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道法师除外,这人为老不尊,没丁点气质,会在他面前自卑才有鬼。所以宗明姝会更多得考虑王妍的想法,而不是她自己的。宗明姝想,王妍又没做对不起她的事,若是因为弘道法师就迁怒王妍,王妍会不会觉得她无理取闹,会不会瞧不起她,觉得她没气量,她在外面经常听人嘲讽父亲睚眦必报,每每听到都特别难过,不希望自己也被人那么鄙夷。于是她答:“宗明姝。”司马妍面露惊讶:“你就是跟萧翊定了亲的宗明姝?”宗明姝讨厌自己的名字和萧翊一起被人提起,他那样的武将,她是万万看不上的,虽然王妍的表情不像是在讥讽她,但她还是冒出一股火。宗明姝冷淡地“嗯”了一声。司马妍:“你不喜欢他?”宗明姝:“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司马妍只说了一个字就顿住。宗明姝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下文,她有些不耐烦,正要开口询问,却看到司马妍眼眶发红,似乎要哭了。宗明姝:“……”这人什么毛病,一言不合就要哭?无语片刻,宗明姝问:“你怎么了?”司马妍神情哀伤:“我跟阿兄出游,其实是来散心的。”宗明姝:“散心?”“对,散心。”司马妍点了点头,“我喜欢上一个人,很喜欢很喜欢,他救过我。”宗明姝一愣,没想到司马妍会突然跟她讲这么私密的事。司马妍用一种很怀念的语气编故事:“那天我跟着母亲去佛寺上香,途中突然出现一伙劫匪,家中护卫不敌,死的死,伤的伤。我知道我要么死,要么被抢去当压寨夫人,甚至被卖到勾栏里被人糟践。当时我就想,左右摆脱不了被他们玷污的命,干脆自己撞死算了……”说到这里,司马妍还应景地挤出几滴眼泪。宗明姝被故事吸引了,问:“然后呢?”第33章司马妍道:“然后我就准备一头撞死,这时候,他突然出现,救下我们。”说到这,她的语气忽然坚定:“从此我就认定他,这辈子我只要嫁他。”宗明姝问:“他呢?”“……”司马妍发现她真不会说话。顿了下,司马妍说:“他是个游侠,有个病重的阿姐,住在城西,他回京是为了照顾阿姐,途中看见我们便顺手救了。打听到这些,我便买通医治他阿姐的医工,扮成医工的女儿,去帮着照顾他阿姐。”说到这里,司马妍解释了一句:“他救我的时候,我戴着幂篱,他看不清我的相貌,就没认出我,一直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宗明姝“哦”了声,又问:“然后呢?”司马妍:“我尽心尽力照顾它阿姐大半年,他对我心存感激,他阿姐看出我对他的心意,也颇喜欢我,便鼓动他娶我。”宗明姝:“他提出娶你了么?”司马妍:“提了。”重点来了。宗明姝砸吧了下嘴,问:“你怎么说?”司马妍面露苦色:“我自然答应了,回去就跟父亲坦白,可他那样的身份,父亲自然是不可能同意的,无论我如何求父亲,父亲都不同意,甚至,为了让我死心,父亲立刻给我定了亲。我不能接受,跟父亲闹了大半个月,父亲一气之下,告知他我的真实身份,还命他和他的阿姐离开建康。”司马妍又不辞辛苦地挤出几滴泪。宗明姝:“他走了?”司马妍不得不再挤几滴泪水,痛苦道:“是啊,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宗明姝看她的样子,再联想到自己,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有情人不能眷属真痛苦。司马妍:“阿兄看我在家太难受,便带我出来散心。”宗明姝指着不远处站在树下的王珩道:“他就是你阿兄?”司马妍顺着她的手指头望过去,看到王珩正看着她。司马妍:“……”司马妍嘴角抽了抽,她怎么就忘了他也在呢,她的卖力表演他全看见了。丢脸了。司马妍痛苦地收回视线,点了点头。宗明姝又问:“回去以后呢,你打算嫁给别人?”“不。”司马妍迅速进入状态,坚定道。算了,看到就看到,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样子都被看到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司马妍不断安慰自己。