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冷静。程显听原地站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要有原则,现在是在和程透生气,不要变成自己同自己怄气。但话虽然是这么说的,程显听还是可无避免和自己开始较劲。他站在铜镜前,不知不觉地想起来些本该永远遗忘的往事——从前的他却不该是这样的。深山翠林,松涛如浪。金红辉映的夕阳里,晚钟声声回荡。少年头束玉簪,赤着脚行走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上,他把手微微抬起,抚过一根又一根廊柱。铜钟古朴悠长,在碧涛里层层漾开,火烧一样的辉光,把他垂下的眼睫也许染上稍许尘世的颜色。仅此如此。他静默地行走在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的长廊上,触手是温良的木柱,垂着的眼是淡漠与恹恹,好似对这大千世界提不起多大兴趣。回忆到此,程显听咬了下舌尖,迫使自己回到现实。眼前铜镜里这人倒和那碧海长廊、晚钟久响的少年眉眼似叠非叠。只怕那少年无悲无喜,有着不然凡俗的倾世容颜,眼前这人嗔戒却犯得格外明显。倒也不是只有程透把程显听惹火过,只是这小兔崽子好像次数特别多。程显听在屋里又自说自话了半晌,才觉得自己能出去好好面对程透了,他慢吞吞地拉开房门,刚要叫青年过来,却发现这小混账自个儿出去,不在屋里了。他默了两秒,再度七窍生烟。这一整个白天,程透都没回家,程显听独自在屋里踱步到晚上,带着火儿吹灯睡觉。刚躺下,这崽子就跟故意似的轻手轻脚地回来了,程显听闷在被子里咳嗽一声,青年却无甚反应,听足音,似乎径直回了房间。程掌门咬牙切齿,狠心闭上眼睡觉。俗话说祸事成双,果然一档子破事还没拾捯干净,又一档子紧跟着就唱开了。睡到半夜,程显听忽感到头侧面像被锥子狠狠地戳了一下,登时便疼得睡意全无。他嘶一声睁开眼,嘴皮子里面又传来刺疼,拿舌尖舔了舔,大抵是近日来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生出口疮。这边口疮刚才舔的那些疼劲儿还没过去,脑袋便又被锥子戳住,剧痛叫人眼前发昏,程显听多日不犯的头疼病发作了。他勉强爬起来,眼前天旋地转,疼痛甚至让耳边阵阵蜂鸣,程显听挣扎了须臾,喊道:“程透——”青年并不浅眠,但对师父的呼喊好似格外敏感,程显听喊着这句直感到脱了力,仰面躺在床沿边儿,眉心儿紧紧拧了起来。程透衣服也没披上,踩着鞋刚一过来,就看见师父面色惨白,指尖死死压住太阳穴躺着,当即明白过来,过去把程显听扶回枕头上,低声道:“怎么回事?”“你……”程显听说打一半顿住,嘶了一声,“抽屉里有药粉你去拿过来,我生了个口疮,疼。”程透却不记得家里有这种东西,按程显听说的去翻,还真找到了。他快步回来,轻轻按着师父下唇,果然有个泛白的小坑。程透把药粉小心翼翼地撒上去,立刻又激得程显听眉头紧蹙起来。程透推开他的手揉着穴位,低声道:“我去莫毋庸那儿拿点麻叶回来好不好?”程显听立刻说:“不要,你坐过来点。”青年闻言,听话地坐好,程显听爬起来点,把头枕在他腿上,面朝上躺着,睁眼看他。此刻,程显听看人都是模糊的,但不知为何,程透的脸很清楚。他抬起手缠住一小缕青年鬓侧披散着的长发,“你跟我说说,白天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第70章 西窗程透心跳漏掉一拍,佯装不在意,把师父的手按下去,“少说点话吧,嘴不疼吗。”