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毛团儿溜得极快,都没来得及看清到底是猫是狗,幸好程显听一贯对什么圆毛的扁毛的畜生没兴趣,要不得闹心死。药寮到底换了主人,他不再像从前一样进来就自个儿坐下,只是立在原地掀起袖子解释说:“莫先生,劳烦您给看看。”“哊。”莫毋庸凑过去看一眼,蹙眉道,“油烫的呀?”“是。”程显听回答道,“小事,家里徒弟非催着来上点药。”莫毋庸了然地点点头,笑道:“好说,都是小伤。修士恢复得快,撒上药粉明早儿起来也就好了。”他叫程显听坐下,自己进到放药柜的屋里去研粉了。后者把元宵往旁边一扔,直着头干等。那毛团子又不知从哪儿溜了进来,缩在角落里,仍辨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不过瞧那蹄子尾巴,大抵是只小狗?程显听刚准备吹个口哨逗逗毛团,莫毋庸便出来,他忙正襟危坐,故作正色道:“有劳先生。”莫毋庸淡淡一笑,把细粉放在一旁拿药勺动作轻柔地往上撒着,他微微颔首,眼下的浅蓝色的鳞片闪闪烁烁。但程显听的注意力丝毫没在这边,还睨着视线在瞅那毛团子。毛团儿自己往前打了个滚儿,终于拿正脸对人了。一眼望过去,程显听浑身一震,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滞起来。他张着嘴凝视半天,确定自己不是老眼昏花或是魔障后,脱口而出骂了句娘。莫毋庸撒药粉的手停住,先抬眼看看程显听,又顺着那视线望向毛团,也怔了一下,冲那小畜生说道:“你怎么进来了?”程显听又骂了句脏话,大声冲莫毋庸道:“你还和他说话?”莫毋庸似乎一时半晌也想不起来作何解释,索性心一横,神色骤变,看着程显听的眼神柔得能掐出水来。他稍向后撤步,理了理前襟衣袍。程大掌门忽然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刻,莫毋庸一掀衣袍单膝跪了下来,深情款款道:“殿下……”程显听登时头皮一炸,心里高呼一句“救命啊”腾地站起来要走,不祥预感似乌云般笼罩在自己面门上,再不跑,他今天恐会遭遇不测。好死不死,莫毋庸一把抓住他的手,朗声道:“毋庸自幼收集殿下现世时留下的种种传说画像,对殿下倾慕已久——”与此同时,药寮的门帘再次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青年迈过门槛进来,吹来一阵凛冽干冷的风。“你们这是在干嘛……?”程显听毫不留情地甩开莫毋庸的手接连上前三步,“走走走赶紧撤!”“殿下——”莫毋庸立刻站起来,犹豫着还要不要跟过去。“殿下?”程透一挑眉道。程显听一个头两个大,拽起徒弟就走,“告辞了莫先生。”等两人逃似拐回自己家后,程透刚关上门酝酿一番情绪打算发问,程显听先发制人道:“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他搞出来的!”程透啧一声怡然自若地坐下,慢悠悠道:“我什么时候说同你有关系了。”完了。程显听心里咯噔一声,扑过去就要挨着徒弟坐下编瞎话。青年眉毛一扬,“站着!”程显听脚下当时顿住,反了你了刚脱口而出,又自知理亏地愣生生转弯,“反——反正和我没关系!”“你俩刚才是在干嘛,求婚呢?”程透优哉游哉,睨着自家师父问说。程显听不能了解自家这个,谁的醋都吃,乱吃,还死咬着嘴硬不承认。他当机立断剑走偏锋,背着手道:“说不定是在收徒呢。”“胡扯八道!”程透果然立刻恼了,一拍桌子道,“我当年拜师是双膝跪着的!”程显听过去顺毛,趁机坐下,“此事说来话长,莫毋庸很吓人,你以后离他远点。”