宗明姝:“那你想怎么办?”司马妍吸了吸鼻子:“我回去就剪了头发做姑子,除了他,我不会嫁给任何人。或许父亲看我都要做姑子了,就松口了。”接着她有些茫然地问宗明姝,“你说他会回来么?”不等宗明姝说话,坚定道:“会的,父亲会把他找回来的。”宗明姝本来想从司马妍的故事和选择中寻找答案,闻言非常失望。她只能佩服司马妍的烈性,不可能效仿司马妍做姑子。到时候她头发没剪成,父亲先打断她的腿。宗明姝的失望不加掩饰,司马妍看到,微微皱眉,难道她已经死心了,不打算再闹了?认命嫁给萧翊了?这可如何是好?忧愁了一会,司马妍重新振作,人不是一下子就能鼓动起来的,来日方长,今天就到这里罢。司马妍结束话题:“我适才是看你提到萧翊似乎不大高兴,以为你不喜欢他,想到自己也被父亲逼婚才问的,是我唐突了。”司马妍都这么跟她交心了,宗明姝有种窥觑到人秘密的兴奋和被信任的喜悦,也因有共鸣,不自觉跟司马妍亲近,忙摇手道:“无妨。”司马妍又道:“打扰你了,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宗明姝又道了声无妨。司马妍:“以后叫我阿妍就好。”宗明姝:“……哦,好。”司马妍:“我可以叫你阿姝么?”宗明姝:“……可以。”司马妍:“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有空再来啊。”“好!”司马妍满意地拍了拍裙子,走了。王珩在院门口等着她,待她走近,他端详她片刻,将她眼角处未干的泪痕擦掉。此举惊吓到两个人。宗明姝想,王妍这个兄长跟她……太亲密了罢。司马妍则是脑子一片空白。他好突然……王珩很快收回手,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只是顺手而已,司马妍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出了宗府,司马妍问:“以后我可以常来么?”又补了一句,“看看叔父。”王珩:“阿妍想来便来罢。”司马妍走后,宗明姝没有忘记还要跟弘道法师算账,他人是消失,他最钟爱的酒可没消失。特别是,桂花酒。宗明姝冷笑一声,唤人将他的桂花酒全砸了。一刻钟后,宗明姝神清气爽地跨出院子。多管闲事,是有报应的。因王珩和司马妍的拜访,弘道法师的小院一下热闹起来,宗明姝也开始频繁往弘道法师那跑。过了段时间,宗绍派去探情况的仆役回禀道:“并无异动,王珩和弘道法师在弈棋,司马妍和宗明姝喂鹤,聊的都是吃喝玩乐的内容。”宗绍听完,叫他退下。宗绍不信王珩来荆州城只是单纯地游玩,他前脚跟萧翊结盟,王珩后脚就来了,定是有什么谋划。可王珩一直很老实,来荆州城起,王珩就没应过城里任何一家士族的邀约,每日不是在城北的小院里,就是在宗府。宗绍实在想不出他会做什么。其实也不是想不到,王珩现在带着个女郎频繁跟宗明姝接触,说不定就是为了破坏宗萧二氏的联姻。目的太明显了,根本不用费脑筋去想。然而就是太明显,宗绍才不敢轻举妄动。王珩不是蠢人,从他带兵加入亥水之战后,打的几场战役就能看出此人谋略了得。宗绍研究过王珩打的几场战役,发现他排兵布阵变化多端,让人难以捉摸,这些日子跟他接触,发现他人与他的作战风格一样,不显山不露水,令人捉摸不透。宗绍很奇怪,就算王珩破坏了联姻,对他和萧翊的联盟也没影响。本来他就是欣赏萧翊,又想让建康那帮废物紧张紧张,才决定让宗明姝嫁给萧翊,锦上添花而已。王珩不会不知道这是在做无用功,所以王珩到底想做什么?宗绍苦思冥想了几日,依然毫无头绪,决定静观其变。但他不是什么都没做,让人继续盯着王珩,还让人查了王妍。本来就是顺道,结果查出琅琊王氏族里根本就没有叫王妍的人。宗绍更觉摸不着头脑。王妍是何人?为何要假扮身份?雾里看花的感觉着实难受,于是宗绍决定主动出击,把弘道法师叫过来,直说他让人查过了,琅琊王氏根本没有叫王妍的人。又问,王妍是什么人,跟王珩是什么关系?他这么说,一是为了摸清情况——说不定能从王妍扑朔迷离的身份中找出线索,二是为了警告王珩,不要搞小动作,他宗绍盯着他。