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他,恨他,好恨他!体育课结束后,邵敏就到他们教室来找悦颜,悦颜题解到一半,晕头转向地被人叫了出来。邵敏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来来去去的学生中间显得特别不一样:“你真的是沈子桥的妹妹?”她在筹谋这个问题的答案,邵敏在槐树的阴影里冲她浅浅一笑,雪白的肌肤下隐着青色的血管,无端给人一种脆弱的假象:“沈子桥……对你好像不太一样呢。”悦颜恶毒地想:是坏的不一样吧。不过她理解邵敏的不安全感,在青春期,被一个像沈子桥这样的男生深爱守护,是只有日本漫画里才敢出现的事情。悦颜的秘密是从那张纸条,那张被夹在英汉大字典里后来不翼而飞的纸条开始。十几岁的年纪,心事如诗,原来所有的不快乐,都被一个男生看在眼里。那个男生叫曹彬,北宋开国大将里,也有一个叫曹彬,她在很多典故里都见过这个名字。她一直都藏得很小心。该如何讲述这个故事,才不至于落入矫情的境地,但也确实,它有个精致的缘起。该如何回忆他们的青春期,才可以将动人交给动人,把深情回归深情。悦颜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好走过她们教室的窗户前,没有任何提示下,她的心脏被人柔软地戳了一下。并不仅仅只是他英俊,而是那一瞬间,一个白色衬衣鬓角整齐的男生走过你窗前,侧影倒在透明玻璃上,手指绕着耳机的线,干净得像初秋的天。于是下午悦颜又见到他了。她捧着一摞试卷去办公室交作业,他在外面走廊罚站,跟沈子桥一块。悦颜没敢问,她连眼皮都没敢夹他们一下,还是天杀的沈子桥把她叫住了。第一声的时候她想装没听见,第二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搭上了她的肩。“喂,高悦颜。”他阴阳怪气地说,“成绩好就可以不搭理人啊。”老天,如果能让她一秒钟不见到这个人,灵魂你都可以拿去。悦颜很不情愿地转过头。沈子桥还是那个样子,漫不经心,冷不丁的样子,仿佛犯错罚站的不是他,他就是个代过的肉身而已。“我晚点回家,书包给我带回去。”曹彬在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俩。“今晚我住宿舍。”悦颜背着手,说什么都不肯接。沈子桥眉头一皱,面有狐疑,明显不信:“礼拜五你不回家?”“那行,你走吧。”她正要走,他忽然又让她等等,悦颜转过头,脸上已经有点不耐烦。“干什么?”他反倒笑了。低头在自己那个乱糟糟的书包里翻搅了一会儿,翻出一只钱包,整个拍到她手上,懒洋洋地说:“生活费,给。”她是绝对不信爸爸会借沈子桥的手给她生活费,他也不怕她跟李惠芬说?她们三个人里面,大姐馨儿的零花最多,悦颜跟沈子桥都是由李惠芬统一给,可哪有人心不是偏的,爸爸每次背地里塞钱给她,也会事先叮嘱她,不要跟继母说。爸爸毕竟也忙,想起来就给她钱,想不起来的日子里也有过得紧巴巴的时候,在李惠芬面前,悦颜有一种奇异的自尊心,不肯向她透露生活的窘境。悦颜说:“这个月我钱够用了。”见她不接,沈子桥硬塞她手里:“给你你就拿着,听不懂人话吗?”这是他一贯的语气,在家里这么跟她说话她都听惯了,可是曹彬……她飞快地瞥了一眼他,心砰砰直跳,你可千万别误会啊。曹彬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一幕,双手插着口袋,眼睛早事不关己地望向其他地方去。她迟疑着,忍不住不问:“你……你们,怎么了?”沈子桥斜了她一眼,撞见她正在偷看曹彬,他脸莫名一沉,忽然换了种腔调,冷淡道:“关你屁事?”悦颜以为他要发火,虽然没见过他发火的样子,心里多少有点怕,不待他催,她转身就走,走到楼梯前忍不住回过头,发现沈子桥侧头正跟曹彬说着什么,表情冷硬,像块冻住了的冰,不知道在跟谁赌气。