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吃过饭吗?我陪你下去吃点。”“不饿。”“我给你点外卖。”“说了不饿。”音量迁怒似地飙高,打电话的护士又看了他们一眼。沈子桥静了一下。就在悦颜以为他要生气的时候,他还是那个样子,平静、温和,脸上带点迁就她的笑。他扣住她肩膀,轻轻要把她往自己怀里揽,她的双手抵在他胸前,抵触地跟他隔出一段距离。“颜颜,别担心,有哥哥在。”悦颜轻扯了下嘴角。他一直很会哄她的,不是吗?“颜颜?”她抬起头,失神的目光一时欠缺焦点地看着那人。他只觉得她是那么的可爱可怜,不无心疼地吻了吻她头发:“别怕。”“沈子桥。”静静地抱着她,他应了声。“你喜欢我爸爸吗?”沈子桥连犹豫都没有,直接道:“喜欢。”“真的?”沈子桥点头:“他最爱你,我就喜欢他。”“他对你好吗?”他笑了:“他对你好就够了,我不图他对我好。”悦颜皱起眉头:“那你会不会觉得不公平?心里有没有怪过他?”沈子桥猜不出她这么问什么意思,老老实实地按心里想的回答她:“不觉得,可能男生比较不在意这种东西吧,小时候莫名其妙多了个爸,也有过抵触,觉得多了个人管自己,等大了,朋友一多,反而没空理这些,而且你爸对我和我姐都挺好的。”悦颜不作声。沈子桥掐她小脸:“光说我,你呢,怪过我妈吗?”她目光烦忧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得他心跳紊乱的瞬间才道:“怪的。”呼吸骤然一紧,又渐渐缓缓地呼出口气,沈子桥暗叹,是的,他应该早就知道。视若己出、四季如春,若和如,都只是像而已。女孩子本来就比男生更加敏感,一个人对她怎么样,是不是发自真心地好,她都能感受到。她只是不说,假装像个正常家庭的小孩,拥有双份家长的关爱。沈子桥的心越发疼起来,抱紧实了她,在她耳边轻轻讲:“日子不能从头开始过,相信哥哥以后会对你更好,把我妈欠你的都给你补回来。”这话真好听啊。悦颜笑了下,嘴角轻扯,眼底却是淡然无波。很快近了高志明手术的日子,天跟着热起来,像个大蒸笼,悦颜也一天一天变得心神不宁,总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直到高志明手术前一天,家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是银行的催贷人员,沈馨儿将他们迎进门口,悬在悦颜心头的另一只靴子才彻底掉了下去。那群人中有男有女,年纪都不上四十,非常年轻,打扮得也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么凶神恶煞,不泼油漆,也不堵门骂脏话。他们穿着银行统一的制服,衬衣干净挺括,态度也温和有礼。把质押协议、借款合同等文件一一摊在茶几上,当中一个看起来像小组长的男人表明了此行的目的。悦颜浑浑噩噩地坐在一边听。作为一个金融系大二的大学生,上了两年的专业课,可悦颜发现从他嘴里冒出来的专有名词、法律条款,她竟然一个字都听不懂,李惠芬白着张脸坐一边,全程都是沈馨儿在跟对方交涉:“……您是说,我爸爸把一期厂房抵押给银行用于贷款,如果无力按期还贷,作为抵押物的厂房就要被挂到网上拍卖了,对吗?”“可以这么说。如果银行与借款人协商无果,并且在履行期未履行法院判决,法院也会依法查询贷款人名下的房产、车辆、证券等。”悦颜一脸茫然:“爸爸从来没跟我们说过啊。”男人笑了,大概听惯了这种蹩脚的托词,抽出一叠文件,翻到签字那页,手指点到处,沈馨儿的目光跟了过去。看清后,她忽然倒吸一口冷气。