忽如其然,程透垂下眼睑,满含落寞地叹了口气道:“他叫你殿下,一定知道我不知道的东西。”青年鲜少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叹气的时候好像眼里的星子都熄灭了,程显听心里一抽,顿时开始摇摆不定起来。他当然清楚自家这个何等聪明,每透露出去那么一星半点信息,被彻底揭露的风险就多了一分。可是,他是唯一一个必须隐瞒的人,也是他最亲密无间的人。程显听权衡须臾,提炼出来丝缕可以讲出的事儿,刚要开口,话辗转了一圈又卡住嘴边。师父后知后觉地眯起眼,微笑道:“程透,你再给我演。”青年从善如流地一闭眼,收起眼里伤怀,丝毫没有被戳穿后的不自在。“你到底又想干嘛?”程显听无奈道。程透面如止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程显听看着青年,那一瞬间他既看到了他的年少,也看到了风雪催白那些发梢。他心里突然开始抽疼起来,像被人掐住了咽喉,无法呼吸。“这天下……就没有不散的宴席。”他情不自禁地喃喃一句,闭上眼揉了揉眉心,似在阻止自己失言。“以后你会知道的。一百年,一百年之内。”他知道自己当然不会看到青年老去的那一幕,但若是……若是可能。他是多想与他共度余生啊。“好。”程透认真地点了点头,“你答应我的。”此事就此作罢,解释终是没有。相安无事几天后,这日程显听不知怎的,非要陪程透练剑。青年本想着师父早上怕是难爬起来,谁料第二日程显听不但醒了,还醒得比他早。师徒俩有好阵子没一起练剑了。程显听最开始有些心不在焉儿的,直到青年身姿流水,剑势如虹支指面门时才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恍然间想起原来程透已是元神剑修了,即使两人只是过些剑式,他也能想象出青年幻化出的那些凌厉剑光会有多么强大而美丽。莫说是岭上仙宫,哪怕放眼九州,这也是足以使人傲视群雄的成绩。一直以为师徒俩身边强者辈出,他不知不觉就忽略了青年正在以可怕的速度追逐着他的脚步,忽略了那些他闭上眼时他付出的苦修。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总是一句轻飘飘“练剑去”或是“万卷仓去”,就又轻飘飘带过。最怕本就天资聪颖又比常人心坚。程显听手里握着剑柄,百感交集,最后汇成一笑,“罢了,无名剑法本还有几式我没教过,现在看来是不用了。”“什么意思?”程透闻言一怔,拧起眉心道。程显听没答,翻掌收剑,扭身就走,边迈开步子边头也不回地说:“指不定往后,我就教不了你了。”程透微讶,几步赶上来追问道:“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程显听背着手慢条斯理地往回晃,淡淡道:“不告诉你。”走到一半,他又站住,侧头对徒弟道:“来,画个符我看看。”青年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照做了。玄紫的符线凌空而出,他随手画了个避水符,最后一笔还未连完,程显听蓦地伸手一划,接着那笔弯弯绕绕,给改成了一个程透从没见过的符篆。那符文在半空中闪烁几下便随风散去,什么都没发生。程透问说:“这是什么?”程显听神神秘秘一笑,“你学会画的第一种就是避水符,刚才那个是我照着避水符改的,能解开伽弥山的封山印。”程透睁大眼睛道:“你就画了个那么简单的符封山?”“怕你忘了怎么回家。”程显听满不在乎,闷头继续往前走自己,“现在想来当时是我多虑。”程透把他拽回来,“再画一遍。”程显听摆手道:“不用,我知道你记住了。”程透张口欲辩,又想起这是程显听自创的,不论自己如何,他总归能记得怎么画。