反倒是曹彬悠然地一直笑着,垂眸静听他说话。坏脾气的沈子桥和没脾气的曹彬,多别致的搭配,这两人竟然也能够当朋友。这样想着,她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曹彬。他察觉到什么,朝她看来,四目相触,向她一笑,悦颜不由一阵心慌意乱,这时沈子桥朝她睨了一眼,吓得她掉头就走。走不了几步这才醒悟过来,真是,她怕他干什么?可就连关系最好的同桌孙巍韦都不知道悦颜心里藏着这样一个人,未曾开口的爱慕都是好的,不曾展开的故事永远蕴藉悠长,像蜜糖。三四月里,天却渐渐热了起来,高二将近尾声,天大的苦都挨过来,最关键的高三怎么都得咬牙坚持。礼拜六的下午,一起自习的同学都散了,就剩她一个,想抓紧把最后一张英语试卷给做完,却被一道完形填空给绊住了,as he got off heheard someone said,―i think he____a foreigner。was还是is呢,关键时期还在这种小问题上纠结,她焦虑地又把题干读了一遍,牙齿下意识地咬住水笔笔帽,只听嘎巴一声,裂了。对面传来哧的一声笑。悦颜茫然抬起头,就看见曹彬倒骑着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他的眼睛里满满都是隐而不发的活泼笑意:“我就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注意到我?”悦颜呆呆地看着他,再也想不到他会记住自己的名字:“高悦颜,操场有比赛,要不要一起去看?”她还能说什么呢?面对这眼睛亮晶晶的少年,除了好呀,还有什么其他回答?曹彬站起身,等着悦颜收拾完课本,率先走了出去,她跟在他身后,注意到他穿了一双阿迪达斯球鞋,鞋跟开了胶。学校里男生女生相处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公共场合不兴走得太近,可曹彬却好像根本不在乎,处事的态度疏朗大方,就是跟学校那些男生不一样,他们相互不看对方,也不怎么说话。春天的天依旧暗得很早,楼梯里有一截是不开灯的,他偶尔会提醒她一句:“小心。”走出教学楼,黄昏的景致辽阔苍茫,半黑的篮球场上,他们远远就看见了打球中的沈子桥,不是因为人少,而是因为他高,球拿在手上,他直起腰,萧条地注视他们金童玉女一样地走过来,脸上没有一点笑。场边挤满了围观的学生,比赛还没开始,已经洒下无数欢声笑语。默立的沈子桥忽然叫了她一声,在偌大的篮球场回荡,仿佛能听见回音:“高悦颜。”悦颜疑惑地看看他,他却什么也没讲,拾起两三点漫不经心的笑,掉转头向着曹彬点头,“怎么才来?”“你们先上吧。”球赛开始,沈子桥显然是这方的队长、主力,队员但凡接到球,都很默契地传给他,对方派了好几个人盯沈子桥,她不大懂这些,裁判罚谁下来罚谁点球,全赖曹彬在她耳边解释。他音质低沉悦耳,说话间带出的气流拂过她耳畔,让人心里直痒痒。那水仙花一样秀气的男孩子啊……他话音未落,整个操场顿时响起了女孩子们丧气的呼喊,沈子桥的投篮落了空,篮球飞出篮筐,滴溜溜地一路滚到她脚下。她弯腰捡起,正踌躇着不知该交给谁才好,沈子桥已经走到她面前,一头热汗,身上围拢过来的气息强烈地充斥着她的鼻端。拿过球也不看她,只管看着她身旁的曹彬讲:“你今天不上场?”“待会儿就来。”沈子桥把玩着指尖上的篮球,哧的一声冷笑:“不要是害怕了吧?”“怕你我是孙子。”曹彬且笑。说实话,悦颜心里还真的憋了一股气,真怕沈子桥忽然说出些什么话来,让她当着曹彬的面难下台。幸好沈子桥什么也没跟她说,转身走了,朝场另外一边的邵敏走去。她这才注意到原来邵敏也在,那像胎瓷一样脆薄的女孩子,安静地站在场边,裙袂都不动,充当着人群里最安静的观众。看见沈子桥,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羞涩的粉色微笑,朝他递出自己手里的矿泉水。