送走了银行工作人员,沈馨儿安慰悦颜几句,大概也觉得自己的安慰是如此苍白无力,但人总习惯在绝境时抓住稻草作为一线生机。她们把生机都寄托在了高志明身上。“等爸爸病好了就好了。”悦颜在心里也是这么跟自己说的。是的,等爸爸病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一直都是他们的依靠,从来都是。各怀心思的相对沉默间,悦颜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医院打来的。她猛地坐起。沈馨儿心提起,看她:“怎么了?”“医生说爸爸不见了。”沈馨儿跟着她快快出门,匆匆忙忙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李惠芬在二楼走廊那边跟人压低着声音打电话,神色透着焦灼。她心忽的一紧,跟悦颜说:“你先去,我给子桥打个电话让他去找你,我先去拿点东西。”悦颜一向听她的话,连连点头,拿了手机就出门。沈馨儿连鞋子都不换,直奔三楼父母主卧,自从他们离婚后,高志明大部分时间都睡在书房,却还瞒着三个小的,以为他们都不知道。李惠芬被眼前带过的风惊醒,跟着沈馨儿跑了上来,看着她翻箱倒柜,主卧的每个抽屉都被拉出来。应该很明显一样东西,怎么会这么难找。李惠芬也不拦,就看着她跟个无头苍蝇一样东翻西翻,脸上面无表情。直到她发现那个保险箱,沈馨儿如获至宝,从地上爬起来,手指着数字键盘,一字一句地问她妈:“密码是多少?”她看李惠芬的眼神太冷太冰。李惠芬不悦:“这是你跟妈妈说话的态度吗?”沈馨儿语气冷硬:“如果你还想当我妈,就把保险箱给我打开。”李惠芬羞愤交加,抬手,一个巴掌没落下,被沈馨儿截在当场,空气里,涂得血红的五根指甲微微发抖,李惠芬气得连声音都变了调:“沈馨儿,你是疯了吗?我是你亲妈!”沈馨儿拔高音量:“我恨不得你不是!”而泪,也随着这口是心非的迁怒潸潸落下。她多么希望她不是,那么她就可以跟颜颜一样,正大光明地怨她、恼她,而不必跟心底的道德感旷日持久地厮杀。她把好好的一个家搞成这样。可偏偏是她给了自己生命,可偏偏是她塑造了她。李惠芬被女儿的泪暂时软化,叹了口气:“你要找什么?”“离婚证书。”沈馨儿也缓了过来,抬起手臂擦泪。“你要离婚证书干什么?”沈馨儿态度坚持:“跟银行证明你们不是合法夫妻,抵押给银行的合同就没有法律效力,你没资格签那个字。要钱去问田德要,我爸爸还在医院躺着,他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你爸爸?”李惠芬的嘴角浮起一抹惯有的讥讽的笑,“别有奶就是爹,谁是你爸爸?”沈馨儿神情倔强,眼中却泛起星星点点的泪光:“高志明就是我爸,从六岁把我养到大,在我心里,他就是比我亲爸好。”李惠芬置若罔闻,目光投向虚空一点,仿佛在衡量她刚刚那些话的重量。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确实奇妙,它不是个定数,也不能简单地用公式来套算。他们夫妻结婚十来年,连貌合神离都谈不上,而他们各自的子女却不受影响,发展出了远超手足的情谊。而她打死不愿意承认的一点,就是高志明这个男人,他确确实实是个好爸爸,自律严谨,有着极高的道德感,甚而有些乏味,但这种乏味在一个成功男人身上,并不能算作一个缺点。她为什么仍会不满足。高志明给了她理想中有保障的婚姻,却从未给过她理想中浪漫的爱情。而她对悦颜的疏忽和轻视,也撕开了夫妻关系的假面。可是这些,她又该如何告诉这个诘问自己的女儿呢?她会懂吗?