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响起了万家凰的声音,是她继续侃侃而谈:“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如今形势变了,我们万家如今前途未卜,连生死都说不准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名声不名声。而你到我家里来,本是打算更上一层楼,过些好日子的,可现在好日子是没了,将来还指不定要怎么颠沛流离呢,这个时候,我想我若是还要你跟着我家受苦,那就太不知趣了。就算你肯,我也于心不忍。”冯楚差一点就要指责她抛弃自己了,话到嘴边他才想起来:这话自己没资格说。万家凰见他垂头丧气的不言语,以为他是不好意思附和自己,便也不想让他为难,直接奔了主题:“趁着你我没有正式举行婚礼,你我在法律上还没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是分开吧。你可以自由的去过你的生活。过会儿等翠屏过来了,我让她开箱子,再给你拿五千块钱,这样你无论想去哪里,也都有盘缠了。”冯楚问道:“那你呢?”“我?我先照顾爸爸,等爸爸好些了,我再见机行事吧。”“二姐,我可以和你解除婚约,但我不要你的钱,我也不打算立刻就走。毕竟,我们即便不是夫妻,也还有着姐弟之情。或许我能帮上一点忙……虽然我知道我很无能……”万家凰没有闲心鼓励他,站了起来:“三弟弟,总而言之,你现在是自由的人了。是走是留,你也自己来做决定吧!”她这是个送客的意思,冯楚也看出来了,只得也跟着她起了身:“二姐,你的意思我懂,但钱我不要。还有……”他垂头沉默了一瞬,最后抬头直视了万家凰的眼睛:“过去的这两个月,我活得很快乐,谢谢你。”然后他转身推门,走了出去。第六十四章冯楚走后,万家凰见房内的脸盆架子上有着现成的半盆水,就走去拧了把毛巾,又给父亲擦了擦脸。外头有人趴着窗户向内瞧,是翠屏在看她醒没醒,见她醒了,翠屏转身跑了开,片刻之后,拎着一把大茶壶进了来。倒了两杯热茶晾上了,她也走到了床边:“小姐,老爷还是不醒?”万家凰摇了摇头:“就是一直这么睡,睡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翠屏仔细的端详着万里遥:“我总感觉老爷这样子不像是昏迷,更像是喝醉了酒。”万家凰也看父亲有点似睡非睡的意思,眼睛都没闭严实,确实是像个醉大发了的酒徒。她不想再谈父亲,于是换了话题:“我和表少爷说清楚了,和平解除了关系。”翠屏算是最懂她心事的人,这时便是很赞同的点了头,万家凰又道:“我说给他五千块钱,他不要。”“不要就不要,小姐,您现在可得把钱攥得紧些了,将来到了上海,您还要重新安一份新家呢,听说上海租界里的房子可贵了,小房小院的您又住不惯,您还得买幢大洋楼。”“那是后话,况且真要买房子,也不差那五千块钱。一会儿你开箱子,箱子里有现钞,你挑那大面额的,拿五千送给他。”翠屏答应了一声,又嘀咕道:“表少爷可真不吃亏。”“本来也不该让人家吃亏。”“那您对厉司令怎么不这么大度呢?”“你啊,要是想张明宪,那就找他去,横竖这儿离临城县也就一百多里,你走着去也能走到。”“我不去,除非是您跟我一起走。”“别拉扯我。我告诉你,你现在要是不肯自己去,那这辈子就没有去的机会了,干脆你还是嫁给张顺吧!”翠屏一撇嘴:“我烦死他了。”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正要向万家凰告张顺的状,哪知道时光易逝,已经到了开晚饭的时间。