可惜程显听枕在他腿上,能感到青年立刻浑身崩紧,尾音儿发颤。小兔崽子。程显听思绪混乱,一面心里咬牙切齿,一面又替自己委屈。他把手又举起来去够程透的脸,笑道:“怎么了心肝儿,是师父平时不够疼你吗?”程透呼吸一滞,任由程显听那只手放肆起来,“我求你,别说胡话了,闭眼,睡着了就不疼了。”程显听偏不听劝,手一路往下摸,小指尖儿蹭着青年的嘴唇,疼痛使他整个人像被扔进冷水里,又飘在云端。他把小指探进青年唇齿之间,甚至去勾他温而柔软的舌尖。湿润的口腔令人心阵阵发紧,程显听蓦地坐起来,不待青年反应,把他人给按在床榻上,欺身压了过去。程透慌了神,不由地拽住程显听的里衣攥紧。“看着我。”在没有朗月的黑暗里,程显听的眼睛隐隐流转出淡金色的碎光来,他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有些凌乱地贴着,但眼神儿很是清明,比玉盘玻璃都要清明。程透连呼吸都在发颤,他一动也不敢动,凝视着程显听的脸,脑袋空白。近在咫尺,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每次先碾碎了心照不宣平静靠近一步的,永远是程显听。他看着程显听缓缓地低头,吐息越来越近,近乎小心翼翼地呼在他脸颊上。别再靠近我了。程透睁着眼睛,只感到胸口积攒的正奔涌向眼眶里。求求你,别再靠近我了。然而程显听终是没有再越雷池一步,他无力地把嘴唇贴在青年耳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师父吓到你了是吗?对不起。”说罢,他收了控着自己的那股劲儿,整个人真的压在了程透身上。“乖。”程显听说完这句,才安心地闭上了眼。程透却是抬手,握紧几次,终于还是放在师父额头探了探。他无比希望此刻是程显听又发烧或是喝多了说胡话,才好叫他放心把心里那点儿永远也不该大白于天下、于程显听眼前的爱意咽回胸口。可惜事不遂人愿,过了今夜,他怕是……再也没法自欺欺人了。程显听呼吸渐渐平稳,不知是睡着还是疼晕过去。程透任由他压着,两目放空,突兀地想起了些过去。尚欠年少时他发高烧,在屋里闷得上不来气,是程显听抱着他在外面一走就是一夜,程漆想接,程显听却不撒手。他本烧糊涂了,对这些事毫无记忆,但今天不知怎么,像打碎了镜子,片片都映照出光怪陆离。程显听抱着他在能呼吸到新鲜空气又不至于吹风的木廊小道上慢慢走着,他低沉的嗓音哼唱着一些程透从未听过的歌——或许那些并不是歌,而是某种咒文。像程显听一样庄严而不容侵犯,仿佛带着乌七八糟的想法多看一眼都是亵渎。就连那些汤药都是他一勺一勺吹凉了喂进嘴里,程透能活成今天这样,没有一步未曾留下程显听的身影。是师父还不够疼你吗?荡荡汤汤,程透深吸了口气。是你先来招惹我的。青年轻手把程显听摆回平躺,用手抚开他仍然拧在一起的眉心,发狠般想道,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你再也甩不掉了。他在他身旁躺下,有些肆无忌惮、有恃无恐地握住了程显听的手。程透把适才想起的那几句词默念几遍,明知不会再忘,仍是刻进了心底。日上三竿。倒是程显听先醒的,才一动,便感到自己的一根手指头被程透抓着。侧身看过去,青年睡颜沉静,让人内心柔软又安宁,一只手更是紧紧攥着程显听的一根手指,显出些平日哪儿能窥见的可爱稚气。程显听无声地叹了口气,觉得这场景不知为何有点眼熟,但刚要循着踪迹去脑海中找寻,头便又裂开似的隐隐作疼起来。他坐在被子中半晌,也没舍得把程透的那只手给扒开,但眼见大中午头,再没个人起来,西北风都没得喝去。