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恒凝眸细听,在脑内梳理人物之间的关系,同时抽出一小部分注意力,管束心底蔓生的怜惜。两人走走停停,直到经过一家正在营业的中式餐厅,隔着透明玻璃,温暖的室内光照到她身上,才让她觉出一丝仍在世间的真实。她活着,并且好好地活着,为了要给她的父亲讨一个公道。听到关键处,陈思恒想求证一个细节。余光却被直觉驱使,投向玻璃之内的餐厅。那是用餐的一家四口。不,也可能是两对夫妻,或者两对伴侣,他们年龄相仿,打扮得体,桌上的氛围被美食和灯光包裹得如此甜蜜温馨。他看他们。他们也在看他。陈思恒第一次在四个陌生人眼里看到如此强烈的情感。悦颜兀自不觉,看他停住,站住问他:“怎么了?”目光先一步顺着他视线的延长线走去。仿佛有咒语点在她天灵盖,她骤然定住脚步。那是温馨的一家四口。也像是一场地震、一场海啸过后,侥幸活下的幸存者,他们安然无恙,将灾难抛在脑后,过起了现世安稳的日子。唯一的伤口,大概只剩入夜之后若隐若现的噩梦。或许连噩梦都没有。画面在一瞬凝滞过后,像水一样继续流动。最先站起的是靠窗的男子,他起身时带倒了桌上一只水杯。然后快步绕过屏风,迅捷地消失在陈思恒的视野当中。接着起身的是个女人。最后又是一个男人。仿佛一场没有裁判的接力比赛。但令人意外的是,谁都没有这个女人动作快,哪怕她大腹便便,行走不便。悦颜明明朝前走了不少距离,听到后面喘气夹杂着哭音的呼喊,脚步终于还是拖沓地停下。陈思恒发现,他们目前的站位非常古怪。悦颜在前,那个女人在后,他碰巧就站在两人的中点。怀孕的女人经过他身边,被最后出来的男人搀扶到悦颜面前。她抓着悦颜的手,泪流个不停,说的话陈思恒一句都听不清。头顶的路灯投射在地,临时为他们搭建了一处久别重逢的舞台。悦颜微微低下脸。陈思恒听到她喊了声姐姐姐夫,先是有些疑惑,而后脑中灵光乍现。他继续保持沉默。顺理成章地,他跟悦颜一起被请回餐厅。进餐厅时,陈思恒才注意到门边站了一个男人,高大,穿西装,眉眼冷峻,是第一个跑出这里的人。经过他身边,这男人看了他一眼。陈思恒不无八卦地猜想,这就是传说中高志明的那个继子吗?悦颜近乎木然地被沈馨儿拉进餐厅,包厢里唯一还在的女生起身,眼神复杂地看她,强笑道:“悦颜,你回杭州怎么不跟我们说?”悦颜说:“本来也待不了几天,就不想打扰你们了。”韩震扶着沈馨儿落座。李惠芬三年前因为身体的关系回四川乡下养病,在这个缺乏长辈的年轻家庭里,韩震自然而然就成了说一不二的主心骨。悦颜也是后来才听说他跟姐姐的事,韩震一毕业就进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后来跑出去单干,跟大学同学做起了快销,前期吃了点苦,也摔过点跟头,等局面打开后境况才开始好转,这两年,还在杭州城里开了几家连锁超市。韩震不说功成名就,在他这个年龄段也算是小有成就,风光时经人介绍过很多女朋友,分分合合间,他发现自己还是忘不了沈馨儿。起初韩震也以为自己是出于弥补的心理,想补偿当年沈馨儿跟着他时吃过的苦,直到有天听说沈馨儿在跟人相亲后,韩震这才搞懂,如果你一想到这个女人将来会跟别人结婚就要发疯,那你这辈子都没办法忘掉这个女人。结婚时两人在财富办的酒,请了双方所有亲戚朋友。悦颜没去,寄了个快递回去当贺礼。新婚的当晚,这对新夫妻拆开快递,发现里面是一枚带着他们走过纯真岁月的护身符。所以对这个名义上的表姨子,韩震除了客气,还带些感激。“韩玲,我妹妹,这个不用我介绍了吧,听说你们还是大学同学。”陈思恒看了一眼他旁边,是个打扮时髦、面孔靓丽的都市女郎,只是表情略显僵硬。