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她所爱慕的人一直怀有仰视,为了配的上对方,她希望自己一样有头脑、有远见,并且锋利、充满智慧以及自信,在一次次的意见相左中脱颖而出,从而被他记住,记住自己这个特立独行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因为这把她弄得像个傻瓜。在沈子桥眼里,没有头脑的傻瓜。第二天,悦颜就被钱宁从人事部叫走,直接带去了他们工厂二楼的大办公室,沈子桥在电话里交代了又交代,带得出去要能带得回来,钱宁听了暗暗叫苦,能看不能喝,岂不是扔了个烫手山芋给他。走之前悦颜在工位上收拾自己的零碎,魏浩然一脸艳羡地过来,手横放在隔板边:“悦颜,真羡慕你,这么快能转去做销售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轮到我?”她心虚地笑笑,不敢说鼓励他的话。东西收拾完,蒋洁把她送到楼下,末了感慨一句:“从人事部出去做销售的,你是第一个,悦颜,我也不知道该恭喜你还是该劝你。”悦颜知道她的好意,抱了抱她,然后捧着箱子去找钱宁。她管钱宁叫师父,熟悉了以后,管他叫钱哥。钱宁带她四处转了转,各部门都去打了声招呼。钱宁三十开外,去年刚结婚,结了婚之后被老婆喂胖了三十多斤,说这样出去跑销售才放心。悦颜之前看过他们团建的合影,照片里的钱宁不胖不瘦,有点像低配版的陆毅,但三十斤肉放身上,再陆也毅不起来了。对悦颜,钱宁不能不说是倾囊相授,从谈判技巧到产品话术,几次跟上游公司吃饭也带上了悦颜,没指望她真能把单子谈下来,就让她去长长见识。短短几天相处下来,悦颜也摸清了钱宁的脾性,他有胖子一贯的亲切、稳重和细心,但无论在酒桌上谈得如何尽兴,他也很少跟人交心,相处时总隔着一点距离。悦颜甚至觉得他其实并不看好自己,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他带她去谈的第一场生意,是跟他们原材料的供货方,一个日本的公司,三个男人和两个日本女人,常年驻扎中国,说的中文比他们还溜,一顿饭下来,三个男人不停地讲他们到过的中国的土地,其中有个叫藤井的最可恶,问悦颜会不会日文,悦颜摇头,说她不会。藤井笑眯眯地说:“不会啊,没有关系,我来当你的老师,来,我教你说,阿姨西铁路。”两个日本女人捂着嘴巴,笑得背过身去。悦颜装作听不懂,只好一直陪着他们笑。她是甲方代表里唯一的女性。藤井越喝越高兴,干脆解下领带绑在额头上,像坐月子的妇女一样手舞足蹈,一直来拉悦颜跳他们一种叫“上方舞”的舞蹈。座中一个叫北川的男人替她解围,用日语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藤井这才收拢了些。谈到最后,日方只肯在原购货合同上再降两个点,跟他们之前口头定下的协议还差了一大截,但好好一间包厢闹得人仰马翻,甲方一帮人被这六个日本人搞得精疲力竭。走前,钱宁送他们到饭店门口,悦颜陪在左右,在门口一一握手,日本人就一点好,无论闹得多疯,表面上还是一副给别人添了多少麻烦的模样。两方人马对着鞠躬。车开近,抬腿正要上车,忽听阶下有人叫北川先生,一行人走近,为首的赫然正是田德。近五十的人,因为常年健身的关系,个头高大而不显臃肿,最爱穿的还是一身牛仔裤,夹克衫,像是随时能跟人出去打高尔夫。北川几人像是认得他,抢先上前来握住他的手,连连撼动。田德面带笑容,一一跟日方代表招呼,抬头望见人群最后的悦颜,他咦了一声,仿佛是意外:“颜颜,你怎么也在?见客户这是?”她倒是没什么惊喜的样子,一贯还是淡淡。