日后回家,应是也没自己亲自动手的机会。等师徒俩走回自家时,发现花匠居然正坐在桌前自斟自饮。村里来来往往就那几个自己人,平时来去都不掩门,难道周自云还能跑来下毒不成?平日谁要来便也直接进门就坐,有茶便喝,俩人吓一跳是因为花匠年后身体一直欠安,几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你怎么回事啊?”还没开春,风仍夹寒带冷,程显听顺手就把门带上了。程透过去摸摸茶壶,果然也是冷的,索性拿真力暖了,才又松手。花匠直着头边打哈欠边解释说:“屋里闷得慌,出来走走。”程透顺口问道:“陆厢和国英呢?”“卿卿我我,二人世界。”花匠煞有其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怕不是忘了我这个阿姐。”其实国英和陆厢是日日过去作陪的,最开始陆厢回到七目村时,花匠曾狐疑过,因而对他不甚友善,好在日积月累,大家也都能发现陆厢没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花匠大抵是理亏,绝口不提这件事,两人也默契十足地在国英面前没透过底,国英甚至不知晓陆厢在海面上漂泊两年之事。程显听忍不住调笑道:“哦,所以你就来烦我俩啊?”“去你的。”花匠一扭脖子冲他横完了,转面儿说,“我来找程透的。”青年便耐着性子坐下来,“好,我陪你玩。让我师父做饭去。”花匠忙嫌弃地连连摆手,脸皱成一团道:“可歇歇吧,他毒死我怎么办?”程显听立刻回嘴,“毒死你这个白眼狼!”花匠当即一拍桌子站起来还要再斗,程透看俩人都来劲儿的样子,忙拉开两个年龄以百往上数的人岔开话题道:“别——婶儿,没什么事你逗我就成了别招他去——”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花匠气鼓鼓地坐下,程显听背着手在旁边还一副挑衅的神情,程透瞥他一眼没说话,手上给花匠又到了点茶水,“来,消消气。”花匠满意地喝着茶,眼睛一眯缝想起来了什么,放下茶盏说道:“哦对了,叫你这么一提,我倒是真想起来一件正事来。”程显听见不再闹了,迈开腿要自行回房。程透想来花匠那模样也不似有什么要紧事的样子,便随口顺着问下去说:“什么正事?”“其实来前儿我自己上内山去溜达了一圈,在巷子里撞见了消息通,他正好要过来找你,便直接告诉了我,省得再跑一趟。”花匠不紧不慢地说明起前因来,程显听本来都要走了,听见“消息通”这三个字便就地站住,再一听竟然是消息通要过来告诉程透的事,直接又回到桌边抢先道:“你就不能先讲正事再说别的。”“急什么。”花匠撇撇嘴,又扯了一句一句闲篇。“我这段时间大病初愈,脑子不清醒。”“废话少说。”程显听不耐烦道。“好吧。”花匠摸着下巴认真回忆了半晌,时间久到程氏师徒俩盯着她开始怀疑这女人是不是成心拿他俩找乐子呢,花匠一手握拳,往另一只手上一拍,扬眉道:“我想起来了!”她表情变了变,大声宣布道:“林有余死啦!”第62章 暗幕消息来得突然,程氏师徒都是一怔,两人对望彼此,都没贸然开口。花匠还在冥思苦想,没注意到两人的异常,她在袖口翻翻找找半天拽出一张细长的纸条来,“这是消息通给我的,说要交给你。”她边说边要展开,被程显听一把抢过去道:“你先别看,老实坐着。”花匠不明所以地乖乖坐好,大眼睛眨巴两下露出些许茫然来,程透忽然察觉出古怪来,问花匠道:“婶儿,你确定他说的是林有余死啦?”“当然了!”花匠肯定地点点头,有些不满,“我傻吗这一句话还记不住?”说着,她两掌交叠支起下巴,“不过也奇怪,这个林有余你认识吗,怎么消息通还要知会你一声?”