“这位?”韩震目光微带疑惑地看向陈思恒。悦颜低声解释:“这是我朋友,陈思恒。”“这是我姐夫,韩震。”她向着另一边也补了一句。“哦哦,你好,陈先生。”陈思恒向着桌前含笑点头:“你好,叫我小陈就可以了。”话到这里,悦颜硬撑着继续给他介绍:“这是我姐姐沈馨儿,我姐夫的妹妹韩玲,这是……我哥,沈子桥。”心中微微一记钟响,陈思恒暗忖,原来这就是那个复杂的大家庭。见惯了兄弟姐妹之间的倾轧,他们比他以为的要更加融洽,或者说,更善于伪装?陈思恒撇下猜疑,一一招呼。韩震趁机又让服务生添了两副碗筷,期间主动跟陈思恒聊了两句。不过全场气氛实在诡异。他几次控制不住想抬头看一眼对面,出于一个警察的直觉。而当他终于这么做时,那个叫沈子桥的男人碰巧也看向这边。被冷漠精美包裹的一瞥里,藏着同性才能感知的敌意。陈思恒心下微异,以为是悦颜的关系。跟席间氛围格格不入的是沈馨儿,她坚持要坐悦颜身边,从头到尾就一个目的,劝她回家住。两年前,子桥手上稍微宽松点,就一直惦记着把原来高志明的别墅贷款高价赎回来。沈馨儿也喜欢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结婚也需要婚房,就求韩震把别墅给买了,仍住了回去。悦颜婉拒,说她在外面有住的地方。一听这话,沈馨儿的泪立刻下来,把陈思恒都弄得有些尴尬,只能尽量不往那个地方看。韩震不得已也来帮着劝悦颜。悦颜脸皮薄,架不住他们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的,加上最后韩震关键那句“你姐还怀着孩子呢!”悦颜只好迟迟疑疑地应下。她一点头,沈馨儿才破涕为笑,又张罗起来给她布菜,韩震打趣孕妇的荷尔蒙跟股市一样跌宕,招来妻子嗔怒的一眼。沈子桥始终面无表情,倒是席间韩玲的脸色一点点僵掉。桌上的菜也没动多少,时间就不早了。韩震买完单后,一行人在门口道别。悦颜走前想到陈思恒,过来问他:“你怎么回去?”“我车停在酒店那里。”悦颜看了看腕表的时间,又看了看路边:“让我姐夫捎带送你过去吧。”“不用了,就几步路。”悦颜想要再劝,却无从劝起,冥思苦想间,细眉浅浅蹙起,眉宇间仿佛无时无刻不拢着一点淡淡哀愁。陈思恒平时接触最多的就是警察学院那些虎虎生威的女同学,第一次遇到一个看着就让人心底微微触痛的女孩子,可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生都爱笑。他要帮她,也是那一眼再一次坚定了陈思恒心中的想法。韩玲看着不远处的俩人,手负在腰后,一只握着另一只的手肘,歪过头似笑非笑地跟沈子桥讲:“不看一眼吗?这么般配的两个人。”西装搭在手上,他理也不理,快步穿过马路去街对面取车,带起的冷风刮擦过韩玲脸颊,她咬咬唇,负气昂首向着黑夜冷笑了一下。挥手送别陈思恒,一辆通体银灰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泊在她身边。“上来。”男人手搭方向盘,解了衬衫最上两粒纽扣,眼睛依然看前面。悦颜一怔,往后看。韩玲已经弯腰钻进后面一部黑车里。沈子桥看她一眼,猜到她在想什么,嘴角不由自主地带出一抹笑:“坐不下了,再看也没用。”话一出口,两人都有些发愣。仿佛多年前,他也爱这么逗她。他一敛神,抹去脸上多余表情。悦颜抿了抿嘴,拉开后座的门,弯腰坐进去。一路上,一个看着车前,一个望向车外,两人都不吭声。电台dj在放一首老歌,聊胜于无地往这寂寞空间填进一些声音,等听到“当年素面朝天要多纯洁有多纯洁”的时候,沈子桥忍不住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她倚着车门,正用纤细的手指一点点揩去车窗上的雾气。