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知露出嫌恶地神情,趁着奉先生转身倒水,呲了口牙。但很快他丢下瓜子,也去倒了一杯水,咬着杯口不放,奉先生让他别磨,温故知松口,说:“奉先生,跟我出去玩吧。”“去哪?”“我们随便去哪里。走吧?”温故知抱着手,磨着杯口。奉先生想了想,说走吧。温故知跳起来,跟保姆说我们出去啦,他推开门,说下雨了。奉先生敢要开口下雨就不去了,温故知就拽着他踏出门,坠着六角雪花片的雨从地上飞到天上,已在半空的雨开始横冲直撞,拖着尾巴漂移。奉先生一脚踩碎一个,它们消失得如同水花,声响如同鱼儿跃水时的水滴声。很显然,这样的雨撑伞是没用的。奉先生又转念一想,既然它们碰到实物自己就会消失,那么有没有伞就不重要了,只是都是被这里带偏了。温故知果然很可惜地说忘记带伞了。“奉先生我们去买伞吧。”奉先生摇头,温故知转头说:“那陪我去买伞吧。”温故知带着奉先生穿行在人群里,两个没撑伞的,夹在一群奇异的伞花下,那些横冲直撞的雨冲到人的伞底下,被嫌弃地推开,又有一群赶过来,追着伞跑,那个撑着伞的人说讨不讨厌?谁做的梦?随后一窝蜂地赶过来,人家一边撑着伞,一边躲避,雨越聚越多,前前后后地将人包围了起来。奉先生目睹了后,抽空对温故知说这些雨像不像你?温故知瞥一眼,哼道:“您小心点,万一追上您,可是很缠人的。”一语双关,奉先生没什么诚意地说加油。听口气倒像是给人漏油。那被拖着尾巴的雨包围住的人一屁股坐路边上,很像是放弃了,打了个电话后比着中指恶狠狠说:“等着吧!”奉先生饶有兴趣,想看看怎么等着,温故知有些不大开心,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我都能讲给你听后面会发生什么。”“剧透的闭嘴。”奉先生动也不动。等了会,就听街上闪着灯,亮着声的小卡车开过来,那被包围的人立马跳起来,此时他整个人都已掩埋在底下。“你们怎么就拿了一个小吸尘器过来!”“先生不好意思嘛,吸尘器的尺寸也是要按照严重级别来的诶。”清扫师摸摸脑袋。“你们怎么好意思!我都快被围成个肥皂泡了!还不严重!我要投诉你们!”清扫师们就问:“那先生您到底要不要清扫一下咯?不要我们就走咯。”“要!”奉先生眼见清扫师们打开手持样式吸尘器,周围空气抽吸,那些围在身上蛮横霸道的雨水就被乖乖地吸了进去。“吸进去后会怎么样?”奉先生问温故知。“吃了。有多大吃多大。”温故知没好气地回答,奉先生深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我也应该买个这样的,抽空拿来清清。”温故知扯着嘴,对着奉先生皮笑肉不笑,说你少做梦了。最终,两个人没有去买伞,温故知骤然没了那情致,半途上雨又消失散尽,他远远地冲到前面,冲到一片回廊走道,廊上头顶浮着红色油伞,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在天上搭出一条路。温故知戳了一把倒挂的伞面,伞怕痛,浮了上去,他一个个的戳,将此处闹得鸡犬不宁,但没人管他,浮来浮去升升降降,红色也跟着来来回回游移在上半张脸。“这什么?”奉先生问,温故知变换出一张高兴的面孔,说:“漂亮吧?就是买买东西的走廊。”它像是条商店街。“这些伞是换下来的,大家舍不得丢,就让它们待在这里。我妈也在这里有一把。”“但好像找不到到哪里去了。”