郎才女貌,悦颜想,这一次沈子桥恐怕是认真了。不过比赛临到结束的时候还是出了一点意外,对方球员早看沈子桥不爽很久,抢球的时候狠狠别了他一下,他没站稳,踉跄落地时崴到了脚,就听周围一声惊呼,乌啦啦围拢来一帮人,扶的扶搀的搀,连曹彬都上去搭把手,沈子桥一向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这样呼朋引伴并不罕见。悦颜被挤在包围圈以外,心里踌躇,转念一想,要是李惠芬知道了到时候一定会来问她,倘若她说她不知道,她一定会多心。正犹豫呢,就听见曹彬远远地招呼她:“高悦颜,我们去校医院。”沈子桥低着头,单脚站立,左边是邵敏,托着他的手臂,右边是曹彬,拿着他的一只球鞋。他谁也不理,就像这些人欠了他八百万一样。他这人,这人怎么就这么好的福气?到了校医院,跟来的学生也散了,只剩下充当裁判的体育老师还在。沈子桥坐在床沿,脱了袜子,医生半蹲在地检查他的脚踝。邵敏的眼圈通红,要哭不哭的样子。她小声问医生:“严重吗?”沈子桥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她就不敢再开口了。“扭到了,还没伤到筋,休息几天就好了,注意这几天不要再进行剧烈运动。”邵敏的泪这才啪哒啪哒往下落,沈子桥柔声劝她,碍着体育老师也在,还不敢太明目张胆,郎情妾意的一幕依然看得悦颜牙酸。最后还是曹彬开口救她于大苦大难:“那行,我先送高悦颜回去。”沈子桥斜眼瞅着她,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她又不瞎,认识路。”曹彬脾气可真好,也不上火:“毕竟是我请过来的。”悦颜立刻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好了。”曹彬估计以为她是怕惹人闲话,沉吟了片刻,讲:“那我送你到教学楼下吧。”“不用了……”“高悦颜!”沈子桥莫名其妙突然吼了她一声,声音又冲又不耐烦。悦颜吓得回过头,曹彬也跟着她一起回头,连旁边的邵敏都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悦颜立即如临大敌,草木皆兵。她想他一定很快意看到她脸上这种表情,所以才会故意说这种话:“你去给我妈打个电话,编个理由跟她说我晚上不回去了。”她愕然问:“不回去那你去哪?”他瞥悦颜一眼,还是那句口头禅:“关你屁事?”沈子桥的手机在书包里,书包在邵敏手里,邵敏神色复杂地把沈子桥的书包交给悦颜。悦颜不想跟她解释自己跟沈子桥的关系,怎么,还嫌不够乱吗?只好拿了他的手机出去,去走廊,她没有打给李惠芬,而是打给爸爸,爸爸很意外他的手机在她这里,悦颜把沈子桥受伤的事跟他交代了一下,他第一反应就是让她别管,也别告诉李惠芬,免得她着急,他会来处理。她其实心里明白,爸爸恨不得她跟沈子桥没有一点关系,一丝半点都不要沾他,不过爸爸这样防着沈子桥还是让她觉得很意外,虽然明面上三个孩子还是一碗水端平,心里还是存着亲疏远近,奶奶说的没错,谁跟爸爸亲他心里明白着呢。或许在所有父母的心里,都戒备着其他小孩带坏自己的孩子。贾赦怎么跟贾母说的,你不知天下作父母的,偏心的多着呢!她挂了电话,把手机按老位置放进他书包,曹彬这才从里面出来,仿佛不解:“沈子桥是你表弟吗?”也难怪,一个姓沈一个姓高,这种联想非常合理。可是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她弟弟?曹彬微微一笑,这样解释:“你看着比他成熟。”悦颜也笑了。他看着她笑,四目忽然相触,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我……”“你……”话音齐发,不约而同地又是相视一笑,曹彬落落大方道:“走吧,我送你回教室。”