头发不染不烫,直直地披在肩上,肤色白皙,目光单纯,变是变了一点,但是变化不大,几乎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的模样,穿一件驼色风衣,气质上越发沉静。渐渐的,激烈了一个晚上的心也在这近乎贪婪的注视里平息下去。韩震的车开在前,也最先到,一靠街边停下,韩玲率先下车,砰一声甩上车门,绷着张脸快步往家走。沈馨儿捧着肚子慢条斯理地从副驾驶座下来,悠悠瞥一眼丈夫。韩震装模做样地看看手机,讪讪道:“是不是公司又出了什么事,我去问问她哈。”一面叫着玲玲,一面追她上去。韩震赶在她摔门前的最后一刻挡住门板,推门进来,看着扭身坐在床边的韩玲,自己也在她对面小沙发坐下,好言好气地问她:“怎么啦?”她拉来一只抱枕搂在怀里,脸埋膝间,再抬起时,竟然满脸都是水,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哥,嫂子偏心,你怎么也偏心?我不要她住我们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人多坏,大学的时候就对我有意见,还故意带人孤立我,哥,我真的不想看到她,你就不能给她点钱,让她去外面住酒店吗?”“好了好了,”韩震劝着她,“我要是不让她回来住,你嫂子一定要跟我闹,就算你不替我想想,也替你嫂子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乖别哭了,哥给你打包票,等你嫂子平平安安把你侄子生下来,一定不叫她再住咱们家。”韩震再三保证。韩玲这才缓过劲来,抬起手臂挤掉眼中残余的泪,闷声道:“那你说好了。”摆平这个,韩震也松了小半口气,不过更难搞的还在后头。从韩玲房里回来,韩震深呼吸,硬着头皮推开主卧的门,意外发现沈馨儿一脸悠闲地靠坐在床头,给肚皮抹防妊娠纹的百洛油。他满脸堆出笑,一口一个老婆地挤到她身边,先亲了亲她肚皮,等要亲她嘴时,被沈馨儿一个巴掌呼在脸上,推开了。“把你妹哄好了?”她斜他一眼。韩震装糊涂:“哄什么啊,就公司里那点破事,她自己能搞定。”沈馨儿嗤笑,夫妻俩关上门他还来这套,也不嫌累得慌:“既然没事,那韩总我就直话直说了啊。你帮你妹妹可以,别拦着我帮我自己妹妹,咱们各凭本事,谁也碍不着谁,你要是敢在当中使坏,孩子一生下来我就抱着他去上我们沈家的户口。”韩震活稀泥:“这么严肃干嘛?都是一家人,我的本事还不是你的本事,我的妹妹不就是你妹妹?”“打住,我可要不起这种妹妹,”沈馨儿冷笑,“你不看看她毕业这一年来干的好事,在公司跟子桥吵,回了家跟周阿姨吵。韩震,你总说我偏心,问题就出在这儿了吧,都是同龄人,我们颜颜做人做事就是比她豁达,比她招人疼。你——别打岔!”看他有话要说的样子。沈馨儿抬手揿了下他鼻尖,仿佛他是个机器,那里装了个能让他随时闭嘴的装置。韩震一脸郁闷地低头乖乖抹油。“你妹妹这个性格你再不管管,将来谁肯要?”“玲玲在外人面前也还不这样的,”韩震低声说,“她就是把你跟子桥当成自己家里人了。”两人处了这么久,沈馨儿心里也有数,再这么说她妹妹不好说下去,免不了又惹出一番闲气。韩震是小地方出来的,难免沾染了那些落后地区的习气,爱面子,自尊心极强,最怕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说他家里人小家子气。最关键一点,就是喜欢儿子。