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无论她生没生自己的孩子,他已经按最初的想法,给她安排好退路了。“给你看个东西。”安娜突然从枕头下,拿出这些天自己写的情书给他看,“要不要我念念,有点酸牙,你听听: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无论这个世界怎么样,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然后她就说不出话来了,唇被堵上了。很炙热。其实安娜不想太激烈,免得崩开他的伤口,但一旦情到浓处,完全不是她能掌控的了。男人感动莫名,意识到这个傻女人可能真的动了感情。如果没记错,这是她第二次想要,主动要。他从送她上船后,一直做着和尚兵,现在即使有伤...也没什么不可以。两人分开很久,也彼此想念很久了,有一种末日情绪般,身体贴在一起,就如长在一起了,所有生命的活力都呼啸着冲上来,瞬间长成一座茂密的山林,只有这样的水滋润这样的山,只有这样的山涵养这样的水,水乳/交融得四野寂静,星垂天幕下,只有律动的喘息和万马奔腾后的玉润珠圆......两人几乎过了一个有史以来最长情的夜晚,造人,聊天,从上海,一直聊到八一三开始的激烈战役。男人说:“我能回来,算命大,七八十万军人投进去,转眼就没了。”安娜搂紧他的胳膊,“你要活着。你活着,每一天都是我们的,我们要有了孩子,你就得为我们娘俩活着。”戴宗山拥着她,“我觉得我能活下去,好日子才刚开始。”他像往常一样,苦中作乐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牙齿。“你还要回去吗?”安娜乞求的语气。他在黑夜中叹口气,“我答应了罗师长,要到他的参谋部去。虽然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但我答应了要去。另外,他部队的军医不错,我可能要重新手术。”安娜马上说:“我去照顾你。”“不用,你在这里比跟着我安全。日本没那么富有,子弹、炸弹,不会随便浪费到平民身上。军队就是打仗、做炮灰的,一路吸引着日军的目光,你不要跟着军队走。”“我怕他们照顾不好你。”“大家都这样。我有天命,能挺过去。”安娜紧紧握着他的手,握到自己胸前,“你伤好了,就马上回来。我们暂且在这里过日子吧,战争不会打到天老地荒的。”宗山只是嗯了一声,其实也没想好下一步。“有点担心上海的情况。这些天也没联系到陶伯。”安娜顿了一下,“电话也打不通了?”“有时通,有时不通。兵荒马乱的,人没那么容易找。留在上海的产业,那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估计日本人不会给我糟贱完。”男人说完,开始咳嗽。鸡鸣三遍,窗外露出晨曦的微光。街上开始有脚步声过往。两人像小县城里的正常夫妻那样开始起床。安娜去井边打水,洗了脸。戴宗山不能弯腰,就蹲下来,安娜就把自己心爱的蓝毛巾打湿了,给他擦脸。“哦,不是你的专用毛巾吗?”在上海的家里,他只是碰了一下她的小毛巾,她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瞪他,然后警告他。他早学会对她的私人卫生用品避退三舍了。“以前是以前,以前矫情,现在是平淡夫妻了,我的,以后就是你的了。”给他擦脸,就像哄给小虎子一样。男人都挺爱让女人给收拾的。男人很满意,笑起来,“不行了,幸福成这样,不感觉像真的。”“那一会儿吃过饭,跟我一起去教堂看看。今天我有课。小虎子应该昨晚睡那边了,没回来。”两人早餐后,就到了后面的那个天主教小教堂。戴宗山还在圣母玛丽亚面前画了十字,然后与里面管事的人闲聊。教堂里的人并不认识戴宗山,只看到他气度不凡,有一种凛然气质,又是跟着安娜来的,自然非常客气。这座小教堂里的人,显然知道安娜的底细,即使她出于安全,什么也没对外人说过,但由于戴宗平那边有交待,这边的人都对她极好。安娜今天实在太高兴了,在课堂上,守着众多孩子的眼睛,没有教课,而是问:“喜欢听我唱歌吗?”下面一片“喜欢”!