悦颜脸皮发热,声音却禁不住地发软,柔声道:“好呀。”她喜欢他。她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不喜欢这个眼睛亮晶晶的男孩子,他温柔,和煦,静气,他永远开阔的像晴天的早晨,没有一点风雨将至的样子。不像沈子桥。如果用天气预报形容这两个男生,曹彬是明媚的晴天,恒温26摄氏度。沈子桥是阴转晴转雨转雪转冰雹,温度随机,季节随机。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女孩子喜欢他?在那之后她不太能见到曹彬,毕竟不是同一个班级,班表也不一样,唯一的交集只有周三下午的一节体育课,他不会堂而皇之来找她,她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见他,倒真像古人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永远不会把事情搞糟,也就意味着,事情永远不会再往前进一步了。有时候在楼梯、在食堂、在操场遇到了,他会跟她挥挥手,冲她笑:“高悦颜,好巧。”只有好巧,上帝也只给了他们好巧,让他们好巧的遇到。他喜欢她吗?不知道。在文言文里看见曹彬这两个字,心里会蓦的柔软一下,看见杂志里的恋爱测试题,会悄悄地拿他测一下他们之间的可能性,看见星座分析,看完她的星座再去看他的,看两个星座之间是否相宜。还能怎么样啊,她不是沈子桥,就算在草稿纸上演练曹彬的名字,也会在别人发现之前心虚地涂掉,只敢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少女心地畅想电影中罗曼蒂克的场景,樱花星雨,她们手牵手走过蓝桥。少女心事如诗,诗歌毕竟当不了饭吃。后来有天课后,班上有个女生转交给悦颜一本书,说是隔壁班有个男生给她的。打开书,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就差点惊得让她跳起来,她再熟悉不过的笔记,那张她夹在英汉大词典里很久的字条,那个问悦颜为什么这么不快乐的男生,竟然是曹彬。他约悦颜下课后在学校的天台见面。只有孙巍韦看出了端倪,不过聪明如他并没有点破她的心事,只是意有所指道:“悦颜,现在是关键时期,不能分心。”他比她专注,也比她成熟。可是要多不容易才可以遇见一个曹彬,生命就是条长街,要遇见谁能看见什么风景早已被人暗中规定,错过多可惜。她轻声地应:“我知道,我知道的。”她就只任性这一次,悦颜在心里劝慰着自己。孙巍韦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下了课草草收拾了课本,托同宿舍跟她关系最好的女生帮她带回去,一颗心早就飞到了别地,满脑子都在想,他会跟她说什么呢?约她在天台见面,也一定是平时不好出口的句子,她像所有青春期的少女一样,对那朦胧的情愫怀有异常优美的想象。悦颜一直等到七点钟,曹彬没有出现。校园的天很早就暗了,日月在山后交了班,操场上空荡荡的,除了练习八百米的学生,连打篮球的都不见了,只剩正中一杆光秃秃的旗杆。她一直在等,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闪过,她弄错了吗?她搞错时间了吗?她弄错地点了吧。她根本就没有想过,有可能是别人骗她。十几岁的少女,钝而且拙,运气不佳,脾气不大,伴随着楼梯里传来的脚步声,失约的窘迫姗姗而至。曹彬从黑暗里走来,穿过声控灯片刻的光明,又融入黑暗里去。她一眼却先看见了他旁边的女孩子,拿农夫山泉泼她的女生,奇怪的是,悦颜至今为止都记不起她叫什么名字,像是某种强大的心理暗示。心莫名一紧,她知道哪里开罪了这个女生。女生笑颜如花,侧脸问曹彬:“你约的是她吧?”曹彬不向她看,脸上又恢复了在走廊第一次见到悦颜时那种冷淡的神采,明明微微笑着,却好像她根本不存在。