温故知戳了半天,也没看到在哪,“估计溜了。”他兴致勃勃问奉先生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伞要倒着而不是正的吗?他挑最近的一把,说:“下雨的时候雨都到伞里去了,等聚满了水,先用低处的伞,让聚起来的水冲洗地面,或者洗手,太高的呢就有专门的钩子,然后让伞倾斜,倒到下一把伞里,一个接一个,到了最低的那把,这样再高的水也不怕溅到人了。”他还说有水的时候,在下面看伞面上的花啊草啊动物的,就像在水里看。“这条回廊在旅游网站上五星推荐。”温故知比了五根手指。奉先生笑了,这个他是信温故知的。后来温故知还带了奉先生去看附近的花拢,看上去就像孤零零的鸟笼,跟花作伴,温故知钻进去说猫喜欢在这,但遗憾的是今天的猫被今天的雨骚扰,暂时离开了这,归期未定。他抓着笼子,在里面和奉先生说话,说为什么叫花拢,你看想一个鸟笼子吧,他又从笼隙间挑开拢下的密密丛丛的花,奉先生看见他坐在花拢里的凳子上,歪着脑袋朝自己笑,奉先生揉了一遍额角,让温故知出来。温故知想了想,说好啊,就干脆地出来了。他没再带奉先生继续走,也没阻止奉先生要回家的步伐,还尽心尽力地送人回家,奉先生到了家门口回头看他还在,皱眉示意,温故知挥挥手说:“没关系,我一直在您身后,回个头就看到了,明天见。”奉先生说:“话挺好听。”温故知眼一转,后退了一步,咧嘴说我嘴甜。随后就跑了。温故知一路从寄巷跑回团圆巷,门开着,他进去一看,就看见躺在凉椅上的温尔新。“你怎么回来了。”温尔新说:“看你过得开心,连日子都忘了。”“哦,要清明了。”是他们要去见妈妈的时候。但是这的清明不下雨。“你回来早了。”温故知脸色一变,不太想说起这事,表现得兴致缺缺。“早点回来看看你不好?”温尔新坐起来,撑着头看他。“随便你。”温故知低头,低头时快速扫了一眼门口。温尔新垂着眼,提醒温故知:“他今年也不会来的。”温故知一僵,绷起脸,转头看温尔新。“温勇他首先要去给温家的祖先扫墓,然后再是那个温心妈妈家。”温尔新说你知道他不会来这的。温故知扯着嘴笑:“他要给我东西都还要拖别人带给我。拿过来我就扔了。”温尔新耸肩,又全心全意地舒服躺回凉椅上,开始问:“你在书铺找的书找到了吗?”“找到了。”“那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没?”温尔新接着又说我觉得你找到了。温故知眯眼,“猜对了有奖励。”她没兴趣奖励,“小心点吧,它会吃了你。”“等到那一天再说吧。”温尔新抬脚揣在弟弟肩膀上,“老实点。”转头问:“谈恋爱了吗?”“没有。”“那奉先生没和你谈?”“没有。”“真没用。”温尔新说风凉话。“等谈了你就知道了。”温故知朝她冷笑。她也笑:“小心被骗,你可容易被骗了。”“不过……”温尔新停顿几秒,“可怜的好像又不是你。”“你说谁?”温故知神色有点冷淡。温尔新没再说话,温故知自己进去了,剩下温尔新坐到霞光大盛,光圈半雨,到了太阳没了,才等到温故知叫她吃饭。第7章温尔新说你又拿我的烟了,温故知唔了一声,嘴中赃物光明正大,没点,细细长长,温尔新说他都是在糟蹋,因为温故知从来不把它们点起来,也从来不困得紧,他要是好人,哪怕是含着,也应当小心点拿干燥的唇含一点首段,温尔新作为傻瓜弟弟的姐姐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忽略他的行为。但温故知偏说这样就会掉,于是他就拿舌尖压住,唇是不闭紧的。