正在心里纠结呢,青年沉吟一声,揉着眼醒了,手便自然松开了程显听的。后者还有些小情绪在,忙板住脸要下床,好像刚才那个舍不得的不是他似的。哪成想青年动作迅速地抱住程显听的腰身,把脸埋在他背上。程显听心中得意窃喜,嘴硬又不挣开,“别和我撒娇,还生气呢。松手。”“我不。”程透闷声道,声音软绵绵的。程显听一本正经绷着表情,严肃地说:“少来,我不吃你这套。”“你没生气。”程透整个人扒在他身上,脸紧紧贴着他的背,小声说,“我听得到。”那心跳平稳而有力,程显听默了须臾,投降道:“好好好,我不生你的气了生花匠的,行吧?”他手抓着程透的手背,“起来了,我去做点吃的。”程透这才罢休,把手撒开,却恢复了日常把师父噎住的模样,在他身后说道:“你会做什么饭,我们去花匠家蹭饭吧。”“不去,我现在和她有矛盾。”程显听又板住脸说。当然程透是看不到的,他翻身下来,随手拿起程显听的衣服披在身上,揉着眼睛道:“你不去,那我去啦?”程显听咬牙切齿,小兔崽子又给我找不痛快!他转过身来,凶巴巴地说:“那你去吧,去了就别回来。”两人正过招,外面叩起门来,他们倒已经练成了听敲门就猜得出是谁,程显听下巴一扬,吩咐道:“你去开吧,是国英。”程透整理好衣服刚要过去开门,程显听又叫住他,“哎,你穿着我的衣服我穿什么!”程透瞥一眼衣柜,意思是,你差这一件吗?这边先给国英开了门,师徒俩各自洗漱,国英手里提着个三层食盒被晾在一旁,硬着头皮想开口又不知道怎么开。程透收拾完了过来,把食盒接过放在桌上,冲国英道:“拎着沉不沉,坐呀。”“唉……”国英叹气,没挪地方,“我和阿姐做的,权当赔礼。”他俩倒是误打误撞雪中送炭,程透摇摇头表示不在意,反而问说:“花匠呢?”国英回答说:“在家里。她、她说……”他表情又古怪起来,转述花匠的话,“无颜面见江东父老,日后给程掌门塑金身赔礼。”程透心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转头看见程显听也洗漱完了出来,忍怒道:“花匠这张嘴啊——”他一拂袖大剌剌坐下,对国英说,“你叫她自己过来!别光让你出头!”国英想这哪里是我能当家的,规规矩矩地俯身一礼,“程掌门,昨日真是对不住——”他这一拜,程显听登时又站起来,但想想自己确实是受害人,又坐回去,他也不好为难国英,没好气道:“免了,国英你吃了吗,坐下一起吧。”国英连连摆手,“我去陆厢那儿。”说罢,他苦笑起来,自己这一身事也没解决呢。程显听便不再留他,国英走后,程透打开食盒,把里面的盘子一样样摆上来。花匠手艺不算多好,但也不差,一桌子鱼鱼肉肉鲜香扑鼻,俗话说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程显听吃着吃着也觉得差不多了,便沏茶漱口,随口问说:“你下午去哪儿,万卷仓?”程透还没回答,他自言自语道:“我得去趟校场,要没钱花了。”“你别心里窝火下手没轻没重。”程透悠悠地说,“我不去万卷仓,我去花匠那儿。”程显听正在思考,没太认真听着,下巴刚点下去,又一挑眉,“还去花匠那儿?”“陆厢现在肯定忙不过来,我有点事想请教她。”程透满不在乎,一面收拾桌上,一面回答。程显听撇嘴,“你就不能直接问我吗?”程透冲他弯着眼睛一笑,然后蓦地收了,继续手里的活儿。于是,师徒俩各自准备出门,程显听眼尖瞥见程透从枕头底下把自己之前送他的那砗磲链子拿了出来,当即扬眉说:“哎哎哎小兔崽子,你要敢把这个东西送她我打断你的腿!”那手链从没见程透拿出来戴过,都是收在枕头底下。砗磲洁白的光泽像雪,却又很是柔和平静,不夺人眼球。