逃吧,落荒而逃,心里在喊在叫,可双脚好像被死死钉在地上,一步都动不了,她连笑都不知道该怎么笑,虚弱地问曹彬:“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女孩子笑音泠泠,抢先他回答:“当然是耍你喽,要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告白啊?”悦颜仓惶地辩白:“我没有,我不是……”曾跟沈子桥交往过的女生天生一张利嘴,直言快语,针锋相对,她很解气,很快心,山水轮流转,能眼看着悦颜受到报应:“没有什么?高悦颜,你以为你谁啊,真以为人人都暗恋你啊,我实话告诉你吧,这次是我们跟曹彬打赌,赌他约你你会不会来,赌他能不能约到重点班的高悦颜。”悦颜期待着,她卑微地、可怜地,低三下四地期待着,她一直期待着曹彬能说句什么,哪怕就说一句,告诉她事情不是她说的那样。而他低头不应。沉默让她喘不过气去,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凭空扇了她一个大嘴巴。她茫然地问:“你们……”这其中会有沈子桥吗?他是不是也跟别人打赌,看能不能看到她的笑话。女生晃了晃手机,得意地说:“都拍下来了,有照片为证,我看谁敢赖的掉。”地一直在她脚边旋转,自尊大过天的少女时期,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加有效地摧毁她?她强笑道:“没有,我以为……以为曹彬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我先走了。”“别啊。”她不知道这个女生会这么蛮横,一把别住她手臂,恶狠狠地往后拧,不肯让她走。悦颜着急起来,脸都红破,既惊又恐:“你干什么?”她根本还没悦颜高,可说话的样子好像恨不得把她踩在泥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后槽牙里磨出来的,带着不能让人理解的恨,她说:“高悦颜,觉得丢脸了?下不来台了?我不过就泼了你一杯水,你知道沈子桥是怎么对付我的吗?你知道他是怎么威胁我的?高悦颜,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沈子桥能这么护着你?”关她什么事,悦颜又羞又气,差点叫出声音。一股蛮力的交锋下,她活像逃难的灾民,侥幸从她手里逃出一条命,跌跌撞撞地奔下楼梯,眼前的台阶她一个都看不清,但是没有关系,跌一跤也不过是粉身碎骨的事,如果黑暗能接纳她,跌进去又有什么关系。她只是跑,不敢哭,觉得为此哭泣不过是咎由自取,仅剩的自尊心也不准她干这种事情。跑出楼道就有了路灯,是她熟悉的走廊和环境。没想到曹彬会追上来,他跑得比她快,很快就在教学楼前追上了她。悦颜不能再跑了,理智在为她筹谋布局,她不能躲着他,她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心虚跟窘迫,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铁证。他的手抬起来,却没有落在她肩上。悦颜惶惑地抬起头,看见他鼻尖一点晶莹的汗,面对而立的他们好像都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他嘴角紧抿,却说:“高悦颜,先别走,我让沈子桥来接你。”让他?丢脸的事还嫌不够多人知道?她说:“不用了,我认的路。”悦颜一口气奔到了宿舍,刚巧遇到了自习回来的舍友们,她们寝室人多,通常都是两个两个关系比较好,一起吃饭一起自习,难得遇见大家一块儿回来,打过招呼拿了面盆去刷牙,洗脸的时候眼泪终于一颗一颗滚了下来,用热毛巾捂着脸,不敢哭出声音。