这点温尔新就和他不一样,她喜欢没事烧着玩,温故知就说:“你这样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她没有反驳,一个含废了,另一个烧光了,一点残渣都不留,也不知道这两种归西的方式对于瘦长苗条的烟来说是哪种比较好容易接受些。“你在写什么?”温尔新问,她在温故知身后躺着,面前放着一盘有核的圆果,她在打结,温尔新如果不去跳舞,她就各处躺着,坐着,背是软的,发现不了这人是跳过舞的。温故知到很大方地说我在写情书。“给你的奉先生吗?”“不然给谁?”温故知一口将烟嘴咬扁了,他在思索该怎么写,并没有注意温尔新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她打心底里不相信奉先生,也不相信温故知。“你看我用的纸。”温故知转身,蝉翼似的月光色的纸在温尔新鼻头瘙痒,温尔新一边嘴里给果子打结,一边瞧了一眼:“狐狸纸。你哪拿的。”“我去找狐狸去了。”有一种狐狸纸在晾晒的时候只挑选满月,白白冷冷的玉盘给这些狐狸纸刷上特殊的颜色,叫月光色,在晚上,你去瞧它,发现它与天上的月亮同光,尤其是没月亮的时候,它散发着波粼粼,冷清的光,以至于在某处记载某一外乡人不识月光狐狸纸,却见其光彩大盛,遂拿了来做照路的灯。月光狐狸纸是狐狸们偶然做出来的,后来有心去做,却不知无巧不成书,产量很少,做出来的月光狐狸纸它们要上印,有的偷懒就印了自己的爪子,但多数情况下狐狸们是很讲究的。除了月光狐狸纸,还有因为浸到酒里,变成酒色狐狸纸的,那就产得更少了。温故知想要月光狐狸纸,觉也不睡,拆了自己家的灯去寻,他不知道狐狸是在哪,但他去书铺有意寻的那些书中却有提到那么一两句。他等在夜却桥,等来八点的夜车,它当啷当啷,窗上挂着碎玉片子,温故知由它的车顶而入,将灯笼挂在窗上,车里还有别的人,飘着酒香,开起来的时候像是慢吞吞的老爷车,车里的人都稳稳当当的,小声细雨,怕惊着在车里筑巢的雀,雀偶然飞出窗外,跟着快速消失的景物,除此之外还有空气里饱满芬芳的花香。就算没喝酒,就快要醉了,有人问温故知你要喝一杯咯?温故知接下递过来的小酒杯,喝掉了,他心里舒服得眯起眼,砸了咂嘴,然后又喝了两杯,就都停了。严格遵循酒之三律的第一律——酒乃梦幻之国,不可沉迷不醒。再舍不得,也要清醒。——你要坐车去哪?——我要去找狐狸。——那祝你今晚能找到。那个人下车了,继续当啷当啷的。夜车一直开,沿着轨道开到最后一条路,浅水中的车站,它竖着一根电灯,黄盈盈的,灯里是萤火虫,第二天才飞走,然后换来新的。温故知一个人,踩着水,提着灯笼慢慢地往岸边走,起了雾,又下下来一阵雨,雨雾来得突然,他防备不及,被浇了满身水,再回头看,黄盈盈的光消散了一部分在雨雾中,界线擦去,它的光就随着湿气漏到了外面。他蹲在树下等雨停,下了有一会,渐渐小了,直至散去,在这时的不远处传来一阵狐狸的哼歌声,摇摇晃晃的一个小影子,也同样拽着一个小小的灯笼,温故知眯起眼,想这狐狸有这么高?再看到走近的,才清楚它将灯笼顶在了自己头顶上,一摇一晃的,还穿着眼熟的小裙子。喜欢唱歌的,不是草花狐狸还能是谁呢。草花狐狸见到温故知先是浑身炸起了毛,尾巴炸成鸡毛掸子直指月亮。“锤死你个崽崽!”温故知说:“你尾巴不放下来屁股都露出来了。”草花狐狸赶紧捂住屁股,但温故知是骗它的。“诶,我等你等了好久了,赶紧带我到你家去。”