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有钱了,魏将军又为国雍国立即下汗马功劳,那我便作一回东,请魏将军吃些雍国小食以表感谢。”闻长歌扬了下手中的钱袋子,面上恢复了些俏皮之色。“请。”魏琼侧身抬袖,请闻长歌走在前头。闻长歌上前两步站在了魏琼的身侧,两人肩并肩一道往夜市方向走去。渝阳街上,夜市正酣,灯光交织,亮如白昼。街上两侧的店铺都打开着大门,街中行人川流不息,两旁小摊小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闻长歌一看就是这夜市里的常客,她在拥挤的人群之中穿行自如,魏琼只好用一双眼睛盯着她的一身水红色的衫衣紧随其后。闻长歌很快就找到了卖小食的所在之处,只见街道两旁一字儿排开着,都是些小食的摊点,除了那些色彩鲜艳的各色糕点摊,那些支着炉灶架着锅子的摊子才真正叫人垂涎欲滴。黄焖烤鱼,火烧羊肉,炸大虾,糟蟹,羊脂韭饼,香辣素粉羹,糟羊蹄……应有尽有,各色小食的香气缭绕扑鼻而来,只叫人食指大动,只恨不得每样来一份好犒赏下自己的五脏庙。“这些,每样都来一份好不好?”闻长歌站在街心,指着两旁的摊子问魏琼道。“还是往前走一走的吧……”魏琼对着这些琳琅满目的小食竟是没什么兴致的模样。“往前走?”闻长歌看着街道的另一头,那边灯光明显暗些,人流也少,不过她记得倒是有几家酒楼。想来魏琼是不惯在街头人群中吃,是想要去倒酒楼寻个清静雅坐。“也好。”闻长歌答应一声,放弃了眼前色香诱人的小食,转而朝着前面走了过去。前面是一条略窄些的一条巷子,灯光暗淡,只有偶尔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闻长歌走在前头,见得巷内一家酒楼的灯亮着,于是回过头看着魏琼道:“就去这家好不好?”魏琼没有立即回答,他站在巷口,眼神却是看向了巷内的方向。闻长歌半天没有等到魏琼的回应,于是转过脸顺着魏琼的眼光看了过去。巷内几丈远的地方,有一家小店面,靠门口处架着一口锅,锅里正煮着什么,一股清新的豆香味自锅里飘了出来。“是豆花……”闻长歌有些意外地惊呼了一声。“长公主可否请魏琼吃一碗豆花?”魏琼站到了闻长歌的身侧低着声音问。吃一碗豆花?闻长歌听得又愣了神,心里却有一阵暖意涌过,那日在浔州城,他在她的屋外守了一夜,早上起来,她告诉她想吃碗豆花,他面上虽有些不耐烦的模样,可转过身就去向店小二打听哪里有豆花卖。后来若不是韦士彦突然带人来搅局,她必是能喝上一碗清香扑鼻的热豆花。“走了这么久,费了这么些时候,就为吃一碗豆花吗?”闻长歌的声音听起来像有些气恼。“嗯,只想吃碗豆花。”魏琼垂下了眼睑,语气里却是透着坚定。“也好,倒是省了我的银子了。”闻长歌嘀咕了一声,说完就率先往那豆花摊前走去了。卖豆花的是个老妇人,炉灶下生火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见得二人前来,那婆婆喜得招呼道:“二位贵人,可是想吃豆花?老妇的豆花虽不是什么稀罕美味,不过用的是老妇自己种的豆子磨的浆,水也是老妇的儿媳自山里挑来的山泉水,保管干净清爽。”“如此甚好,婆婆,请给我们来二大碗豆花。”闻长歌笑盈盈的,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一旁的小桌旁。“好好,贵人们请稍候片刻。”老妇人喜得答应一声就忙乎了起来,灶下生火的女子抬起脸一张红朴朴的脸,看着闻长歌一眼,很是憨厚的笑了笑,眼光落到魏琼身上时,顿时一阵发窘,而后脸色更红,忙埋首灶下再不敢抬头了。