悦颜前脚刚到医院,沈子桥后脚也从学校赶了过来,病房空无一人,他们第一时间跑去跟负责病房的护士核对,才知道今天中午有人找过他,期间俩人发生争执,是医生赶去把人拉开,结果下午的时候高志明就不见了。悦颜打爸爸的电话,才发现他连手机都没带。沈子桥一直陪着她、安慰她。她奔出医院住院部。太阳当空,仿佛巨大的火轮,以一种暴烈的方式竭烤着土地,行道树委靡地耷拉着叶片,也在酷暑当中不战先屈。她喃喃地不停问自己:“爸爸人呢,他会去哪儿?”沈子桥的话她一句都听不进去,冒出脑海的念头一个比一个可怖。忽然之间,难以名状的恐惧攫住了她,一股寒意涌上心间。她跑到住院部楼下,绕过花坛就是门诊,那里无论任何时候都是人流密布。密集的人群忽然有人喊了第一声,无序的视线终于有了明确的落点。他们都往三楼看。连接楼与楼之间的通道是一条露天的走廊,一人背对着他们出现在栏杆旁。天上白云突然变多,太阳不知道被藏去哪里。一道阴影掠过。悦颜掩住嘴巴的下一秒,那人突然从栏杆处摔了下来。“爸爸——”(上册完)下册第23章 谁在叫她,是他,还是记忆中的少年?陈思恒毕业被安排去城下分局的第一年,因资历的关系,重案要案没他的份,先被分配整理历年的卷宗和档案,他为人踏实、肯干,直系领导对他赞誉甚高。那日黄昏,值班的小肖出警去了,他临时顶上,就负责接接电话、登记下报案者的情况,下班的点,也没多少突发情况。那个女生就是这个点过来的。名义上的初秋,而酷暑仍在作威作福,太阳将落未落,光线仍如白日一样充沛。女孩推开警察局的弹簧门,太阳光在玻璃门上的落点暂时更换了角度,折射的光斑一晃闪过他的眼。她被傍晚的霞光送到自己面前。隔着一张填单台,陈思恒才看清女生的脸,全部头发都在头顶松松盘成发髻,皮肤白皙如瓷,褶得弧度恰到好处的双眼皮,双唇是漂亮的菱形,嘴角向上,不笑也像是在笑,长相偏甜。陈思恒觉得她像一个明星,但是贸然出口的询问,既显得自己不够专业,又仿佛别有用心。女孩道出此行的目的,她想调看市属医院三年前的监控录像。太平盛世,其实并无新闻报道中那么多的冤假错案、不白之冤,从警察学院刑侦科毕业后,他还没畅想自己如福尔摩斯灵光乍现的生涯,就已经被现实piapia打脸,这三个月里他处理过最激烈的一个案件是来自一家银行,有个储户怀疑自己被银行诈骗,拿刀闹到大堂,挟持了一小姑娘,银行报警后,出动了一车刑警荷枪实弹地将人擒获。这事做得极为漂亮,事后局长特意下辖区表彰,列为年度先进单位,一整季度都把这个案例提出来讲。陈思恒打印了一张申请表,又给她一支中性笔,让她坐下填写。女孩侧坐着,只占了凳子的小半张,侧影婉约娴静,低头安静地书写。陈思恒继续手头上的事。几分钟后,一张写有娟秀字迹的表格递到他面前,他检查了下几处必填项,包括落款。倒是人如其名。监控的调取还要上面审批,一般都是处理银行纠纷比较多,要看一家医院的监控程序更加复杂,他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让她回去等消息,然后留了一张她身份证的复印件。高悦颜也不争,点点头,拿了包转身就走。陈思恒人没动,目光却送了她一小段距离,一直到门口。他才注意到台阶下的花坛边停了辆白色的马自达,她拉开副驾驶座的门坐进去。悦颜系上安全带,小包放膝上,目光怅怅地看着前面。这么久了,承受过太多的失望,也不会计较这一次两次。孙巍韦看她一眼,还是什么都没问,尽量轻缓地发动汽车,让她没感觉出一点颠簸。看着窗外移动的街景,她才回过神来,连连向他道谢:“麻烦你这大老远还送我。”孙巍韦笑着:“刚说过别见外,又见外了是不是?