至于为什么会找弘道法师,纯粹是觉得弘道法师就是个到处游山玩水的僧人,比王珩好对付,更容易露馅。说不定王珩跟弘道法师透露了什么。王珩自然什么都没透露给弘道法师。宗绍开门见山地一通问,弘道法师惊呆了,然后懵懵地挠头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宗绍也预料到他的反应,毕竟弘道法师选择出家,就是不想卷入这些是非当中,心里默默嫌弃他没用,什么都不知道,就叫他回去。司马妍和宗明姝的友谊每天都更上一层楼。司马妍性格活泼有趣,加上游历过两年,也算比别的女郎多了点见识,又刻意亲近,很快就把被关在宗府里没有朋友可以交流,并且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的宗明姝给征服了。一言一语,宗明姝不知不觉就把自己以及宗府的情况透了个底掉。比如司马妍知道了宗绍看着爽朗霸气,其实私下里是个脾气暴躁、爱耍性子、还小心眼的……中年。曾有人在交游时鄙薄了他一句,大意是说他不够淡定,浑身透着小家子气,读再多书都改变不了他武将的粗鲁习性。宗绍当时跟在父亲身边在军中任职,怕驳回去被人说小肚鸡肠,坏了父亲的名声和在刺史心中的印象,就忍了。但一直记恨着,等十年后自己升任荆州刺史,才吐出积压已久的恶气,转头就向朝廷奏请罢免那人的官。之后,说过他坏话的人都或轻或重被他报复过。无一幸免。足见其记忆之牢靠,怨念之深重。听到这,司马妍想起了宗明锡,突然有点担心。她曾经威胁过宗明锡,要给他戴绿帽,宗明锡会不会像他父亲一样“长情”,一直记着她这句话,等十年后,她有夫有子,人生圆满……就把她的驸马拐跑,给她戴绿帽。——他长得那么柔美,诱惑到她孔武有力的驸马还是有可能的。这天回去,司马妍将从宗明姝那听到的关于宗绍的事迹跟王珩说了,最后忧愁道:“……宗明锡那么睚眦必报,原来是跟宗绍学的,我当初还说要给宗明锡戴绿帽,若他记恨我,拐跑我的驸马,给我戴绿帽,可怎么办?”王珩沉默颇久,跟她说:“阿妍放心,驸马一定对你情根深种,断不会看那些宵小一眼。”司马妍很受用:“承你吉言了。”第34章宗明姝还提起兄长宗明锡。宗夫人共育有三子一女,宗明锡是第三子。宗夫人生宗明锡时,因为前头已经生了二子,就盼着这胎是女儿,结果生出来发现还是儿子,极为失望。不过事在人为,婴孩雌雄莫辨,宗夫人看着看着,心想当女儿养几年过过瘾也好,于是把宗明锡照顾得相当精细,简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在这样的培养下,宗明锡被养的愈发秀气,像个女孩,说话细声细气,绵绵软软的。宗绍注意到时,只觉晴天一声霹雳。他的儿子……怎么,怎么变成这副模样?要是长大了还这样……娘气,他的脸面还要不要?宗绍烦透了士族们爱捣嘴的个性,不,是品评人物的风尚,想到以后自己会被嘲讽将门出了个娘娘腔,就气急,立刻把宗夫人叫来骂了一顿,宗夫人便收了心,把宗明锡当男孩来养。为了纠正之前的错误,她甚至还让宗明锡练武,然而宗明锡的言语举止纠正了,身体也壮了,脸却依然秀美,这是天生的,改不了——正是因为这张脸,宗夫人才动了把宗明锡当女儿养的心思。宗绍看到宗明锡那张脸就烦,那时候皇上跟士族正你死我活地斗,他渐渐掌控荆州,为了让皇上和士族降低防备,也为眼不见为净,就把宗明锡送去建康城托弟弟宗颐代为照顾。司马妍听完,心想宗明锡投错胎了,只有宗绍觉得儿子太秀气是坏事,也只有宗绍的儿子太秀气会被人笑话。聊完一堆乱七八糟的,两人的友谊逐渐加深,宗明姝终于跟司马妍述说她的苦恼。她有个青梅竹马,叫林傅,原本宗绍要把她嫁给林傅,但不久前突然改主意,直接宣布要把她嫁给萧翊。宗明姝强烈抗议,奈何宗绍的态度异常坚定,无论宗明姝怎么闹,都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甚至把她关在府中,让她一直呆到出嫁。宗明姝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但又毫无办法,只能憋着怨气,平日没人能抱怨,现在有了司马妍,总算有发泄的出口。