“婆婆,这么晚了,怎么还未歇下来?这位是你的儿媳吗?那你的儿子呢,他在哪儿?”闻长歌与那老妇人闲聊了起来。“姑娘猜得不错,这便是老妇的大儿媳妇,老妇的两个儿子都去边关打仗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老妇便与儿媳守着这家小店,家里还有两个半大的孙儿,这日子倒也过得下去。”老妇人笑着道。“婆婆,你两个儿子都去打仗了吗?他们在哪?是在耶城吗?”闻长歌听得肃然起敬,忙又出声问道。坐在对面的魏琼闻言也看向了老婆婆,目光中也着敬意。“可不是在耶城吗,我家老大说了,身为男儿当沙场效力,报效国家,更何况谓国狼子野心,国若不安,家也难宁,就带着他兄弟一道去了。老妇不懂这些家国大道理,只望着他们啊,有朝一日,平平安安好手好脚的回到家里来。”老妇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将两碗热腾腾的豆花端到了两人跟前桌上。“婆婆,此次耶城打了大胜仗,两位哥哥可有家书来?”闻长歌忙又问。“家书倒是没有,不过儿媳妇劝我了,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他们啊,定是好好的呢!”老妇人又笑着道。“阿嫂这话说得对,你夫君与小叔定是安然无恙,指不定还立了军功,只是路途遥远,家书难传。”闻长歌对着灶下生火的女子道。那女子听得这话,抬起头来也不说话,只是轻笑着对着闻长歌点头示谢。“对了,可否问得两位哥哥名讳?我有相熟之人也在耶城军中,若是有机会见得两位哥哥,倒是可以替他们捎封信回来。”过了片刻,闻长歌看着对面正默默喝着豆花的魏琼,突然间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着婆婆又问道。“姑娘,这是真的?”老妇人惊喜出声,灶下的女子也面露欢喜之色。闻长歌重重点头,老妇人便高兴得双手直搓自己身上的围裙。“是了,姑娘一看就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相熟之人在军中也定是个官爷,捎信之事也定是靠谱的。”老妇人笑得合不笼嘴了。“姑娘,我家夫君姓杨,名青源,小叔名青长,听得从前回来的同乡提到过,说是他们都在步兵营里的。”灶下的女下这里站起了身,对着闻长歌福身一礼,而后细声细气地道。“杨青源,杨青长,婆婆阿嫂放心,我记下来,如果有消息的话,我就来这,这杨记豆花铺子来寻你们,如何?”闻长歌郑重其事的应了下来。“那敢情好,多谢姑娘。”老妇人慌忙行礼致谢,灶下的女子也欢喜行了礼。“不谢不谢,婆婆你这豆花还真是好喝。”闻长歌不在乎的摆摆手,而后就专心致志的低着头喝着自己碗里的豆花。一直没说话默默喝着豆花的魏琼此时抬起头,放手了手中的调羹,见着闻长歌一口口地喝着,他唇角弯起,分明是笑了。闻长歌将满满一碗豆花喝得见了底了,临走付帐之时,她扯下红楠给她的钱袋子,自里面就抓了一把碎银子放在了桌上。“啊唷,姑娘,两碗豆花用不了这些钱,姑娘快收回去。”那老妇人慌得将银子往闻长歌手里推道。“婆婆不用推辞了,这位姑娘平日里大手大脚花惯了的,你若是不收,她反而会不高兴,她若是不高兴了。指不定就将找人打听青源青长两兄弟的事给忘了去。”一直没说话的魏琼这时却开口了。“姑娘,这,这……”老妇人听了这话着了急,一时犹豫着倒不敢再推了。“婆婆,我这兄长和你开玩笑呢,这事我定是放在心上的。”闻长歌起了身,朝那老妇人笑了笑,而后就往外走了,魏琼也起身紧随其后。“多谢姑娘和公子。”身后婆媳二人追出门外道。“快回去吧,早点打烊歇下。”闻长歌转头朝她们挥了挥手。