觉得丢人,倒不觉得伤心,伤心要过了很久才会悟出来,像宋词,背得滚瓜烂熟也要过很多年才能解那悲春伤秋。悦颜藏在被子里,自以为藏进了一个安全的躯壳,眼泪静悄悄地滚到耳蜗,在蠕动。枕畔的手机在震,打来电话的是沈子桥。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会怎么嘲笑她?她不敢接,可是那一刻她热切地希望有人能跟她说说话,他如果也笑话她,她正好能借此由头大哭一场。一接通,彼此倒不怎么说话,沉默着判断手机是否已经在通话。她的呼吸他的气流,都让时间显得异常空旷,空旷的空白,听不见人声,听不叫鸟响。半响,他轻声打破沉默:“傻子。”她低声答:“真丢脸。”沈子桥声音低抑,仿佛跟她一样也是在一个人多的地方,顿了一顿,又换了一种声口同她讲:“知道就好。”“别告诉爸爸。”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叫她:“高悦颜?”“嗯……”“你在哭吗?”“没有。”她的哽咽出卖了她。“傻妞。”他反倒笑了,“曹彬有什么好的,心机又重,长得还丑。”悦颜哭得更厉害了,她这辈子都没想过,她会当着沈子桥的面哭成这样,还怕下铺听见,死死地咬着被子一角。他不作声,任她哭,最后才说:“睡吧,等明天醒来就会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帅哥满地跑。”不知道是不是沈子桥的承诺见效,翌日早起悦颜胆战心惊地上课,真的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大家照常上课照旧考试,只有同桌孙巍韦注意到她微肿眼泡,踌躇地问她怎么回事。她摇了摇头,也不解释。中午去食堂吃饭,迎面就遇见了沈子桥跟曹彬,形影不离的两个人,比把兄弟还像兄弟,可仔细看,还能在眉梢眼角的乌青中看到嫌隙的踪迹。曹彬被人打了?打他的又会是谁?沈子桥吗?关系这么好的两个人也会打架吗?悦颜觉得别扭,草草吃了两口饭就走,在回宿舍午休的路上被追上来的沈子桥叫住。他笑问:“高悦颜,你在躲我?”“没有。”“你在躲他?”“你还喜欢他?”喜欢这个词在此刻有如禁忌,让她草木皆兵。她立时三刻否认:“没有。”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突然一笑,露出上下八颗白牙齿:“没有就好。”第4章 高悦颜,我要考到年级第几,才算认真追你?从那之后她再没见过曹彬,曹彬也没来找过她,不得不说这让悦颜暂时松了口气。沈子桥扭到的脚踝终于让李惠芬给发现了,反过来还埋怨爸爸瞒她,家里兴师动众闹了一场,李惠芬生怕他落下什么课,提出要悦颜双休日抽个半天给他补习。高志明当时就不乐意了:“时间这么紧,颜颜自己也要复习,哪里还用空?”在高考这个尖锐的问题上,各种矛盾日益突出。李惠芬嘀咕了几句,也觉得理亏,悦颜怕父母为此闹僵,在中间打圆场:“可以让邵敏给他补,他们成天在一块儿。”话一出口就知道说坏了,沈子桥当时就“我去”了一声,半是笑半是恼地掉过头去。李惠芬立刻放下筷子,警觉地问她:“就那个邵敏?他们还在一块儿?”悦颜知道她要是支支吾吾,对沈子桥更加不利,避重就轻地解释:“没什么,就是一块儿上上自习。”男孩女孩要是老在一块儿,根本就没上自习这么简单的事。李惠芬剜了儿子一眼,拂袖而去,临走前丢下轻飘飘的一句:“沈子桥你跟我过来一下。”沈子桥搁下筷子站起来,又是气又是笑地瞥她,倒像是怨她这个不相干的中立国背信弃义,插了他一刀。爸爸混若无事地给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说:“多吃点。”沈子桥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因为邵敏家里已经闹了一段时间,李惠芬大概以为在自己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沈子桥已经彻底跟邵敏划清界限,没成想结果全然相悖,她的训诫全然被他视作耳旁风,这下有的苦头给他吃。