几个时辰里,宗明姝一直对着司马妍埋怨宗绍。司马妍逮着空安慰了几句,宗明姝越觉委屈,哭了。司马妍看她哭得都不顾仪容,鼻涕眼泪糊在一起,还不住地打嗝,心里觉得她着实凄惨,就道:“不若你扮作我,出府看看他。”宗明姝张着嘴巴,安静了会,忽然抱着司马妍激动地大喊:“我怎么没想到,阿妍你太好了。”一刻钟后,两人互换衣衫,迈出屋子。这日天气不错,天高云阔,空气清爽。院里石榴花开得热烈,小鸟踩在枝丫上啾鸣。幽篁下,王珩与弘道法师弈棋,他跪坐在蒲团上,白色衣袍铺在修建得齐整的草坪上,一举一动赏心悦目。弘道法师与他截然相反,不仅坐得七歪八扭,还时常挠头搔耳,全无形象可言。听到动静,王珩往司马妍那望了一眼,不知道她跟人换了衣服,看到的是宗明姝。宗明姝感觉有人在看她,转过头,对上王珩的视线。这是宗明姝第一次清晰地看到王珩的正脸,从前她都是不敢仔细看他的,对他的相貌只有个模糊的印象。一细看,就被惊艳到了。这是一张极其完美的脸,像是玉雕大师呕心沥血雕刻出的惊世之作,毫无瑕疵,尤其是那双眼,看她的时候……怎么形容这样的眼神呢。就像玉器有了生机……可看清是她,生机便消失了。这时候司马妍叫来绿绮,叮嘱道:“你跟她出去,机灵一些,莫要露馅了。”她来宗府都戴着幂篱,宗明姝的身形又跟她相似,应该能蒙混过关。绿绮应是。司马妍看宗明姝似乎在发呆,叫了她一声。宗明姝醒过神,发现王珩已经转回头,继续跟弘道法师弈棋。宗明姝回想起刚刚他的眼神,皱了皱眉,觉得那眼神有古怪,不像是在看妹妹,倒像是在看……这时,司马妍将幂篱递给她,她便不再去想,戴上幂篱出了院子。司马妍和宗明姝出来时,弘道法师也注意到她们的动静。他看到司马妍和宗明姝互换了衣服,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接着,宗明姝就领着绿绮朝院门走,似乎是想假扮司马妍出去。弘道法师不禁摇了摇头,这些人一个个都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有多少谋划。弘道法师对王珩说:“前几天宗绍跟我说他派人查了,发现族里没阿妍这个人,又问我阿妍的身份,以及你跟她的关系。”王珩表情纹丝不动,回答了前半句:“的确没有。”给司马妍安上妹妹的身份,只是为了方便行事,被人揭穿也无所谓。弘道法师:“那她是……”王珩未答。弘道法师没有追问,只说:“总之你若是有图谋,可得小心些,宗绍注意着这边。”王珩嗯了一声。宗明姝离开后,司马妍没事做,就去看王珩和弘道法师弈棋。弘道法师见她来了,玩笑道:“你们倒是大胆,不怕被宗刺史发现?”司马妍:“发现也无所谓。”她其实知道就算破坏了宗萧二氏的联姻,对现有局势也不会产生多少影响。但能破坏还是要尽量破坏的,起码能让宗绍生气,能让他生气她就赚了。弘道法师没说话,继续下棋。司马妍看了会,有些无聊,跟芒种闲聊。“芒种啊,你有喜欢的人么?”芒种羞涩点头。“谁啊?”芒种说是同村的一个小娘子。司马妍便问他和同村小娘子是怎么认识的,她也喜欢他么,有无定亲,何时成婚。芒种一一答了,最后有些好奇地问:“女郎呢?女郎可有喜欢的人?”“我么?”司马妍很坦然,“我之前喜欢过一个。”“现在呢?”司马妍有些惆怅:“他要娶别人了。”这个别人还是天天跟她呆在一块的宗明姝。“……”芒种万万没想到会听到那么糟糕的答案,没敢再问。司马妍也没兴趣再说。弘道法师注意到话题结束,王珩才落子。这是他思考时间最长的一步。弘道法师反应过来,王珩和阿妍不是兄妹,那他们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他是不可能知道答案了,但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他明显感觉王珩对阿妍有着非同寻常的感情。他完全没想到王珩这样这样淡然到冷淡的人,会跟情之一字扯上关系。曾经,他还想要王珩出家,跟他一起云游呢。弘道法师第一次见到王珩,是在一个冬日。那天他刚从山郊野外采完药材回来,族长就派人邀他去主院叙话。他在山林里徘徊了三天三夜,浑身疲乏得很,哪有闲工夫跟族长掰扯,就拒绝了。