勤务兵照例是用大食盒送入热饭热菜,万里遥那药是一日服两次,所以又有一名小勤务兵,单捧着一碗药汤子走了进来。翠屏出门叫来了二顺——不爱搭理张顺,故意的不理他,只喊二顺过来吃饭。而这两个顺一进门,二顺睡得还在揉眼睛,张顺却是立刻从勤务兵手里接过了大碗,然后叫二顺过来扶起老爷,自己好给老爷喂药。万家凰和翠屏先吃了饭,然后接了张顺二顺的班,继续看护着万里遥。入夜之时,毕声威过来了一趟,客客气气的问她是否吃得惯住得惯,又领来了两个老妈子,为她做些洗洗涮涮的杂活。而他既是这样的体贴和善,万家凰纳罕之余,也就只能是满口的道谢,又试探着问道:“明天,我想请毕司令派个副官过来帮我找找房子,不知是否方便。”毕声威站在她面前,微微的向她俯了身:“想搬家呀?”她微笑着一点头:“是,我这一家子人,住在这里实在是不方便,纵然毕司令不计较,我自己还怪不自在的,还是搬出去为好。”“可以搬。”毕声威很郑重的说道:“但不是现在,等万老先生好一些了,你们再搬。”不等万家凰回答,他自顾自的点了点头:“对,就这么定了!”万家凰愣了愣,因为不便和他犟,只好不甚情愿的答道:“那,我就再扰毕司令几天吧!”万家凰敷衍走了毕声威,然后一面派翠屏去给冯楚送那五千块钱,一面和张顺二顺商议了,决定等万里遥一清醒,就立刻离开此地。“我心里总是有点怕。”她悄声对张顺说:“毕越是表现得好,我越是不安。”张顺扫了窗外一眼,随即答道:“可不是嘛,若还是过去的时候,咱们家上头有柳介唐撑腰,他对咱们好点还情有可原,可现在——他是不是等着您再给他一笔钱呢?”“该给肯定是要给的,支票我都预备好了,明天就给他。”张顺忽然又道:“不会给完了钱,他就把咱们撵出去了吧?”万家凰呼出了两道冷气:“那倒好了,要依着我的意思,我现在就想走。”张顺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断定:“可能就是钱的事,您没给他钱,他不放您走。”三人谈到这里,翠屏回来了,手里还拿着那五千块钱:“小姐,表少爷死活不要。”万家凰忽然问道:“表少爷住在哪里呢?”“离咱们远着呢,要往前走过好几进院子,我是一路打听着才找到的,住处还挺不错,里外两间,比咱们宽敞。”万家凰先前惶惶然的光顾着逃命,有点丧失了思想,如今吃饱睡足,她恢复了些许理智,这时候一琢磨冯楚所受的待遇,就感到了古怪。“他自从到了这里之后,好像就故意要和咱们拉开距离,出发的时候还是一家人呢,结果一进这司令部,他和咱们住不在一起住,吃也不在一起吃。”翠屏答道:“可不是,您是下午才跟他挑明了的,他就算和咱家生分,也该从下午开始呀!除非他是早起了外心。”“可毕怎么就知道要把他单独安排到前头住呢?他这一路上一直和咱们在一起,没和毕单独谈过话啊。难不成他瞒着所有人,只把他那点外心提前告诉毕了?”万家凰说着说着惊讶起来,问张顺道:“表少爷在京城的时候,单独和毕见过面吗?”张顺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没、没有吧,不知道。”万家凰一时间也没了话讲,只说:“奇了怪了。”因为满心里只装了那个卧床不起的父亲,所以万家凰尽管感觉是“奇了怪了”,但也没心思去抽丝剥茧、做个追根究底的大侦探。这一夜,张顺自告奋勇的留下来陪伴万里遥,他办事,万家凰是放心的,这小子就是不能为了万里遥死,除死之外,什么力气他都舍得出。万家凰和翠屏合住了一夜,这一夜她睡得好了,清晨醒来,她神清气爽的睁了眼睛,很有耳聪目明之感。等她洗漱完毕走到隔壁时,张顺端着小半碗药,正望着床上的万里遥发呆,见她进来了,他开了口:“大小姐,老爷怎么还是不醒呢?再不醒,饿也要饿坏了呀。”“他就一直是这样睡着?”“天刚亮的那会儿,老爷动了动,还哼了几声,我过去看他,就看他仿佛要醒似的。