热情的是田德,搭着北川的肩膀给他引见,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缓慢,像是照顾对方的耳朵:“这是我侄女,侄女听得明白吗?就是我兄弟的女儿。”北川笑了,一口中文不要太地道:“老兄,又糊弄我是不是,高小姐可不姓田。”田德听了放声大笑,拍他肩膀:“我老同学的女儿,跟侄女没有差别。她的公司要是跟你谈合同,看在我的面子上,北川你可要多多照顾人家。”北川心领神会,连连说着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悦颜一言不发,直到钱宁把这群日本人送上车。田德这才过来,脸上笑容依旧,走到悦颜面前:“颜颜,去楼上坐坐吧,你致远哥哥刚出院,就跟朋友在上面吃饭。”悦颜神色略有所动,抬起头问:“致远哥哥怎么住院了?”田德一提这个儿子就头疼:“车祸,小命差点都没了。”上去前她给钱宁发了个短信,让他不用送自己,钱宁回了她个注意安全。想了想,也原模原样给沈子桥发了一条。她收起手机,跟着田德进入电梯,电梯里另有一个助理,一个司机,还有一个面貌姣好的年轻女人,年轻女人一直在电梯的反光壁中偷看悦颜,悦颜移目看去,一被撞破,女人尴尬地冲她笑笑。她知道这是田德新交的女朋友,仿佛姓施,模样有点熟悉。田德问她什么时候回杭州的。悦颜说了个大概的时间。田德笑看她:“听说你一回来就进了子桥的公司?”悦颜不动声色地反问了一句:“你听谁说的?”年轻女人讶异于她跟田德说话的态度,忍不住又看她一眼。田德却不以为忤,脸上还挂着笑,单看这张脸,恐怕没一个长辈做的有他慈爱宽容:“我认得他公司的老钱,谈生意的时候撞见过好几回。既然想做销售干嘛不来伯伯公司,我叫人手把手带你。”她拽着挎包的链条,语气平淡:“我这样也挺好的。”电梯到了目的地楼层,一行人鱼贯出去,仍是以田德为首,其他人殿后,悦颜走在他旁边,听他惺惺作态地关心着自己工作和生活上的一些事。悦颜忍不住想,如果爸爸没有出事,她现在一定会觉得非常感动吧。终于到了标有松林的包厢门口,领他们进来的服务生欠身推开房门,一股强劲音浪轰然涌出。悦颜脚步略停,闻见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奇异香气,田德脸色猛的一变,骂了句脏话后快步穿过前厅,进到套房的卧室里,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吼声:“命不要了,抽这种东西?”青年男女被轰赶着、跌跌撞撞窜出房间,各个神容恍惚,有个女孩经过她时,向着悦颜幽幽一笑,眼下乌青,笑容幽魅,形同野鬼。她毛骨悚然,拎起包掉头往外走。姓施的女人见状急急忙忙追上来:“颜小姐,我送你下去。”她停住,猛回头,受不了似地大喊:“我姓高,不要叫我颜小姐。”姓施的女人像是被吓到,又讪讪顺着她称呼:“高小姐。”疯了,都疯了,悦颜电梯也不搭,甩开她直接沿着楼梯往下跑。悦颜头也不回地冲出饭店的大门,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追着自己,冲下台阶就是滚滚车流,幸好有人在身后及时捏住她手臂,将她生拉硬拽地拖回自己身边,剧烈的喘息就在耳边,她神情迷乱,在那人一声声的颜颜里才慢慢平复下来。沈子桥一接到她的消息,就飚车赶到了吃饭的地方,虽然明知道田德不会对她怎么样,可他的车速还是慢不下来。赶在交警过来贴牌前,他把惊魂甫定的悦颜扶进车里,绑上安全带,系好之后还不放心地拉了一拉。他扶住她的下颌,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说:“颜颜,看着我,是我,我现在带你回家。”