程透心里咯噔一声,没有声张,只是看向师父。这边程显听一目十行看完了字条,不动声色地一团塞进袖里,冲花匠道:“这样,消息通告诉我们肯定事出有因,我俩合计合计,你先找国英玩去。”“什么意思?赶我走呢!”花匠站起来道。“对,就是赶你走,办正经事呢。”程显听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推着她就往外走,花匠挣扎了两下,见两人脸色又似乎不是在闹着玩的,疑惑不已地停下来,立在院门口道:“那……我真走了?”“赶紧的。”程显听挥手赶人。待花匠走后,他进来时顺手带严实了门,张口便问道:“怎么回事,她不是应该知道的吗?”程透似乎没想到师父先关心这个,皱着眉肯定说:“她是清楚的,至于现在是什么情况,难说。”程显听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他抱着胳膊深吸了口气,看向徒弟,“现在给你时间,你把当时的前因后果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给我讲一遍。”当时程显听刚刚苏醒,紧接着就又遇上了磬言钟的事,程透倒是给师父讲了那些,至于回魂草,只用“无甚波折”一语带过了。想来磬言钟好歹赔上几条人命才换来,回魂草一比较,确实没什么可圈可点了,程透只提了句从“林氏兄妹俩”那找来的,就算结束。如今消息通虽不甚上心,但也算特意托人递过来消息,一定是事出有因的。纸条上字并不多:林有余惨死香楼,切莫声张。光是惨死二字便足够令人联想许多,再加上一个“切莫声张”,事出必有妖,程显听听罢徒弟详细禀明经过后,蹙着眉说道:“倒也没能发现有什么要紧的地方。”言下之意,就是林有余死了到底和他们有何关系。程透也暂时想不出所以然来,反而看着像花匠那副傻兮兮的模样更令人担心些。师徒俩略作合计,决定兵分两路,程显听直接杀去消息通那儿,程透去找陆厢他们,挑个时机讲讲花匠的不对劲。两人雷厉风行,当即出发。说来有趣,无名派的师徒俩才到岭上仙宫几年,个中变故却翻了几番。比如林氏香楼,某天突然就宣布不再售安神散了,生意当然做得不如从前如日中天,但也不至于惨淡,林氏兄妹照常逍遥自在。再譬如屹立百年的怀音楼,要再用上突然二字。主母突然离世,怀音楼塌,四散而去,仙宫内为数不多可供娱乐的地方少了,让不少人寝食难安。还有药寮,药师与琵琶女一前一后,医伤看诊从药寮到万卷仓的陵宏、朗上坊,一度变了再变,最终回到七目村的那件小小药室内,到了一个叫莫毋庸的神秘客手里。这些事细细想来,都逃不开程氏师徒的足迹。程显听一路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从小道旁破破烂烂的酒馆里把大白天便喝得烂醉如泥的消息通给拽了出来。这家伙打着酒嗝,和程显听勾肩搭背往外走,脚下的小路紧挨着内山高大的城墙,阳光照不进的黑暗里杂草丛生,青苔疯长。程显听毛病多,看着那些苔藓身子不舒坦,胳膊一转让消息通走在里面,自己站到了阳光下头。他浅色的头发在金光沐浴下呈现出一种绸缎似的光泽,连带着眼睫的都好像浅了许多。在光芒里,他的眼珠子也并不是墨玉颜色,而是种琥珀似的通透。那微微带翘的眼角称不上是含笑,但叫人一见就勾得心痒痒。消息通伸手掸了掸他的锦缎白袍,笑容猥琐,露出满口的大黄牙,“要想俏,一身孝。”程显听懒得理他,只顾把人往回拖,消息通不依不饶,挣开他道:“元宵节灯会怎么没见你凑热闹啊?你这一身雪白,花灯红红绿绿,你往里面一站,配点月光,你就是一道风景啊!”“你又喝多了说胡话呢吧?”程显听强忍着脾气微笑起来,“赶紧把你贼眉鼠眼的样子收起来,我看着恶心!”说到“恶心”二字,消息通好像上赶着恶心他似的,捂着嘴朝路边哇一声吐了。