可是等到现在,脸,我给他擦了,药,我也给他喂了,可他反倒又没知觉了。”万家凰长叹了一声:“你去歇着吧,换我来陪他。”万家凰在房里,整整坐了大半天。开晚饭前,翠屏端着药进来了,见了她那个木雕泥塑的样子,就让她出去走一走。她有口无心的答应了,然后起身对着翠屏伸了手,要去端那药碗。翠屏连忙扭身一躲:“我来喂老爷吧,您都在这儿守一天了。”万家凰答道:“你扶着老爷,我来喂——”这句话没说完,因为翠屏躲得太快,药汤子泼出来烫了她的手,她“啊呀”一声,双手一松,大碗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药汤子更是溅了二人一裤子。翠屏吓坏了,几乎要哭:“这怎么办?我不是故意的……我让厨房再熬一副药去?”万家凰低头看着地面,有心让翠屏去通知厨房,可转念一想,又感觉不好,这不是自己的家,自己在这里最好是悄悄的活着,况且现在正是要开晚饭的时候,厨房里煎炒烹炸的正忙碌着,自己忙中添乱、派个丫头过去让人熬药?“算了,反正这药吃着也不见效果,无非就是图个心安,少吃一次大概也无妨。你那手烫伤了没有?”翠屏低头看手,还是哭唧唧:“手没事。”“去找凉水泡泡手,再把这地上的瓷片子扫了吧。”翠屏点点头,先去洗手,再来扫地。晚饭过后,万家凰让张顺等人各自回房去,自己留下来陪伴父亲。父亲总也不醒,至多只能被人喂着喝两口稀粥,再这么睡下去,明摆着就是死路一条。万家凰心里已经有了些不祥的预感,所以一步也不舍得往外走,只想尽量长久的陪伴父亲。清清醒醒的躺到了半夜,她想父亲若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死了,那和活活冤死又有什么区别?冤死的在法场上还能喊几声冤,父亲却是连再看自己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害他?难道他就这么让人白害了?她思来想去,五内如焚,忽然起身爬到父亲身边,她搂着他,无声的哭了起来,又接二连三的低声唤着“爸爸呀”——亲娘没得早,她从小到大,哪一天不要喊上无数声爸爸?一想到自己将来没有爸爸了,永生永世也见不到爸爸了,她索性把脸埋进了万里遥的胸膛,呜呜的哭了起来。有人哼哼唧唧的来劝解她,她不需要,她不听,面红耳赤的继续哭,哭着哭着,她忽然一抬头,望向了父亲。黑暗之中,父亲的面孔只有一点模糊的轮廓,轮廓模糊,但是声音清楚,他像哪里疼痛似的,一边哼哼唧唧,一边微微的摇晃了头。她瞪着他,愣了片刻,随即猛地扑了上去:“爸爸?”这回她看清楚了,万里遥正在苦着脸皱眉头,虽然没醒,但是有了声音和表情。万家凰胡乱擦了脸上涕泪,虽然是心跳如擂鼓,但是咬紧牙关绝不声张,只悄悄的守着万里遥。天亮之后,翠屏端着一大碗药进了来,这回她加了十倍的小心,生怕自己又摔了碗,进门之后先把大碗放到了桌上,然后才问道:“小姐,老爷昨晚没喝药,夜里怎么样?”她这话一出,万家凰脑中灵光一现,立时站了起来:“对呀!”翠屏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什么……对呀?”万家凰走到翠屏跟前,压低了声音:“老爷昨天少喝了那一碗药,夜里反倒有了知觉。”翠屏对着万家凰眨巴眼睛:“那——难道——”“不知道,不过这一顿药,我们也把它停了,一会儿你把那药端出去倒掉,仔细别让这里的人瞧见。”翠屏偷偷的将那药汤子倒到院角一棵老树底下去了。万家凰不让旁人帮忙,独自守着万里遥,万里遥上午哼哼唧唧,中午睁了眼睛,及至到了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他慢慢转动了眼珠,睡懵了似的,向着床边的万家凰呻吟了一声。