眸中一双人影渐渐清晰,她认出是他,乖乖地点点头。沈子桥赞许地摸了摸她脸。车还没到家门口,悦颜已经恢复冷静,他没问田德跟她之前的事。是她望着车外流动的风景,忽然轻轻说了一句:“为什么一个人能这么虚伪?”“对你笑,跟你说话,把你当最亲的人一样,好像那些事跟他没有一点关系……好像自己从来没有做过那些恶心的事……”沈子桥更加说不出话,他不会傻到以为这里面跟李惠芬没有一点关系,是他的妈妈一时鬼迷心窍害了她爸爸,这也是这段感情里,唯一让他恐惧的因素。她会不会也恨自己,哪怕只是一瞬间、一刹那的事?田致远吊着一条打满石膏的胳膊从卧室里出来,一身非主流风格的帽衫,两条毛腿晃荡在略显肥大的沙滩裤里。他打着哈欠,神情萎靡,唯一完好的那条胳膊上纹满了暗黑风格的鬼手、骷髅和吊绳,让人看着就不寒而栗。他晃晃悠悠地走到客厅,仰面栽倒在长沙发上,一脚垂地,脸上带着一种餍足的飘然。房间里那些牛鬼蛇神都被田德赶跑了,他一脸厌憎地坐在单人沙发里,似乎多看这个儿子一眼都违背心愿。“你头发是怎么搞的?”田致远抬手拉了搓额前的毛,无所谓地说:“这你就别管了。”田德冷笑:“我现在不管你,是不是等你死在外面才好管你?”这些话田致远从小听到大,向来是一听一过,从来不往心里放,田德又忙,也不管过来他,等事情发生了,这儿子也长定型,再去规劝再去教导,就已经难如登天。一见他这幅德行,田德就恨得不行,拍着扶手指着他痛骂:“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不三不四,流里流气,跟个街头的小混混有什么两样。你妹妹刚刚看见你都被你吓跑了!”田致远望着天花板,噗嗤一声竟然笑了:“她算我哪门子的妹妹,你可别忘了,人家自己爹还在医院里躺着呢。”田德被戳中心事,看他一眼就把目光转开。过了半响他才慢慢地说:“我就你一个儿子,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不给你,只要你能定定心心过日子,别去外面闯祸,你爹我就心满意足了。”他难得说这种掏心窝的话,田致远却压根油盐不进,懒懒道:“什么叫定定心心过日子,我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总是这样,父子俩说不了几句话就有闹翻的迹象,田德压着火气:“这叫好?为个女人跟别人争风吃醋,把人撞成高位截瘫,你知不知道你老子我用了多少关系才替你摆平这件事,不然的话你现在还在牢里蹲着!”田致远神色狠戾,面目阴沉:“那是他活该,跟我抢女人,也不掂量自己够不够能耐!”田德盯着他蹙眉,摇了摇头:“你看看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喊打喊杀,戾气这么重,再这么下去有的是你苦头吃,最好旁边能有个人盯着你,劝劝你,拦着你别往歧路上走就行。”田致远置若罔闻,闭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能管的住他的人恐怕这辈子都还没出生。田德其实心里早就有了想定的人选,含笑看他:“你觉得颜颜这孩子怎么样?乖乖巧巧、斯斯文文的,你要是觉得喜欢,我给你们安排时间见个面。”田致远只觉匪夷所思,跟看疯子一样看着自己的父亲,“颜颜颜颜的,你现在是连她的姓都不肯提,就这么不想承认她姓高吗?”他冷笑,“你也别自作多情了,指不定人家心里把你恨成什么样呢!”田德摩挲着膝盖骨,慢条斯理地说:“她恨她的,跟你有什么相干,她现在年纪小,钻进了死胡同,想不明白,等她再大一些自然就会想明白。本来多好的一个孩子,就是被高志明给拖累了。”