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在梦里,梦到又回到过去的好日子,她身后总有个爱哭又爱告状的小跟班弟弟,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母亲大嗓门在后面追着骂他们,而父亲温和笑着将他们护在身后。只能是在梦中,见到了。“这些,都是你所不知道的。”她说完这些,眼泪已扑簌簌落下了,慌忙用手心擦拭,陈年往事,她从未向人启齿。十三年后再度见他,轻易就说了出来。岳仲桉并没有告诉她,这些他都已经知道了,当年他去找过她,但她一家早已不住在那里了,也从邻居那里得知了一些她家的变故,所以找到了那座山脚下的茅屋,恰好遇上发生泥石流。但他所打听到的,远远不及她亲自说出来的详细,所以他要听她说。“没想到后来你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妈妈还好吗,我至今还记得她做的饭菜,味道很好。”“我妈现在一边干活一边找我弟弟。她很辛苦,做的都是体力活,等我尽快工作稳定下来,我就想让她歇一歇了。我突然想起以前我问我爸,当初是对我妈是哪一点动了心。你猜我爸怎么回答的?”她说起这段话时,眼里泪花闪动着光。他说:“我猜不到。”“因为我妈有劲。是不是很有意思?当年我爸年轻的时候,在山上观察狼群的数量时,不小心跌下了山,崴伤了脚。我妈一口气将我爸背下山,送去医治。之后他们就相爱了。”她想说点不那么沉重的话。“你有很伟大的父母。我想,你父亲一直都在天上看着你,你并不是孤独的。“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有那么几秒钟,他稍用了力,然后再松开。“你现在在哪儿工作?”他想知道,有关她的更多事。“还在找工作。”“是做医生吗,你说过,你想当一名医生的。”那一天的点点滴滴,他悉数记得。“差不多吧,本来是想当医生的,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所以我没法学医救人。但我选择了动物医生这个专业,也就是俗称兽医。不能给人看病,那就给动物看病,也算是继承父亲的遗愿了。”“那也很好。”他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却很快被她脸上的笑容给打消了念头。和他说了好多的话,她感觉心中如释重负。岳仲桉抬起手腕,看看时间,距离发布会开始还有半小时。这时,他手机铃声大作。岳仲桉扫过屏幕,眼神里掠现一丝焦虑。“我还有事,要先走了,再联络。”他和她道别。她目送着他离开,这时,秋昙跑了过来,递给她一件绿色t恤。“好不容易又找到一件,快穿上,那边情况有些复杂,我们赶紧过去!哎对,你刚才在和谁说话啊?”“偶遇个老朋友,话说得多了些,咖啡都冷了,你照片都拍到了吗?”她有些难为情,为什么一见到他,就忘记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了。“这不是来找你吗?久宁粉丝和志愿两拨人好像起了冲突,别事情闹大了可就糟糕!“秋昙抓住相机,随时准备拍下大场面。林嘤其套上绿色t恤,奔向商场,只见人群攒头,接下来,不知是谁在嘶吼一句什么话,场面迅速失控,穿着粉色后援服的久宁粉丝,和穿绿色t恤的动物保护组织志愿者发生了身体冲撞,人流开始疯狂拥挤起来。“你们凭什么推倒我们家久宁的广告牌!”“谁让她去年还公然穿皮草走红毯!”“穿你家皮草了关你屁事!”两群人互相推挤,周围看热闹的人也不嫌事大似的,都往这边凑。秋昙敏捷地寻找最佳取景站位,对这场混乱进行抓拍。原本是要进内场去参加发布会的几家媒体,也闻风而来,做现场直播报道。林嘤其第一反应是,她必须马上找到齐队长,只要齐队长能够让志愿者们冷静下来,如果没有记错,齐队长在四楼。她迅速从侧门挤进商场,只见岳仲桉身姿笔挺,站在rare专柜门口,看似分寸不乱。杵在一旁的员工汇报着:“岳总,今天的发布会只能取消,久宁也不能到场,由保安护送撤离。久宁粉丝和动物保护组织起了冲突,外面保安正在控制,我们已经报警处理了。”“我再三重申,要增加一倍的安保人数,你们做到了吗?”