沈馨儿叹了口气,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沈子桥的车晚了他们大半个小时才到家里,拐过最后一道路口,楼宇的灯光若影若现,灯光下的每一处都藏着一个温暖的家,却已经不属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回杭州,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开这附近。周围的每一棵树、每一盏路灯,都沾染了过去的记忆,那些回忆太重,任何一片都能压得她喘过气。车在门口停下。推开门,带有酸涩气息的记忆跟夜风一起扑入她怀中,所谓的勇气所谓的从容,在时光掀起的惊涛骇浪里,都被证明只是空穴来风。短短三年时间,似乎不足以令一幢建筑彻底改换面貌,客厅、厨房、楼梯,仍旧维系她记忆中的模样。上二楼,直走尽头,朝南光线最好的一间房,已经看不出一点她住过的迹象。她第一次知道,少了玩偶、钢琴,少了那么多少女心的摆设,原来她曾经的闺房会这么空,这么大。手指从那些家具拂过,触感冰凉,她心情复杂地环顾这间房。这些年她一直都在练习如何面对过去,而当过去铁证如山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发现自己连招架都没有余地。低下脸,一滴泪溅在手背。再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门被敲了两下,她坐在床边泪眼怔忡地回过头,那一眼,仿佛带她瞬间回到从前,无数个稀疏平常的夜晚,他也曾这样出现在她门口,叫她出去,向她索要一件外套。只是少年不复少年,挺拔高大,气宇轩昂,不变的唯有目光,那种她无论走多远走多累,一回头,就能看见一道黏在身上保护着她的目光。问题是过了这么久,她还能找的回来吗?“颜颜……”谁在叫她,是他,还是记忆中的少年?她低头,抬起手背拭掉眼中的泪。握着门页的手缓慢收紧,喉结艰难地滚动。不开灯的房间,沈子桥的声音也夹杂着夜的气息,一点点的迷乱:“有什么需要的,再跟我说。”悦颜低应。两人相对无语。他咳了咳,借此化去嗓眼里的艰涩:“我就在隔壁。”她轻轻地哦了一声。“那,早点睡。”她还是哦,头低着,看不清她脸上表情。第24章 高悦颜,是我认定的,我这辈子都不会换以为会是辗转反侧的一夜,不料连清梦也无,一觉睡醒,天色依旧阴沉。她洗漱完下楼,家里请的住家保姆姓周,一大早就在厨房忙活,看见她下来,忙不迭的把蒸好的包子点心端上桌。她跟人道了谢,坐到桌边。陆续有人起床,最先下楼的是韩震,因为是双休日的关系,一身休闲打扮,脚上趿了双软拖,笑着在楼梯上跟她招呼:“这么早就起了啊,年轻人里像你这么勤勉的不多了。”悦颜回了声早上好,得体地跟他笑笑。接着是沈子桥和韩玲,差不多时间从楼上下来,两人一前一后,让悦颜差点以为他们就睡在一间房。他们陆续地来到桌边。沈子桥挑了个她对面的座位,韩玲在他隔壁坐下。安静的餐桌,只有瓷器偶尔相撞的刮擦声。悦颜拈着个肉包,有些漫不经心地想:说不定呢?思想一打岔,舌尖就被热粥烫了一下,热气直冲眼底,她低头缓了好久。沈子桥抬头看了一眼,韩玲的目光立刻追踪过去,盯着两人任何形迹可疑的互动。他们没有互动。悦颜端起牛奶,他低下了头。吃过早饭,她正式跟韩震辞行。韩震一怔,拿餐巾擦了擦手:“不跟你姐道个别?”沈馨儿还在楼上睡,她低声道:“我怕她心里难过,姐姐那边麻烦姐夫多劝劝她。我先走了。”韩震意思意思再要留她一下。沈子桥飞快地推开椅子,拿了车钥匙起身:“我送你。”她仿佛才回过神来,连忙道:“不用不用。”他以不容置喙的姿态率先出门,等她到时,车已蓄势待发地停在了门口。