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遥心里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甚至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否受了刑——没人提审过他,打他的人也不是这里的警察。那些人夜里忽然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把他毒打了一顿。摸索着抓了女儿的手,他哑着嗓子说话:“我没杀人。”万家凰连连的点头:“我知道,我相信您。您别怕,我一定会救您出去。”万里遥死死攥住了她的手:“是别人杀了玉容……有人切断了电线,摸黑闯进来,给我灌了迷药,又杀了玉容嫁祸给我……可是没人相信我,没人听我说……”万家凰不住摩挲着父亲的肩膀手臂,这一刻他们的身份颠倒了,父亲成了二人之中最柔弱最幼小的,而她须得担起责任,又要哄他,又要救他:“不怕不怕,我已经去运动警察厅的苏厅长了,柳家那边我也会去登门解释,您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我一解释他们就会明白的。我这就去找他们保释您,一旦保释成功,您马上就能回家去。”万里遥摇了摇头,再说话时,就带了哭腔:“大妞儿,爸爸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得罪了谁,可对方连玉容都敢杀,这一定是来者不善啊。爸爸现在就怕对方不只要害一个我,将来还要对你下手,你得处处小心……”说到这里,他哭了起来:“爸爸书房的保险柜里,有一份遗嘱。一旦爸爸有了三长两短,你把它拿出来,你那些叔叔要是来找你分家,你就拿着遗嘱和他们打官司……”万家凰听了这话,忍不住也哭了:“您胡说什么呢,明明过两天就能回家的事,让您说得要死要活的。”“我就后悔一件事,那天我应该把紫廷追回来的,我要是没了,你一个大姑娘,要是受了欺负可怎么办呢……紫廷那小子不坏,对你有真心……”万家凰抬袖子一抹眼泪,硬起心肠呵斥道:“好了,越不让您胡说,您越说得来劲。这样的闲话,您爱说就等回家再说吧!”万里遥不说了,抓着女儿的手只是哭,哭着哭着,喃喃的又开了口:“你那三表弟,就是个摆设,一点用也没有。你嫁了他,往后一家老小都得靠着你——不行,大妞儿,你得救我出去,我不能这么冤死在这儿,要不然我得死不瞑目。”“这还用您说!您放心吧,您——您可真是的,好容易进来瞧您一场,您专说那些丧气话,招得我也跟着您哭。”万家凰一边抹眼泪,一边埋怨父亲,那眼泪抹之不尽,最后还是司徒律师上前劝住了二人。昏天黑地的,万家凰回了家。她这一趟进那看守所,花了不少的钱去打点,钱虽是花出去了,可一想到柳介唐对父亲那个不死不休的狠劲儿,她那一颗心就要悬在半空中,只怕父亲会不明不白的死在那里头。擦了把脸,梳了梳头,她坐下来,继续思索主意。正是六神无主之际,二顺进了来:“小姐,有客来了。”万家凰答道:“又是新闻记者吗?不见,赶出去!”自从万里遥出事之后,万家父女便又被新闻记者们盯了上,虽然还不至于成群的堵了大门,但也三三两两的时常要尾随跟踪她,略得了一点蛛丝马迹,回头就要添油加醋的写成一篇奇文登载出来,几乎要把万府描绘成个魔窟。万家凰烦死了他们,索性撕破脸皮,连敷衍都不敷衍。然而二顺站在门口,却是答道:“不是记者,是那个毕司令。”“毕声威?”“对,就是他,眼珠子有点灰的那个。”“他来干什么?”“他听说咱们老爷出事了,所以过来看看情形,还说咱家要是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就尽管开口,他一定帮忙。”万家凰闭上眼睛,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她根本不相信毕声威能帮上什么忙,不过连着奔波了这些时候,毕声威是唯一一个敢主动凑上来的人。其余的朋友们,包括热心肠的三舅母,全都没了影子。扶着翠屏站了起来,她低声说道:“那我就见见他吧,要是能通过他和柳介唐搭上话,也是好的。”第六十章万家凰去见毕声威,走到半路又让翠屏把冯楚叫了过来——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反正她就是不愿意单独和毕声威会面。