程透把那链子在手腕上随手缠上三圈,多出来的自然垂下,青年肤白,较之那白中之最砗磲竟也毫不逊色,有种易碎般的剔透。“谁说我要送人了,”程透嘟囔道,“想起来了戴上不行吗?”程显听没办法了,笑说:“好好,那你好好戴,师父先走了。”去校场的路上,程显听却笑不出来了。他舔舔自己那刺疼的口疮,嘴角上次裂开的也还没好,不知是否是最近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才应来口舌之祸。想到这儿,他脑子里浮现出那天同花匠在法阵中说过的话,早上这女人又胡言乱语,也不知程透听进去了多少。当然,花匠那张大嘴巴,程显听既然告诉了她,便也做好了再从另一人口中得知此事的准备。他想想看其实自己也暴露了不少,不如不瞒下去了——只要别再往深处挖就成了。到此,程显听表情又阴郁些许,加快脚步。再说程透这边,他不紧不慢地去了花圃,花匠还有心情侍花弄草,正蹲在泥土地间把花苗填在坑里。她看起来专心致志,偏生眼神又有点心不在焉,没发现程透已经走到了身后。程透也没打搅她,等着花匠认真把花苗移完。最后一株填进坑里拿花铲按好土,花匠掩着下半边脸忽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她直感到口鼻中一阵潮湿腥咸,拿开手一看,竟是星星点点的血渍。莫名心慌着,她赶紧拿手背蹭了一下口鼻,慌忙站起来。程透在身后喊她,“婶儿!”花匠猝不及防,不由“哎呀”一声回过头,又把程透吓得怔住了。她下半张脸上鲜血淋漓,被毫不自知这么一抹,骇人至极。程透忙迈过矮栅栏道:“怎么回事。”花匠惊魂未定,“我哪知道呀——”才一口张,鼻血便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忙伸手去掩,仰起头来。程透赶紧把她头又压回去,“别仰头别仰头,按住止血就好了!”两人手忙脚乱了半晌,鼻血总算是止住。花匠进屋去打水洗干净脸,这才鼓着嘴埋怨说:“你来就来了不出声,吓我一跳!”程透道:“看你种花挺专心的,不差这一会儿。”“怎么,有事?”花匠一顿,小心翼翼地试探说,“你师父呢,还窝火?”程透摇头,“没有,早好了,他气也气不过一个晚上。”话听着有些熟悉,好像陆厢也这么说过。程透感觉怪怪的,忙闭上了嘴。花匠把心咽回肚里,询问说:“咋回事啊?”程透便正色说:“我听来一些话,婶儿你见多识广,知不知道出处。”花匠一看他这像是要长篇大论,便倒了杯茶推过去,静闻其详。程透却先把手串递了过去,“先请你看看这个。”花匠接过掌眼,由衷赞道:“难得的好东西呀,这已经不是价值连城了,该是有价无市。”“还有呢?”程透追问说。花匠挤着一只眼,“还有?他给你的啊。”“恩。”程透点点头,表情古怪起来,“他说……这是狗链。”花匠“噗嗤”一声,差点把喝进嘴里的茶水喷出来,她赶紧咽了,挤眉弄眼笑了半晌,才说:“这么跟你说的啊?”她拿过砗磲珠链,在手里摩挲一番,“一百零八颗,这明明是念珠。”程透看她攥着那砗磲链,脸上似笑非笑,眼里含着深意,心念电转,忽然声音扬起来,“你知道!”花匠忙收了表情低下头,“我知道什么?”程透却横眉怒道:“他和你说都不告诉我!”花匠一见玩大发了,忙劝慰说:“哎呀祖宗,我都快死了你能和我比吗!”她摸摸下巴,“不过嘛,他既然告诉了我,肯定就也做好我再告诉你的准备了。”程透抬眼看她。只见花匠话锋一转,“但——是——”她站起来,两手撑在桌面上,“我觉得还是你自己去找答案更好。”“其实你已经知道了很多很多,串起来再好好想想嘛。”她笑眯眯地看着程透,“还要问什么?”