岳仲桉冷言,眼尾余光瞟过方致。方致如临深渊般,垂首不语。林嘤其往电梯跑去,看着电梯的指示灯缓慢下降,她面对着电梯门,听到身后传来稳重节律的步伐声。她低下头,眼光从自己腿侧向后看去,他颀长的腿,黑色西裤,锃亮的皮鞋,一步一步距离他越来越近。好像能感受到他目光如炬盯在自己的背脊上,她心中不安,等电梯门打开,她立刻冲进去,眼睛也不敢看前方,快速按下关门键,四楼,祈祷他不要走进来,不要看到她。然而,电梯门合上后,没有上行,却再度打开了。他仍是双手交叠放在身体前方的姿态,一丝不苟,和她并肩站在一起。她悄悄打量,她的头顶刚到他的肩部位置。她默不吭声,见他没有按楼层键,这意味着,她去几楼,他就去几楼。“我很意外。”他看向她身上的衣服,没想到她竟然也是今天破坏rare发布会的人员之一,他有些震惊,也有些失望。“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你就是岳仲桉。”“现在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他继续问,声音干涩。“我去找齐队长,让他召集志愿者走……”“出了事情就走?你当兽医的业余活动就是做这个?”他表情渐渐凝重。“在你看来,我们是无理取闹?”她十分认真地问。“至少你们很盲目,不计后果。”他看着她,答道。“那恕我直言,你们的品牌理念也有问题,虽然我不懂时尚,但时尚并不代表奢侈以及使用珍稀的动物皮毛,否则,那不是时尚,是杀戮。“她一鼓作气地说。“所以你就来抵制我的品牌?”“不是抵制,我们只是一个正常的宣传野生动物保护的活动,我们的目的是……”没等她说完,他抓过她的手臂,将她翻过身,脸贴着观光电梯的玻璃,随着电梯的上升,几乎可以看清整个商场一楼的局面。人群在不停推撞对方,有人倒下,有人被踩到,一时间哭声,惨叫声,哄闹声四起。“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目的吗?”岳仲桉脸上有愤怒,有心痛,也有无法遏制的激动。“我以为你明白……”他渐渐松开手。这是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面有怒色,看来他是很生气了。她让他失望。林嘤其瞪大眼睛,透过玻璃,眼睁睁看着受伤事件发生。那一刻,她才清醒,事态已经严重到无法控制了。电梯门打开,齐队长见如惊弓之鸟的林嘤其,情急喊道:“小林,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事情,不是让你们发发宣传册就好了,怎么打起来了嘛,出了事你们担得起吗!”岳仲桉迈出一步,站在林嘤其的面前,挡住齐队长的斥责。“齐队长,你是这次志愿者活动的组织人,就算有责任,也应该由你承担,而不是推到一个头脑迟钝盲目跟风的志愿者身上。”他言语间,虽然听似在嘲讽她,却明明体现出来的是袒护。头脑迟钝,盲目跟风?这就是他对她的评价……“岳总……我们志愿者可不是针对你们,我们各做各的活动,互不干扰,你你们那个代言人的粉丝太疯狂。”“这话你留着和警方解释。”岳仲桉抬手做打住的手势,冷声说。恰在此时,一众警察迅速赶来,局面终于稳定,各人都冷静下来,只剩下坐在地上的伤者呻吟着,直到120救护人员处理。岳仲桉作为这场发布会的品牌负责人,被带到了警局接受调查,而林嘤其是动物保护组织的一员,参与了这场抵制活动,也一同进了警局。经过调查,是因为久宁粉丝不满动物保护组织的宣传行为,先挑起的事端。造成几名动物保护组织志愿者的轻度受伤。但比较严重的是,一名商场顾客,而且是孕妇,在这种踩踏事件中,导致了胎儿没保住。得知这消息,作为发布会举办方,岳仲桉承诺自己将对此次踩踏事件造成的一切损失负责。尽管岳仲桉之前说要齐队长和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承担责任,但似乎最终他并没有追究。林嘤其有些不懂,因为如果岳仲桉咬定责任划分,那么警方一定会公平认定。就事实来看,rare的员工没有直接参与这次冲突。他原本可以推卸责任,可他没有。直到下午,她才走出警局。当她回头望去,岳仲桉刚走出来就被记者包围住了。