有冯楚在旁边陪着,于情于理都更合适。翠屏去找冯楚,她先一步进了大客厅,就见那靠墙的博古架前立着个大个子,正是毕声威。毕声威穿着一身哔叽长衫,乍一看背影,几乎有点萧然的文人气派。对着博古架子负手而立,他原本是正在欣赏架子上的古董,这时闻声回了头,他用目光对着万家凰上下一扫,随即点头唤道:“万小姐。”在万家凰的印象中,他是个粗鲁嗜血的杀人魔王;可每次见了他时,他又总是个一团和气的模样,让万家凰无法对他太冷淡。强打精神向他点头致意了,她开口说道:“毕司令,没想到您今天会来,让您久等了。”说到这里,她提高声音,呼唤仆人上茶。毕声威连忙抬手向她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万小姐,你别招待我,我不是来做客的。我听说万老先生出事了?卷进杀人案子里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别人杀人我信,说万老先生会杀人,那我没法信。”“他哪里会杀人,他是被人陷害了。”“被谁害了?有线索吗?”万家凰叹了口气:“没有线索,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只要害赵三奶奶一个人呢,还是要连着她带家父一起害,反正如今,一个是已经惨死了,另一个也进了大牢。最让人心焦的是柳家——柳次长认准了家父是凶手,已经发了话出来,一定要让家父给赵三奶奶偿命。有了他这句话,我就是想为家父伸冤,也没有人敢帮忙了。至于赵家……”说到赵家,她摇了摇头:“赵家和柳家是一样的态度,尤其是赵三奶奶死得这样惨,新闻报纸上连天的报道,把赵三奶奶和家父的关系,描写得十分不堪,赵家自然更是恨透了家父。实不相瞒,这两天,赵家柳家我已经全拜访了好几次,根本连大门都进不去,人家……人家指着我的鼻子大骂,哪里还肯给我说话的机会。”“没去警察厅里运动运动?”“我去见过了苏厅长,没有用。苏厅长也不便得罪柳次长,况且柳次长若真是铁了心的要置家父于死地,只怕苏厅长也只能听话。现在这个年头,谁能斗得过军人呢?”说完这话,她自悔失言:“毕司令不要多心,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没事没事,你这话我也同意,现在就是这个世道,谁有枪,谁就横。你看当初在临城县的时候,我有枪,我就横,我还——”他笑着顿了顿,仿佛是有点羞赧:“还闹到了你家里去;可后来柳次长一来,柳次长比我更横,我就服了软,去向万老先生,还有你,赔礼道歉了。那时候我以为万老先生有柳次长撑腰,必定饶不了我,没想到万老先生很厚道,一点也没为难我。就是因为这个,我今天才登了门。万老先生对我够意思,我也得对得起他。”万家凰听到这里,没有立刻感动,反而是有点狐疑:“哦……那我就多谢毕司令这一番好心了。”“唉,我还一点忙都没帮上呢,谢什么谢。万老先生现在在哪儿押着呢?让不让人见他?”“我上午刚去看守所和他见了面。”“他在那里头受没受罪?”“那个地方,暗无天日,他又是柳次长的眼中钉——”这时,客厅的门帘一动,她回头望去,见是冯楚来了。而冯楚先是向着毕声威问候了一声,然后走到万家凰身边,一言不发的坐了下去。毕声威对他不甚在意,只对着万家凰说道:“万小姐,万老先生的情况,我算是知道了。你别急,我也帮你想想办法。”“毕司令,我还真是有一事相求。”“你说。”“您能否代我向柳次长递个话?让他冷静下来再想一想,哪怕能让他去和家父交谈一次,或者给我一个登门解释的机会,也是好的。”“行,我这就去找柳次长。行不行的我不敢打包票,我试试吧。一旦有结果,无论成不成,我都告诉你,绝不会让你傻等。”万家凰起身向他鞠了一躬:“那我就先谢谢毕司令了。”冯楚也跟着她站了起来:“有劳毕司令了。”毕声威起身就走:“那咱们别浪费时间,我这就去。”毕声威走得很快,万家凰和冯楚一路小跑,追着撵着的把他送出了大门。等他坐上汽车离开了,万家凰转身往回走,且走且摇头:“这个人真是好笑,演戏演得情真意切,只怕我再不起身送客,他就要真动感情了。”冯楚先是沉默,过了片刻,才道:“你不信他的话?”“你信?”“他当然只是个利欲熏心的武夫,不过根据我对他的了解,若是能给他足够多的好处,他也能够为了别人卖命。”