本想倒头睡个大觉,然他满身杂草和泥灰,睡得极不舒服,只好去沐浴,结果出来被冷风一冻,就清醒了。闲来无事,他去了主院,有点好奇族长找他是为何事。却见到个白衣小郎君。树下有石凳,小郎君坐在那看书。眉眼浅淡,安安静静,自成一界。树上缀满霜雪,枝条被压弯,偶有碎雪坠落,啪地掉落在地。有的,还落在小郎君的头发上,小郎君动也未动。渐渐地,雪融化了,雪水顺着黑发流下,打湿衣裳。忽有寒风刮过,弘道法师被冻得打了个哆嗦。那小郎君却无任何反应,兀自专注。雪继续坠落,化成水,在衣裳上晕开。弘道法师皱眉,他为什么不抹掉碎雪,也不换个地方,这样冷的天,再坐下去,极有可能感风寒。“这是六房之子,名唤王珩。”这时候他听见族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觉得他如何?”弘道法师转过身,看见族长素日写满威严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期待。弘道法师看向白衣小郎君。族长活了大半辈子,年少时见证了琅琊王氏的辉煌鼎盛,人才辈出,到老了,却见证琅琊王氏今不如昔,青黄不接,心中不免郁郁。所以族长每回找他喝酒,都会忍不住追忆往昔,并忧愁琅琊王氏后继无人。难道族长终于找到令他满意的后辈,这个名唤王珩的小郎君有何特殊之处?想了想,弘道法师明白了。王珩不拭落雪的举动,和淡然自若的模样很容易让人想起家族还鼎盛时,族里那些极具名士风范的先辈,难道族长看中的,就是他身上流露出来近似于先辈的气质?在弘道法师眼里,王珩就是在东施效颦。王族长未听见他答话,又问:“怎么样?”弘道法师本想直言,但转念想到,人都不喜欢被质疑,万一惹族长不高兴,拒绝出资供他游历怎么办?他也懒得跟族长争论,便违心道:“世人皆称季野穆少,此子颇有季野之风。”王族长闻言很是高兴,褚裒才干不凡,名冠江南,是很高的评价。“说得好。”族长抚掌大笑,又道,“好久未见你了,咱们今日就好好喝上一杯。”这一面,弘道法师对王珩的印象并不好,直到第二面。几天后,弘道法师再次见到王珩。又是在一棵树下。王珩依旧在看书。不同的是,这次,他身旁有四五个小郎君在玩耍。小郎君们捡地上的碎石往树上砸,也不知道在砸什么,弘道法师抬起头,看到树上有只灰色小鸟。那鸟十分羸弱,翅膀半张不张,战战兢兢立在树枝上,艰难躲避淘气孩童们砸来的石子。弘道法师环顾自周,没别的鸟,也没有鸟巢,细看那鸟,发现它的翅膀被折断了,就猜测这是只候鸟,受了伤,无法跟随鸟群南迁,被抛下了。它现在如此虚弱,若是被砸中,极有可能就死了。作者有话要说:穆少:宁静淡泊第35章弘道法师想叫他们停下,忽然想到王珩,有些好奇,忍不住看向他。王珩安静地坐着,不参与,不阻止,也没换个地方以免被打扰,跟上回一样,仿佛周围的人和物都不存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弘道法师觉得他真是个奇怪的小孩,就是这么会功夫,异变发生。小郎君那边突然传出一阵欢呼声。弘道法师转头一看,那只候鸟已经被打下来。小郎君们都为自己终于击中目标而开心,但过了会,白色的雪地渐渐晕开一片鲜红,小郎君们看到刺目的红,害怕起来。欢呼声戛然而止,四周静得到可怕。弘道法师迈开步子,靴子踩在雪上发出阵阵声响,小郎君们这才注意到一个不认识的中年人正朝着小鸟走去。一名小郎君小声问:“我们要不要过去?”另一人道:“……不去了罢。”大家都认同地点头,他们都怕被骂。先前说话的小郎君又道:“好多血。”“是啊,好可怕。”“谁把它砸下来的?”“不知道。”“你知道么?”“不知道。”“好像是阿耀。”“不是我。”“那是谁?”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最终也没争出个结果,接着看见弘道法师的动作,集体噤声了。只见蹲在雪地上,盯了小鸟好一会都没动静的弘道法师,突然伸出两根手指,似乎想探小鸟的呼吸,但可能是不知道鸟鼻子在哪,踌躇片刻,不太确定地按在小鸟的脖子上。小郎君们煎熬地等待,看到弘道法师眉头一皱,神情一肃,顿时吓呆了。