程透心里说不上是吃花匠的醋还是吃程显听的,往常花匠可都是和自己站在一条船上,这次倒是帮起程显听来。半晌,他道:“好吧,那几句话我复述一遍。”说着,程透垂下眼,花匠见他刹那便收了方才的神情,垂着的眼睫说不上是落寞,还是暗藏汹涌。“兰因絮果,不动不伤。”程透缓缓道,“有情十方,世事无常。”他微抬双眸,墨玉似的眼睛里含着难以平复的茫然,令人心头一震,“倘若心动,凡……”程透再度低下了头。见他半天不再说下去,花匠蹙着眉追问道:“凡什么?”程透却无奈地摇头,“我不记得了,只到这儿。”花匠也没听过这几句话,在嘴里念叨着自己咀嚼半天,也摇头道:“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程透心道果然,刚要再开口,花匠突然说:“但是,我觉得吧,这个听着像他自己编的……”她端详着程透,试探般说道:“像是回向偈……”程透一震,好似胸中绷着的一根弦怦然断开,正要说话,却第二次被打断了——程显听风一般出现在门口迈进来,大声道:“出事了,周自云杀了林年年,悬其首级在内山门口!”第71章 发作原来这边程显听不紧不慢晃悠到了内山城门跟儿前,发现门口竟然聚了一堆人吵吵嚷嚷,指指点点。要知道平日里高耸入云的正门是不开的,今天稀奇,竟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程显听忍不住站住凑热闹,便顺着旁人的手指头尖儿往上看,内山正门朱红笔直似箭,穿透薄薄层云——最顶上一根麻绳从嘴角捆住颗怒目圆睁的脑袋,随风晃晃悠悠,像捆着一只蚂蚱。诸位修士俱是眼力非凡,一时没人敢凑近,又不舍得这难得一见的大热闹。程显听定睛一看,当即一怔,林年年怎么死了!底下当然也有不少人认出这可怜虫是林氏香楼的主人林年年,热闹一时更值得咀嚼了,涟漪般层层漾开,明明连林年年眼里的血丝都看清楚罢了,还不舍得离去。程显听可没这空闲功夫,再顾不上什么石牙不石牙的,扭头就面色凝重地往回走,谁料更有趣儿的来了,立刻有个面生作邢官打扮的人拦住他,厉声盘问道:“喂!你!跑什么!”程显听懒得理他,瞎话张口就来,“我晕血。”“哪儿那么多事!”邢官不买账,一把按住他肩膀,“鬼鬼祟祟的,怕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吧?报上名来!”邢官也算有眼力,还真跟程显听有那么一丝半缕的关系,但程显听不欲与他争辩,肩膀一抽,反倒吩咐起邢官来,“我七目村的,这事你们手下人管不了,赶紧去上报给展光钰,叫他来找我。”说完,他不等邢官反应,负手离去。回村里的路上,稍加动脑,便能想到这事大抵同周自云脱不了干系。毕竟当初合伙把林年年从铜雀台刀下放回周自云那儿,就是平衡手段,卖他个小情面,现在倒好,周自云非但不吃,还狠狠砸在了地上,誓要与铜雀台到底。也好理解,杀了林有余,血引子就不管用了,林年年留着也没什么实际作用,早该撕破脸皮了。程显听杀到花匠那儿,见两人喝着茶聊着天还挺悠闲,想到自己刚看完血呼刺啦的东西,存心大喊起来。程透对这消息反应不大,神情极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花匠更是整个人透着古怪,挤眉弄眼不停。人精儿马上明白过来,刚才他们多半是在讨论自己,在联想到他才将大秘密透露给花匠,指不定现在被编排成什么样呢,开口就转移话题道:“还愣什么呢,不看看去吗?”花匠先摆手,“死人头有啥好看的,我不去。”“我也不去,”程透淡淡地摇头道,“我要去万卷仓翻点书。”程显听急了,“林年年死了啊!你们都不挂心吗?”