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厢脸色立刻风云变化,沉声说:“阿姐,你非要这样步步紧逼吗?”“咳,这个话题你俩私下说去。”程显听连忙打断,算给陆厢解了个围。他浅啜茶水,徐徐开口,“若是你在见到我本人后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望着药师,勾起嘴角淡笑一下,“琵琶女脑子可是转得比你快。”药师和花匠一怔,他俩对视一眼,药师喃喃道:“难怪她总往扭楼跑。”“她是去验证了?”花匠问说。“八九不离十。”药师答。程透淡淡道:“你们要是实在不能说,写点关键词让我们猜吧,这样太乱了。”限制人不能说出某些特定的话语也是失言咒的一种,并不稀罕,但灵活一点,总能想到其他传递信息的方式以破解。程显听瞥他一眼,“能写出来他们早写进不眠集里了。”花匠拿着茶盏的手一抖,“你已经发现了?”“我放那儿的。”药师蹙眉,他耐着性子给程透解释说,“不是术法让我们不能说,这件事不需要术法限制,只是对我们这些在岛上待得足够久的人来说,直言不讳有不可挽回的后果。等你们知道了就会明白的,但具体是什么,也只能你们自己去找了。”“所以你们塞进来那本不眠集是为了给我们提供线索?”程透道。花匠举手,“顺带一提,那本其实是我后来又抄的。原本儿里面太多琐事,我和药师提炼了一下。”这些事情显然陆厢也是知情的,那么按时间算就说明并不是特意为师徒俩准备的,而是——为新的第七目准备的。程显听失笑,“你们到底准备干什么,造反吗?”满屋子凝重,就他一个人还能接着不正行,药师面对着他说:“亲眼见到你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你是从万字扭楼而来的变数。”花匠顺着说下去,“一个从未来至过去的变数,就是关键。”程大掌门打了个哆嗦,觉得他们是不是其实已经算出来自己是什么,并严重高估了他的能力。好在,两人似乎到现在都还没发现异常,花匠苦笑一下,说道:“七目村为这件事策划了上百年,现在劫数已生,不得不动。你大概就是那个能助我们一臂之力的人。”程显听竖着根指头往下一压,“那个计划是什么,跟你们‘不能说的那件事’还有关,对吧?”药师点头道:“是的,所以计划是什么,我们甚至没法透露。”这一刻,除程大掌门以外的所有人其实都是有些紧张的。程透是了解自己师父的,他是真的害怕事情弯弯绕绕,复杂又难办,师父当即尥蹶子不干。回过头来看,大抵药师和花匠最开始的热情其实也是带着目的的,程显听这个人别的都好说,就脾气最让人摸不透,说不定他此刻心里就在膈应这个。至于剩下的那些,担心也是理所当然。出力不讨好的事,人家凭啥。在四双眼睛的注视下,程显听自然而言地对上了程透的,他自认为一直都能读出来徒弟的眼神,就像此刻,他心里是希望他能应下的,但若自己不肯,他也会不假思索地支持他。他怎好辜负他?程显听略一思量,沉声道:“还剩多长时间?”“留给她的时间最多还有七天。”那语气里并没有什么欣喜,药师站起来,看了眼窗外,“这七天里,你得查出真相,而我们要找到她。”此事了,时间也不早了,尖尖的月牙无精打采地挂在树梢上,其余人各怀心事,各回各家。程透一一送别众人,关起门回到屋里,见程显听卷着那本不眠集想事出神,他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为什么要答应?”他当然也看得出来程显听最开始是不太想应下的。程显听把书随手丢在桌上,伸手抱住青年,把头埋进他怀里极不要脸的撒娇,“你求我我就告诉你。”青年不留情面地把他扯下来,“那你别说了。”想不到程大掌门脾气上来,居然真的不说。他靠在椅背上,一条腿气定神闲地翘着,说道:“看来这整本书里翻来覆去策划的就是那件事了。”程透思量片刻,说:“是跟琵琶女有关的。药师说留给她的时间还有七天,大抵是生命垂危的事情。”程显听恩一声表示赞同,“你有什么想法?”程透却道:“先听听关于你的,扭楼里都发生了什么?”