温故知跺跺脚,一步一步跟着草花狐狸,草花狐狸在路上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如果不是为了月光狐狸纸——我一定会把它打一顿。月光狐狸纸并没有那么容易得到,但这个不容易显然是因为有草花狐狸这样难缠的小作狐。如果不是为了月光狐狸纸……温故知在被这只有仇的小作狐瞎使唤的情况下,屡次开导自己。后来梅花狐狸回来了,阻止了草花狐狸的不良行为,并向温故知致歉,为了这样没礼貌的事,月光狐狸纸还多送了,上面的印一看就是草花狐狸这样不讲究的留下来。回来时他跟狐狸交换了灯笼,他拎在手上,就像小玩意,温故知坐在车里,此时深夜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酒香,也没有花香,雀在巢中已睡着,实在是安静的归家路。温故知写完情书,就迫不及待地要去送给奉先生,他实在等不及,揣着折成狐狸的情书,团圆巷到寄巷要穿过明月照我渠的中游,最后在下游找到。奉先生早在楼上听到温故知的声音,这时想起这个孩子来就回忆到他在花拢里跟自己说话,奉先生之前问保姆你觉得温故知是怎么样的人?保姆以为温故知哪里惹人生气了,就说了夸人的好话。安静听完的奉先生没有任何表示,保姆猜不懂,暗暗地想是不是自己包装过了头,起了反效果?为此,她小心翼翼了几天,奉先生并没有怀疑,只是越发坚定温故知是个不省油的灯才对。他将在花拢里的温故知撇出去,冷笑——又不是飞不出去的鸟,就算是鸟也该是黑不溜秋的八哥。“奉先生!”温故知比平时还热络,一上来就问:“您想我吗?”奉先生不睬他,甚至也没看他。“有事?”温故知点头,“我来给您送情书的。”奉先生说是吗,听到他说情书以及对自己要收到情书这件事没有特殊的感觉。“没有波澜说明您要老了啊。”奉先生舍得抬眼,“嘴再欠?”温故知摇头,说:“我给您念念吧。”他这次识相,只等奉先生的同意,好半晌才等到奉先生捉摸不清的声音。温故知拆开狐狸,清清嗓子,念道:“奉先生,好久不见,七年不见,您看上去比原来年轻多了,让我一见就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年轻的男人,尤其是您的唇,我想把它变成我心里常含的。今天在送情书的路上,我看见既没有落下东西,也没有浓厚的云雾,因此将这枚纸折成狐狸的样子送您。”他读完了,满心满意又折回去,也没看奉先生是个什么感想,说我还要送您个东西。他将狐狸的灯拿出来,“狐狸的灯是好东西,夜里打上,据说不会迷路,再浓再黑的夜也能照清路,如果迷路的人能得到狐狸的喜欢,它就会提着灯笼给人指路。”奉先生说我不能收。这样的灯有些贵重,温故知说:“它再贵重能有我的情书贵吗?我都把最贵重的东西给您了。”温故知撑着下巴问:“我写得怎么样?”奉先生不是太想夸他,但温故知一直追着问,还说他自己觉得是写得很好的。奉先生心想是谁的脸皮这么厚,于是他抬头,眼睛里的温故知穿了一件黑色的针织衫,全黑的,没有别的颜色,奉先生心想他穿黑是要压下轻佻的五官,但转念一想温故知的五官是不佻的,佻的是脸,骨骼走势是锐利的,佻的是嘴。最后还是得出不是省油的灯的结论。注意到脸,说明是上了一点心思的,但奉先生让自己的目光在温故知的脸上游离了一圈后,又谨慎地收了回来,没有再黏答答看一眼躲一眼。狐狸的灯笼最后还是收下,奉先生让保姆挂到了院子门口,而情书被温故知硬塞进了奉先生的口袋里。“奉先生清明节回去祭祖吗?”“我们家不在这天祭祖。”