“可这并不是个卖命就能解决的问题。”“二姐,虽然我没有本事去救表舅,但是这几天里,我也想了许多。我想,若是这个问题实在是无法解决,那么,我们或许真的就只能是去雇人卖命了。但这个办法并不好,若不是走投无路了,就决不能使用。”“你的意思是……”万家凰沉吟了一下,随即接着又道:“我懂你的意思,其实我也这样想过。反正我不能看着爸爸这么冤死。如果爸爸当真没了活路,那么劫监狱也罢,劫法场也罢,总之我得把他的性命保住。”“只是,若是真那样做了,往后这京城,也就容不下你了。”“我知道,大不了跑到上海去,躲进租界里。若是租界也保不住我们,大不了就出洋。天下这么大,不怕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可万一逃不出去呢?”万家凰缓缓的前行,走出一段路了,才答道:“我那爸爸,是个好爸爸。如果今天坐在牢里的是我,他是不会不管我的。”冯楚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不动感情,因为万家凰这一番话并未让他震惊,一切全在毕声威的预料之中。毕声威是有点眼力的,他和万家凰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然而一眼就看到了她的骨子里去,他就知道万家凰敢为了万里遥铤而走险——万家凰看起来是个清醒明白的厉害小姐,其实终究还是被娇养大的,活了二十多年,没苦过没怕过,被万里遥惯得不知了天高地厚。所以他一定不是毕声威的对手。没见过几面的万家凰,都已经被毕声威一眼望穿了底牌;他和毕声威相识了数年,只怕连五脏六腑都被他看透了,连神经末梢都被他攥住了。所以他怎么能斗得过他?这一次若是能从他的阴谋诡计之中全身而退,就已经是他的幸运了。万家凰在半路和冯楚分了开,然后也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穿过一道月亮门,进了旁边的院子里。这一院房屋,是几个月前、厉紫廷那一行人住过的。她进了正房,房内窗明几净冷清清,独自在窗前椅子上坐了片刻,很难得的,她心里什么都没想,就单是坐着。有人轻轻的走了进来,是翠屏。翠屏走到她身旁站住了,小声说道:“原来您在这儿呢,让我好找。”她没言语。翠屏偷眼看着她的脸色,嗫嚅着又道:“小姐,我找您,是要向您坦白一件事,我……其实厉司令他们走后不久,我就给张明宪写了封信,寄到临城县去了。那信寄出去之后,上个礼拜才来了回信。张明宪说他们回去之后就一直打仗,上个礼拜刚撤回了临城县。他还说,厉司令自从出了北京城之后,就没笑过。”万家凰听到这里,脱口而出:“好像我笑过似的。”此言一出,她立刻就后了悔,翠屏倒是没听出什么异样来,继续垂着头嘀咕:“您?您没少笑哇。”万家凰打了个岔:“你到底是要说什么?我早就告诉过你,你若想嫁张明宪,那你就嫁,我给你预备嫁妆,仙桃是怎么嫁的,你也怎么嫁。”“不是的,我不是说我自己,我是想着,咱家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您这么奔波,又奔波不出什么眉目来,不如……不如把这事告诉厉司令,让厉司令过来帮帮忙?他肯定愿意。”“你怎么知道人家愿意?人家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我没那个脸找他!”“您不好意思找他,那我找去,我给张明宪再写封信。”万家凰在不知不觉间涨红了脸:“不许找!出去!”翠屏被她呵斥了一声,吓得赶忙退了出去。而万家凰面红耳赤的喘着气,就觉着心窝里像有刀子在绞。然而心如刀绞也得忍着,她不能再去想厉紫廷。要找也不能现在去找。先前日子好的时候,她连吵带骂的耍威风,大年下的,把人生生气走,如今家里有了灾祸了,又想把人家叫回来收拾烂摊子——她怎么那么不知耻?这样的行为莫说去做,单是想一想,都要羞臊得她满脸发烧。她此生此世都不要再见他了,不敢见、没脸见。没头苍蝇似的,万家凰又四处乱撞了两天。这两天里,时时刻刻都有新消息传来,没有一个消息是好的,赵宅所有的证据都指明了万里遥是凶手,而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这场桃色凶杀案,已经越写越离奇。