rare新品发布会,因为她参与的这场活动引发闹剧,就这么出师未捷,她为他担忧,生怕他误解。不久前的几小时,他还在咖啡馆静静聆听她的心事。仅仅几小时之后,他将她抵在电梯上,痛心地质问她。林嘤其对此心怀愧疚,本想向他解释清楚,恰在这时,手机忽然响起,是周良池打来的。她一味地望着他,隔着不停遮挡住视线的人群,她看到那张依旧处事不惊的脸庞,正目视前方,言简意赅地表态。“来我医院急诊室一趟,阿姨受伤了,不过别担心,受伤部位问题不大,只是另外有件事要和你说。”电话那头是周良池沉着冷静的声音。她匆匆赶到医院,担心受怕的。母亲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经不起有任何不好的事。岳仲桉看着她的背影在飞快跑开,心沉了一下,她难道没有想要说的话吗,或者解释几句,她没有,她并不在乎他。在急诊室,林嘤其见母亲穿的那件熟悉的格子衬衣,瘦弱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母亲的头部用纱布包裹着,她赶忙问母亲怎么受伤的,严不严重。“真没多大事,你别急了,本来脑子就不好使,一急又怕急出什么毛病。我就是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从楼梯上滚下来,受了点皮外伤,我觉得包扎一下就好了,周良池大惊小怪地坚持要我缝针,天底下也就他最关心我们母女。”母亲嘴上抱怨,脸上难掩对周良池的赞许。“阿姨,以后可不能再这样拼了,万一摔伤了大脑,那就不是缝几针这么简单。年纪也大了,该少做点体力活了。“周良池的声音,林嘤其一听就能辨认出来。她虽然记不得周良池的脸,但他和纪幻幻一样,为了方便她辨认,上班穿白大褂时,里面会系着的是同一款蓝色印花领带,他从来都不换别款领带。“我知道了,听你的,遵医嘱。”脾气向来蛮硬的母亲,笑着答应。周良池不厌其烦地提醒:“一定要多休息,按时用药,千万不能再做重体力的活。”“好了,我都说了听你的,我还有点活,你们俩慢慢聊。”母亲拿起包,想脱身走,给女儿和周良池制造单独谈话的时间。“妈,我们陪你一起走。”她忙想紧跟着母亲走。“嘤其,正好你等下,来我办公室,我有话要对你说。”周良池说着,转身往电梯口走。母亲朝着周良池的方向对林嘤其戳戳手,暗示着。她怎会不明白母亲在想什么,在她眼里,周良池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人,更视如兄长,挚友。自从她患上脸盲症之后,她便将对他所有的暗恋,都放下了。明知是不可能的了。她连他的脸都看不清,试问,谁能接受自己的另一半连自己脸都不认识。也曾想过,如果没有那些变故,也许她现在也是一名医生了,和他并肩,成为同事,共同救治病人,对抗病魔,她会离他很近了。然而,事实上他离她已经很遥远了。十三年之前,她也是这样跟在他身后,望其项背。他比她年长几岁,她仰慕他,他们曾经有过共同的理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他身上的白色大褂,是她幻想过的。“阿姨最近在做什么工作?”“她和我说的是在做家政,住在雇主家中,周末回来,只是做些家务,烧饭做菜打扫卫生,并没有重体力工作。”这段时间,她正忙找工作,加上时而还要根据线索去外地寻找弟弟的下落,已经好久没有注意母亲的身体了。她跟在周良池身后走进办公室。她坐在他面前,回忆着,确实觉得母亲有些不对劲,神神秘秘的,每次提出去看望母亲,都被拒绝。“阿姨的工作应该没有自己说的那么轻松。以我的推测,她极可能是在做另一种工作,你抽时间多关心下。有件事,我必须和你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周良池讲话的语气变得压抑低沉。“怎么了,你一这样说话,我就害怕,真的。”林嘤其隐约察觉到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你还记得十五年前你妈妈腰部的主动脉瘤手术吗?当时采取的治疗方案是人工血管置换术。”周良池提醒着说。“我是记得我妈动过手术,但那时我也就十二岁,没什么医学常识,只知道手术很凶险,但也很成功。