夜色渐渐深了,夜市也慢慢散了去,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灯光也变得稀疏。慢慢的,便看见月光照在街道的石板上,倒是有些亮堂的感觉。闻长歌与魏琼已是并肩走了一段路,闻长歌一直没再开口说话,刚才和老妇人说的那句“我这兄长”她是脱口而出的,说出去之后她就有点后悔了,这让她想起来在浔州之时,两人入客栈之时可不就是以兄妹相称的。那时她是小侍女常歌,一口一声“兄长”唤着不觉丝毫尴尬。可此时再提起来,竟觉得有些不自在了。“倒不知长公主在耶城军中识得何人?”魏琼却是率先开口了。闻长歌一听这话心里暗暗叫了声苦,刚才见得那婆媳二人苦于没有亲人消息,她并作多想就应下为她们找人捎信。这会儿魏琼问起来,倒叫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了。“那个,耶城军中,除了宋老将军,我认得的,便只有,只有你一个了。”闻长歌犹豫了下,还是支支吾吾说出口了。魏琼听得轻笑了起来,他停下脚步,看向闻长歌的眼神也变得温软了起来。第29章“我自是愿意为长公主效力,只是,我如今才被陛下封了禁军武卫将军,怕是去不了边关了。”魏琼缓着声音道。“陛下年少,又尚未亲政,朝堂之事皆由韦太师定夺。如今这韦太师只想你做个武卫将军,我当真不信,你便只想管着几千武卫禁兵,混混日子做个庸庸之辈?”闻长歌挑着秀眉,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魏琼,面上也浮现了一丝笑意来。“自是不想,若魏琼只作如此想,岂不是负了长公主当初亲自去随州的一番心意?”魏琼语气轻软,说完迎着她的眸光深深地看向了她。闻长歌见了魏琼的眼神,心里没来由慌了一下神,又听到他提到她的心意,面上更是有些发起窘来。“我能有什么心意?不过是想替我雍国寻一位得力的将领,好替陛下分些忧而已。”闻长歌后退一步,将眉眼也垂了下来。“我指的,也真是这样的心意。只不知道,长公主刚刚以为的,又是哪种心意?”魏琼却是站近了一步,口中仍是低缓着声音问。闻长歌原以为他口中所说的心意是指自己对他有意,这会儿一听这才知道会错了意。她明白过来后一时尴尬不已,抬眼间又见得魏琼好似在笑,她顿时一恼,也不回答他,只扭过头甩了袖子就走,只让魏琼一时看得傻了眼。“魏琼无意冒犯长公主,还请长公主恕罪。”魏琼紧走几步赶至她身后,口中低着声音道。闻长歌听得这话更加的着恼了,她突然顿住脚,又猛的转过身来面对着魏琼。魏琼一时没防备她突然转身,一时收不住脚,眼看闻长歌就要撞到自己的胸口处,他面上一急,慌忙间抬手就扶在她的一双手臂上,可才触到上去,便又感觉十分的不妥,慌得收回手,又后退了一步。“魏子美,你这一口一声的长公主叫得很是溜,我倒是不知道,你原来还是这般一个恭谨守礼的人?”闻长歌声音里带着恼意,一双灵动妙目内也蕴着些火气。听得她这声“魏子美”,魏琼似是愣了下,过了片刻竟是弯起唇角笑了起来。“常歌必不是你的真名,我又无从得知你的名字,不叫长公主又能叫什么?”魏琼的声音里似是有丝委屈的意味。“我便是叫做长歌的,当初不是告诉你,我是非‘常’之‘长’,对酒当歌的歌吗?”闻长歌紧接着他的话道。“非‘常’之‘长’,长歌?”魏琼低喃了一声,原来她当初的话里就暗藏玄机了,想起她当时说这话时娇俏情形,他不由得摇头又笑了下。闻长歌见得魏琼的模样,也想起自南城与他一路同行,自己一口一声唤他为“子美兄”的情形,一时间恼意全消,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你只怕在南城之时就已是认出我来了吧?