连万府的厨子出门买菜,都要招来指指点点。两天过后,毕声威来了。对着万家凰,他言简意赅的说了两个字:“不行。”万家凰没想到他还会去而复返,倒是暗暗的很惊讶:“不行?你是说柳次长那边完全不给机会?”毕声威一点头:“是,柳家这回真是急了眼,恕我直言,令尊亏得是在看守所里,这要是在外头,恐怕早被柳介唐给宰了。柳介唐也就是不便公然到看守所里杀人,要不然,万老先生都活不到法庭宣判。”万家凰吓得白了脸——柳介唐虽是不能公然的去看守所里杀人,但他若是杀心太盛,那么根本也无需他亲自出马。随即,她又想起了警察厅的苏厅长。苏厅长前天去了天津,归期不定。她知道对方这是要躲自己。她前前后后已经向厅长太太送了上万元的首饰,所以苏厅长左右为难,又不想得罪她,又不敢得罪柳介唐,无可奈何,只得远遁天津。自言自语似的,她轻声说道:“难道,就真的没有活路了?”毕声威凝视着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同时欲言又止的一抿嘴。她转眼望向了他,这个时候,她虚弱至极,精气神全没了,声音也像是呢喃:“毕司令有什么话就请说吧。”“我有个主意,但是这个主意很不高明。”“毕司令请讲。我不怕主意不高明,我只怕没主意。”“我看,要是柳介唐那边怎么说也说不通的话,干脆咱们就不说了,直接想法子把万老先生从看守所里弄出来,先保住性命。大不了逃出京城找个地方躲起来,等过个一年半载,真相大白了,再露面也不迟。”“毕司令,实不相瞒,我也已经想到这一步了,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是——”她直视了对方的灰眼珠子:“想要实行这个办法,也得有合适的人手才行。不知道,毕司令能帮我这个忙吗?”毕声威向着她微微一笑:“我是个粗人,说话坦白,万小姐别介意啊。”“毕司令请讲,我们互相之间以诚相待,就是要坦白才好。”“这事我差不多是能办,不过,风险也实在是太大了。办得顺利倒也罢了,一旦出了差池,追查到我头上,那我也完了。起码我得罪了柳介唐,往后这北京城,我是没法再来了。我年前刚在这儿买了套宅子。”万家凰听到这里,明白了:“我明白毕司令的顾虑和苦衷,我本也没有硬让毕司令为了家父去冒险的道理,只不过是如今人命关天,我又实在是救父心切,所以虽然不合乎人情道理,但还是想恳求毕司令能够伸出援手,救救家父。毕司令若是能将家父救出来,那我一定尽全力回报这份恩德。必不会让毕司令白白赴险。”说到这里,她心中暗暗做了决定:“毕司令是热心肠的好朋友,我暂且不对你言谢,我只先拿些辛苦费出来,劳烦毕司令发给手下出力的诸位弟兄吧。”说完这话,她起身对着旁边的翠屏耳语了几句。翠屏连连点头,最后转身小跑着出了去。不过片刻的工夫,她气喘吁吁的回了来,手里捏了一只信封。万家凰将那信封双手送到了毕声威面前:“这里是三万元的支票,毕司令先拿去用着吧。”毕声威“哎哟”了一声:“别别别,你给我这么多钱干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把信封往回推,万家凰连忙去挡他的手:“毕司令不要客气,这不算什么,不过是表示一点我的感激之情,将来事成之后,还另有重谢。毕司令若是连这样一点小小的意思都不肯收,那我只能认为你是不愿帮忙的了。”毕声威一听这话,当即停了手:“得,那我不推辞了,再推就要推出误会了。”他一把抄起了信封:“万小姐,我这人说话算话,既是今天拿了你的钱,接下来就一定给你出力气。你等着瞧吧,我非把万老先生全须全尾的带回来不可!要不然我是你儿子!”话音落下,他起了身,万家凰见状,连忙也跟着站了起来:“毕司令这就要走?”毕声威冲着她笑了:“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可不是得走?”说着他用信封向她一指:“上回我没想走,你起来送客,硬把我送走了,这回我自己要走,你留我也留不住。”说完这话,他嘿嘿嘿的笑出了声。万家凰没想到他是什么实话都能往外讲,倒是被他闹了个大红脸:“我那时候心里焦躁,无心待客,所以对毕司令失礼了,还请你多多原谅。”“原谅原谅,那有什么不原谅的,我走了,替我给小冯带个好。”万家凰送他出了大门,又目送了他的汽车离去。翠屏站在一旁,小声的问:“小姐,您一给就是给三万,这人靠得住吗?”