于是,程显听把扭楼里的情况事无巨细讲明,师徒俩都毫无头绪,毫无线索,又没有能打听的地方,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偏偏时间只有短短七日,期限过后会发生什么,他们谁也不知道。程透手扣着桌面,阖上眼轻轻道:“我从头到尾理一遍,师父要不先睡吧。”程显听知道这是徒弟要把从登岛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都在脑海里重演一遍,他托着下巴看他,柔声道:“不困,我陪你。”两人隔着灯火面对而坐,青年寒霜般的眼睛阖着,程显听安静地盯着他。他很喜欢看他,没有什么原因,也不会看着看着无聊起来,大抵所有耐心都用在此处。近三年的时间,在他脑海里好似一瞬。青年睁眼时有种说不出的凛冽,他看向师父,沉声说:“有一个人被我们忽略了。”程显听不知为何,微微眯着的眼睛,嘴角带翘,看起来似乎挺高兴的。他拖着的下巴高高扬起,小声说:“陵宏。”程透一点都不意外师父也想到了,继续说:“从不眠集上来看,关于琵琶女的‘计划’他很有可能是知情的,但剩下那部分……”越说越绕口,他顿了顿,“把那件不能说的事称为本质吧。”“本质他不一定是完全知情的。”程显听接道,他像是在诱徒弟往下分析,柔声问,“还有呢?”“从怀音楼,琵琶女身边的人身上下手。”程透手无意识地点着桌面,“既然是关乎性命的事,不可能毫无征兆。”对上程显听赞许的目光,程透知道师父是一瞬间就想出这些的,他舔一下下唇,灯下那瓣嘴唇水灵灵的,想让人咬上一口,“展分舵主一定也知道些不能说的事,虽然没法确定是否跟本质有关,但未必不是个突破口。”这一点程显听却没想到,记性上他到底比不了程透,挑着眉思索半晌还是没想出什么端倪。程透提醒他说:“你俩在院子里喝酒那回,他说他是来仙宫将功补过的,你还问他将功补过怎么跑这儿来了。”程显听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来着,他陡然伸手拍了一下青年,嘴上训道:“好你个小混球!听墙根!听来不少东西吧!”青年脸不红心不跳地岔开话题,“你找展分舵主,我去查陵宏和怀音楼。”都到这份儿上,程显听却又抱怨起来,没骨头似地往桌上一趴,大声道:“怎么事情一件接一件就不闲呢!我也好想看星星看月亮喝酒吃糖啊!”程透却突然说:“你说这些劳什子的温道和国英知情吗?”“把他俩给忘了,”程显听一愣,爬起来分析说,“国英一定是知情的,且不提他可以说是住客中修为最强的人,更何况同花匠与陆厢关系匪浅。温道应该也知道,但眼下真不好说他还是不是和药师他们一条心的。”程透点头,“我觉得温道也可以揪出来问问情况,把他那里的情况拼一拼,但他愿不愿讲点儿还是问题。”程显听站起来揉揉青年的脑袋,低声道:“也罢,走一步算一步。”第49章 机缘今天不是该去万卷仓的日子,陵宏乍一见程透悠悠然地过来,稍有点惊讶。但他略作思考,立刻就明白了那青年是为何而来,因此当程透对上那双柔和的眼睛时,便知道这次自己绝不会空手而归。他对着道人俯身行礼,朗声道:“有一事想请教师长。”陵宏微微一笑,点头说:“跟我来。”他引着他顺回廊登上了万卷仓顶层,这里平时是禁止入内的。脚下云雾缭绕,修士往往御剑而行,应是不缺居高之时,可是此处才能真的令人生出俯瞰众生之感。青年站在朱红回廊顶下,他难得穿一身玄衣,凛冽锋芒并不夺人,但有种一脉相承的傲骨是藏不住的。陵宏且开门邀他进去,半掩上门,静候开口。程透直言说:“想必师长也料到我为何事而来。”这间屋子里空荡荡的,因为没有窗子,透着股闻者生厌的霉味,若是程显听在此,大抵还能嗅出些许不易察觉,早该散尽的血腥。陵宏即使站在阴影里也不显阴郁,他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关于琵琶女去哪儿了,我爱莫能助。”他顿一顿,半张开双臂,“但事已至此,我会尽我所能。”程透也不客气,张口报了个日子问道:“我想知道那日你同药师是去谈什么。”大抵是没料到青年能记得如此清楚,陵宏愣了一下。