一人吞了口唾沫:“它会不会……死了?”小郎君们的表情都有些茫然。死了?他们觉得好玩,它却因此而死,生命这么脆弱的么?另一小郎君突然道:“它在看我们。”几个小郎君一惊,然后眯起眼,果然看到小鸟死不瞑目地睁着眼睛,似乎是在用眼神控诉他们。它有思想。像人一样有思想。意识到这点,小郎君们都觉得毛骨悚然。有个小郎君“啊”地叫了一声,跑了,其他人也跟着跑。于是,案发现场只剩下王珩和弘道法师。其实这鸟没死,但离死也不远了,所以弘道法师没顾得上呵斥他们,任他们跑远了。盯着小鸟,弘道法师陷入纠结。他该捧着小鸟去找医工,还是让小鸟躺在原地,他找医工过来?真叫人为难。他既怕自己动作太粗鲁让小鸟一命呜呼,又怕走了以后,有仆役路过,直接把小鸟当尸体清理了。他抓了抓脑袋,无法抉择,这时候他听见翻书的声音,想起来,王珩还在。弘道法师冲依旧低头看书的王珩喊:“你过来看着它,别让它死了。”从头到尾仿佛一座玉雕的王珩终于有了动作,他抬起头,看了看弘道法师,又看了看雪地上了小鸟,问:“叔父要救它?”弘道法师心道,这不是废话么?“那是当然。”王珩只是看着那鸟,没动。弘道法师:“怎么,你想见死不救?”本来只是顺口一说,但观察王珩的表情,觉得他可能真是这么想的。他脸上没有一丝害怕与怜悯。一个才六七岁的小童怎么会如此冷漠,弘道法师无法理解。就在这时,王珩又说了一句话。——一句让弘道法师震惊至今的话。王珩说:“万物生死自有因缘,何必横加干预?”自有因缘……横加干预……那一刹那,弘道法师整个人犹如醍醐灌顶,继而进入了一种空灵的境界。时间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回到了他遁入佛门的那一刻。回到了最初的一个问题。——他,为何会出家?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身在琅琊王氏,经历了“王与马共天下”的辉煌,也经历了王敦叛乱后的盛极而衰,他渐渐感悟到,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世间万物都是如此,就比如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事物总在不断变化,但都遵循一个规律,便是出生,发展,巅峰,衰落,灭亡再到出生。也就是说,万物都会进入轮回,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既然万物终会走向终结,进入下一个起点,他又何必汲汲营营,徒劳地抓住必然会逝去的东西,天大地大,为何要将自己困于一角?他顿悟了,就出家了。现在,弘道法师终于明白了王珩的一举一动。第一面,王珩不拭落雪,是因为他忘却自我,融身自然。第二面,王珩冷眼旁观,是因为他窥破万物规律,才会淡看生死。这些都是有慧根的表现。弘道法师觉得,是他着相了,是他思想境界不够。弘道法师道:“你过来看着它。”——虽然觉得王珩说得很对,但真要他视而不见,他还做不到。王珩依然没有动,他说:“听闻有种疫病是从鸟禽传至人身上。”“……”弘道法师静止了好一会,然后一拍脑袋,对啊,他怎么没想到。这鸟来历不明又身患重伤,指不定身上有什么奇怪的病症,贸然救助,极有可能害得人感染疫病。他知道疫病蔓延速度极快,一旦有人感染上,后果极严重,若是真因他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让全府,甚至全建康城的人陷入疫病的恐慌和灾难当中,就太造孽了。思及此,弘道法师长叹一声,幸而、幸而王珩提醒了他。到了此时,弘道法师终于明白族长为何会对王珩青眼有加,他所言玄之又玄,却还能言之有物,想必若是参加清谈会,必然表现不俗,假以时日,必能名扬天下,等声望高了再步入仕途,官职品级不会低,可以想见前途不可限量。最终,弘道法师还是叫了医工,等医工给小鸟处理过伤口,就唤仆役把候鸟送至后山,吩咐他们定期送去食水,严令不得与之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