后来出院后,她也一直相安无事,我们都没再把这件事放心上。难道……现在有什么问题吗?“她十指绞在一起,忐忑不安。“其实,医生应该把出院后的结果只告诉了你父亲,所以你们都不知道,连阿姨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所以也就自然忽略了。加上阿姨这些年操劳过度,对身体已经是一种透支了,当年的人工血管,是有使用寿命的……”周良池说着,停顿了下来,想着如何组织语言,才能不至于让她太受刺激。“使用寿命……什么意思?”“人工血管是一次性的,使用寿命到期后,意味着……”“使用寿命是多少年?”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手紧紧攥着,生痛生痛。“十二到十五年。”“也就是,我妈妈的那根血管,已经快到最后期限了……”“应该不会超过半年。”她说不出话来了,睁大的眼睛,缓缓两行泪滑落下来。上天再一次将她推进了深渊,再一次面临最害怕面临的事情。“你也别太绝望了,毕竟还有半年时间,我这边会争取出一个应对方案。而且,你也要这样想,既然注定只有十二到十五年,阿姨已经安稳渡过了十五年,已经是非常宝贵了。也别表现出来哀伤,只是你要注意,该让阿姨停止做事了,还有,你弟弟的事,也是她的心结,能够放下的,都要放下了,珍惜眼前。”她点点头,强忍着心中的痛楚,努力让自己情绪平息。再难过都无法解决问题,无论如何,在这生命倒计时般的半年里,她要照顾好母亲,要让母亲尽量快乐点儿,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弟弟。周良池不忍心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打开电脑,查看林嘤其的上一次脑部ct片子。“最近头还痛吗,除了脸盲,还有没有别的症状?”周良池像问病人一样询问她。她说:“又把我当病人了,你别担心,我一切都好。头不痛眼不花,还是老样子,除了看不清人脸,和正常人一样。”“那你也要注意,别太焦虑了,你的脑子是受过重创的,要爱惜。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都是开机的,不舒服要立即告诉我。还有,尽量少和秋昙参加志愿者活动,你的身体不比她。”周良池叮咛着。“知道了,周医生。”她看着那条领带,那是他给她的印记,就像纪幻幻发间系着的红丝带蝴蝶结,提醒着她,她的世界,并不是模糊不清的,她不是一个人。“你好我就安心。”周良池送她走,深呼吸,说。她回身,将他口袋上别着的笔,扶正,心事重重地说:“你也要好好的。”“你的嘴唇怎么回事?”他透过口罩露出的部分,看出了她肿起的嘴唇。她连忙捂住嘴,说:“没事,不小心摔的。”“让我看看,我是医生。”他说。“不能看。”“你的狼狈我看得还少吗,我不稀罕。”她是个很自卑的人,总想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想把所有的难堪都隐藏起来,只呈现出最好的一面,可偏偏她总是出丑。周良池之于她,是这十三年以来,最温暖的陪伴,无关爱情,无关心动,他在她心里,是没有性别的。但少女时期的她,喜欢过他,也是真的。放下也是真的。因为清醒地明白,不可得。她心里牵挂着母亲的身体,躲过周良池的检查,她去了母亲常说的那个小区。她等了会儿,只见母亲在接通一个电话后,朝马路对面跑去。她跟随在后,直到走进另一个旧式小区。起初她以为是母亲悄悄接了钟点工的私活,在挣外快,正想离开的时候,听到一个人在对母亲说:“请把这些家具搬到六楼去,要小心点,别碰掉了油漆。”“放心好了,我是专业的搬运工,我知道怎么避开死角。”母亲的话,重重敲击在林嘤其的耳边。“你一个女人能背得动吗?我看你头上还缠着纱布,我可事先说明,你要是体力不支摔伤了,我不负责的。”“看你这话说的,我有劲,以前我丈夫在世的时候,我力气比他还大好几倍。”母亲还是那么爱吹牛。她的眼睛湿润了。她靠在一辆车后面,只见母亲用一根绳子将沉重的洗衣机绑住,再弯下身子背上洗衣机,一步一步艰难缓慢地朝楼梯里走去。她走到那堆家具旁,看到母亲随手放在家具上的一个小本子,翻开看。