翌日北川就主动打电话到钱宁的办公室,等放下座机,钱宁的脸上闪过一阵难以置信的恍惚,整间办公室的人都屏息看他表情,过了有十几秒,恍惚淡去,脸上聚出一个大大的、发自心底的笑,然后丢下话筒,猛一捶桌,他大声来了一句:“成了。”一瞬静默过后,整间办公室的人纷纷鼓起了掌。北川答应用他们之前口头约定的价格签下为期五年的供货合同,发展中的民营企业能压缩成本的地方少之又少,原材料供应是主要源头,康盛做的是电子机配,电器行业也有淡旺季之分,消耗的原料就有多有少。进货时需要把握精准用量,原料囤积既占仓库面积,也不利于公司资金周转,能有一个稳定长期且低价的供货来源,是民企经营的关键。这个合同的落定也让钱宁大大地在沈总面前替悦颜邀了回功。销售部门本来就是男人的天下,突然塞进来一个娘子军,不服气的大有人在,这回钱宁识趣地把功劳全归在悦颜一个人身上,不光是为着沈子桥的关系,还因为北川在电话里反复提及的一个叫田德的人的名字。沈子桥心里听得高兴,但面上却不以为然,好像家长听见别人夸自己小孩,硬要装出不以为然来:“我看这个高悦颜能力就一般般,这次能低价拿下这个供货合同,完全靠的是钱经理前期铺垫地好。”毕竟是凡人,面对恭维也无完全免疫的能力。钱经理连连摇手,谦虚地说没有没有,脸上的笑却怎么也去不掉。在沈总的授意下,晚上人事部给排了个小小的庆功宴,请了公司全体员工,有车的自己开车,没车的打的。按照惯例,去之前有车的同事都会在公司大群里喊一声,问有没有人要坐自己的车。前台和售后的八个女生坐了两个销售经理的车走,魏浩然开一辆黄色的polo,载走了办公室的所有同仁,质检部的同事也各个都有车。出发前,韩玲看了眼公司群,没有高悦颜,也没人问高悦颜。因为她没去。陈思恒是在他们快要出发的时候打来电话,悦颜接到后就去跟钱宁请了假,钱宁起初是怎么都不肯答应的,她是主角,主角不去这场庆功宴又有什么意思。于是在公司楼下故意地板起脸来训她,当然开玩笑的成分居多,悦颜也有点摸透钱宁的脾性,学日剧里面的女孩子,双手握拳地放在嘴巴前,一直说着拜托拜托,配合她无辜的眼神,给人一种非常幼稚可爱的感觉。钱宁义正言辞地:“这可不行,哪能说请就请,要想请假找沈总开条子去。”就在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一部银灰色的轿车开过他们身边,车前灯沿直线切过他们膝盖和脚面,一瞬的强光令人无法直视,等到双目终于能视物时,那车早已开远,钱宁追着车尾灯望去一眼,嘴里忍不住咦了一声。悦颜也朝那边望望,过强的曝光覆盖了视野盲点。她没看清车型和车牌号。钱宁准了她的请假,但要她自己跟沈总讲,并且带点幸灾乐祸的性质揶揄她:“沈总这一关可不像我这么好过咯。”其实很多事在电话里都可以交代清楚,但是陈思恒每次约她,悦颜都不会拒绝,潜意识里,她确实对陈思恒有种天然的亲近,这种亲近并非男女之间情感的吸引,而是某种气质。在他的身上,悦颜时常能够捕捉到跟高志明相似的气息,比如沉稳、自律和极高的道德感,这或许跟他的职业也有关系。许多研究表明,在单亲家庭长大且受父亲影响较多的女儿,在择偶时更容易选择跟父亲相似的异性,所谓的佛洛依德心理。在悦颜的青春期,高志明确实是她见过最为出色的男性。但奇怪的是,她在沈子桥的身上看不到一点跟高志明相似的地方,他外露、随性、自我,还有这样那样可恶的小毛病,但她一样爱到不能自拔,仿佛失去他,自己的生命也就没有了意义。感情这种事情一旦发生,根本没有任何逻辑能够遵循,悦颜接着就想到了孙巍韦,想到当年父亲这么欣赏这个男孩子,或许就有这方面的考虑,悦颜不由一笑。陈思恒分给她一双涮过的筷子,看她一眼:“笑什么呢?”她说没什么的时候脸上仍旧带着笑,梨涡浅显,手上动作也没停,一点点把面里的葱和香菜都挑到碗外面去。