万家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爸爸你醒了?你还认不认得我是谁?”万里遥哑着嗓子开了口:“大妞儿……”说完这三个字,他喘了两口气,奄奄一息的又道:“饿……”万家凰叫来翠屏,让翠屏跑去厨房,要来了两个冷馒头。把馒头掰碎了泡进热水里,她喂万里遥吃了一个馒头。那干馒头被热水泡了个稀烂,万里遥吃了一个馒头,还能再吃,但万家凰不敢再给,怕他这饿久了的人,吃多了反倒承受不住。万里遥自知永远拗不过女儿,只得躺了回去,喃喃的又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把我救出来了?”万家凰回头看了看窗外,随即上前几步,一把捂住了父亲的嘴:“您别说话!”万里遥木呆呆的,任由女儿摆布,女儿让他“别说话”,他就乖乖的真闭了嘴。万家凰一手捂着父亲的嘴,回头对着翠屏低声说道:“这不对劲,药有问题。”翠屏愣怔怔的睁大了眼睛:“是神医……故意不让老爷醒过来?”万家凰脸都白了:“只怕不是那个神医,是……”后头的话不必说全,因为翠屏听到这里,已经拥有了和万家凰同一款的脸色。万家凰只是脸白而已,她连嘴唇都哆嗦了起来:“那那那咱咱们快快跑吧……”万家凰溜了窗外一眼,见有一名勤务兵经过,便对着翠屏“嘘”了一声,不许她再出声。等那勤务兵走出院子了,她才说道:“你把张顺和二顺叫来,咱们商量商量。”万家凰没指望二顺,只把张顺当了人看,哪知道这两个顺是统一的不高明。站在万里遥床前,他们一起傻了眼。上回翻山越岭的逃难之时,他们还没有这样的怕,也许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们中间有个厉紫廷。现在厉紫廷没了,他们又是陷入了魔窟中心,怎么想都是没有活路。“要不然,咱们逃?”张顺开了口。万家凰看了父亲一眼,万里遥的眼神还是呆滞,不过千真万确的是活过来了,还知道惶惶然的和女儿对视:“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啊?咱们怎么过来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那您还记不记得,是谁救您出看守所的?”“不知道哇,我当时都要被人打死了,就记得忽然一阵乱轰轰,有人照着我的脑袋给了我一下子,我一疼,就没知觉了。”“那这些天呢?”“这些天?到底过了多少天了?我怎么觉着自己就是睡了一觉呢?”“这里是白县,是毕声威的地盘。自从您进了看守所之后,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毕声威主动登了咱家的门,愿意帮我的帮忙。我没法子,只好求了他,他就把您从看守所里劫了出来。结果您现在成了越狱的重犯,咱们全家都只能跟着毕声威逃到这里避难了。”“啊?毕——”“还没说完呢,毕声威对我们一直挺客气,还找了医生给您开药治伤。可我和翠屏今天发现,他那医生好像是给您开了一副迷药,故意的不让您醒过来。”“啊?!那——那这地方可不能待,大妞儿,咱们赶紧走吧!”“他对着咱们使了这么多的手段,只怕是别用有心,咱们未必能走得了。”万里遥六神无主的望向张顺等人,目光扫过那三张惊恐的年轻面孔,他的目光又转了回来:“大妞儿,我有主意了,我们想办法通知紫廷,以紫廷的那个性格,他不会不管我们。”万家凰没想到父亲会想到那个人身上去,她的精气神忽然低落了下去:“他?我……”“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和他赌气?”