安娜清了清嗓子,开始唱: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1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爱呀爱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家山呀西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爱呀爱呀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爱呀爱呀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唱到一半,窗前就站过来两个成年人过来看,是戴宗山和教堂管事人,笑眯眯的。管事人也合着拍子,“好听。我从没见安娜这么高兴过。”戴宗山眼睛里也闪着光,“是好听。”他少有的看到戴太太脸上那么娇柔和光彩。下课了,孩子们如蹦兔们跑了出来。看到有几个孩子头长又长了,安娜故技重施,说了句:“拿只碗来。”就有头发长的孩子自动跑到厨房,头上顶了只碗过来,坐在院中的石墩上。安娜接过别人递过来的剪刀,又开始沿碗剪一圈,剪茶碗头。其实看看每个孩子,都有茶碗头的痕迹。连管事人都摸着自己的头发,对戴宗山笑,“我也被这样剪过。”安娜接一句:“头发长了,容易长虱子。”然后看向丈夫。戴宗山摇头,“不剪。”刚才听管事人说他的头发也是安娜剪的,就让他不高兴了,小孩子剪剪头发无所谓,给一个大男人剪...不太好。女忌讳摸脚,男忌讳摸头。中午要回去时,一直沉默的小虎子突然叽叽歪歪起来,大概看出小姨对突然出现的便宜爹过于关注,便悄悄抱住小姨的大腿,往上爬。戴宗山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便宜儿子,伸出手,“过来,我左手抱你。”小家伙只记得有个便宜爹,但并不亲近,能想象以前戴宗山对他也不怎么亲近。说来这得怪亲爹顾言卿,当你的儿子还指望别人的抚养费生活时,你就不能在孩子耳朵里再灌输仇恨。相反,你难道不应该让孩子对一个出真金白银的后爹充满感激么?像戴宗山这样的人,对林伯、陶伯、吴妈等人,尚且照顾有加,对前妻的儿子,又是自己花钱养大的,他就不想有个良性互动、一心养个白眼狼?再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明安伊是死在戴宗山的算计中?难道不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巧合?起码现在安娜更倾向江云柚的话:太巧,赶上了。但小虎子就是揪着小姨的裙子躲在后面,辟开便宜爹的目光,还是翘着小脚要抱一下。安那只好抱了他。戴宗山不忍心看着瘦弱的安娜抱着孩子在眼前晃,就捉了一只蝉,总算把小家伙哄了下来,然后他牵了安娜的手,安娜牵了孩子的手,孩子另一只手拿着鸣蝉,一家人才总算又回到家里。中午,小院寂静,孩子在门口玩蝉,戴宗山在门槛上坐着,身后安娜在做饭。他目光闲适,忽然意识到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具禅意的幸福情景:安宁的生活,安静的女人和孩子,自己的内心也很宁 静,很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连中午细碎树叶后面的阳光也蒙了一层诗意。安娜也觉得这是最好的时光,爱情弥漫在周身,爱意是他时不时投来的温暖关注目光。她一点也不想别的,所谓纸醉金迷,所谓大都市的繁华,都抛在了脑后,她只想眼前和眼下拥有有的,只想和最爱的男人度过一段平静的时光。午餐后,这个男人没心思午睡,叫小虎子把洗干净的碗拿过来一只,他也想剪头发。安娜就笑话他,“你不适合剪茶碗头,那都是为了省钱剪着玩的。”成年人剪成那样,很像二傻子。“我也想省钱。”这个男人忽然像小孩子,就想让女人一双纤细柔软的手也摆弄自己的头发。剪成什么样,他才不在意,这年月连命都不保,谁还有心思看你的发型?作者有话要说:1:三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天涯歌女》。☆、恩爱2好吧, 安娜就拿起钝剪刀,仔细给他剪了一圈,也没用扣碗, 尽量往短处剪就是了。小虎子突然殷勤地端来镜子, 让便宜爹照照。便宜爹就看了一眼, 便安心地闭上眼睛。不好看,又有什么要紧, 关键是一双温柔的手在很认真地给自己修剪, 那就按她的审美,剪成什么样,他都认。