咱们这么多年老同学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悦颜大学毕业后,学校有提供过她保研的机会,但她不想离得杭州太远,还是考虑回来,一面慢慢找工作,一面照顾父亲。悦颜客气地笑了下。可即便是笑的时候,眉间仍有愁绪散不去,令她在同龄女生中间多出一份堪怜的忧郁。一句话怎么说的,一个女人从她最伤心那天起才算变得真正美丽。孙巍韦移开目光,心里又有丝戚戚的自省。倘若他仍单身,大概还是不能避免地被高悦颜吸引,她每个阶段的气质都如此恰好地击中了同龄男孩的审美,少女时的天真烂漫,长大后的脆弱忧郁,让人难以抗拒。孙巍韦尽量把话题往欢快的方向引。毕业一年,他们高中同学里有不少修成正果的情侣,譬如司南,她跟张俊拍拖整四年,一等张俊毕业,双方家长就迫不及待地把婚礼提上议程。悦颜这次回杭州,为父亲的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来参加她的婚礼。没想到会在医院门口碰见孙巍韦,他毕业后考回杭州读研,现在正研一,交往了一个女友,是他导师的女儿,两人关系一向稳定,但因为女方大他三岁的关系,女方家长催他们结婚催得挺急。路上孙巍韦把自己这些年的近况说了下,而悦颜通常只在他问起时才简略地带过自己这边的情况。孙巍韦也没有刨根究底。她家发生的事,上过三年前本地报纸,在当时闹了好大一阵,他们高中同学之间都有耳闻,不过不是当事人,细节了解得不深,就知道她爸爸跳楼后昏迷至今,家里厂房拍卖,因为资不抵债的关系,家里四处房产都被陆续查封。那期间,孙巍韦辗转想过联系她,但是怎么都联系不上,打电话到她学校,才知道她办了休学手续。那一年,悦颜好像彻彻底底跟他们、跟这个世界断绝了来往,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孙巍韦的想象中,她就是个受了伤的小猫,宁可背着人舔自己的伤口,也不肯向人索要那些廉价的同情。马自达在城北一处老小区门口停下。孙巍韦手搭车窗,往外面看了眼,烟尘滚滚的大马路上还有皮卡开过,震得脚底发颤。都快近城郊了,她就住这种地方?看着悦颜解开安全带下车,话在舌尖滚了几滚,快要出口时才知道不合时宜,他硬是追出去一句:“司南婚礼那天我来接你。”傍晚最后一缕霞光压在她肩,她比了个六在耳边,似乎又回来点当年那个活泼劲儿,她说:“电话里再说。”小肖一回来,陈思恒就把整理好的表格交接给他。他粗略扫了一眼,看到那个名字,食指轻弹了一下脆薄的纸面,嘴里一声嗬,“又是她。”陈思恒表面仍作镇定,暗中却竖起了耳朵:“她怎么了?”小肖一脸惊诧:“你竟然不知道。”“这可是我们杭州城的大新闻。三年前,一家民营企业的大老板资金链断掉,背了一屁股债,从医院三楼跳下来。呐,就是这个女孩的爸爸。”陈思恒在记忆库中搜寻一番,很快在汗牛充栋的卷宗里找到一个跟高对应的名字,高志明。陈思恒凭专业的敏感,嗅到了问题的症结:“那她怎么还要来查医院的监控?”“人姑娘不信呗,觉得她爸爸不会跳楼,是被人推下去的。她爸刚出事那会儿,人差不多都快住我们这儿了,非要查监控,调录像。”陈思恒紧着问:“给她看了吗?”“看了,还是不信。不过要说邪门也是邪门,医院那几天碰巧在修监控,最关键的几个摄像头通通黑屏。”旁边一个圆脸的女警察插了一句:“要是我估计也不信,怎么好端端的,说坏掉坏掉,搞不好就是竞争对手动了什么手脚。”“那种老板家,关系乱着呢,当初资金链为什么断流,就是他老婆在外面跟人乱搞,背着高志明把厂房贷给银行。出事后,高志明的儿子硬把二期的厂房顶了下来,也算虎父无犬子,不卖衣服改卖电机电配,弄到现在也算小有名气,没丢他爸的脸。”