程掌门当即连退四步背过身去,强忍住想要拔剑砍人的冲动大声冲消息通道:“等你酒醒了再说吧!我走了!”说着,他低头就迈开了腿,消息通嗷一嗓子伸手想够,程显听如临大敌,惊恐地说:“不要碰我!”他这一嗓子吓消息通一跳,嗓子眼里呛到,按住喉咙咳嗽起来。事精托生的程显听甚至感到周围已经无法让他呼吸了,脚底抹油鱼儿似地溜走了。那白影刚消失没多久,吐得昏天地暗的消息通此刻感到好受了不少,他拍拍自个儿的老脸,胡乱拿袖口蹭干净酸涩的嘴,扶着围墙等这阵天旋地转过去。他的脑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脚下是阴影,身后一道齐刷刷的横线前便是阳光。消息通看见亮处那线上悄然落下一个黑色的阴影,扭动成似人非人的轮廓,悠闲地蹲在城墙上。消息通后背一麻,那句“我操”还没骂完,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头上。他看见,恍若鸟类舒展开的羽翼般——白光一现,血花四溅。话分两头,另一边,程透刚在陆厢家坐下,就发现花匠抱个盆吸溜着面条从厨房里出来了。一问才知道,国英虽然回来了,但大部分时候还是待在自己家里清修,花匠不敢去扰他,转了一圈又拐回陆厢家里。她边吃边说:“你不是要和程显听商量正事吗?”程透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道:“几句话的事,商量完了。”陆厢本来倒茶去了,过来看见花匠低头拿着个盆在吃面条,脸色大变,“阿姐,我记得家里没有这么大的碗啊。”“我知道,当然没有。”花匠那筷头儿一夹,腕子一转,面登时下去小半。“这是个盆。”陆厢干笑两声,见程透脸上也是变幻莫测,尴尬地放下茶又钻进厨房了。花匠旁若无人,自言自语道:“近来也不知是怎的,饿得快,吃不饱。”饶是如此,用盆吃饭也有些太夸张了,更何况这才离早饭几个时辰。程透趁着陆厢还没回来的功夫里左右权衡了片刻,觉得这既然是花匠自己的事情,她当然也是有权利知道的,还是不要先瞒下来得好。他正襟危坐,对花匠正色道:“你有没有发现最近自己有点不对劲?”“有啊,我早发现了。”想不到,花匠吸溜着面条满不在乎地回答说,“我很累,肚子怎么都填不饱,觉怎么都睡不够。”她满嘴面,声音含含糊糊,“还有,乱套了,我的脑袋乱套了,里面有好多不是我的记忆。”这句一下说到重点上,正巧陆厢出来也能听到,他脸色骤变,刚要上前说些什么,程透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手势叫他稍安勿躁,只听花匠继续道:“这个女的老倒霉了,是个政门的娘子,结局可惨,话本子都不带这么写的——”“阿姐,那个娘子叫什么?”陆厢蹙着眉沉声问。花匠放下筷子,端起盆开始喝面汤。等她喝完放下盆,见屋内两人竟然都一脸凝重,诧异道:“你俩怎么回事啊,你们认识她?”不等陆厢回答,程透郑重地点了点头。花匠噘着嘴,似乎有点不满自己身上的关心被那二娘子分去,小声说:“叫柔以轻。”陆厢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对程透道:“你等一下,我去找国英来。”花匠满眼迷茫,见陆厢失魂落魄地走了,转头问说:“不是,你们都认识这个人吗?我怎么不知道啊。”程透颔首揉了揉眉心儿,缓缓道:“你就是柔以轻啊。”半个时辰后。花匠坐在椅子上,国英陆厢和程透围住她,眼瞅着这女人脸皱作一团,急得都快哭了,瞧她那样子,三人一时都很无奈,反而把担忧冲淡了许多。花匠欲哭无泪,一个劲儿地摇头,“不是,不是!我叫花匠,我一直都在岛上!