安娜觉得自己眼高手低了,剪裁衣服还挺在行,怎么剪起头发来,就瓜田似的, 一个窝一个窝的,头发的颜色都显得不一样了。不过还好, 男人没那么多事。他的头发被她摆弄得实在没眼看了, 就说了声, “行了, 洗洗吧。”她帮男人把头洗了洗, 就看他顶着个瓜皮脑袋屋里屋外晃了。照镜子?绝对不照。一直保持着心里的自我感觉良好最重要。连小虎子都看呆了, 心说小姨你怎么回事?不喜欢我便宜爹了?安娜背过身就想笑,真的感激他的心理强大,不在意。其实她越在意, 越不会剪了。晚上,安娜新认识的邻居好友来了,那中年女子带来了一些瓜果,也没多停留,便很有眼色地把小第三者小虎子带走了。小虎子本不愿跟她走,但她的儿子是小虎子最好的玩伴,说晚上出去捉蝉宝宝,明天能炸着吃。小虎子才好奇地跟着去了。小小的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安娜过去,轻轻给戴宗山做脑部按摩,捶肩。戴宗山把她牵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膝上,两人凝视中,时光就这样慢慢过去了。“你以后不要给成年男人剪头发。”他突然说了一句。安娜也明白了什么,点点头;亲了他一下,“有事要问问你...”他点头,嗯了声。“你什么时候发现很在意我的?”她抚摸着他长出胡渣的粗糙下巴,想对对时间。男人眯起眼,看向门外,回忆起从前,“有一天你拿着电影票,向安伊去告状,你哭天抹泪说,宗平欺负了你,没带你去看电影,你说要再找一个新男朋友——”“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啊?”“我在想,如果我答应了一个女孩子去看电影,无忙多忙,我都会去的。”“那你怎么不干脆说带我去看啊?我不是说再找一个新男朋友吗?”“那不乱套了。”“后来你怎么又不怕乱套了?”“后来就闪下你和我了。”好吧。那时的流氓竟还有点道德水准。“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他又闭嘴不说话。换个方式问:“你为什么会喜欢那时的我啊?”“因为安伊不爱我,她爱上了别人,无论我给予她什么,什么样的生活,她都不在乎。大灰狼也很有挫败感。当时看到你,就想,如果她在十几岁时,我也能在学校,做她的同学,我就会让她爱上我,而不是让她早早爱上别人。”“你那不是喜欢我,你是得不到安伊,移情了。”哂,嫌弃。“可能吧,但从此以后,我开始注意你,注意你和宗平的分分合合,我以为你们会幸福。”“如果我真嫁给他了,你怎么办?”“我估计会和江云柚在一起。”“你到底爱没爱过她?”“曾经...心动过,毕竟我这么一个还算可以的男人,也不可能没有女人爱上我吧。她是在角落静悄悄关注我的人,就像我关注你一样。”“心动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有没有爱过她?哪怕一天的时间?”安娜觉得自己还挺在意这个的。男人在心里笑,这个女人确实爱上自己了,这种捕风捉影的醋意她也要追究了。“没有。”“一丝也没有?”“没有。”“那你刚才说心动.......”“心动...就是还不错。”“那和爱上有什么区别?”男人的嘴就有点笨拙了,但不回答又不行。女人突然变得严厉,在盯着他。真是幸福来得太突然。“爱上,我就娶她了。”安娜奖励般亲了他一口,心满意足。“也没上过床?”他笑了一下,“我要说上过,你会不会掐死我?”安娜点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顿了一下,“既然不爱人家,又不娶人家,就别耽误人家的婚姻前程。”他为之一哂,“她人不错,我也不算亏待她,造纸厂给了她一些股份,让她平时有些收益。有收入,在婚嫁上,就不用太考虑男人的财产了,她可以更自由随心地选择。怎么成了耽误她?”安娜满意。是江云柚误会了,滥于了她的自由和随心。太幸福了。女人太幸福,就要折腾几下的。她搂紧他的脖子,“你猜,我什么时候爱上你的?”男人不想猜。爱上自己就是胜利了,结果最重要,回想那些婆婆妈妈的细节有什么意思?但女人喜欢,他就得猜,“上船时?”“是我知道你给我写的信——我爱上了那个每周给我写一封信的男人。”这就是谜底。他笑了一下,“我不太会写情啊爱呀的,很费脑筋,为了写满那一页纸,都把书店里有好句子的诗词的书都买了,买不到的也去借了。