陈思恒顿了一下,又问:“高志明既然有儿子,怎么儿子不管,要一个姑娘跑来跑去地忙活?”“这高家情况有些复杂。高志明先后娶过两个老婆,这高悦颜是前头老婆生的,后头老婆婚后又带过来两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陈思恒眉头紧锁,欲言又止地:“这么说,儿子跟高志明没有血缘关系?”小肖点点头。陈思恒想到一种可能性,这在他们处理家庭经济纠纷时并不少见:“师兄你说,会不会就是他老婆故意设计,好让自己儿子接班……”“打住打住。”小肖竖起左手食指,顶住右手掌心,比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嘿嘿嘿,入这行的时候师傅怎么跟你说的,不要带着主观情绪办案子,还有句话说的好,清官难断家务事,咱们人民警察,最要紧的是做好本职工作,别这么多无端臆想。”学校念书的时候,陈思恒就是个实干派,真正进入这行后,他把实干精神发挥得淋漓彻底——当晚他就跑去档案室,把高志明案所有资料影印了一份,忙到将近十一点才交了档案室钥匙,收拾东西回家去。陈思恒到家后下去卫生间洗了个战斗澡,头发随便一抹了事,回自己房间,摊开笔记本,拿出他当年上侦查课的好习惯,先在空白页画了条时间线,将人物事件如枝叶添点,勾勾画画间,不知不觉已至深夜。上床休息前,最后翻了遍手机,意外发现一条来自大学同学的微信。点开链接,先爆出一串叮铃铃的电子音,吓他一跳,连忙按静音。看完才知是张电子的婚礼邀请函。司南婚礼前一天,作为伴娘的悦颜住她家,跟她一床睡。婚礼上一共请了四名伴娘,除了一个在国外赶不过来,四个都是她们高中寝室的同学。好难得聚在一起,大家不可避免地开始吐槽毕业这一年来遭遇的种种烦心事,男人似乎是这个话题里不可避免的永恒主角,好的、坏的,求而不得的、失之交臂的,让她们流过眼泪的、教会她们成长的,谈至夜深,大家一滴酒都没喝,却仿佛已经醉了,说到开心时有笑声,说到伤心处也有眼泪。而很多画面,总被那些笑声和眼泪不经意地带回眼前:垒满课本的书桌,洒满阳光的黑板,篮球场的欢呼,空旷的校园里整齐划一的读书声……悦颜抱着抱枕安静地坐在一边,听昔日的同窗谈天说地。她很喜欢这种氛围,最好的朋友结婚,最亲密的同学都在身边,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的感觉。那么,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会愿意回去吗?她已经给不出回答。夜渐深沉,而她们依然毫无睡意。话题渐趋私人和隐秘。终于还是有人提到了那个叱咤学生时代的名字,一个靠坐在床尾的女生轻声问:“悦颜,你跟沈子桥还在一起吗?”她家里发生的事,几乎是他们高中同学之间公开的秘密,而沈子桥这三个字,似乎也在事情发生后不再被人提起。女孩们的目光向一旁的悦颜看去,善意中带着浅浅的好奇。她一低眸,披肩的直发从两边落下:“分了。”父亲坠楼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将自己彻底封闭,她成了一块石头,或者一尊雕塑,对外界的一切刺激失去反应,她仿佛也死了一次。沈子桥当时问过她:“我们还能走下去吗?”悦颜摇了摇头:“不能了。”沈子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点点头,说:“也行。”之后三年里,除了去医院看望瘫痪在床的父亲,沈子桥真得再也没有主动出现过在她面前。