我不是柔以轻!”国英毫无迂回,直截了当道:“你就是。”“我不是!”花匠见论不过他们三人,开始跺着脚耍赖,“我不是!我就叫花匠!我爱种花!”她闹将半晌,见三人一点反应都不给,便停下来开始理论道:“你们说我是那个柔以轻,你们有证据吗?就算我以前说过我就是柔以轻,那还不是我告诉你们的!现在我告诉你们我就是花匠,你们怎么不信啦!”这次倒是有理有据,三人还真没法蓦地就找出她真是柔以轻的证据来。细思之下,花匠说的,确实有道理。往常她是柔以轻,那是建立在她自己的说辞与药师同琵琶女的佐证上,一旦这些都不复存在,花匠究竟是否为柔以轻本人,似乎就成了个无解的问题。国英想了想,冲程透小声道:“莫毋庸搬进药寮后,可曾移过里屋的药柜?”“这……”程透略作回忆,答说,“药柜不曾动过,但里面的东西是不是还是原来那些我就不清楚了。”“无碍。”国英终于笑起来,走到花匠跟前蹲下,柔声道,“阿姐,你记得当年你和焦甫然,秦可竽的事吗?你在惊雷瀑布服毒自尽,被云游至此的焦甫然救下,你感念他指点迷津与救命之恩,与他交换了一件信物,结为生死之交。也是那之后你为他同秦可竽牵线搭桥,促成金玉良缘。”程透显然不知晓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但重点是在“服毒自尽”上。他眉眼不动,等国英继续道:“那件东西现在就收在药寮柜子后面的暗匣里,里面是一颗你从当时穿的衣服刺绣上拆下来的珍珠。”国英说着,站起身子深吸了口气闭上眼。与此同时,一股真力不由分说冲上了在座众人的眉心。国英双手捏诀作罢,一掌轻推,似在挪开什么东西,另一手一勾,掌心虚拖着什么东西。他再次伸掌一翻,明显如释重负,指尖突如其来地点上了花匠的眉心——众人感到眼前景物似褪色般瞬间泛黄变浅,与此同时,他们看见国英一手拖着个打开了的锦囊,里面放着颗形状圆润的黑珍珠,一手拎着件斜襟立领圈金袄,藕色底攒金丝,上面绣着的仙鹤,赫然少了眼睛。四下恢复如常,花匠长大了嘴巴,哑口无言。程透心里想的却又是另一番事,刚才那一个小法术便可见一斑,国英的修为已经远不能用在众人之上而形容,他甩了后面的人一个城池那么远。这种“视我之所视”的法术,愈是用在修士身上愈难驾驭,稍有修为,真气相冲,便有可能二者俱伤,在座诸位修为全部都在元神,国英一瞬间就压制住了三个人的真元,若是拿出来放在九州大地上,他已够格开山立派。“这、这是……”花匠支支吾吾半天,睁大眼睛摇头,“不可能,柔以轻服毒后死在惊雷瀑布了啊。”陆厢低声道:“阿姐,先不提柔以轻,你作为花匠最早的记忆是从哪儿开始的?”花匠怔住,垂下头回忆起来。半晌过去,她眼里的茫然愈渐放大,“我非柔以轻”的坚定想法仿佛也开始动摇。三个人都没催促,只等她咬着下嘴唇深深吸了口气,使劲摇头说:“不可能啊!我……我……”对于现在的花匠来说,相当于她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认知轰然倒塌,自当难以接受。程透暗叹口气,问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到这儿,他顿住须臾,措辞更加小心翼翼了些。“柔以轻的事开始出现在你脑海里的?”这个问题的答案花匠倒是清楚,她哭丧着脸咧嘴道:“是从下大雪那天开始!下大雪那天,你们还记得吗?那天国英回家了,我还跌了一跤,在周自云家门口!”周自云。好似只要扯上这三个字便准没有好事,三人惭愧至极,原来花匠早在那么久以前就出现了异常,却没一个人能发现。程透回想着那天发生了什么,忽然察觉不对,猛地抬起头说:“不对。还记得元宵前吗?你给我师父讲过你的过去,当时他回家后还提醒过我往后不许再乱开你嫁不嫁人的玩笑来着。”