只不当面点破,还叫我一个沾沾自得装了那么久。”笑过这,闻长歌瞥了魏琼一眼,口中有些不满地道。“装吗?我到不觉得,此时之公主,与彼时之常歌,模样一致,这脾气性情倒也是一样的。”魏琼笑道。闻长歌听了这话,心里一时很是受用起来,先前气他在浔州绝然而去的气恼也都消散了去。她嫣然一笑,正待打开话匣子,与他细细问些别后情形。可就在此时,一直远远跟在二人身边的红楠与赤鸢走了上前。“主子,夜深了,该是要回府了。”赤鸢恭身一礼道。“是啊,公主,你与魏将军久别重逢,自是有许多话要说,莫不如请魏将军明日去趟公主府,公主设了宴,摆了酒,再与魏将军好好叙话岂不更好?”红楠也笑着道。魏琼听得红楠之言,面上露出了一丝欣然之色,可闻长歌敛着眉眼没说话,他一时又生了些些忐忑之色,当即也不说话,只静静等着闻长歌开口相邀。“我这丫头都开口邀了,我若是不应,岂不是显得我抠门,舍不得一顿酒席?罢了,后天我空闲着的,魏将军若是肯赏脸,便请府上一聚,但不知你意下如何?”闻长歌笑看着魏琼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魏琼拱手一礼。片刻之后,公主府的马车已是到了跟前。闻长歌坐到了马车之内,红楠正待放了下车帘,闻长歌却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她摆摆手,又自帘内探出了头,见得魏琼仍然站在原地,她问道:“你如今宿在哪里?”“仍回东曹门外的军营。”魏琼道。闻长歌听得点点头,宋老将军一行人见驾之后,是要出皇城回到东曹门外的扎营休整的。片刻后,她又见得不远处有两个兵士模样的,正牵着马过来,想是他的亲兵过来接他回去。她这才放下心,冲魏琼又笑了下,而后放下了车帘。……两日之后,昭宁长公主府门口,随着几声“踢踏”马蹄之声,一行三人骑着马在府前停了下来。率先下马的年轻人,正是近日才封了武卫将军的魏琼,只是此时他轻袍缓带,眉目隽秀,周身看不出一丝沙场拼杀的冷锐气息,倒像是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魏将军!”见得人来,门口一青衫小厮一脸欢喜着就迎了出来。魏琼听得这声音极是耳熟,再抬眼看时,就见得那小厮白净脸庞,一副机灵模样,正一脸笑脸地朝他看着他。“原来是青鹤小哥儿。”魏琼一眼认出那小厮是在南都城内照料他养伤的青鹤,不禁面露微笑,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魏将军竟还记得青鹤,青鹤实在是高兴。”青鹤笑着施礼,又将魏琼及其随行亲兵迎进了府内。进府之后,两位随行亲兵被管家带至偏院歇息,青鹤则将魏琼一路往内带去。“青鹤,公主她在哪?这是往哪里去”魏琼跟在青鹤身后,见得回廊迂回,庭院深深,分明是往内院的方向,不由生了些犹疑之色。“一般的客人自是在前院厅堂召见,可魏将军不同于旁人,公主说了,她在后苑等候将军。”青鹤回道。魏琼听了一时无话,面上也仍是一副沉静之色,可唇角还是几不可见的轻弯了下。待到后苑的垂花门前,就见得红楠正在等候着。“魏将军,请随我来。”红楠福身一礼,又将魏琼带进了门。后苑之内亭台精巧,水榭相间,一片绿意葱茏之中,更有流水潺潺之声。魏琼步入其中,见了眼前这般雅致之景,心里也生了一股平和宁静之意。魏琼信步前行,就见得前面不远处有一棵海棠树,树下有个女子低着头蹲在那里,她着一身缥碧色的烟罗衫,手里拿着一把小铲,正专心致志在树下的泥土里挖着什么。“公主,魏将军到了。”魏琼正有些纳闷间,就听得身侧的红楠对着那女子的方向福身一礼道。