够忍受?第三,我的丈夫,无论名义上怎么讲,实际都是要入赘到我家里来,这一点若是办不到,那么其余的交往也就免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