人生的轨迹在那瞬间画出两条分叉的直线,也似乎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任何交点。女生们陷入沉默。司南眼底微红,有些伤感地叫了她声:“悦颜……”悦颜笑了笑,脸上已无哀戚之色:“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悦颜也是等父亲出事后才懂,泪并不一定只有伤心时候才流,明明上翘的唇角,依然会有泪水滑过。梦妍爬下床,坐到她身边,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好了好了,别这样,”悦颜轻轻拍她肩胛,温柔地笑着,“我们明天就去订荷兰的机票。”“去荷兰干嘛?”“私奔啊。”梦妍被她弄得又想哭又想笑,轻轻拍她一下:“是不是故意的啊你?”婚礼当天的盛况,仿佛一场战役即将打响。悦颜作为伴娘之一,主要就是帮新娘解决各种突发状况,状况细到伴娘们的早餐问题、亲戚的接待次序,还有婚鞋应该藏去哪儿等婚俗节目。九点左右,迎亲的车队开到楼下,新郎伴郎过五关斩六将,在一片欢笑声中终于把新娘接走,悦颜才松下口气,草草吞了一碗酒酿元子,跟车去到酒店。忙到脚不沾地的一整天,而当她亲眼看到仪式开始,看到女方的爸爸含泪将她交给张俊,看到花瓣雨里新郎亲吻新娘的一幕,悦颜的眼睛还是红了。为司南,也为自己,为这苦难的人生,总有值得留恋的美好瞬间。正宴过后就是敬酒环节。司南张俊挨桌收钱,悦颜跟一个伴郎在旁边照应,她不干别的,主要负责在新娘的杯里偷偷兑白开水,或者干脆把酒换成白开水。这个伴郎大概第一次见到这种神操作,一直看着她笑。不过看着她笑的人也不少。出于不喧宾夺主的考虑,伴娘服一律挑的都是浅紫色,这种颜色只有白皮才压的住,悦颜肤白如雪,在一群女孩当中越发凸出。敬到同学那一桌时,新娘没跟去,就留新郎一个人招呼。司南有个什么东西落在他那儿,让悦颜过去拿,她拿了刚走,这一桌的男同胞们按捺不住纷纷起哄,喊他介绍,被张俊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不不,老婆大人交代过,几个伴娘都不准动,动了别想儿子跟我姓。”哄笑声中,陈思恒看着离开女生的背影,起身跟了过去。“hi。”悦颜正在核对礼金和到场人员名单,听到那声问好,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血液难以供应。她慢慢抬起头,看清面前男生的脸,眼中的紧张褪去,目光变得疑惑。陈思恒站得很直,温和地笑笑:“不记得了?城下分局陈思恒,前天我们才见过。”她想起来了,也一笑:“你好啊,警察同志。”陈思恒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是新娘那边的朋友吗?”“嗯,我是她高中同学,你呢。”“新郎那边的,我跟张俊大学一个班。”“真的很巧。”悦颜感慨。陈思恒低头看了看长案红纸上那一串名单,盯着女生压在红纸上纤细的手指,心里一动,拿出手机:“对了,方不方便加你个微信,以后案子有了进度能直接联系你。”悦颜表情严肃起来。她点头,报了个自己的手机号码,他低头搜找,点了添加。闲言稍叙,悦颜又被人叫走。两人温和地道别。忙到晚上,等新郎把新娘接去婚房,悦颜和三个伴娘草草用过晚饭,本来想悄无声息地走,岂料司南的妈妈把她们盯得死死的,硬是追到酒店门口,塞给她们一人一个大红包。女孩们嘻嘻哈哈地拒绝,司南的妈妈一再坚持,才叫她们收下。梦妍开家里车来的,想顺路送送悦颜,被她婉拒。梦妍犹且不放心,再三叮嘱:“那你路上注意安全。”