上面写着母亲每天接活的地点,要搬的物件,价格。“6月1日,某某小区,五楼,1冰箱,1沙发,1餐桌,共三百元。6月4日,某某小区,六楼,30包水泥……”她合上本子,轻轻放置原位,蹲在烈日之下,眼泪往不断下落。想到母亲额上的伤口,一定是做搬运工时摔下楼梯的,此刻,她却连上去帮助母亲的勇气都没有。她知道母亲一生刚烈,自尊心极强,不愿在任何人面前示弱,母亲隐瞒着她,便是不想让她看到。对于母亲善意的谎言,她心疼不忍,当她欲走上楼想要拉回母亲,最终又退回来,她听到母亲下楼的脚步声,她捂着脸跑离了小区。直到跑到很远,才哭了出来。其实母亲的心里一直都很想弟弟,怕她伤心所以总是尽量不表现出来。只有找到弟弟,才能让母亲的心安定。要是当年她没有把他一个人放在那个屋子里,弟弟就根本不会失散。是她让母亲承受这么多年的失子之痛。她想起负责弟弟失踪案件的梁警官说过,现在公安系统有个人脸识别的刑侦技术,只要有接近本人的肖像画,就可以利用人脸识别系统来寻人。她嘴里念着:“画像,画像……”她想起她在岳仲桉的资料介绍里,看到的那四个字介绍:记忆大师。如果岳仲桉真的过目不忘,那么他一定还记得十三年前弟弟的长相。对于一个连弟弟一张照片都没有的她而言,哪怕是一张十三年前的肖像画,也很重要。她决定去找岳仲桉一次,请求他帮她画一幅弟弟的肖像画。哪怕已经深深得罪他了,可还是要厚起脸皮去找他。他会答应吗?第三章 世人多重金,我独重你你紧张迟钝的模样就很美,但相比这份美,我更爱你那颗干净透明的赤子之心,所以我正在大步直面走向你的路上。她看向桌上的那张名片。目光汇聚在黑色楷体的名字:岳仲桉。“路灯一直都存在,你要你想见,就存在。”她脑中回想起他不久前说过的话,按下他的号码。“所以你来抵制的我品牌?”又想起他冷声质问的神情。可她必须求他。母亲的病情如同进入倒计时,她不要坐以待毙地悲伤,要尽快找弟弟,妈妈等不了了。她清楚自己作为一个脸盲症,想要寻人,寻找没有照片,甚至连样貌都记不得也看不清的弟弟,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脸盲症寻人,像不像个笑话,命运真会捉弄人。说难听点,哪怕年幼的弟弟现在站在她面前,她都辨认不出来,更何况是过去了十三年,当年淘气调皮的小男孩,现在已是十八岁的少年。她想,自己毕生的最大使命,就是寻找弟弟。即使母亲将来不在了,她也还是会找下去,直到她这一生结束的那天,永不止息。而岳仲桉,被外界传为国际公认的记忆大师。意味着十三年前的点点滴滴画面,都一帧帧刻画在他的记忆里。所以他才能在飞机上轻易凭借着回忆里的臭鼬气息都能寻找到她。如果他愿意帮助她寻找弟弟林友声,那么希望就大多了。当年,他还教她弟弟玩乐高,还是最后一个接触到弟弟,救出弟弟的人,他对林友声的记忆片段一定不少。她踟蹰着,索性闭上眼睛,按下了拨号键。“嘟……嘟……”的接线声传来,她紧张地握住电话,脑子里想着怎样开口,她应该先向他道歉,或者他会劈头盖脸将她痛斥一顿。结果,电话被快速挂断了。她心凉地想,他大概是再也不想听见她的声音,见到她这个人了。她打开电脑,搜索相关的肖像复原信息,但大多都和罪案有关,用于刑侦。当她发现,岳仲桉的微信号关联的是手机号,她想着,不能电话里说,能不能加他的微信试试,她小心地发出添加好友的请求。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在她快根本对联系上他不抱希望的时候,手机响起。她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他的名字。“喂,岳……总。”她吞吞吐吐喊出一个礼貌的称呼,如履薄冰的。“你好林小姐。我是岳先生助理,岳先生正在开会,稍晚会议结束,我会汇报他您来过电话。”对方是发音标准如主持人的女声,十分客气,如沐春风。“那麻烦您了。”她有些意外。“林小姐不用客气。岳总吩咐过,重要的来电,备注名后都会有星标,您是五颗星呢,我当然不能怠慢。”五颗星?她有点好奇上限是几颗。看不出来正经老派的他,还会做出这样的备注。或许他还没给她降级。在等待他电话的过程中,十分煎熬,她担心自己表述不好,用笔在纸上认真地写下要和他说的内容,非常书面化。大致如下:岳先生,对不起,向你道歉。