“不是我和他赌气,我是——当初——现在——”她吞吞吐吐的说不清话,还是翠屏忍不住开了口:“小姐不好意思去找他。”万里遥刚要回答,张顺忽然扑过来坐到床边,一只袖子顺势搭上了他的脸,满屋子里的人愣了一愣,随即就听见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音,隔着玻璃窗子望出去,正是毕声威来了。毕声威新理了发,剃得两鬓铁青,加之戎装笔挺,称得上“器宇轩昂”四个字。进门见了这一屋子人,他一扬眉毛,做了个诧异表情:“这是怎么了?”万里遥记着女儿那几次三番的“别说话”,已然闭了眼睛,张顺察觉到了,便若无其事的收回手起了身。万家凰定了定神,向着毕声威一点头:“毕司令,没什么事,是我看父亲总不见好,心里焦急,他们几个就过来安慰我。”毕声威走到床前,弯下腰仔细的瞧了瞧万里遥,然后转身问万家凰:“能吃饭吗?”“哪里能够吃饭,也就是我们偶尔喂他一点稀粥,喂他三口,至多只能咽一口,还没喝药痛快呢。”说到这里,万家凰忽然换了话题:“毕司令,我这些天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要搬出去。你留我们住下,自然是一片好心,想要多照应着我们,可——可实不相瞒,我在这司令部里,当真是住不惯。”毕声威向她走近了一步,神情是非常的关切:“怎么啦?是那帮小兵太吵闹?还是嫌厨房不干净?”万家凰支支吾吾的,显出了为难样子:“这……毕司令对待我们,已经是招待得无微不至了,只是我这人有点古怪性子,另外,我见了兵,心里也还是有点怕。这些天来,我既感激毕司令的好意,又……”她向着毕声威苦笑了一下:“毕司令应该会谅解我,我就实话实说了吧。这三间屋子,实在是不够我们住的,没有自己的厨房,烧水煮茶也不方便。这里的勤务兵虽多,但我还是更愿意使唤家里的这几个人,他们从小就伺候我和爸爸,知心知意的,一个顶十个。”毕声威想了想,一点头:“你这话也有理,行,房子有的是,你要搬,那就搬。”“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我和冯楚已经解除了婚约,所以他是走是留,都与我家无关,毕司令也由着他去吧。”毕声威笑了:“为什么解除婚约?你们谁先提出来的?”万家凰没有正面回答,只摇了摇头:“能够好聚好散,已经是好结果了。”然后她让二顺搬来一把椅子:“毕司令请坐,你军务繁忙,我这些天光顾着为爸爸忧愁,出了门又不认识路,没法子去找你,所以说好的酬金,一直也没有拿出来。今天你来得正好,请坐下稍等一等,我这就拿支票过来。”毕声威原本都坐下了,一听这话,立刻又站了起来:“别,别,万小姐你别这么客气,钱不着急,往后咱们的日子长着呢,我是拿你当成朋友来相处的,要谈咱们就谈谈感情吧,别总谈钱。”“那可不成,我们没什么可报答你的,就只能拿一点钱出来,表达一下我们的心意了。”毕声威转身迈步,头也不回的留下一句:“那我就不坐了。”毕声威说走就走,倒是让房内这些人都困惑起来。张顺小声的问道:“他真不要了?”万家凰慌了神:“他是不是……是不是看不上这点钱了?”“他知道您要给他多少钱吗?再说嫌少可以讲价嘛,他急着走什么?”“咱们全家人的性命都落在他手里了,他想抢立刻就能抢去,哪里还稀罕什么酬金?”“那也不对啊,他既是随时可以把咱们抢了,这些天又何必还要招待咱们呢?”万家凰面对了这三个人,正色说道:“从今天起,你们还和先前一样,一点马脚都不要露。一旦离开这司令部,我们就立刻设法逃走。”紧接着她转向床上:“爸爸,您也一样,继续躺着装病,听见没有?”万里遥睁开眼睛,“嗯”了一声。翠屏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表少爷呢?