下车,替她开门、送她上车,半强迫的姿势一气呵成,绑安全带的时候悦颜还有种被挟持的感觉。韩震送客至门前,待车尾消失后他才回头,本来还想跟妹妹说人家这不是走了吗,岂料韩玲把脸一沉,转身蹬蹬蹬跑上楼。清晨的空气里残留着草木过夜后苁蓉的香气,温度清凉适宜,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给这一天开了个好头。悦颜心想,难怪这么多人挑这两天结婚,连天气仿佛都在送出祝福。车停在红绿灯前。男人手搭方向盘,袖口因为这个动作被拉高,露出腕上一块西城铁,他今天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长袖棉衬衣,款式偏休闲,褪去了昨天一身生意场上的精英派头,更显亲切。“是左拐吗?”有了打破局面的第一句,交流冲破乱石,开始变得畅通无阻。“这次打算在杭州待多久?”他语气轻松地问。“不确定,找到工作就留这里,找不到就回南京。”他拉了把方向盘,状似不经意:“还回南京干嘛?男朋友在那边啊?”悦颜笑了笑:“学校给了我一个保研的机会。”沈子桥歪过脸来看她,一副很替她着想的模样:“那男朋友怎么说?不答应让你留在南京?”悦颜隐隐觉得好笑:“留不留,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她好像回答了他的问题,却没回答他真正想知道的那个问题。有几秒时间,气氛陷在沉默里。沈子桥目视面前,嘴巴渐渐抿成一条直线,晨光里,形容几乎带点冷峻,反而显得男孩儿气,像在跟谁赌气。那种表情她见的最多的,都是中学里,其他男生找她说话的样子。安静没过多久,还是悦颜主动找了个话题:“司南跟张俊结婚怎么没见你去?”他抬手拂了拂脑后短短的发茬,嘴角这才露出一丝笑:“你怎么知道我没去,找过我?”悦颜说:“礼金簿上没你签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得认命。见他吃瘪,悦颜忍不住笑出声。他余光瞟到,也下意识地弯了弯唇角。悦颜故意地,也来了一句:“怎么,你女朋友不让你去?”前方有车相会,他目光注意车外,像是没听到她的话,等对面的别克会车过后,他才转过脸来看她:“你说什么?”恶作剧只是一瞬间的事,没有了那个气氛那个时点,再开口就变得别有居心。她收起脸上的笑,摇了摇头:“没什么。”车到她租住的小区楼下。沈子桥往一溜都是小吃摊的街对面瞥去一眼,流露出上回孙巍韦来时的神情,不过他没人家好涵养,不满巨细靡遗地写在了脸上:“你就住这种地方?”悦颜温和地解释了一下现在短期租房有多难,酒店一晚又有多贵。他没吭声,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悦颜生怕他在这里发作,快快地推门下车。脚才下去一只,左手的胳膊被人拉住,热而坚持,把挽留的意思弄得很强硬。悦颜靠着车边回过脸,用眼神故作镇定地写了一个问号。他的目光探究地留在她唇际,这种打量让她莫名心慌。“怎么了?”她觉得自己一定笑得很僵。“舌头没事吧?”他表情莫测地来了一句。舌头?脸上轰然一热,电光石火间,桌边的情形一幕幕闪现。她觉得自己脸更红了。“没事。”他的手还是不松,狭小的空间里,逼得悦颜越发难堪,不得已去拉他手腕,手摸到那块冰冰凉凉的西城铁,心突然陷下去一点。她不敢抬头,她怕多看一眼,就会有泪从眼里下来。手表还是大学里,她送他的生日礼物。沈子桥低下头,只看的见女孩的发顶心,看不到她的脸。目光移到她细瘦手背,五指莹润如玉,她试着抽了下被握着的自己手臂,力道不算重,他仿佛才回过来神,怔怔地松开了手。