原本只是一次正常宣扬保护动物理念的活动,没想到会造成肢体冲突事件,而牵累你的公司承担这负面结果。我并不知这家公司是你所创的品牌,但不管怎么说,听起来都像借口,本是想等当面和你解释的,临时又有急事,没有能现场当面向你致歉。我会想办法去挽回你公司的形象,弥补我造成的后果,前提是在客观公正的原则下。然后,还有一件事有求于你。我想麻烦你给我弟弟画一张画像,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了,拜托了。”她是这样写的。手边还有在北京时他给她买的药膏,涂嘴唇消肿散瘀的,药效倒挺好,涂上去清清凉凉的,也消肿不少了,可以不戴口罩出门。她拿着药膏,想到是他买的,像做梦一般。又抹了遍药膏,抹得厚厚的。她对着镜子也是白搭,反正都看不清嘴唇,涂得嘴四周都是药。直到黄昏,他的电话才打了进来。她正丧气地坐在逼仄的阳台上,修改简历,新增一项在奶牛场工作的履历,仔仔细细看完之后,再一家家公司投递出去。动物医学这个专业,就业方向一般都是宠物医院或者大型养殖场这类。脸盲是她每次被开除的唯一原因。“在忙什么?”他问道,声音听起来很近,还很疲惫。他的提问,打乱了她在纸上原本写下的内容。“在投简历找工作。”她如实回复,似乎能想象到他那张阴郁着的脸庞。“林战士还需要找工作?我建议你,去玩具店买把儿童水枪,站在rare专柜门口,向顾客宣扬你的动物保护理念,如有不遵,就用你手中的水枪,把对方的衣服嗞湿,这份工作,是我专门为你量身定制的。”她再蠢也听出他的言外讽刺之意。讽刺她所作的动物保护之事,不仅幼稚,而且低级,就像小孩子玩游戏,扛着一把水枪虚张声势。他说她是“林战士”。对哦,他还说她迟钝盲目。翻脸无情的男人,果然不能触犯到他的利益,会公报私仇。现在这副面目,和在北京来救她的那个“路灯”差之千里。当然,在他看来,义愤填膺出现在志愿者当中的她也一改楚楚可怜的印象。“没看出来,岳总口才了得,既能柔情款款,也能刻薄巧舌。”她回敬他,话脱口而出之后,又后悔了,有求于他的是她啊。“巧舌,这个得吻过才知道吧?”他重复这一词,迷惑地反问。“你……”她被他气得在内心跺脚。“找我何事?”他语气转变,冷静地问。话锋从调侃戏谑转变成一本正经,他还真是收放自如,也将她的思绪拉回正题,不过也不想再开口向他道歉了。“看过你的媒体采访介绍,你是记忆大师?”“那种为了塑造人物光环而制造的标签光环,你也信?”从他的回应,似乎否认了这点。“可是你确实记得我们以前回忆的细节?”“嗯,有点儿后悔记得了。”“你还记得我弟弟的长相吗?”“你是说你弟弟林友声?”“是的。”“你的用意是?”“为什么这么问?”她不解。“你的用意决定了我的答案。”“我需要一张弟弟的肖像复原画像,凭借这个,去找他。而你知道,当年泥石流,所有的照片都没有了,而你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我想恳求你帮我画一幅弟弟的肖像画。可以吗?”“这属于刑侦技术,你应该向警方求助,建议你拨打110。”“可你是见过我弟弟的人,你亲眼见过,又有记忆,我只能麻烦你。”“也许在以前,我可以尝试一下。但由于你和你的同伴们玩水枪,造成的负面事件,让我整个公司现在处于危机状态,我还有一堆的事要去处理。所以爱莫能助,或者你等我有空再说。”他嘴硬心软,脑子里都在转动要如何从百忙之中抽时间把画画好。“……路灯还在吗?”她嘟囔问。“你走在另一条道路上,路灯在,也照不亮你了。”他说完,借口说有事要忙,挂了电话。他的拒绝,就像是她在黑暗中看到一扇渐渐打开的门,门缝里照射出光芒,她欣喜走上去,却被冷冷地关在门外。她明白,即便是念在旧时友情,他也没义务为她提供什么帮助。何况她和志愿者们捅出这么大娄子,他还能回她电话,没有追究她过错,已算宽容。她继续投简历,却心不在焉的。难道就这么放弃了吗?放弃岳仲桉所能提供的线索,就等于掐灭了寻找弟弟的一份希望。别说低声下气求岳仲桉了,就算是被他再讽刺一顿,她也承受。他说得很清楚,这次负面事件给他的品牌造成极大影响,他和她不是在一条道路上的人。意思是我们三观理念截然不同,无法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