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视着母亲的那一双手,粗糙布满老茧。自从父亲过世后,母亲再也没有抹过护手霜了。她看不清母亲的面目,但从母亲的手,她能想象母亲饱经沧桑的脸。那双手,让她眼里涌起泪,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沉默更激怒了母亲。“你身上臭烘烘的,是不是又背着我在和那些野牲畜打交道!你爸是怎么死的,你全忘了吗?你到底跑去了哪里!”母亲两行泪水滑落,怒声里夹着悲戚的质问,伸手拉开林嘤其的口罩,却看到她肿起的嘴唇,惊问:“你嘴怎么伤成这样?”“不小心摔的,不要紧。妈,你还记得吗,我爸在世时,最想去看的,是天国之渡。我答应过他,等我长大了,要存钱带他去看一看,这次,我替他看到了。虽然爸已经离开我们十三年了,可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他。我怎会忘了他,怎会忘了要找弟弟……”她朝母亲伸出手,掌心里握着一个泛黄的布兜。那个小布兜,是父亲生前衣服上的肩垫,是父亲的“肩膀”,是她的依托。她带在身边去看天国之渡,就好像带着父亲。母亲颤抖着手,拿起小布兜,将脸贴靠在上面,许久许久,才悲痛地哭出声来,喃喃地喊“贡之……”贡之是父亲的名字,好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她走上前,轻轻地拥住母亲。“是我让你受委屈了,是啊,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弟弟就由我来找,等我不在人世了,你只要记得你还有个弟弟就好。”母亲擦拭干眼泪,说完这番话就起身回了房间。林嘤其跟在母亲身后,她倚靠门旁,看着母亲的后背,说:“妈,找到弟弟,一家团聚,这也是爸爸的心愿,他不在了,他想我们好好地在一起。”母亲顿了顿,点头,弯身在枕头里面找出一叠钱。从林嘤其记事起,母亲放钱的位置就没变过,那时父亲看到镇上有贩卖野生动物的,便买下来去放生,他悄悄从枕头里拿钱。就算母亲知道后大发雷霆,却从不会改变藏钱的位置。那时她不懂事,还总取笑母亲笨,哪有被贼惦记上了还不挪窝的。长大后才恍悟,母亲是故意让父亲能找到钱的。她知道母亲在她面前,宁愿发火都不会哭,怕女儿心里难受,可是啊,人要忍住悲伤会比忍住愤怒辛苦很多。别人的女儿还能够看到父母的喜怒哀乐,分享和安抚情绪,而她都做不到。“身上没钱了吧,找工作也需要花钱,这些钱先拿着,等你以后发工资了再还我,不许不要!这几天不能吃辣的,尽量在家吃,等我收工就给你做清淡的。” 母亲将皱巴巴的钱一把塞进她手里。她只好握着,心头沉甸甸的。“妈,你一直顾虑我。以后,你想弟弟了,就和我说说话,别堵在心里。”“我知道你背着我在找弟弟,还被骗了许多钱,怪我自私,我也不想连累你受苦,嘤儿啊,你该开心工作,开心谈恋爱,结婚生子,过你的人生,而不是活在痛苦寻找弟弟的命运里……”“妈,你怎么能狠心让我过我自己的人生呢?我的人生就是你和弟弟啊!”她几乎是哽咽着嘶喊。“妈,我看你这么痛苦,我宁愿当年,失踪的是我,陪在你身边的是弟弟,这样你也不必这么难过……哪怕我死了,只要弟弟活在你身边也好……”“傻孩子……你和弟弟都是我的命,少了哪一个,我都是这样活不了,活不下去了……”母亲眼泪直往下掉,干瘦的手颤抖着。她一边给母亲擦眼泪一边安慰。“妈你不要哭……有我在……妈你不要哭……”眼泪越擦越多,她擦着擦着自己也掉眼泪。“我已经很久没哭过了……不是不哭……是哭不出来了,眼泪流干了……“母亲喃喃道,掀开被子,无声地卧在床上,好像被抽空最后的一丝气力。。给母亲关上灯,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再度失眠。窗外没有星星和月亮。只有无尽的长夜。缓步走向你的,可能你没看到,他已经遥遥奔跑很久,最后那程用尽气力冲刺。却在恰到你眼前时,放下速度,平静得如同他只是清晨走出门,刚拐了个弯。岳仲桉走向她,便是如此。那晚她做着恶梦,梦见自己怎么也跑不出那栋阴暗的房子,直到他的出现了。他站在光亮处,出口就在他身后,他急切地向她跑来,每前迈一步,她头顶的阴暗就消散些。