陈思恒已经吃了一半下去,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还在挑拣,忍不住提醒她说:“你要不爱吃的话,可以提醒店家不要加。”悦颜抬起头,歪着脸,表情认真,说出来的话里有种小女孩的单纯感觉:“可是它们很香啊。”所以就是借个味了?陈思恒忍不住笑了:“那这样不是很麻烦吗?”“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她吐吐舌头,本来稚气的动作被她做出了可爱的感觉,陈思恒望着她,嘴角也跟着她往上翘。悦颜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面条就要有面条的样子,加了葱加了香菜之后更加好看,看起来也更好吃。”陈思恒开她玩笑:“等你挑完的时候面条都冷了。”悦颜随口道:“不会啊,有人帮我一起挑。”话一出口,悦颜忽然就不吭声了,连陈思恒听着也有些微怔。悦颜握着筷子在碗里搅了两搅,低声道:“我开动啦。”她逃避的态度太明显,那个人究竟是谁,陈思恒也就不方便继续追问。可能是她尊敬的父亲,或许是她曾经的一段恋情,也可能是沈子桥。漫无目的地随便乱想,而等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在这么多猜测当中,他莫名且强烈地觉得,是沈子桥的可能性最大。偶尔撞见沈子桥投向自己的目光,都让陈思恒暗自心惊。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或许某种潜意识的暗示过于强大,他一直觉得那两人的关系超出了一般继兄妹的范畴,这也是陈思恒将目光从沈家姐弟身上移开的主因。等吃到差不多时,陈思恒在餐桌对面递给她看手机里的一张相片,是从杂志上拍下来的,照片边缘有荧光纸的质感,微带反光,背景是在办公室,男人双手抱臂靠在办公桌前,笑对镜头的表情充满了自信,即便已经称不上年轻。悦颜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悦颜,这个人你认识吗?”“认识。他叫田德,是我父母的中学同学。”“他跟你家关系好吗?”悦颜想了想。她摇头。第29章 叫你闹,还跟不跟哥哥闹了?康盛包了烧烤店里最大一个厅,整间房内烟雾缭绕,肉香弥漫,开着窗也不顶用,待久了闷出脸上一层油来。韩玲跟几个要好的女同事去卫生间上厕所,顺便洗了把脸,回来时经过烧烤大厅,在休闲区撞见几个吞云吐雾的男人,当中就有沈子桥,跟他对面一个姓林的销售经理说着什么。原本叽叽喳喳的女同事们瞬间安静,一个两个含胸收腹,含羞带笑,低头迈着小碎步从大佬身边经过,用温柔到快听不清的声音叫人。沈子桥拿开烟,偏过脸来冲她们点了点头,脸上虽无表情,却足够让女孩们的心如小鹿乱撞。韩玲走在最后,微低着目光,尽量不发一点声响。沈子桥还在跟林东刚就某个项目的预算上争执不休,说话声渐渐高了上去,仿佛谁也难以说服谁。林东刚眼乌珠乱转,一眼瞟到韩玲,夹烟的手朝她一指,当即三大五粗地叫起来:“沈总你要是不信,问她好了,预财都是小韩在做,她最知道。我不是跟您哭穷,这次项目预算真的不够,哪哪都要钱,您也好歹给我从哪里补点吧。”被叫住的韩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停下脚步。前边几个女孩子走远了,还频频回头看沈子桥,眼里冒星星。今天沈总穿了件略休闲的深灰色棉质长袖衬衫,靛蓝色套头背心毛衣,去卫生间的时候女孩们就在议论,说今天的沈总穿得像某部古早韩剧里的男主角,略显老派。有时候,当老派贴在一个成功男人身上时,一样也是稳重的标签。