我办公室里书柜里的书就是这么来的。而且还找了别人帮忙,三天,正好一页纸。”“你竟然找江云柚帮忙!”“哈,她比我心细、有文化。”安娜虽有醋意,但也开心无比,笑着打了他,有些违心说:“其实信里,最没必要的就是文化...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到处摘抄的什么酸诗酸词,看诗词我自己会找书看。我那时每天窝在漫长冬日的纽约,几乎就天天掰着手指头等着航空信来,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就想看看你在上海做了什么,我是个很敏感的人,能读出来对方在写这个字时处在什么状态。我知道给我写信的人很爱很爱我,我也想知道他的一切,所以,我最想看他每天都干了什么。”“我没干什么,那个冬天我好像除了绞尽脑汁写信外,都忘了干其他正事了,本来我想开个雪茄厂的,结果因为心不在蔫,没做成。”安娜忽然想起来了,“我知道你为何心不在蔫了,你在吃小黄鱼面!我在信上说,我几乎两三天就吃一顿,其实你也去吃了。你还去了咖啡店,说你也喜欢咖啡,还说以后要煮小黄鱼面给我吃面。当时我就没想明白,宗平只喝一种黑咖啡,他更喜欢茶,他什么时候又喜欢咖啡了?你还说,家里种植了一些墨兰——”“你和安伊说过要以后要种那种兰花,清明节时移植到你母亲墓前,我就试着种了种,请了上海大学里很有名的植物学老师,先在他家养得水灵了,再端到我家里。”“如果你再次竹篮打水一场空,你怎么办呀?”她肩头伏在他肩上撒娇。“愿赌服输。”男人也坦然,“我以前经常打打杀杀的,做了不少都是上不了台面的黑道上的活,人在那种环境里太久了,会经常渴望一些美好的事情和单纯的人。这辈子我把所有理性都用在了生意,和如何在上海黑白两道生存上,把所有感情都寄托在了安伊和你身上。我总觉得,上天应该会回报我一次。”“万一上天再次辜负了你呢?”“有个教数学的大学教授曾经告诉我一个统计算法,如果有三次机会,abc,你不知道哪个属于你,但a已经亮出,不属于你,那么,b和c你认为是机会大了还是小了?我说应该小吧,或是差不多。他说,不对,选a时,你得到幸福的几率是33%左右,但没得到;那么,剩下两个,任何一个,都比a的机率大,你应该选择下去。所以,我失败了一个雪茄厂a,就参股了一个香烟厂b,要不是战争,我从b中就能得到收益。于是我从这个案例中想到了安伊,你和云柚,我从安伊那里失败了,接下来我是继续在你身上赌还是直接要了云柚呢?我的内心告诉我,如果跳过你,不试一下,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的,会一直后悔。安伊我试了,失败了,我并不后悔,没试,我怎么知道她不属于我呢?所以,你,我一定试。无论你辜不辜负我,我都会找你。”“你把我当赌注了?”安娜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我赌赢了。”他透着内在的得意。“虽然我不高兴......”“为什么不高兴,能让我孤注一掷押上一生去赌一个人,这是我做的最正确的事。”“安伊也是你赌的结果吗?”“是她选择的我。我做到了让她选择正确。”安娜沉默片刻,“你也要让我的选择正确。”他沉默半晌,“是你让我赌注正确。”安娜从他膝上下来,开始铺床铺,“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事,就是读你写来的信,那种快乐,仅次于现在。”他看着她的身影,“我是个粗人,给女人写信,有点像在寡妇面门溜达一样,很刺激,也头脑发热。那叶我很怕宗平回头,再去找你。”“你要早说,我回来后就不理他了。”“你接受我是需要时间的,需要这个过程,幸亏现在这个过程走完了。”“来,相公。”他最喜欢下面的环节,要造人了。世间最美好的事,就是与她温存亲热。窗外月影西斜,蝉鸣偶尔声声,那是最好的静,最好的心安。接下来两天,戴宗山都悄悄去了重庆。忽然有一天,重庆来了人,外面悄然停着上次那辆雪铁龙。有个穿青衫的年轻人,谨慎地进了院子,走到顶着西瓜皮头型在青竹前散步的男人面前,规矩地垂下头,“老板。”于是,在窗前正给他做一件棉布短袖的安娜,就看着自己的男人在这闲暇时刻跟着人出门了。值到很晚才回来。安娜觉得,要不是自己在这里,他没准就住重庆那边了。他一定不舍得自己,才跑回来。