他的手掌触碰到她的肩,她的世界灯火通明。梦里她看向他的脸,想把这张脸永远刻在自己记忆里。以供往后害怕时,孤独时,甚至是惊魂未定时,只要想到他的脸,就能安心。清晨,母亲敲门声将她从梦里唤醒。“嘤儿,秋昙来找你了。”秋昙推门而入,肩上背着相机。在林嘤其印象里,不论秋昙走到哪儿,都是相机不离人。“我的天,这房间什么味,你不会是被人泼氨水了吧,这味也太令人作……呕……”最后那个呕字,秋昙真的呕出声来。“我可能是臭鼬的克星。”林嘤其无奈道。“又被臭鼬给欺负了?我听阿姨说你嘴唇也受伤了,让我瞧瞧?“秋昙侧着脸,眼神想要搜索到她的嘴。“那你先保证,你看到了不许笑。”她捂住嘴对秋昙说。“好!我保证。”她拿开手,露出厚厚高肿的嘴唇。“哈哈哈……”秋昙笑得前仰后合,已经伏倒在床上。“你这嘴怕是被马蜂蛰过吧?”“好,你敢笑话我,我现在就要用我厚厚的嘴唇,夹带着臭鼬的味道,亲你的脸。”她作势要抱住秋昙。秋昙立刻止住笑容,只是眼睛不敢看林嘤其的嘴,憋着笑说:“看你的嘴唇我想到之前我做过的一期杂志栏目,叫走进摩尔西族。摩尔西族是一个非洲的原始部落,正好你刚从非洲回来。”“我知道摩尔西族的部落文化,这个部落的少女用圆盘作为配饰戴在下唇上,吸引男子,谁戴的圆盘大,谁就是最美。”“对,所以你是今日最美的唇盘少女。”秋昙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丈量比划着圆盘的尺寸。“哼,友尽。”她别过头,故作生气的模样,使肿起的嘴唇撅得更高。随着咔嚓声,这一画面就被秋昙留念到相机里。“我要把这张相片发给你喜欢的男人。”“不准发给周良池!”“你喜欢他?”“才不是。”“那我把照片发给你,你存着,也算是特别的你,很久以后再回想,说不定还能会心一笑。”秋昙传好照片。“嗯,等哪天,我的脸盲症能治好了,我一定要看看这张照片,到底有多招笑。“她眯着弯弯的眼睛说,却想到那个”路灯“般的他,给她嘴唇上药的情景。初次和他见面,她就出尽了人生最大的洋相,这注定是给他留下极臭极丑的印象。“瞅你这样,那等会儿的动物保护志愿者的宣传活动,就别参加了,好好在家休息。”“没事,我可以参加,没有问题,戴口罩就好了。”林嘤其摸起床边的一个口罩,戴在脸上,冲秋昙晃晃头。口罩是“路灯”他买的,有点儿莫名的暖意。不知他的名字,她就用“路灯”来暗指。“你刚回来还不太了解情况,我跟你简单说下。今天是rare品牌新款包首发,要在商场举行发布会,这款包的材质用的是鸵鸟皮。所以动物保护志愿者们想借这次发布会的机会,在商场里同步进行宣传野生动物保护的活动,算是旁敲侧击,抵制皮草。”“可他们使用的是人工饲养的鸵鸟皮,不是野生动物。”林嘤其皱起眉,看着搜索到的rare品牌相关介绍。她瞟见一条新闻稿,将rare的创立人岳仲桉描述为时尚男魔头,他曾经是法国某著名时尚品牌的中国区经理人,后辞去职位,回国接手一家面临转型的皮草集团,创立品牌rare。“对,我保持中立态度。我们杂志,下期栏目做的是动物保护主题,所以我去找找素材,其他都是你们动物保护志愿者的事。“秋昙快速说着,作为一家旅游杂志的记者,专业性毋庸置疑。林嘤其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换衣服,擦完嘴上的药,对秋昙说:“我们走吧,去远观远观这个rare公司的时尚男魔头。”“我听说做时尚杂志的记者说,采访完他,发现自己紧张得背上都汗湿了。岳仲桉这个人记忆力超群,国际公认的记忆大师,过目不忘,行事无懈可击,不管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要求苛刻完美,在他手底下人做事都战战兢兢的。”“我不信他自己就从不出错,做人还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才能走的长久。”她那时哪里会知道,这个被她断定为走不长久的时尚男魔头岳仲桉,竟然就是她心中的那盏“路灯”。恰好上班高峰期,车子堵在路上。等红灯时,坐在副驾驶的她不经意间看向窗外,一旁并排的白色车子,驾驶位上坐着的男人,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撑着额头。红灯跳过,在她将要转过脸时,男人撑住额头的手,落回方向盘上。