你看,老天就是这么不公平。沈子桥顺着林东刚的提醒看了韩玲一眼,掐灭烟,说:“行吧,到时候我再问她,还有就是售后的事。琼丹她们跟我反应,你这边经常有客户来投诉,说售后跟进不及时,这什么情况?”林东刚两手一摊,嘴脸无赖:“沈总,这真不能怨我,我就负责把东西卖掉,谁晓得售后那群女的干什么吃的,客户都哄不好。”沈子桥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倒也不说什么。创业这些年他遇过形形色色的人,最难弄也最好搞的就是这种人,钱给足他就能把活干好,但是也得防着他在你背后捅刀,开始是因为打开市场太难,用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才能改变被动的局面,但随着公司渐渐稳定,这种人难免也成为隐患,身居要位,手上又握着这么多客户的资源,就怕他哪天突然爆炸。能不动先别动他,这是教训给沈子桥的经验。创业初期并非一帆风顺,他见过的烂人不要太多,在烂人当中,林东刚也算不得多烂。又聊了些有的没的,沈子桥先回餐厅。背后林东刚脸孔洋洋得意,嘴角往下一撇,仿佛在说“我说吧”。“就靠了张脸,”林东刚跟上韩玲,小人得志地在她耳边嘀咕,“屁能耐没有,还不是靠你哥上位,窝囊废一个。”在心目里,韩玲到底视沈子桥跟别人有所不同,故意跟他走开一些,往前后看看,压低了声音:“你也少说点,人家好歹也是个老总。”“给面子这么叫他罢了,屁都不敢放,孬种一个。”韩玲皱眉,但也没说什么。林东刚从进来公司就表示出对韩玲有意思,公司上下都看在眼里,偶尔也会起起哄,开开玩笑,韩玲在人前一直当作不知道,人后却把自己的态度弄得相当暧昧,不答应也不拒绝,偶尔还会在朋友圈发点让人捉摸不透的文字,把林东刚吃的死死。她快走两步,被追上来的林东刚捏住小手,她触电一样猛地甩开,紧张地往前面张望,幸好沈子桥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没注意他们后边的情况。“你干嘛!别动手动脚的!”看的出林东刚是真喜欢她,看着她就只会笑了:“不说好了,高悦颜那个事完了请我吃顿饭嘛……”韩玲神色一变,有些厉害地盯着他:“没有的事你胡说八道什么?酒喝多了吧。”林东刚袖着手,笑而不语。韩玲厌憎地甩他一眼,说:“时间发我微信!”她快走几步,远远地甩开了林东刚,在走廊的中段追上了沈子桥:“沈总!”旁边是端着盘子来来去去的服务生。他停住,回头,见是韩玲,于是面目平淡地等着她走近。韩玲跑到他面前,还微微喘着气,两颊腮红均匀,仿佛天生的好气色。等呼吸喘匀,韩玲才说明来意,她的车开去4s店保养,想让他回去的时候捎自己一段。沈子桥没什么情绪地点点头,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不太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稳重冷静,可是偶尔跟谁一笑,又有种说不出的流氓腔调,再加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把公司几个女孩子都迷得神魂颠倒。“还有,”韩玲靠近沈子桥,向他散来一点香气,眼睛看着他,用的也是宽慰的语气,“林经理的那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他这个人向来口无遮拦。”沈子桥一笑,又是那种流氓笑法,因为笑意并未进入眼底。他打量着她,似乎饶有兴味:“你倒是挺了解他。”韩玲愣住,刚要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而嘴巴仅仅只来得及张了张,沈子桥已经不再理她,侧身拧住了门把手,推开进去。