滚烫紧握的感觉却还有残留,她低声问:“还戴着干什么,都是大老板了……”他坐回驾驶座,抬手正了正腕上的表盘,垂眸看了良久,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是我认定的,我这辈子都不会换。”悦颜说不出话来,她静静地等着盘旋在心底的那股酸涩退下。他的目光回到她脸上,神色认真起来:“高悦颜,别问我有没有女朋友,也别跟我玩这个,我玩不起。”悦颜找工作的事说不上顺利,而是非常不顺利,因为犹豫公考还是考研,她错过了公务员报名时间,又犹豫回杭州还是留南京,她错过了一些国企性质单位的简历投递。不过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这或许不是坏处,她调整策略,将眼光放低,瞅准了当地一些民营企业,名牌大学的优势让她在简历这一关占足了便宜,难的是之后的面试,几乎所有用人单位都无法理解一个刚毕业就想来做销售的女生,关键这女生长得漂亮,学历也不低,有老板惜才,说能提供给她个财务的岗位,也有的更直接,就告诉悦颜,如果你结过婚生过孩子,我可以要你,问题是你一个黄花大闺女,酒桌上那些荤话你听得来吗?要陪酒的时候你应付的了吗?就这样奔奔走走几天下来,悦颜一个offer都没拿到手,倒是加了不少老板的微信,有个悦颜印象最深,四十开外,面试完第二天就找她出去吃饭,说想追她。她哭笑不得,但是上面的人她一个都没删,她有预感,在不远的未来,她会换个身份重逢这些人。灰头土脸在外边跑面试的档口,突然接到了沈子桥的电话,街上鸣笛声嘈杂,她跑进街边一家小超市里听他的电话,顺手从货架拿了瓶矿泉水去结账,收银员问她要钱的对话都被沈子桥听进耳里,他敏锐地问:“你在外面?”“嗯。有事吗?”沈子桥简单说明来意,当年他送她的那套房子一直闲置,趁着有人来打听,他想转租,但租房合同上需要户主签字。悦颜先是一愣,继而又有些难过,如果没有那些事,那个房子大概会是他们新生活的另一种开始。她努力泯去话中酸涩,用正常的语调问:“你都装修好了?”“嗯,有段时间了。”悦颜其实想问有段时间是多久,但心里一直有种声音阻止自己开口。她点了点头,从收银员中接过找回来的零钱,从他的角度考虑了一下:“那顺便把房子的过户手续也办了吧。”“行,”他的语气听着有些不耐,大概是公司的事让他心烦,“你什么时候有空?”“就今天吧。”她走到超市门口,手搭额天上看了看,天色虽阴,但是应该不会这么快下雨。“你在哪儿,我过来接你。”“不用了,我就在地铁口,很快就到了。”九月的天说变就变。一出地铁口,天上阴云密布,惊雷网过,骤雨倏忽而至。天地间充斥着雨水击打地面的嘈杂。地铁口站了不少被雨水阻断去路的行人,没一个脸上有真正的焦忧。一场雨而已,迟早会停。悦颜伸手探了探密集的雨丝,在一群人的侧目下,顶着皮包一头扎进雨幕。赶到小区保安室时,她浑身上下湿了个彻底。好心的保安借了她把伞,送她到公寓一楼。她在大厅的玻璃门上看清自己。面庞沾水,湿发披肩,肩膀两侧雨渍明显,洇出底下白色肩带的痕迹。悦颜用纸巾擦拭自己,待头发半干后分成两缕拨到胸前,试着挡掉一些,左转右转地往镜中看了看,最后还是选择把头发梳上去,松松地在头顶盘了个发髻。沈子桥一直没现身,悦颜猜他可能正在开车,所以也没打电话催他。闲着也是闲着,她翻开随身小包,拿了个本子和一支笔,坐在沙发上开始写写画画。她以前还没记账的习惯,也是高志明出事以后才开始,一笔笔记上今天的开销,又估算了下余额……如果再找不到工作,这些钱可能都撑不到月末。她望着雨幕,真真正正地犯起了愁。