幸好这几天消停,日军飞机没有在头停上徘徊。但听说炸了邻县,站在高处,有时能看到远方天空飘着的硝烟。安娜也睡得很晚,听到院里有动静,就手捂着油灯到了门前。月影下,有两个身影在往院里提东西,看到女主人起来了,就索性提到门前来。是很多吃的,火腿,干肉,干鱼,面包,还有面粉和米。够一家三口吃许久的了。过了一会儿,戴宗山高大的身影才晃进院子,有个身影又跑进来,带着厚厚的一摞纸样的东西,想为老板送进屋里。因为安娜穿着单薄,在门口站着,男人就把烟叨进嘴里,接过来,让人回去了。安娜回身把灯放在桌上,给他沏了茶。戴宗山把厚厚的账本放在灯前,坐在椅子上,开始快速地翻阅。安娜探头瞧了瞧,感觉是重庆这边工厂进出账的情况。“你看到从上海来的那些人了?”安娜记得当时光船票就买了上百张。老板来了,他们应该会见面吧。男人就嗯了声,端肃着脸,看得很认真。他在灯下看账本的样子,像瞬间剥掉了平时生活的伪装,那种精明和通透感哗一下就在眉眼里闪现出来——穿少校的军装虽然帅,他也不太像军人,穿国军军服也不像战士,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两天,也不像个闲人,此人天生本相就是一副狡黠、账目清楚的资本家嘴脸。难道对宗平的账不相信?“没看到宗平吗?”“他应该去了罗师长那里,在那里等我。”“在那里等你?”安娜吃惊,“你已经在这里了。他去那里等你做什么?”男人在点第二支烟时,看了她一眼。在重庆显然也没找到雪茄,只能抽香烟。他想说:计划中根本就没想来重庆,因为你,搁浅在这里了。只能让他在那边等着了。他也是趁这个空,把重庆的生意看一看。安娜也能回想起来,宗平曾经给自己打过电话,他说他出差了,应该是提前到目的地等他哥了。不想,半路自己把他哥截来了。安娜觉得他应该在这里待不了几天了,倒想催他赶紧过去,毕竟治病要紧。想了想,也没舍的,下次再见就不知哪年哪月了。在灯下,她安静地陪他坐了一会儿,很快手扶额头,打起了瞌睡。戴宗山依然快速地翻着,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提神。中间稍停歇息时,便透过烟雾,静静地看着戴太太眉目如画的样子。他一生有诸多成就,唯有让这个女人爱上自己,花了他太多心血,也让他特别在意。她曾经捉住他的手,嘤嘤地请求,“以后病好了,就赶紧来这里吧,我们以后一辈子住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挺好的。”一旦爱上,女人就这么容易满足。他也不能说什么,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明白,怎么可能会窝在这种地方像农民一样呆一辈子?安娜不如她母亲理解自己。安太太早就看出了自己“非池中之物”,自己也从没想做一个甘于平凡的人。只是他太爱这个女人,得到她就心满意足了,以前甚至想过:她不爱自己又如何?无论她爱不爱自己,自己这辈子都没打算放过她。结果,出乎意料好。安娜瞌睡醒来,抬头,看到戴宗山在看着自己。她会一直记着他现在看自己的样子,昏暗的油灯下,半倚在椅子上,指间燃着香烟,入定般,定定地凝视自己,眼睛深邃,有一丝淡淡的悲哀。这几天,她一直装得很快乐,事实上也确实快乐,找到了所爱之人,喜极而泣;也想用笑脸冲淡他内心的抑郁。病情在折磨着他,如在风中飘散的家业也让他静不下心来。只有他看向自己时,脸上是真正安宁的。那天黎明时分,还发生了一件险情。突然房顶上传来轰轰的飞机声,声音特别大,然后附近的街道上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整个房间都在摇晃,屋顶在哗哗掉灰尘。三口人中,竟是睡在另一间房的小虎子最机灵,小家伙第一时间就抓着衣服跑进来了。要是以往,娘俩就赶紧下防空洞了。但现在,安娜突然惦念男人带来的干肉,赶紧跑到窗前案板上抱了一块。但腊肉旁边是一大盒生鸡蛋,鸡蛋容易压碎,拿走比较好,等飞机飞走了还能炒个菜。“安娜!”戴宗山站在门口,向门外看,外面炸弹的闪亮不时划破黎晨的夜空,连身后的账本掉地上,都没在乎。他回头看安娜,女人还在扒拉那几块肉,真是鸟为食亡,人也为肉亡。他等不及,过去把她拦腰抱起,往外走。安娜只来及抱了一盒蛋、一块腊肉,干鱼都掉在了地上。小虎子回头捡了鱼,慌忙跟着跑出去了。小院里的防空洞在竹子后面,像地窖一样的地下通道,能通往小教堂。