万家凰重重的叹了口气:“我不是信任他,我是没办法。现在外面那些旧朋友们,不是看我们的笑话,就是对我们避之唯恐不及,平时看着咱家家大业大,四海之内皆是朋友,如今遇到难关了,才知道爸爸交的那些所谓朋友,一个也靠不上。现在我只盼望这个毕声威真是个爱财的,我不吝惜钱,我只要他说到做到、拿钱办事。”翠屏不言语了,还是感觉小姐这是“病急乱投医”。到了晚些时候,翠屏得了闲,自己悄悄找了间僻静屋子,坐下来给张明宪写了一封回信,在信上,她把自家小姐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全写了下来,让张明宪找个机会,向他那司令略微的透露透露。小姐死要面子活受罪,她是劝不动了,可那边厉司令是个男子汉,小姐不找他,他可以不可以主动的来找找小姐呢?至于那个表少爷,翠屏在信里告诉张明宪,说那位“就是个摆设”,“小姐心里根本没他”。一封信写完,她在翌日清晨溜出去,想要把它投进邮筒,然而出门走了没有几步,她感觉身后有人,转过身一看,她吓了一跳:“张顺?”张顺就在她眼前站着,这时上下打量着她,他开了口:“你干嘛去?”翠屏将两只眼睛一瞪:“你管不着。”“我怎么管不着,你是我媳妇!”“呸!什么话都敢说呀?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别以为张明宪走了,你就有了机会。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我宁可当老姑娘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要你!”“你有这话怎么不早说?没那个大兵的时候,你和我好,认识大兵了,你见了我就骂。这不是耍弄人吗?”“我什么时候和你好过?”“老爷那时候不是说过要把你给我?”“什么时候说了?”“就是你十三我十六那年。”“当时我同意了?”“当时你反对了?”“没反对就是同意?我是答应了你的求爱?还是收了你的彩礼?亏你好意思说!”翠屏迈了步,要绕过张顺往回走,然而张顺又开了口:“我到底哪里不如那个大兵?”翠屏也说不清自己对他是怕还是不怕,反正此刻她被他逼问得又怒又烦又想逃,虽然腰板还是挺直着的,但眼圈里开始有了泪珠打转:“还没完啦?你再这么纠缠我,我就告诉小姐去!”然后她撒腿就跑,一路跑进了万府后门。进门之后,她喘着粗气放缓了脚步,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倒是没打算真去向小姐告状,不是不忍心,是不敢。值此关头,小姐都快要急成了困兽,她哪敢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过去打扰小姐?没想到她不去找小姐,小姐反倒是急三火四的叫去了她,让她悄悄的收拾房中细软。她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小姐,咱们这是要逃难了?”万家凰匆匆答道:“算不得逃难,不过是出城避避风头。”“那老爷——”“毕声威早上来了电话,你猜怎么着,他还真有办法!”“那老爷一出来,咱们就走?走哪儿去呀?”“先去天津,再从天津坐船去烟台。到了烟台就从容了,到时候再想办法去上海。”万家凰的语速很快,听得翠屏也慌了起来:“好,好,那咱们都去吗?”万家凰压低了声音:“若依着我的意思,只带着你和张顺那两兄弟就够了,可若是这么丢了三弟弟不管,我又觉得自己太冷血,就怕柳介唐到时找不到爸爸报仇,杀到咱们家里来,要拿他撒气。”说到这里她一拍翠屏的胳膊:“你先收拾着,我去爸爸那房里。”第六十一章二顺过来见了冯楚,很神秘的告诉他收拾行装——不要多,带几件路上所需的衣服就行。收拾的时候也要悄悄的,可千万别让家里的仆人们瞧出马脚来。他们这一次,对外只说是去天津寻找苏厅长,而去天津不必带着大包小裹。冯楚答应了,多余的话是一句都没问。不用问,毕声威的计划他全知道,只是不知道凭着毕声威的本事,是否真能把万里遥从看守所里弄出来。如果他不能把万里遥带到万家凰的面前,那么万家凰便不会跟他上路。不上路,就可以逃过一劫,毕声威就会两手空空白忙一场,而他冯某人,则是前途未卜,或许可以继续做万家的好姑爷,或许被毕声威操纵着,去筹划新的阴谋诡计。