话到一半,他陡然卡壳。花匠在这方面的某些执念,她喝多了后大骂容家,还有刚才国英提过的服毒自杀——青年似乎明白了一丝暗藏在花匠表面之下的故事。哪成想,花匠用力摇了摇头,“不记得了,我的记忆有断片,很多。”陆厢抢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花匠被训得哑口无言,缩着脖子委屈说:“我、我以为是病刚好,不是什么大事……”第63章 方寸程透蹙眉道:“断片的记忆都是在癔症发作过初见好的时候吗?”花匠点头。村里近日来了生人,又好巧不巧治过病,国英立刻就怀疑起来,转头问说:“有没有可能是莫毋庸?”“莫毋庸同我们无冤无仇,从未见过。”陆厢摇头反驳道。程透张口刚要说周自云当初害程显听不也是平白无故,随即想起来他师父打断了人家亲妈的腿,周自云很有可能是清楚这件事的,便当即把话咽了回去。但他要发言的样子太明显,三个人都已经看了过来,程透只好说道:“我说句不好听的,很有可能大病初歇后我们以为神志不清呆坐着的那个花匠才是清清楚楚的花匠,她可能了解前因后果,本人也察觉到了什么,才会选择……告诉我师父,或者干脆什么也不提。”“那我也太傻了吧!”花匠不满,高声道,“为什么不说,就那么绝望吗?”三人眼下搞不清楚花匠到底对从前那些事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从并不记得几年前林氏香楼来看,很有可能她的脑袋里就是如她所言的乱成一锅粥了,无迹可寻。陆厢和国英对望一眼,后者叹了口气,但还是温和地笑起来,冲众人道:“今日先散了吧,回去后把来来回回讲明,我们再议。”他低头哄花匠说,“阿姐,你还留在这儿吧,我们在身边也好放心些。”就数花匠本人心大,当即吵着又饿了,要两人做饭给她吃。到此,各自散去。程透回去时发现程显听已经在家了,脸色不太好,正在喝茶。他随口问说:“你那边怎么样?”“别提了,消息通青天白日喝得烂醉,吐得到处都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程显听说着拧起眉心,一脸不忍回忆。青年当然了解他家师父种种毛病,言下之意就是什么也没问到就回来了呗。他理了理心绪坐下,开口道:“那正好先听听我这边的情况吧。”三言两语讲明了花匠的情况,程显听听得瞠目结舌,连连几句“还能这样”。程透叹了口气刚要再说什么,忽然听见门板响了一声,但并非有人叩门,似乎是用小石子扔过来的。师徒俩对望一眼,程透刚要站起来开门,程显听却一刹那间嗅到了丝夹杂在周遭的血腥气味,他对味道敏感异常,这股铁锈腥味令人升腾起不安,程显听一把按住徒弟的手,对他摇摇头,自己站起来。程透瞧见师父神情严肃起来,也正襟危坐,蹙起眉头,手不知不觉摸上了腰间的剑柄。程显听过去开了门,阳光急不可耐地扑进来,微微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看向外面,发现墙头趴着个女人,正勾起嘴角,饶有兴味地看向他。这个位置,程透能看到外面,女人当然也能看见程透。她的目光跃过程显听,一眼就看见了手按剑柄的青年,笑容更加戏谑起来,程透一时摸不清来者何意,纹丝未动。程显听两手没从门板上放下来,只礼貌地笑了笑,朗声问道:“姑娘何事?”女人没说话,抿着嘴只笑。她一身颜色乱七八糟,妖艳得很,可谓扎眼。头顶金冠十字髻,上身穿着黛蓝曲领襦,外套明黄半袖衫,缘边是浅浅的白色,轻薄似羽,随风轻动,倒显得她沉甸甸的衣着轻盈了些。下着红蓝八破裙,腰身款款,盈盈不堪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