她看见了他,确定是他。哪怕隔着两道车窗玻璃,但她知道是他,那张她唯一能看清的脸庞。她伸手拍车窗,回头朝秋昙喊:“快开车窗!”车窗缓缓落下。仅仅三秒的时间,白色车子早已遥遥领先驶远。“人家那高级轿车的排量,一脚油门下去就够甩我多远。你认识人家吗?”秋昙好奇问。“不……认识。”她失落下来,眼神暗淡,充满疑惑:“秋昙,你见多识广。我只能跟你说,这次在北京,我遇到了危险,最紧要的关头,出现一个人,他救了我,很奇怪我竟然一直能看清他的脸。”“世上竟然还有你能看清的脸?那真是医学都无法解释,也许是因为你们前世有缘呢。”秋昙笑言。前世有缘?“莫非就是刚才开白色车子的男人?”“有点像他。”“林嘤其,我开始怀疑你的脸盲症是看人的身价来取决的。”“比尔盖茨的脸我也看不清。”她无奈地笑。“或许你见本人就能看清了。”她不再接话,陷入思索。解释不清的背后,到底有没有因果关系……她想不明白。她不知他的姓名,电话,只记得他的那张脸庞。除非他主动联系她,可他有她的手机号码吗?她手中攥紧着手机,在等待着什么。秋昙见她思绪不知飘向何处,伸手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递给她。她翻看着相册,一张张生动的照片,每一张背后都有个故事,画面令她向往。其中有张拍的是只青蛙趴在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间,那只青蛙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似乎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它最后穿越车流,平安抵达对面了吗?”她问。“嗯,穿过了,那一刻,我没有拍照。我放下相机,为它鼓掌。”秋昙说当时内心被震撼到了,我们人类在命运的面前,有时何尝不像这只青蛙。我们别无选择,尽管明知前方有险,却不得不跳。只是为了活下来。林嘤其想起天国之渡,那些前仆后继的角马。然而,仍有许多伤害野生动物的事件在发生,对于它们而言,生存是唯一的梦想。她想起为野生动物保护奔走相告,拿身家性命与盗猎者相抗却背负着冤屈离世的父亲。她翻看着rare新款包的海报画册,一个个奢华昂贵的包背后,是一只只鸵鸟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些鸵鸟,从还是一枚鸵鸟蛋时,就会贴上了品牌的标签,它们的一生都无法遵从它们野性地活着,而是被圈养起来。它们不能奔跑,不能打架,因为皮质损伤上,制成包就会有瑕疵。它们生来就是为了变成一只只包。值得欣慰的是,在任何国度,都有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着坚定的信念,为动物保护而无偿付出。林嘤其除了是一名兽医,还是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能做的很有限,最主要是宣传保护野生动物的理念,因为很多人其实还没有这种意识,总觉得离自己的生活很遥远。当她走向商场,映入眼帘的巨幅海报,宣传着rare的新款包包,不远处的rare专柜,在一楼所有的品牌中,装修得最独特一新。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们统一绿色t恤着装,背后写着八个字:没有买卖,没有杀害。他们站在商场入口,正派发着粉色气球,气球上映着可爱的小鸵鸟。她拿过一堆气球握在手里,开始发放。秋昙打开相机包,准备拍摄照片。她看见几米之外,rare的新品发布会在置景,围观的商场顾客越来越多,她听到他们在议论,今天发布会现场久宁会来。虽然看不清久宁的脸,但用秋昙的原话来评价,久宁那副身材骨相,是老天爷赏饭吃,天生要当明星的。渐渐地,她身边不断涌出举着手幅的久宁粉丝,聚集商场门外,已经在迫切等待了。正午的强烈太阳光线照射,令她眼睛有些虚幻,本身就看清不人脸,此时更是看人脸一片模糊。她是盲人世界里能够见到光明的人,却是光明世界里的盲人。一个妈妈牵着小男孩,向林嘤其走来。“妈妈,我要这个气球,你看上面还有小鸵鸟呢。”小男孩天真无邪的声音。她将气球递给小男孩,弯下身,问他:“小鸵鸟可爱吗?”“好可爱。”