无论怎样,他的人生都是绝望,绝望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索性平静下来,只求毕声威会说话算话,成功之后当真能分他一笔钱财。如果毕声威到时翻脸不认人,他当然也没有办法。收拾出了一只小小的皮箱,他走去见了万家凰。这些天来,他眼中的万家凰一直是有点癫狂,如今她坐在小客厅里,终于恢复了安稳。见他进来了,她还忧心忡忡的向他微笑一下。冯楚在她旁边坐下了,心想自己若是现在把那阴谋诡计全坦白给她……算了吧,他也笑了,何必呢,自己就算拯救了她,自己在她眼中,恐怕也就只是一只迷途知返的羔羊。对待差一点就串通外敌害了自己全家的羔羊,他想,她是不会仁慈的。她本来也不爱他。“毕说,他今夜就动手。”她像怕人听见似的,喃喃的低语,也不看他:“他派人混进看守所,设法把爸爸带出来。所里的守卫在天亮换班之前,不会发现。”他也是垂头低语:“我听二顺说了,先去天津,再去烟台?”“对。”“毕帮了家里这么大的忙,是不是要付他一笔酬金?”“先头已经给了他三万,我又额外预备了二十万的支票,到天津后送给他做谢礼。”“那……真是不少。”“花钱买命,能买来就算是万幸了,哪里还敢计较多少。”她这样心平气和的对他讲体己话,简直是又变回了他记忆中那个美好的二姐姐。可惜,他留恋的看了她一眼,心里想:开弓没有回头箭。万家凰完全没有留意到冯楚的目光,自从送了毕声威三万块钱之后,她就像坠入了一个乱哄哄的梦里。她焦急,她等待,她守着电话坐立不安,直到了此时此刻,她还是晕头转向着,不知道过了这一天,自己是否真能和爸爸相逢。无论能否相逢,她都只能听天由命,她都只能受着。仿佛等待了一万年,天终于黑了。翠屏已经四处宣扬了一天,所以万府众人都知道小姐要赶凌晨的火车去天津,继续设法救老爷去。张顺提前把汽车开了出来,二顺也将几只皮箱放进了汽车的后备箱里。到了后半夜时,万府的门房打着哈欠开了大门,张顺负责开汽车,二顺坐在旁边的副驾驶位上,后头翠屏、万家凰和冯楚三人挤着坐了,临出发前,万家凰又特地探身出来嘱咐门房,只说自己归期不定,让他好好的看守门户。门房连连的点头:“小姐放心,您去救老爷吧,我肯定把这家门守住。”万家凰又道:“我在天津若是有事要派你做,就给你发电报。”门房继续的点头。万家凰没话讲了,关闭车门坐回了原位——她已经在自己房内留了一笔钱,如果这一次当真如愿的救出了父亲,那么在到达上海之后,她会往家里发一封电报,让仆人们将那笔钱找出来,当成遣散费分掉,横竖她们父女二人,一年半载内也回不来了。张顺发动汽车,缓缓驶向了火车站。在火车站外停了片刻,他调转方向,这回将汽车开向了城门。这个时候,天光微明,城门已经开了,有那勤苦的走卒贩夫,已经挑着担子开始往城里走。万府的汽车趁乱开出了城,车内的五个人全是默然无语。万家凰手里绞着一条手帕,心想若是毕声威的计划成功,那么前方就应该停着一辆汽车,汽车里也应该坐着爸爸了。然而前路茫茫,哪有汽车的影子?万家凰让张顺继续向前开,经过了一片空旷田地之后,在前方的一片树林里,隐约显出了两辆马车的影子。两个车夫模样的人袖手站在林子边,正翘首向着这边眺望。张顺问道:“小姐,您看前头那两个人,是不是在等咱们?”万家凰探了身向前看,副驾驶座上的二顺也开了口:“有点像,他们一直往咱们这边望呢!”万家凰正要回答,忽见林子里又走出了一个人,看身形,就是毕声威。张顺也瞧见了,立刻加快速度,将汽车直开到了前方那三人面前,未等汽车停稳,后排车门已经开了,靠边的翠屏先下了车,转身要去搀扶车内的万家凰。然而万家凰不用她搀,自己一步就跳下去跑向了毕声威:“毕司令,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毕声威向着她一皱眉头:“万小姐,事情办得——”他拖了个长声,眉头则是越皱越紧:“事情闹大了。”万家凰猛地收住了脚步,几乎是惊呼了一声:“啊?”“别误会,万老先生我是给抢出来了,可是惊动了看守所里的警卫,我的人急了眼,在看守所里动了枪。”“那——”“现在那帮警察应该还查不到我的头上来,不过你和万老先生那个借道天津去烟台的路线,恐怕是走不通了。一是你们父女目标太大,二是万老先生受了重伤,需要休养,你就是把他带到了天津,他也上不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