一下雨,这座城市的交通就仿佛陷入瘫痪中,沈子桥把车开到最快,是个空子就插,差点被路上其他司机骂成孙子,结果还是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半个小时。把车随便往路边一停,他冒雨奔进公寓楼,微微气喘地扫遍大厅,大厅空无一人,靠墙的茶几上斜倚着一柄收拢的雨伞。不出声地望楼梯间看了看,他走上前去,一手压住弹簧门,往里推开几寸。安全通道里没安声控灯,嘈杂的雨声衬得此地越发安静。女孩今天的打扮略显正式,白色衬衫,黑色铅笔裤。裤子腰线略高,显得一双长腿又直又细。窗外雨影纷乱,枝叶被骤雨击得乱摆。她靠在窗边,下颌微低,左手手臂横平,垫在右手手肘,目光茫然地看着窗外,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孤单。悦颜回来时,沈子桥低头坐在沙发上,手掌撑膝。她叫他一声。他慢慢抬头,眼中闪着一道跟雨夜相匹配的幽光,强烈地让人看不清。也是在这种瞬间,悦颜才会想起,他离她的世界已经很远。这不是少年沈子桥会看她的那种目光,从前的他更直接,也明快,偶尔的负面情绪也都带着明亮的色彩,像他的人。世界给他看的总是美好积极的一面。但生意场上并非如此。它能让最简单的一个人变得最复杂,复杂到悦颜仿佛从来不认识他。“等很久了吗?”他声音很轻。悦颜本来想客气一下,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等了你半个钟头。”她变了这么多,却也好像从未改变多少,还是他记忆中那个有点呆又有点乖的女孩子。她是个女孩子,他答应过要好好照顾她……他答应的好好的。他低头,似乎是在笑,两侧肩膀轻轻耸动,悦颜不明所以,叫了他一声:“沈子桥。”他抬起脸,眼尾被强忍的笑意渐渐逼红,放在膝上的手掌紧捏成拳,仿佛在逼自己不笑出声音。悦颜的声音越发幽寂,仿佛夜雨回音:“怎么了?”痛意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蜿蜒入骨,令他根本没空掩饰,只得将目光仓促投向另个方向,而雨幕如织,玻璃被夜雨冲刷得如此干净,清晰地印出他和悦颜的身影。女孩安静地看他,目光近乎慈悲。签好了所谓的租房合同以后,沈子桥送悦颜回去。雨实在是大,她没有矫情地提出拒绝。一路安静。车到她租住的小区楼下,碰巧雨散云开。他停好车,悦颜道过谢,他却拿好钥匙跟着她一块儿下来。她意有所指地提醒他:“不早了,送到这里就好了。”他置若罔闻,往楼里看了看。楼是老楼,上世纪90年代的单位分房,小区连物业都没有,路灯坏了也没人来修。他不作声,但姿态明显。她租了二楼一间老公房,八十平米也不单单租给她一个,跟她合租的还有一个女生。客厅沙发上堆满了换下来的衣服,空快递盒扔得满地都是,让人落脚之前都要斟酌好久。沈子桥不带表情地跟她进去。她住的小间朝南,是个暗间,四四方方二十平米,填着床和衣柜。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摊开的行李箱里,衣柜里就吊了一件风衣——她去司南婚礼穿过的那件。她的姿态不带一点局促,倒是担心他会提出让她搬回去住,幸好他没有,他表现得比她更加从容,四下看看,又上手压了压床板,看它牢不牢固:“租这里多少钱一个月?”悦颜提起行李箱,把它立在墙边,尽量收拾出点能招待人的空间,她解释:“我不是长租,租一天算一天,按天数给房东算钱。”沈子桥在床边坐下,伸长了腿看她:“那多少钱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