男孩妈妈翻看着手册,目光停留在关于皮草来源的介绍上。“太残忍了,有些动物都是被活活剥皮的啊。”“是的,所以很多人在看了我们的宣传册之后才知道皮草背后的故事,也会不再购买皮草。”“妈妈,小鸵鸟这么可爱,我们要保护它们。”小男孩仰起头,对妈妈说。“本来我今天特意来看他家的新款鸵鸟皮包包的。”小男孩妈妈指向rare的巨幅海报,说:“看到你们的宣传册,我决定不去了。”“谢谢你。不过我们不针对任何品牌。”她看着志愿者正踊跃地分发宣传册和气球,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安。岳仲桉端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握着那张林嘤其的拍立得相片,看着相片里她的笑,他不自觉地也露出笑意。身旁一束新鲜的尤加利叶,整个办公室里都是尤加利的气息。他翻出她的手机号码,大拇指停留在绿色拨通键的上方,紧蹙着眉,犹豫着要不要拨打,拨通后又该说什么,总不能真得向她讨要医药费吧。不知为什么,此时临近发布会的紧要关头,却很想和她说句话。“在想那个臭鼬味的女人?”向笃走过来,放下一叠设计画稿。岳仲桉翻手将相片正面覆在桌子上,站起身,手指拂平衬衫袖口的细微褶纹,一本正经地问:“发布会现场那边情况如何?”“有条不紊,我让方致在那边守着。”向笃看眼手表时间,说:“我们两小时后准时到场就行。”“方致汇报说有动保团体在现场做活动?”他问。“是的,不过我们不做理会就行。”向笃并不当回事。岳仲桉警惕道:“增加安保人数。”说完,他不经意地将相片放进钱包里。“你不觉得臭鼬味挺好闻的吗?”他径直往办公室外走,忽然就冒出这样一句话。“有点重口味,奇怪,你不是最怕臭的吗,好像听你说是有少年时期被臭鼬攻击的阴影?“向笃跟在身后,捉摸不透他的心思。经过办公区,助理路蜓正低着头,浓烈的臭豆腐味道散出来。“路蜓,上班时间,你在干什么?”向笃语气略重。“我早上没来得及吃东西,所以……”路蜓慌忙站起来,抬头见岳仲桉也在,吓得脸色灰白。岳仲桉眼神扫向桌子上,那是盒刚打开还未开动的臭豆腐外卖。他一副严厉的架势,端起臭豆腐,凑近闻了闻。接着,他做出令向笃和路蜓都大惊失色的举动,他夹起一块臭豆腐,旁若无人地吃下去,再放回路蜓桌上。“味道还可以。”他点点头,走到公司茶水区,用漱口水漱口,倒一杯白开水喝。向笃低声对路蜓说:“岳总现在性情大变,对臭的东西感兴趣,臭豆腐这个事,下不为例。”路蜓耸耸肩,弄不清状况,只顾庆幸自己免遭处罚。公司上下人皆知岳仲桉对气味敏感,平时是禁止在公司内吃榴莲臭豆腐炸鸡排等味道重的食物。“莫非是今天新品发布,岳总心情比较愉悦?”路蜓小心翼翼说。“唉……我们岳总,他心里正开盛出一朵臭味的花。”向笃意味深长地叹息道。“莫非是大王花?”路蜓说完,缩缩头,赶紧把嘴闭上。岳仲桉抿一口白开水,站在落地窗旁,望向对面的商场,视线恰好对着rare的专柜橱窗。他朝向笃招手,示意其过来。“给方致打电话,增加一倍安保人员,维持好现场秩序,久宁得从安全通道进,不能走正门。”他胜券在握,不容出差错。远远的,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拐进了商场的咖啡馆。林嘤其站在前台等待打包的咖啡,她是来给志愿者买咖啡,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路灯”。起初是她听到有人在喊岳总,便回头望去,只见他坐在那里,头顶上照射进来的光线洒落了他一身,他正严肃地在和身旁的人低声说话,连余光都没有瞟到她。他穿着白色衬衫,灰色领带,中规中矩的样子,尽管他身边的男人搭配得更夺目出风头,可他稳坐的气场,远远压过对方。她一直定睛望着他的脸,说话的神态,恨不得要把他五官的每个细节都刻在心中,他额前的发丝,眉梢,眼眸,高直挺拔的鼻子,上嘴唇微薄,弧度好看的下巴。他姓岳?她难免生疑,那天她包里名片上的那个人,也姓岳,难道他就是……?直到服务员提醒她咖啡已经打包好了,她才回过神,拎着两大袋咖啡,她朝他走去。他知道她向他走来了,不管心里有何动容,表面上一副毫不知情认真谈工作的样子。“真的好巧,你也在这里。那今天你总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你要是不说,我就问他。”