咱们要不要告诉他实情呢?”“他?”万家凰冷哼一声:“只怕他知道的实情,比咱们还多呢!”万里遥向上一挣,差点坐了起来:“嗯?”万家凰一把将他摁了下去:“快装睡,您这么一醒,我心里这块大石头就算是去了。您放心,我一定想出办法来,咱们出不了大事!”第六十五章万家凰给二顺分派了个活儿,让他就坐在床边守着老爷,不许老爷乱说乱动。然后她支使翠屏到前头去向冯楚传话,只说自己过两天就要搬出司令部了,这一搬走,便要和他分别,往后还请他多保重身体。翠屏把这一篇漂亮话记住了,而传达这一篇漂亮话的目的,是要顺路看看冯楚如今是个什么嘴脸。翠屏去得快,回来得更快,一进门便告诉万家凰:“小姐,这表少爷真不是个人,您猜我去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他陪着毕声威的女儿聊闲天呢!两人有说有笑的,别提有多乐了!”万家凰听了这话,并没有动气。呆着脸思索了一阵子,她忽然抬头问道:“翠屏,我如果说表少爷其实和毕声威是一派的,他们早就串通一气了,只是瞒着咱们不让咱们知道。你信不信?”“我……可是表少爷和毕声威串通了,又能得着什么好处呢?他原本都要和您结婚了,一不缺钱花,二不缺地位。这个时候和毕声威串通,他图什么呀?”“你说,还有什么好处,是可以胜过和我结婚的?”“我看没有了,除非是毕声威答应让他做大官——可是不对呀,要想过官瘾的话,老爷也能花钱给他买个官做。”万家凰也是苦思冥想:“也可能是他对我毫无感情,和我结婚,完全只是图钱。可他在咱家的这几个月里,并没有管钱的机会,摸不着钱,所以他等不及了,想要借着毕声威的势力明抢。”“您说他是趁人之危?那天是故意把毕声威招来了咱家?”翠屏嘀咕:“那他还挺会找机会,真是够巧的,正赶上咱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说完这话,她打了个冷战,抬头去看万家凰,正和万家凰四目相对。万家凰瞪圆了两只大眼睛,心里的恐惧,全聚在瞳孔里了。翠屏一下子就看明白了她的心意,也慌了神,喃喃的说道:“表少爷……不能吧?世上哪能有这么坏的人?再说毕声威会有那么大的本事?连赵三奶奶也敢杀?”万家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们一点证据都没有。”翠屏后退两步靠了墙,一咧嘴带了哭腔:“小姐,我好害怕,上回被姓毕的追杀,都已经吓死人了,这回直接落到了人家手里,这可怎么办?这不是完了嘛?”万家凰长出了一口气,倒是还算镇定:“别怕,他要杀咱们,早动手了。既然是等到现在还没动手,其中必定就有别的缘故。”她嘴上说得淡然,其实早出了一后背的冷汗。翠屏说冯楚正陪着毕声威的女儿聊闲天,是不假的,可若说他对着小慧“有说有笑”,那就有了添油加醋之嫌。小慧和她的娘,是昨天下午到的白县,休息一夜过后,今日上午,她被她父亲派人叫了过去。她那父亲向来都不肯拿正眼看她一眼,如今忽然派了人接她过去,她便怕了起来,只怕没有好事——父亲尽管可以对她不闻不问,但她作为女儿,一条性命还是属于父亲的,她真怕父亲会拿自己当个人情,嫁给他手下的某位军官,或者送给他的某个朋友。这个做法不稀罕,国与国之间不也会有联姻吗?况且眼前已经摆了例子了:父亲去年所爱的那个姨太太,就是他部下某位团长的小妹子。对于他们那些人来讲,除了老娘和正妻不能乱送,其余的女子都可以不算人,要么留下来做玩物,要么送出去做礼物。心惊胆战的,她在司令部见到了父亲,并且垂头站在父亲跟前,领受了长达三十分钟的训导。待到训导结束之后,她抬起头,一张面孔红彤彤的,眼中却是闪烁了一点活泼的光芒。