门内涌出的音浪像海啸一样,夹杂着说声笑声,将她瞬间吞没。他连头都没有回过。沈子桥说到做到,饭后也没把韩玲丢掉,开车载着她一道回家,快到小区门口右转的时候有个红绿灯,碰巧是绿灯,转弯时他忽然猛踩了一把刹车。惯性推得韩玲整个人往前扑,幸好被安全带挣住,她惊魂甫定,顺着沈子桥的目光看去,有辆白色的大众打着双闪停在来向的车道上。他紧紧盯着来车,脸色阴沉,腮帮像铁一样绷得死紧。很快,韩玲找到了答案。她看见一个女孩从车的副驾驶座上下来,羊绒裙摆被车门勾住,驾驶座有只手伸了过来,替她小心拨拨开。她勾手把长发的发丝挽到耳后,撩起裙摆仔细看了看,又笑着跟手的主人说了句什么。男人从后座拿过包来,递过去给她。她接过背包,朝驾驶座的男人挥了挥手。刚一转身,人就愣在了街头。隔着一条空旷的马路,月亮从头顶洒下皎洁清辉。沈子桥手扶车门立在车边,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她看,他的身后是一个护肤品牌的灯牌广告,微弱灯光把他整个轮廓衬得伟岸高大。稍后韩玲从车门的另一边下来,拨着头发的同时,若无其事地瞥了沈子桥一眼。夜风吹过,耳边响过一阵簌簌的刮擦声,寒意入骨。然后一个招呼没打,沈子桥重又钻回车里,将车发动。韩玲按捺着嘴角上扬的弧线,急急跟上前去。当然是他们先到的家。回到家后,韩玲并不着急回房,而是晃去一楼厨房拿饮料。周阿姨听到动静从小房间里出来,见是她,忙问要不要给她煮点什么当夜宵。韩玲笑了笑,心情很好地说不用,从冰箱拿了瓶果汁,哼着歌上楼。悦颜洗完澡换了身睡衣,擦着头发回房,一推门就看见她床上躺着一个大男人,活的那种。沈子桥靠着床背,单手枕在自己脑后,曲着一条长腿,看着悦颜走到自己面前,脸上没有一点被撞破的自觉。悦颜把毛巾往椅背一甩,有点生气地喊:“没洗过澡别躺我床上。”沈子桥提了下唇角,略不正经地:“那洗过澡了是不是就可以?”悦颜也不知道是提了口气,还是松了口气,还能见到他跟自己开这么不着四六的玩笑。刚被沈子桥撞见陈思恒送她回家,悦颜说实话心里其实挺乱的,既怕他多想,又怕他懒得多想。或许女人天生就是这么矛盾的生物,无论一段感情断得如何彻底,她还是做不到不去考虑对方的感受。“回去回去,回你自己房间去。”她烦起来,站在床边拿擦头发的毛巾打他。她越这样,沈子桥就越无赖,吵吵闹闹推推攘攘的时候,她不知怎么就被他握住双臂,尖叫声都没来的及发出,沈子桥抬手将她横抱起,一举抛进了床里,没等悦颜爬起,他很快侵身而上,右手横在她胸前,闹过这一下,两人面上都有点气喘吁吁,他笑:“叫你闹,还跟不跟哥哥闹了?”“你放开我,放开我!”她再怎么蹬都挣不开,头左摇右摆,企图能逃脱他的桎梏。挣扎间湿发乱七八糟地黏在脸上,胸脯一起一伏,活像条被人抛上岸的鱼。气氛被无意炒到这里,等安静下来,四目相对时彼此都有些尴尬的意思。她发现沈子桥的力气真的很大,他好像没用多少劲,就让她没有还手的能力,跟小时候一样。也幸好他总是让着她。尤其在青春期的时候,沈子桥爱逗她,经常被惹急了的悦颜用课本打手臂,就是班里女孩打男生的那种打法,高志明私下里还提醒过她:“子桥不是打不过你,而是他让着你,你自己也要注意分寸。”等大了一些她才懂爸爸的意思,他怕两个人走得太近做下什么难堪的事情。他看着她的脸,看得很仔细、很专注,眼中隐有笑意,却让人觉得如此危险,难以捉摸。“怎么不去聚餐?”“我跟钱哥请过假了。”沈子桥心里品咋着钱哥这两个字,带点嫌弃地暗自撇嘴,叫他倒是亲热,怎么不这么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