“我们这是要一块去的。”奉先生问你妈妈?“是啊。”温故知手指一指,说是在某处的山上。“奉先生要参加一次吗?”“祭祖就不需要了,我是外人。”温故知笑:“不是啊,是所有人的祭典。在晚上,会有人跳安息的舞,所以我姐姐回来了。”“奉先生……”温故知问我能稍微过来点吗?奉先生抬下巴,让他过来,温故知就过来,坐在地上,极为不知趣地搭在奉先生膝盖上,“晚上的这还没让您真正看够呢,您看我带您去的,没一次让您失望过,所以您就抽个时间,一块去看看?”“你怎么知道我都挺满意的?”“就凭您又没不让我进门,我这不是都进来好几次了?”话是骄傲的,都依温故知自己,奉先生想他接近自己,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有个人气。“你喜欢这座城吗?”奉先生突然问。温故知心想说什么傻话呢?他翻了个白眼,说奉先生怎么问这么没水准的问题,“怎么不喜欢?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是最好的地方。我这么卖力地介绍,带你去玩,你可别说不喜欢!”“如果不喜欢呢?”奉先生侧着脸,微微撑着头。温故知耸肩,一下站起身,抽离得快,站到了门口,回头说:“那奉先生就自己去玩呗。”奉先生满意地笑了,温故知也笑:“所以奉先生乖乖地喜欢这吧。”他接下来还说那我回家了,奉先生有空见。走得既干脆又干净,奉先生坐了会转头叫保姆:“把灯放到我房间去吧。”第8章姐弟两人的妈妈去世的时候,天上飘起了很多颜色的云,它们像扎染出来的奇异的图案,按照浓淡的阶度排列好。今年的清明也同样出现这样的景色,块状的分布奇怪地凝滞在上空,唯一流动的对比是从晚一直飘到现在的花。它们来自中心的春树,开的春花在这个时候自动脱落,飞致城里的大大小小的街巷,它在给亡魂铺万万千千条花香四溢的回家路。这两样景象一动一静,云啊纹丝不动的,花啊直潇潇地落,都很有重量压在屋檐上,还有忧伤的情绪里。白天,大部分的人看着这样忧伤的景象沉睡过去,没有人上班,也没有玉兔台的新闻报道,打开电视,静悄悄的雪花。如果这个时候还要人上班未免太过于不近人情,就连看上去是剥削者的也不能在这忧伤的日子里精明地意气风发。但是重头戏是在晚上,还在黄昏交界线上,满堂大地浸泡在金红澄盈牛乳般的夕照时,睡了的人就都醒来了,此时落了一天的花铺到了门槛下,远望过去——花、花、花,还是花。温故知穿着肃穆的颜色,提着灯笼来找奉先生,保姆今天请假了,来开门的是奉先生。“我来接您了。”这话像是话本里老鼠精娶媳妇,抬轿子到美娇娘门口催促,叫人很惋惜的是美娇娘身高腿长,望着前来的老鼠精是俯视,要是肯瞥一眼,肯定连温故知头上的发旋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都看得一清二楚。奉先生锁上门,温故知说等会,他蹲下将灯拆了,给里面的灯芯添火,火是亮盈盈的,看上去十分不像残忍的东西,它像一个圆点,圆点最亮,而周围不过是点上光后发生在空气里的传播。这个圆点存在感异常的强烈,温故知和奉先生并肩走在街上,花让他们轻悄悄的,活人的脚步惊扰不到亡者胆小敏感的情绪。这个圆点走到尽头,汇入更多的圆点中,都是轻悄悄的脚步,有序地向前走。温故知让奉先生和自己同用一盏灯笼,说你和我用同一盏灯,今天就要跟着我,千万不能跟别的灯走。奉先生以为有什么讲究,温故知却回答没什么讲究,是我定的,想跟您呆的时间久一点。“您会原谅我吧?”