两人同时露出看傻瓜的表情,程透一语道破说:“死都死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花匠附和着点头。程显听站在原地想了须臾,觉得他俩说得好像也对,浑浑噩噩转身往自家走,程透跟上去,回头冲花匠说了句“谢了”,快步和师父并肩而行。花匠也跟到门口,见师徒俩并排走在阡陌小道上,程显听还是比程透要高些,她看着师徒俩的背影,忽然感慨万千,觉得他们同刚登岛时也没什么不同。她说不上这是好亦或不好,只是隐隐不安作祟,不知还能看此背影几何。且说程氏师徒这边回家,也不知是那邢官腿脚够利索还是展光钰自己先闻风而动,总之围墙外面站着个火烧尾巴的,头上那一撮金毛在阳光下很是闪烁,颇为惹眼。走到跟儿前,程显听站住问程透说:“你还去万卷仓吗?”程透想也不想答,“等会儿再去,不差这一会儿。”展光钰见主人回来了,径直进院,推开虚掩着的房门走进去,还示意师徒俩快进来道:“赶紧的啊,楞啥呢!”程显听无奈,“这是你家还是我家?”三人依次进了屋,展光钰立即关上门拴上门栓,才神色大变道:“不得了了,林年年死了——”这下看白痴一样的换成程氏师徒了,展光钰见两人反应,惊讶说:“你们知道了?”“我不但知道,而且亲眼见到他的头挂在内山门口。”程显听一本正经道。展光钰迷茫地点点头,“我没从那边过来,没见到,我还以为这消息是封在刑罚司的。”原来展光钰并不是那个邢官招来的,程显听一听发现这里面还大有来头,忙要展光钰详细讲讲,程透顺手倒好了茶,那东西也不客气,先喝完半杯,一副长篇阔论的样子。原来半上午时刑罚司前堂挤满了铜雀台的人。带头的是分舵主路芷正,神情严肃眼露疲惫,展光钰不敢怠慢,忙迎出来,却见路芷正嘱人拖进来一个大麻袋,打开来,里面是具无头尸体,身上还穿着那日从刑罚司被放走时的衣服,正是林年年!展光钰当即以为是铜雀台又杀了人跑来他这儿兴师问罪,没想到路芷正瘫坐在椅背上,直入主题对展光钰道:“展分舵主,恕我未告便将所有邢官调度出去。如今全岛戒备,内山关城门戒严,只放不入。”展光钰这才察觉到他的地盘上竟然一个邢官都没有了,心里一阵大事不妙之感,却不好当面,正要张口,又风风火火挤进来了一票人,为首的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仪态富贵,衣着考究,竟是秋来晚的分舵主李夫人亲自来了!李夫人看也不看路芷正,杀进门便瓮声瓮气地问道:“温道还是邢官吗?”展光钰汗颜,这一茬一直没来得及处理,只好硬着头皮答说:“他有许久未曾回刑罚司述职了,只是……腰牌也没交,还算邢官。”路芷正在一旁不耐烦打断道:“李夫人,别再管他了!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李夫人厉声抢过话茬,骤然拔高了语调,“是赶紧收回他的腰牌!”说着,她慈祥的眉目一横,劈头盖脸地冲展光钰训道,“诸位大人也不想想邢官为何来来去去只有二十七人!为何腰牌朝时点卯发,暮时述职完收!温道带着腰牌离开刑罚司数月,展分舵主竟还未处理,岂是你一个失职就能说得清楚!”众人当即明白过来原来重点在腰牌上,展光钰哑口无言,没法儿为自己争辩一句,李夫人好似此刻成了刑罚司的主人——虽然现在这儿并没有邢官,她大手一挥,发号施令说:“所有邢官上前,速速交出腰牌!”路芷正变了脸色,展光钰低头解释说:“邢官才被路分舵主全数派了出去……”“老路!你!”李夫人又惊又怒,回过身来指着路芷正大骂,“糊涂!”她一跺脚,飞快解释说:“丹虢阵要开启了,只有持邢官腰牌的人才能在阵法间来回,你把邢官派出去,就是在给周自云送礼!”