她转而看向向笃。向笃别过头,装作有种自己老板在外面哄了小姑娘的感情不承认的羞耻感,忍不住又想笑。“臭鼬味还没散啊,是你喜欢的味道。”向笃低声说,作势深呼吸,食指在鼻子旁煽了煽。“向总监,你先去会场那边安排一下,今天以你发言为主。”他对向笃说毕,再看向她,一字一字地介绍自己。“岳仲桉。山岳的岳,仲夏的仲,桉树的桉。”他递上名片。“岳……你就是我包里名片上的那个人啊,那天你救我,不是偶遇吗?”她接过名片,忍不住摘下口罩,又想到自己肿起的嘴唇,赶忙重新戴上。他点点头说:“飞机上看一位故人的包拉链开着,呼呼大睡,不忍吵醒你,就放了一张名片在里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怕被打。”“你是rare公司的总经理?”“是的。”他清晰地回答。她在心里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时尚男魔头岳仲桉?她莫名想到少年时的他,穿的那双可爱粉色袜子。“在飞机上换座位的人也是你?”她再问。他笑:“主要是被你的谜之气息所吸引,你明白的,臭鼬的气味,一生哪怕只闻一次,便终生难以忘怀,更何况,你令我闻到了两次……”他说着,身体向她倾过来,稍微凑近了她,不动声色地嗅了嗅。“味道似乎还很浓郁。”他说。她心灵一震,面前这个面目让她清晰可见的男人,这盏“路灯”,竟就是十三年前那个少年。原来在飞机上他就认出她来了,她却对此发生的都一无所知,稀里糊涂的。因为平时看人脸并不能看清楚,所以她常低头,也不会刻意去注意一个人的脸。每次出行,她都在闭眼休息,像是将自己当做半个盲人。光明清晰的世界,她无从向往。难怪脸盲的她偏偏能记得他的脸。“是你……?”她睁大眼睛,喃喃地凝视着他。往事一幕幕浮起。如果是他,那她能理解自己为什么偏偏能看清他的脸了。“是我。”他忍不住腼腆发笑。“我弟弟呢,你知不知道我弟弟的下落?”她忽然变得紧张,迫切地问他,想要弄清楚当年他救出弟弟之后,发生了什么。“你弟弟不是被救出来了吗?”他似乎对后面的事并不知情。“泥石流发生那天,我弟弟就丢了,我亲眼见到你把他救出去的,之后我就昏迷了。后来他去了哪儿,你不知道吗,你不是记忆大师?”她声音急促。“当时是我把你弟弟抱出来,他受了伤挺重的,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我把他放在平地上,想再冲进去救你,但我也被砸伤了,之后就随我父亲回到了g市,这就是我的全部记忆。”他温和体恤地开腔,生怕刺激到她。林嘤其没想到,得到的只是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答案,这些年她心心念念想见到他,以为找到他,也许就能够找到弟弟的线索。他们曾经相识,难怪上次相遇,她就产生一种无条件地信任他,说不出缘由的亲近感。“追到你暗恋的周良池了吗?”“你居然还记得这个?”她摇摇头,苦笑道:“你是记性有多好,我都不大记得了。我没有资格去想那些了,我只想找到弟弟。”她艰涩地说。“嘴唇好些了吗?”“还有点肿。”“那天离开青海湖之后,也没有机会再问你,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你们会搬到山脚下的茅屋住?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说。”他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静静望着她。信任他,因为他是她在世间唯一认识的人。她娓娓向他讲述。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早上,是个原本晴好的天气,那样的天气里,本不该发生悲剧的。她牵着弟弟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途中碰到一名小贩在卖湟鱼。她将弟弟拉到身后,义正言辞地向小贩说明,湟鱼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能够捕杀和买卖,这是在违法,要停止捕捞和售卖湟鱼。