“你开车也当心啊。”白色轿车轻俏地滑入夜幕,渐行渐远。陈思恒出酒店的时候,刚巧碰见悦颜在门口跟人道别。等车开走,他才过来,悦颜一连两次偶遇他,蛮惊讶的:“警察同志,你还没走啊。”陈思恒笑了笑,他没告诉她自己是故意在这里等她。有时候意外会让相遇变得更加合理。说话间,一辆白色的马自达停在台阶下,车窗滑低,副驾驶座上的女生一个劲儿朝她挥手,语气欢快:“悦颜,去不去酒吧?”“谢谢啊,不了。”驾驶座那个男人跟着劝她:“走啦走啦,女士免单。”“不了,”悦颜温温柔柔地笑着,“孙巍韦,你们玩的开心点,我家里还有事。”车终于开走,融入暗夜。悦颜迈下台阶,陈思恒走在她右手边,莫名的,冲着前方黢黑夜色轻轻笑了下。悦颜疑惑地看过来:“你笑什么啊?”他笑在眼底,抬手握拳抵在唇边:“我本来也想说送送你,突然发现按照刚才的形势,你估计也不想让我送吧。”悦颜手插进风衣外的两侧口袋,扭身看向陈思恒,眉眼闪过一丝略显俏皮的笑:“送真的不必了,如果陈警官愿意,可以陪我走走。”陈思恒一笑,从善如流地跟上她脚步。酒店附近就是文化广场,地处商业区中心,入夜的城市霓虹绚烂,仿佛永远不会让人觉得寂寞。他们边走边聊,话题带过一二。不可避免地说起了医院监控的事。陈思恒坦诚地告诉她,像这种公共场所,监控保存的最长时间不会超过六个月,六个月后,出于对己方利益和医院稳定的考虑,很难再让医院出示事发当天的录像记录。悦颜低头沉吟,情绪似乎拖沓了脚步,半高的细跟敲击路面的声音也变得宁缓沉重。她的速度不自觉慢了下来,陈思恒迁就着她,也减慢速度。他们在靠近路灯的地方停下。悦颜转身,正面对他,橘红色的灯光从头顶照下来,仿佛舞台的追灯,将她眼中的脆弱惶惑暴露无遗。悦颜的语气很轻,但陈思恒能感觉出,她视自己为一线生机。这种信任非但没有给他任何满足感,反而多了份沉甸甸的难过。“那有其他办法吗?我想知道我爸爸事发当时,有谁曾在现场,又是谁把他从三楼推下来?”事发至今的三年里,她一直坚信自己的父亲不会这么软弱。话说完,她不安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自己提了一个多么过分苛刻的要求。陈思恒心头滚过一阵煎熬的悸动,多少能猜到,她之所以会有这种反应,大概跟她之前遭遇过的冷眼有关。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不够专业,但事实上,在说出那些话之前,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好好想想,这样说会不会显得他不够专业。一个身世凄凉的忧郁孤女,他相信这世间任何一个略有正义感的人,都会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如果高小姐认为我值得信任的话,或许我可以帮上点什么忙,因为我也很想知道这个案件当年背后的真相。”如剪影模糊的路灯下,男人的五官硬朗,神情坚毅。那神奇的一秒,悦颜对他深信不疑,或许是他神色中的诚恳,或许是他警察的身份,也或许因为他有一张再正直不过的脸孔。悦颜动容地看着他。“那么,可以说些事情发生前后的情况吗?”脑海里,那些被她以全力封存的记忆终于在主人放弃抵抗后如潮水涌出,痛苦和绝望,如循惯旧路的兽,占据大脑皮层最敏感的神经。父亲坠楼,银行催债,工人讨薪……从旁观者的角度,她机械地叙述,语调平稳、自然,那些画面已在脑中周旋数年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