前方来回踱着一个大个子,是她父亲还在絮絮叨叨:“你不要管他愿不愿意,我安排好了的,他不愿意也得愿意。况且那小子我早看透了,是个软蛋。你可以先哄着他,咱们还是以和为贵,他要是给脸不要脸,那你再来告诉我,我替你修理他去。”小慧望着父亲,不好意思回答,只觉得这个父亲是天下第一的可爱。别看他平时对自己冷淡,那是因为他天生不是那种老成的性情,不会做那温柔的慈父。可是平时冷淡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在人生大事上,他懂得爱自己就好了啊!毕声威继续说道:“这几天你就搬过来住吧,正好也和他相处相处,两人多熟悉熟悉。你别嫌他穷,这要是在前清的时候,咱家见了他,得给他下跪请安。他要是不穷,也不会到我手底下当秘书。”小慧本是打算沉默到底的,可是听到这里,忍不住嗫嚅着开了口:“我没有嫌他穷……”毕声威上下端详着这个女儿,忽然发现这孩子长得和自己挺像,不过这并没有让他联想到“骨肉”“血缘”之类的词——他老觉着自己是天地间孤零零的一个人,和任何人都没什么关系,也不必对任何人负责任。这个活法挺省心,因此他经常会静极思动,隔三岔五的就冒出几样奇思妙想,旁人看他的坏心眼层出不穷,以为他是天生的邪种,他自己却是另有解释——他认为自己不过是心中清静、所以格外的有思想罢了。向着女儿挥了挥手,他懒怠再对这个小丫头费话。而小慧出门之后一转身,红脸蛋上便现出了笑容。她的终身大事有着落了,原来她的人生伴侣,就是让她这几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冯先生。房前屋后都是卫兵,她不好意思在这些人的视线中蹦跳奔跑。低头向外走出了一进院子,她仰起脸望着天,大大的做了个深呼吸。心房里容不下这许多的快乐了,她迎着春风晒着太阳,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将要炸裂。忽然原地一转身,她理直气壮的、光明正大的找冯楚去了。对待小慧,冯楚向来都是善待。他对她常有同命相怜之感,小慧比她多了个娘,可那娘懦弱,依靠不上。冯楚当年偶尔也会想象小慧的前途,想来想去,最后就认定了她也无路可走,若想翻身,那就只有去嫁个好夫君。他万没想到,小慧的夫君,竟然会是自己。小慧没什么不好的,但是他没法去爱上她——他现在甚至不愿去正视她,因为她这几年一直在成长变化着,她那张原本单薄苍白的小脸蛋上,开始有了毕声威的影子。此刻小慧坐在他面前,脸上放着奇异的红光,又像是兴奋,又像是忸怩,冯楚下意识的向后躲了躲,同时又有点心悸和眩晕。小慧和他对坐了片刻,见他一直不言语,只好自己先开了口——她以为自己会非常羞涩,声音发出来,也许会弱得好似蚊子叫,可在发出了几个音节之后,她发现自己心中竟是只有坦然和快乐,自己看着冯楚,也只觉得他是亲人。“我是昨天和妈一起回来的。”她告诉他。他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会在北京多住些天。”“是爸爸接我们回去的,爸爸……刚才又叫了我过来,对我说了些话。”冯楚抬眼望向了她:“说什么了?”“是……和冯先生有关的话。”冯楚收回目光,半晌不言语。小慧不懂他这沉默的意味,可因为他向来是个少言寡语的书生,所以她偷偷扫了他一眼,鼓了勇气继续说道:“爸爸的意思,冯先生应该也……也知道了吧……”冯楚终于开了口:“他不懂。”小慧疑惑起来,怔怔的看着他,于是他做了解释:“令尊,毕司令,他不懂。他把我的婚事搅黄了,以为把你许配给我,就算是补偿了我,就可以万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