原来竟是她,魏琼一阵讶异,就见着树下的人抬起了头,面容娇柔清丽,一双眼睛黑亮灵动,可不正是她?只是此时,她身着轻衫,又梳着样式简单的发髻,与两天前宫宴之后,渝阳街夜游之时见到的妆容精致气质端雅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她明媚娇俏,又自有着一般清新之息,让魏琼恍然之间,又看见了那个自南都城一直跟着他身后的小侍女常歌。“哎呀,我一时忘了,未曾换得正装,倒叫魏将军见笑了。”闻长歌自地上站起了身,见着魏琼看着她有些发愣的样子,她轻笑着道。“不,公主这样极好。”魏琼忙恭身一礼。“也是,子美兄在南都和浔州之时是见识过我的,我也自不必与你客套了。”闻长歌笑了起来,那句“子美兄”顺口就溜了出来。待话音落了,她才意识到,顿时生了些后悔,忙抬眼看看魏琼,心里盼着他没有注意听到这句。魏琼面色淡淡的,好似真的没有注意到她一时嘴快唤的这声“子美兄”,闻长歌暗暗暗舒了一口气,就见得魏琼缓步朝她走了过来。“你在忙什么?”魏琼站在了她跟前。“哦,我早些年在这海棠树下埋了几坛子酒,今日不是要设宴招待你吗?就想起这树下的酒来,打算挖一坛子出来。”闻长歌道。魏琼听得她竟是要亲手自树下挖出藏酒招待自己,面上当即露了一丝喜悦之意,也不说话,只是朝着闻长歌伸出了一手。闻长歌看着他的伸到她跟前的手一时愣了神,见得闻长歌一时意会不过来,魏琼只好笑了下道:“将铲子给我。”“哦,给。”闻长歌这才反应过来,一把将手里的小铁铲交到了魏琼的手上。魏琼接过铲子蹲到了地上,顺着刚才闻长歌挖过的浅坑继续铲起了土。“那个,红楠她们几个本是想替我挖的,不过我怕她们毛手毛脚将坛子给挖碎了,我几坛子酒我得来不易,可不能有一丝闪失。”闻长歌蹲在魏琼身边,看着魏琼一铲一铲的动作着,她绕有兴致地嘀咕着。魏琼听得这话,铲土的手一顿,抬起头来有些紧张地看着闻长歌道:“你就不担心我将坛子挖破了?”第30章“那怎么可能?想当初在南都城时,魏将军几次将匕首架在我脖子上,可我一丝一毫也没伤着,可见你手头准,又怎么可能会挖坏我的酒坛子?”闻长歌很是笃定地道。魏琼听得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下,手里的铲子也继续铲了起来,过了半晌才又徐徐道:“你这一会子美兄,一会魏将军的,倒叫得我都有些糊涂了,不知该应哪一个的好。”原来他刚才分明是听得清楚自己的那声“子美兄”了,可偏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只在这里等着她呢。果然如云翮所说,这人压根儿就不是个善茬。闻长歌心里将魏琼好一阵腹诽,面上却是不露一丝恼意,只脆着声音道:“这有什么好糊涂的?唤子美兄的是长歌,唤魏将军的那个是昭宁长公主,就看你想应的是哪一个了。”闻长歌说着话时,一双妙目看着魏琼,面上皆是俏皮灵动之息。“长歌善辩,魏琼自叹不如。”魏琼低语一声,而后低着头,专心向下铲着。闻长歌听得这声“长歌”,心里生过一阵欢喜,她没说话,只悄悄瞄了下正埋首干活的魏琼,他侧着脸,一时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见得他唇角勾起,弯成了一个很是好看的弧度,她心中喜悦更多了些,手托着下巴看着他就入了神。两人一时无话,只听得魏琼手的铲子一下又一下铲土之声,过了一会儿,就听得一阵轻轻的脆响,魏琼忙停了手,就见得沙土之中,一只青瓷坛子的盖子露出了一角。“对了对了,就是这青瓷坛子。”闻长歌惊喜出声。魏琼放慢了动作,在那坛子四周又轻轻铲动了一会儿,当坛身露出大半时,他放下了手中的铲子,用双手将沙土中的坛子抱了出来。