温故知笑着问。奉先生想哪来的原谅,没管他的“胡话”。他们继续往前走,沿着明月照我渠的逆向,人并不都是伤心的,也有欢快的碎语,因为太过琐碎,到以后也不知道讲了什么,奉先生是觉得他并没有感染到这个节日应该有的凄清,以他贫乏的想象力和固定思维,哪怕是祭典,应该也是沉闷低眉的效果。温故知小声地解释:“我们活人以白天为界,沉溺于缅怀,到了夜晚,路铺好了,我们就收拾好情绪,一起到远方去,城里就留给缅怀的亡者。然后到了第二天再回去。”“第二天是什么时候。”“0点。”他们经过夜却桥,夜却桥下停着颠倒的月亮。这里人常说夜却桥下的月亮要比天上的月亮好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概是颠倒的月亮总归是假的,倒不会让人太过于沉迷。“像在教导你们这的人一样。”景色太美,会让人流连忘返。“那是因为……”温故知的目光沉沉的,是有些东西在里面,不知道是不是和他后面的话有关系,显得秘密,情绪莫辩。“有不好的东西会来。”“仅仅因为景色太美或者太喜欢喝酒?”奉先生挑眉。温故知说不是,也不再继续向奉先生解释什么不好的东西,是为了什么而来,这个话题就这么被抛到脑后,奉先生自己也很快忘了。蜿蜒的长线,千千万万的光聚在一起,绞成一股生生不息的光带,这些光就是人的生命力,不断地外放,以至于夜下山峦也为此不曾歇下,它的脉线起起伏伏,隐隐约约。奉先生闻到火的味道,他觉得应该是,跳动扭曲,随着一个个高高低低的灯笼接近,原来的火光更甚。火中,是祭典的主人公,由年轻的女性担任舞者,跳安息。奉先生认出来舞者是温故知的姐姐温尔新。他以为安息是静谧,有某种为止一震,除了天地外最神秘的气质。但不是,跳安息的舞者是跟随火的变化,骤然拔高像一簇火红的绸带劈开鲜明的形状边角,又骤然落下像粉碎的星子倒在地上,后来猛地窜高的火吐出火星,她利用轻盈地弹跳在半空,又轻轻落下,这时火星子被吞回了火腹中。在最后,她在不断地转,满眼都是红、红,到处都是红,奉先生开始看不到明显的画面,周围的一切都开始虚化,火在凝聚,而光在散,他偏头看的温故知,唯剩下一双眼睛和一张鲜亮的唇。温故知在笑,认真地看着温尔新,他跟奉先生说话的声音也在虚化,奉先生不得不努力聚着心神听他说。——有一位神女,未嫁而亡,她的父母不甘心,就请人给她塑了金身,存香火,谁想久而久之她醒了过来,就成了神女,她的身从此以后没了自由,繁荣昌盛皆系在侍奉她的子民身上,等她的父母死了,她也就更孤单,更没有自由了,你说神女有什么好的?所以在最后,她的子民乞求她的时候,她跳了一支舞,就像今天这样,她的舞劈开了她已经神化的金身,一刀切断了天运因果,她就不再是神了,瞬间化为尘灰散在各处了。温尔新的额鬓涂红,像极了一刀两断的神女,奉先生抿着唇,温故知说从此以后在清明,都要跳安息。安息不是祭典亡魂的,而是像神女一样期望切断某些不能动的规则,奉先生疑惑神女故事的真实性,真的会有神成功地让自己重新归为灵魂,随后消散吗?“您是不是觉得奇怪?既然成了神,又不想做了,这桩买卖说不要就不要了?”温故知半掀着眼,虚化的声音像耳边的风声,“但据说神女是想要和父母团聚,但她的父母早已死去多时,而且又是他们一手促成,神女可以说是破坏了契约,违反了已有的秩序,她的父母怎么不会受到惩罚呢?”温故知轻轻咬字,像是在叹息。奉先生沉默多时,说:“大概是黄粱美梦吧。”“对,黄粱。”