这种市井小贩岂会把她这样一个小女孩的话放在眼里,横眉竖眼地叫她滚。她并不畏惧,继续与小贩争论。平时被父亲耳濡目染,她见不得这些滥捕滥杀野生动物的行为。“小姑娘,我再次警告你,不要断人财路。”弟弟勇敢地挡在她面前,对小贩告诫道:“我爸爸是动物学家,是专门保护动物的,他能听得懂狼说话,你敢凶我姐姐,我告诉我爸爸,爸爸带警察把你抓起来!”语气丝毫不像七岁的小孩子。周围有人打抱不平了,指责小贩连林先生家的孩子也欺负,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林先生是个知识分子,有修养,为人善良,平时总看到他将自己那点工资用来救被捕抓的野生动物。他是真正热爱青海湖的人,是这里野生动物的守护者。“你爸是顽固疯子,生的孩子也是。”小贩挑起装满湟鱼的竹筐,快速逃走了。她和弟弟都因为这件事而不开心。“姐,等我长大了,我就当森林警察,把这些偷猎者,全部抓起来,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你和爸。”“好啊,那爸以后就和你统一战线了。”她和弟弟回到家中,母亲将药材放置院中晾晒,喊她和弟弟快些吃饭。她担心父亲饿肚子,便提出先送饭,之后再回来吃饭。突然间,电话铃响,母亲进屋接电话。她拎着饭盒,拉着弟弟正要往外走,听到背后传来母亲歇斯底里的哀嚎痛哭。这个电话,是通知父亲死讯的。父亲的死因,竟是溺亡。更蹊跷的是,在父亲放置于湖边的衣物里,有一封遗书。这直接就决定了父亲的死亡性质,被定为自杀。父亲林贡之身为一名动物学家,在青海湖自然保护区从事黑颈鹤的保护与研究,就凭父亲对青海湖的敬畏,他也不可能投湖。父亲会觉得死在青海湖,都是污染了青海湖的水。母亲悲痛欲绝中接纳了父亲自杀的定论。但身为女儿,她不信,前一天晚上还在和她有说有笑的父亲,会走这一步绝路。原本幸福的四口之家,一下子失去了顶梁柱。接下来在父亲的宿舍里,竟被发现数张野生动物皮毛,以及销售清单。这时那位被她阻止贩卖湟鱼的贩子向警方主动供述,举报她父亲也从他手里购买过野生动物皮毛,目的应该用于二次贩卖。事情远远没有因为父亲的死而结束,风波四起,当地人都在唾骂父亲,尤其是曾经因非法捕猎而被父亲举报的那群人,更是煽动不明群众,对她一家进行抵制驱赶,原本租住的干净院落,也因为群众的谩骂和房东驱逐,只好搬到母亲采药时在山脚下发现的一处废弃棚屋暂住。她深深记得,父亲对她说过珍妮古道尔说的那句话:这个世界不是我们从上一代继承来的,而是从下一代“偷”来的。终生致力于野生动物保护是父亲的信仰。她决不信父亲会作出卖信仰和人格的事。她站在棚屋的门外,对每一个指指点点辱骂的人愤怒地哭喊:“我爸不是那样的人,我不容许你们污蔑他,我不许——”“我也不信你爸爸会那么做,但现在我们只能选择沉默。女儿,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你别再哭喊了,嗓子哭哑了,你爸爸会心疼的。”母亲绝望地说,将她拉回去。再怎么解释也无用,因为父亲去世了,带着真相永远地离开了。那天下午,天空骤然变黑,大雨即将来临,母亲去办理父亲去世以后的手续,她紧握住弟弟的手,强忍着泪,安慰弟弟不要害怕。“有姐姐在,我会保护你的。你现在坐在这里,我去把衣服收回来。”她叮嘱弟弟,刚走到门外几米的距离。轰然间,天地震晃,巨大的颠簸力出现,她试图冲回棚屋,高声喊弟弟快趴到柜子底下里,也是在那一刻,她看到他的脸,冲进来抱起了弟弟。紧接着,她被一块落石集中头部,便什么也不知道了。能够看清他的脸,现在想想,是因为他是她受伤前看到的最后一张脸。再次醒来,已是白晃晃的医院病房。她悲痛地得知,弟弟失踪了。从此再无音讯。泥石流爆发时,现场救援混乱,有人说是死了,但并没有找到尸体,她也听说弟弟可能被人贩子趁乱拐卖了。她坚信弟弟没有死,也坚信父亲不是那种违背信仰牟利的人,她的信念就是要寻找到失散的弟弟,也绝不会放弃维护父亲的清誉,她要查找当年父亲事件的真相。棚屋已被泥石流冲垮,连那张最珍贵的全家福,也没有了。她和父亲,弟弟的照片,一张都没有,好像一切的记忆,都被无情地抹去了。世上这样两个至亲的人,便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