“给我,我都不记得当初怎的埋得这么深了?”闻长歌蹲在魏琼挖出的坑旁,伸长了双手,一边接过酒坛子一边嘀咕着道。“定你是小气,生怕旁人偷喝了这酒。”魏琼笑笑道。“那是自然,我身边这嗜酒的馋猫可是不少。子美兄,你将这土都掩好了,再压压严实。”闻长歌一边用帕子擦拭着酒坛上的泥土,一边又不忘吩咐魏琼道。魏琼见了她这副唯恐旁人瞧见树下有酒的模样,忍不住又是轻笑一声,依着她的话,将一旁的土都铲进了坑里,而后又抬脚踩了踩,将树下土地都恢复成了原样。一会儿功夫之后,闻长歌将酒坛子上面的泥土都拭得净了,魏琼也走到了她的身边,正打算弯下腰来替她将酒坛子抱将起来。“阿姐果然是个偏心的,这几坛子海棠流香你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我去岁元旦想和你讨一盏都说不给,今儿倒挖一整坛出来。”魏琼的腰还没弯下来,只听得身后有一阵少年的说话声传了过来。魏琼听那少年的声音有些耳熟,又听得这声“阿姐”,随即面色一凛,忙回转身,就见得有身着朱红衫袍子眉目清俊的少年正朝着树下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位身形瘦削眼神清亮税利的男子。“臣魏琼见过陛下。”魏琼忙恭身行礼。“魏将军不必多礼,今日阿姐设宴,魏将军是主客,朕只是个陪客。”小皇帝闻毓一边走过来一边笑着道。“前天在大殿未曾看得真切,今日仔细看来,魏将军果然样貌不俗,气度过人。”闻毓站在了魏琼的跟前,看着魏琼面上抑制不住的欣赏之意。“今儿是怎么了?嘴上跟抹了蜜似的,也没见过你什么时候这般夸过人。”闻长歌自地上站起身,看着闻毓打趣道。“怎么,阿姐听不得我夸旁人,那我便夸一声阿姐,亏得阿姐有一双识人慧眼,才叫魏将军这般钟灵毓秀人物来到我雍国了。”闻毓今日心情看起来很好。这姐弟二人一来一回的一阵夸赞打趣,倒让魏琼面上生了些尴尬。一旁的云翮见了,走近两步,对着魏琼施了一礼。“我若没有猜错的话,这位兄弟便是内卫营指挥使云兄弟了。”魏琼还了一礼,抬起头将云翮打量一番后道。“咦,这倒是奇了,我还没介绍,你就认出云翮来了,怪不得云翮常在我跟前说你的好话,原来你二人早早心有灵犀惺惺相惜了。”闻长歌见了二人见面情形啧啧称奇起来。“随州之时,我虽是神思昏沉,但能感觉到当初是云兄弟到过我的榻前,试图劝服我疗伤的。”魏琼笑笑道。“魏大哥果然不同一般人,那般伤重之下仍然能保持警觉与神识,实在叫云翮佩服。”听得魏琼唤他为“云兄弟”,云翮的这声“魏大哥”自然而然的就喊了出来。见了这两人一见如故,一旁的闻长歌与闻毓相视一笑,面上也都欣然之色。“阿姐,我们都不要杵在这里说话了,快些进屋去,这海棠流香都挖出来了,此时不饮更待何时?”闻毓盯着红楠怀里抱着的酒坛,口中有些迫不及待地催促了一声。众人一听皆生了笑意,闻长歌忙将他们都迎进了后苑名唤“流霞阁”的所在。流霞阁内,闻毓坐了首席,闻长歌坐在他身侧左下一点,魏琼与云翮一左一右列席坐了。不多时,有侍女鱼贯而入,各色菜肴瓜果也都陈了上来。红楠也出将那坛子海棠流香揭开了盖子,顿时,一阵清香在屋内弥漫开来,其香淡雅悠远,还隐隐有丝海棠花的清甜之气。“不愧是海棠流香,果然是暗香涌动!”闻毓又赞了一声,红楠忙替他斟满了一盏,又依次替其余人各斟了一盏。闻毓端起盏中酒,却是对着魏琼的方向举起了盏。“今日朕借阿姐的酒,先敬魏将军一盏,魏将军不远万里来到我雍国,日后诸事还须得仰仗将军。”闻毓一脸的谦和之色。“臣谢陛下,臣不敢说叫陛下仰仗,只能说,臣既选择来了雍国,以后必当效忠陛下,尽自己所能为陛下分忧。”魏琼举盏道。“好,干!”闻毓抬袖一饮而尽,魏琼也忙将盏中酒尽数饮了。