奉先生越来越不明白安息舞的意义,不是想不明白,而是在敏锐的直觉和评算完毕的理性意志都阻止了他深究下去的意义,他并不喜欢安息舞。温故知看出奉先生的情绪,说:“我们走吧。带您去别的地方。”他重新提着灯笼,脱离了光带,和奉先生一步一脚地远离火,远离跳动的安息。不远处,传来几声猫叫,划空而来虚幻的声音,温故知说是猫啊。奉先生不确定是不是猫。他们去坐了夜车,先坐到了尽头,跟浅水中央的路灯借了萤火虫的光,奉先生看温故知哄小孩似的让萤火虫们帮忙到自己灯笼里来,抿唇笑了笑。等温故知借到了几只被哄骗不情不愿进来的萤火虫后,奉先生又不在笑了。他们在浅水又等了一会,夜车又回来了,车里只有他们两个,慢慢地开,突然雨雾来临,车就开得更慢了,雨雾散去,车外传来狐狸的歌声,这次狐狸的灯笼很大的一个光团,比原先还要摇摇晃晃地在头顶,温故知说您看,那是我跟它交换的灯笼。温故知依然跟着奉先生,送他一路到家去,门口温故知没看到该挂着的狐狸的灯,他说我的灯呢?奉先生则不想告诉他灯在房间里,未免让温故知更得意了些。不过温故知也不觉得灯是被扔了,“没关系,也许您收起来了。”奉先生面不改色听着温故知自说自话。“我再送您一个灯笼好了。”他将萤火虫的灯笼塞给奉先生。“你家产灯笼的。”奉先生冷冷淡淡的。“我家不是。”温故知歪着头,“我只是送你的时候情谊比较多。”大胆而热烈,奉先生不为所动,像禁欲的和尚,温故知此时仰着头,跟奉先生的眼睛说话,低柔和顺地嘱咐萤火虫明天一定要回家的,早上一定要让它们回去。然后就让灯笼留在您这吧。奉先生没说话,站得笔直的。“有一句话我想跟您说,是萤火虫告诉我的,它们鼓励我的,它们有蛊惑人心的力量,所以我才忍不住,请您原谅我是个年轻人。”说完后温故知垫脚突然离得很近,奉先生以为他要冒失亲上来,如果这样做了,奉先生倒不会去计较这里面谁占了便宜,但会让他永不认同温故知。聪明的温故知没有,他没有亲,而是凉凉的鼻尖或许蹭到了某处浅显的肌肤,以至于像片花瓣,奉先生有些惊愣。温故知这时低头,眼睛也不看了,说:“我有些害羞。”有一瞬,奉先生是相信的,他说:“我原谅你的年轻。”他抬手晃了一下,好像没动,温故知感觉他手指擦过自己的肩,奉先生微微露出疑惑的神情,不经意笑出来:“原来是花啊。”他的手指上真的有一片花。“你回去吧。”奉先生冷下来。谁不会撩拨呢?温尔新第二天就要走了,她好像每年都只偶尔来,像流动的河,到处都有她。临走前她告诉温故知她决心做一件事。温故知也只是问什么事。她却摇头说不能现在说。“你不会要做什么不好的事?”温尔新没有否认,温故知眯起眼,“不好的事不能告诉我,意思是这会让我很不爽是么?”“当然。”温尔新也同意。“你有问过我的意见么?”“你去书铺找你想要的那种东西你也有问过我的意见吗?所以我们扯平了。”温故知耸肩说起码你知道我在找什么。温尔新说你在放屁。她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走,温故知再不情愿也要去送她,温尔新坐的是火车,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她就能离开这。她常常一个人走,甚至没有挥手告别的习惯,总是冷漠地上座后不往站台看一眼。火车桄榔桄榔,催发出一点想回忆的心态,温尔新第一次坐火车,带着温故知,两个人十四岁去找爸爸,他们的包里揣着狐狸纸,猫的编织袋,走了一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