悦颜特别心虚,等他挨过训后跑去他房间跟他解释,指天画地地赌咒:“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发誓,我没有故意想要害你。”他让悦颜进房间,拖来椅子让她坐,自己却倚着书桌闲闲道:“我觉得妈说的对,马上就高三了,人生能有几回高考,我是应该跟邵敏说清楚,好好应考。”怎么回事?还能因为这个原因分手?她说不清楚心里什么感受,因为曹彬这件事,她觉得沈子桥这个人本质并不坏,只是有时候说话做事实在太自我,让人很难堪。悦颜想了想,退一步说:“你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来问我。”他忍不住就笑了,伸手来掐她的腮帮子,平素她最恨别人这样对她,可偏偏就一个沈子桥爱这么做,她又不是小孩子,让你这样作弄。这一次她悦颜忍住了,因为理亏,没躲。“好乖。”他笑说,眼中柔波荡漾。有人敲门,咳了一声:“颜颜。”是爸爸。她起身去开,高志明换了一身家居服,显然已在走廊徘徊了一段时间,温和地说:“下来陪爸爸看新闻。”邵敏跟沈子桥分手的消息在他们高中传得沸沸扬扬,有好事者甚至跑来跟她打听,悦颜一概说不知。八卦越传越走样,舆论总是对女孩不客气,很多人都说是沈子桥劈腿,被邵敏撞破才提的分手。沈子桥劈没劈腿悦颜不清楚,她清楚这一次他们是真的没在一起,还是沈子桥当着她的面亲口承认的。但是,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月考终于下来成绩,悦颜的几科分数略有浮动,还在正常水平。跟一般女孩子不同,悦颜最不稳定的科目一直都是英语,无论花多少精力进去都考不到理想的分数,也是邪门。孙巍韦课外还在跟一个大学教授的语法课,据说教得特有章法,上过的学生没一个说不好的,推荐给悦颜,于是课程排得很满的礼拜六,悦颜硬是挤出两个小时跟孙巍韦一起去上小课。因为是第一次去那个老师的家,悦颜路不认得,孙巍韦特意绕到她家来带她。她家孙巍韦来过几次,家里所有人都认得这个有点胖胖的、好脾气的男同桌,高志明对他印象不错,一直夸这个男生有志气,有格局。悦颜急急忙忙在玄关换鞋的时候,高志明还问要不要送送他们两个。那天悦颜穿了一条背带牛仔裙,白衬衫打底,头发柔顺地披在两肩,戴着同色的发箍,看着比平时都要乖巧文静,她甜甜地笑:“不用了爸爸,我也好久没有骑脚踏车了。”高志明等女儿换好鞋,才把她的双肩包递过去,还是很不放心:“那你路上当心骑,多看红绿灯,注意安全。”“知道的爸爸。”“高悦颜,快啊,要迟到了。”等在门口的男孩扯着嗓子喊。“就来。”悦颜扭脸冲外面飞快地应了声,拿好水杯急急忙忙推着自行车从庭院出去,跟等在树下的男孩会和。男孩开了几句玩笑,女孩被他逗得笑弯了眼,两人骑上各自的单车,有说有笑地朝前驶去,正午斑驳的树影下,莫名有种两小无猜的味道。头顶香樟被风吹着轻轻地动,一路清风迎送,夹杂着偶然落下的树叶,青春的背影在大人的目送下,渐行渐远。那一瞬间高志明生出无限感慨,目光怅然地看了许久。一回头,意外看到沈子桥就站在楼梯口,一手搭靠扶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上完课太阳还在,楼下卖馄钝的小贩刚刚出摊,掀开的锅里冒着腾腾热气,很快围上一圈也才补完课的高中生。高志明从来不准悦颜吃路边摊的东西,可越是不准她越是忍不住馋意,一边孙巍韦还竭力“怂恿”她,说他们班男生下课经常吃,很干净的。悦颜跟着他慢慢过去。馄饨才出锅,撒上葱蒜后香气扑鼻,让人闻着胃口大开。“是不是,我说了很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