“依将军之才,当封征远大将军,替朕戍卫边境开拓国土才是。只是可惜,韦党专权,魏将军如今只能屈居武卫将军一职……”闻毓说到这里,轻叹一声,又饮了一盏酒,面上也笼了一层愁容。魏琼听后一时沉默了下来,只抬起案上的酒盏无声陪着闻毓饮了一盏。再抬眼时,却见得闻长歌正朝着他看过来,眼神里全都对他的信任与笃定之色。“陛下,臣以为,这武卫将军一职并非是无可取之处,臣一时去不了边关也算不得坏事。”魏琼着闻毓的方向缓着声音道。“魏将军有何高见,还请细细说来!”闻毓一听魏琼,顿时眼神一亮,忙催着魏琼继续说下去。魏琼拱手致谢,坐下之后才又徐徐开口道:“朝中情形,魏琼在军中之时,已听得宋老将军说得仔细。雍国如今外有强敌觊觎,陛下欲求良将安边抚民之心臣颇能理解,只是奈何权臣揽政,陛下之意,实不能达。而臣以为,如今之计,当尊王攘夷,须先安内以‘尊王’,‘尊王“后才能‘攘外’。”尊王攘夷?魏琼此言一出,坐上三人皆先露惊讶之色,继而陷入思忖之中。魏琼所提的“尊王攘夷”,乃是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所提,当时中原华夏诸侯经常遭受北方游牧族人侵扰,不堪其苦,齐桓公提出尊奉周王为中原之主,而后联合众诸侯,北击山戎,南伐楚国,成就了不世霸业。“魏大哥所说的‘尊王”,可是说陛下要逐步削去辅政大臣之权,提早亲政,以坐真正的雍国之主?”过了片刻,云翮率先开口道。魏琼点点头,看向云翮的眸光内有了一丝赞许之色。“请魏将军赐教于我。”上首闻毓见得魏琼点头,当即起身,对着魏琼行了一礼,魏琼忙自坐上起了身又口称“不敢当。”“魏将军,请坐,请坐下说。”闻毓坐了下来,又抬手示意魏琼坐下。“陛下虽是年少,可少年英才,又颇有抱负,若是亲主政事,有宰执相公从旁襄助,必是会成长为一代英主。但如今韦太师自忖功高,野心渐成,欺主之举常有发生,若不能提早应对,怕是会后患无穷。韦氏一党,虽是从众甚多,但究其缘由,乃是韦太师之子领侯官司,借纠察百官之名行排除异已,残害忠良之实,百官畏惧,因此只好求下策依附于韦太师。”魏琼说到这里停顿了下,闻毓听得连连点头,思虑片刻后道:“魏将军之意,是要朕先除去韦士彦,断了韦太师的耳目及手臂,再行对付韦氏一党?”魏琼点了点头,闻毓又问:“国中若有此大动静,哪边境若有战事,该当如何应对?”“陛下,韦太师不是荐臣做了武卫将军吗,这武卫营虽说只有数千人,但不是掌管陛下骑射狩猎之事吗?若陛下今后对骑射一事颇为热衷,坚持扩充武卫营,想必韦党也不敢多加置喙。”魏琼笑笑又道。“扩充武卫营?”闻毓口中低喃了一声。“陛下,魏将军此举正可谓两全其美之策。扩充武卫营,一来可以分散韦太师对禁军的制锢,使陛下可以逐步掌管禁军。二来,又可以训练良将精兵,为日后边关战事做万全之备。”云翮不无敬佩地道。经过云翮的一番解说,闻毓顿时有豁然之感,他思虑片刻,忽然一掌击在案上,口中坚定道:“好,就依魏将军之言,除韦党,练强兵,先安内再攘外!”闻长歌一直坐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这会儿见得眼前情形,一时心中也觉得有股豪气涌动,她先看了眼闻毓,见他一脸自信一股少年勃发之色,她心中顿时觉得很是欣慰。片刻之后,她又悄悄看了眼对面的魏琼,孰料魏琼也正抬眼朝她看了过来。眸光交汇之间,她只觉心中莫名一动,慌得收回眼光,又端起了案上的白玉酒盏,抬袖饮了起来。魏琼面色虽是平静着,可放在案上的指头还是几不可见的轻颤了下,片刻后才拿起酒盏也轻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