安娜和小虎子提着吃食也没往深处走,没来及拿灯,里面太黑了。戴宗山就站在防空洞口,叉开两腿,像支了一个门户,抽着烟,向外望着。这种轰炸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多惨烈的景象他都见识过了。以前安娜和小虎子跑进来时,经常瑟瑟发抖,听天由命,但今天就安心了许多。飞机轰了一轮,很快离开了。空气里弥漫着烧焦木头和硝烟的味道,不时有哭声传来。安娜跑出去,看到自家房舍还完好无损,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是轰炸重庆,临时捎上的,这里没有多少轰炸的价值。你要觉得不安全,我让人把你送到山里去。”戴宗山淡定地说。“不用,我在这里挺好的。来轰炸,也有地方躲。”安娜才不去缺吃少穿的穷山沟,太苦了。余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戴宗山在这小县城满打满算停留了七日,度过了一生中最安宁幸福、无所事事又心满意足的一周。一天早上醒来,戴宗山有点爬不起来,满头虚汗。他硬撑着,吃过早饭,就在房间里等。安娜不知道他在等什么,还以为等重庆来人,送账本或什么。但没有,中午时分,倒悄无声息来了一辆车,不是那辆乌黑的雪铁龙,而是一辆军车。曾经在柳条公路上,喊她嫂子的司机走进了院子。安娜心里一沉,他要离开了。他也该离开,病情不能再拖了。“大哥,罗师长让我来接你。”年轻司机走进来,汗津津的,看样子行驶了很远的路。戴宗山就嗯了一声,他空着手来的,也没什么可带的。倒是安娜这几天为他赶制出一身换洗的衣服。衣服已叠好,放进包里就能带走。安娜突然想起了什么,悄悄把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从席子下拿出来,又塞回他衣服口袋里。然后把炒菜装进餐盒里,带上面饼,交给那年轻的司机,“是不是没有时间吃饭了?带上吧,路上吃,有腊肉、咸鱼,还有煮鸡蛋。”司机一闻就高兴地流口水,接连说了一堆谢谢大嫂。他是真的不能停留,马上要走。安娜就万分担心地看着丈夫,“你到了部队,没人照顾你怎么办啊?”戴宗山若无其事,“战地医院,有大夫,有护士,我与周师长交好,我救过他家公子的命,他下面一个旅,还曾在我工厂地下室躲过一劫。我算这个师的少校了,呵,不用担心,我会得到最好的救治。”但安娜还是满眼不舍。戴宗山拍拍她的手,“等这场战争过去后,我们就好好过日子。到时,我来接你。”安娜含泪点点头。司机已拿走东西,到车里等着了。戴宗山低头往外走。“宗山!”安娜抓着他的手,还是禁不住哭了。他像往常一样,笑了一下,郑重看着她,“安娜,我走后,你要不想挪地方,就继续呆在这里,我会让他们定时给你送吃的。有情况就去防空洞,不要拿吃的,不要管身外之物,保小命要紧。”然后又看向扒着门框向这里看的小虎子,特意交待他,“你是男人,你小姨就交给你照顾了,平时上点心。”小虎子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安娜还是泪水流不停。他走了两步,又转身,终于开口提及,“万一你怀了孕,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麻烦你尽心把他扶养大,我戴宗山会感谢你。”安娜一下子就哭出声来,觉得戴宗山的伤势可能比想象得糟糕。“别哭了,好像我会出什么事似的。”安娜收住泪,看着他。“安娜,你听好,如果我回不来——”“你会回来,我等你!”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摆着手,让她别说话。“如果,万一我回不来,躲不过这场伤病,或躲过了,没躲过战争,你听我的,要好好活着,你还年轻,替我把后面的日子过了,你要幸福,我也会幸福的。”安娜泪如雨下。他揽着她一起往外走,顺便低声交待:“战前我买了一些美国和欧洲的股票,赌一把,也不知哪块云彩能下雨,但没关系,在花旗银行我还存了一笔钱。将来有什么事,你要联系我的律师,万一我不在了,我一部分财产的处置都托付给了那位美国律师。安娜,你放心,即使我不在了,你也会生活得很好,我不会让你挨饿,不会让你过不下去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