路芷正闻言大惊失色,上气吸进去差点没能出来,他抚着胸口顺了几次气,才圆睁着眼睛问道:“丹虢阵当真要开,竟至如此?!”李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路芷正,“宫主口谕。备战吧,诸位。”说着,她眼珠子一转,心里又来了主意,无视展光钰继续对路芷正道,“你马上遣铜雀台的暗卫,我遣蓝田玉出去,邢官回不回来不要紧,先把所有腰牌收回我这儿!”路芷正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走到门外传令去了,李夫人这才重新审视着展光钰,高深莫测道:“展分舵主,我听说你在外山有位义兄与师侄,还是快把他们带进内山罢。”她长舒了口气,“以你分舵主的身份,我们秋来晚守城的人会放你们进去的。”消息接二连三,展光钰的脑子完全消化不过来,他匆匆冲李夫人行了个礼,奔出刑罚司。回到程氏师徒这边,两人目瞪口呆地听完了展光钰的话,程显听啜了口茶水,复杂地说:“兄弟,你没觉得你刚才的话里有比林年年死了更重要的事吗?”程透显然也被他展师叔处理事情的能力震惊到了,跟着点了点头。展光钰急了,“我当然知道这些更重要了!可是你俩白痴一样对仙宫的事一点不懂,我怎么从这儿说起啊!”师徒俩同时在心里道句你才是白痴,程显听一手伸着叫他冷静,从头问道:“丹虢阵是什么东西,和丹虢君有关系吗?”展光钰更急了,“我不知道啊!”程透插嘴道:“是那个战神?传说中被贬下凡的丹虢君。”程显听瞥他一眼,“你知道的还挺多。”对于展光钰的一问三不知,程大掌门好似早有准备,也不纠缠,直接问下一个说,“那你知道关于腰牌的事吗?”展光钰暗松口气,总算是问到自己清楚的了,“腰牌只有二十七个,不新铸,律令上写明遗失斩首,所以倒是从未丢过。我本身没有腰牌,但是头回听说腰牌原来不止是邢官身份证明,还有他用。”程显听若有所思道:“也不怪你,路芷正显然也不清楚。”程透说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得赶紧弄清楚丹虢阵是什么?”“我觉得这个可能不难查,既然李夫人说了腰牌是阵法启动后可以出入的道具,那这个丹虢阵肯定是极大的阵法,就一定有迹可循,找老人儿问问。”展光钰脑袋总算清明了些,他顿了一下,对程透道:“你不是要去万卷仓,问问陵宏,他可能清楚。我现在就动身带你进去。”“慢着,”程显听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古怪道,“你晌午在刑罚司时邢官就被调度出去戒严了,也就是说那时城门便只许出不许入了,你出城的时候发现这点了吗?”展光钰一愣,“我出城时是预先知道戒严的,因此注意到了有秋来晚的人,但不多,城里也没张榜告知过戒严的消息。”程显听嘶了一声,“这就怪了,林年年的头应该是提早就挂上去的,从外山进城的人不知是谁先发现的,驻足观看,照例说戒严的话,消息便不会传进内山,因为外面看到的人不能再进去了,那是哪里走漏的风声,引来这么多人围观的。”“这些人被吸引出城门后,岂不是进不去了。”程透挑眉说。“秋来晚的人有问题,或者说那个李夫人怪怪的。”程显听默契十足地接道:“最有意思的是他们把一部分人赶出城,又特意嘱咐你把我们带进城里。”说着,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下摆,“既然要引我们去内山,便去看看卖的是什么关子!事不宜迟,动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