其实他自己也记不大清楚具体是哪一日,但好在见药师的日子不多,也就那一次撞上了程透,他略一回忆,沉声道:“那天前几日是霜松的忌日。”事已至此,陵宏大致上清楚程透都知道些什么,什么不知道。他尽量简短地说明起来,“霜松在岛上有衣冠冢,忌日时琵琶女去了,药师没去。”他苦笑一下,望着程透,“你是不是很奇怪,修士间怎么还会做这种事?”对修士来说,只求今生,不问来世。死就是死,魂魄安定的修士死后鲜少化为厉鬼冤魂,身后事,往往对他们来说已同自己无关。程透没有回答,陵宏却兀自解释说:“死是一件很自私的事,你自己没有感觉,是留下的生者在痛苦。”说罢,他又咳嗽一声,像是在提醒自己言归正传。“忌日那天夜里琵琶女睡不着,哭到吐血,怀音楼的人叫我去救她。我那天去就是为了告诉药师这些。”程透点头,心念电转。陵宏特意跑去药寮说这些,一定不是为了给身为琵琶女道侣的药师添堵,结合眼下的情况看,他很有可能是在借此提醒药师有关“计划”的事。怀音楼的人去请陵宏而不是药师,大抵是因为琵琶女至今对药师耿耿于怀,不愿相见,这也是个突破口,她到底为何与昔日爱人反目成仇。“我想知道琵琶女与药师当年为何反目。”程透负手而立,轻轻问道。“她恨药师不救霜松。”话音未落,陵宏立刻答道。青年听罢却蹙起眉来,程显听也讲过这段往事,但他当时的措辞与陵宏有些微妙的不同。“不救”与“救不了”可是两个概念,如果是“不救”,那么说明程显听在扭楼中看的过去并不完整,夹杂着空白!问题大概问完,程透单刀直入,“还请师长再指点一二。”陵宏好似料到如此,他走到程透身边,低声道:“谜底全在这间屋子里。”高阁最顶,空间已缩至最小,这间屋子并不算大,没有任何桌椅板凳,程透朝里走去,两人正对着的那面墙上有两个洞,很明显是钉子钉入又拔出后留下的。他望向地面,发现砖缝间有着不易察觉的黑色痕迹。青年蹲下身子,发现那确是血迹,他目测一二,明白过来。这两个钉痕,原来大抵是铁索。联想起琵琶女曾经入魔……“多谢师长指点!”程透冲着陵宏郑重一礼,陵宏赞许地笑笑,也叠掌回敬。答案呼之欲出,程透马不停蹄地往回赶,推断到此处,怀音楼的人怕是没必要见了。整个七目村就剩程显听自己在家,大门没关,他急匆匆地进去,正巧撞见展光钰从里面出来。展光钰脸色非常难看,甚至没有和程透调笑,点头打了个招呼作罢。程透迈进屋里,手肘放在扶手上支着头的程显听脸上也好看不到哪儿去。想必是不欢而散,程透先倒杯茶递过去,这才问道:“怎么了?”程显听接过喝上一口,手里把玩着瓷盏,眼里阴恻恻的。他不答,反问程透说:“你都知道了些什么?”青年刚要开口,程显听又打断道:“慢着,咱们现在也不清楚到底什么能说什么不能,你从陵宏那儿听来什么看到什么,原封不动地告诉我就行了。”程透点头,站在他身旁把两人对话重复一遍,又描述了些屋里的情况。见程显听沉吟一声甩下茶盏揉着眉心,就知道自家师父也是明白了,程显听现在浑身上下写着烦躁两个字,这个时候要是不顺着哄着,隔一会儿他指定开始闹事作妖。程透凑过去,推掉他粗暴地捏着眉心的那只手,自己拿指节轻轻按起来。“你和展分舵主说了什么?”“我有个想法,”程显听却岔开话题,“昨天,琵琶女要我带给花匠的那句话。你觉不觉得这可能又是第三件事,不是计划也不是本质,但一定跟这两件也有关系。”程透面无表情道:“太绕了,完全无从查起。”程显听想想也是,言归正传道:“展光钰是负责仙宫魑魅魍魉的,你觉不觉得一个仙宫里有这些东西很奇怪,能专门安排一个分舵主,说明应该不是个小数目。”他不等程透细想,又继续说:“还有,关于岛上的具体情况,一个颇具盛名的仙宫,内里具体的情况在外界却全是传闻,你不觉得这很怪吗?”程显听自言自语道:“我早该意识到了。”他两手交握,把下巴放上去。“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其实从没有人离开过这个岛呢?”“师父——”程透一惊,师徒俩现下根本无法确定究竟哪些话能说,哪些不能,他有些怕程显听失言。“你放心,这个应该能说,展光钰原话是‘没有人能离开这里’。”程显听反而失笑,眯起眼睛。“小铃铛怕死得很,他敢说出来,这句话肯定是能说的。”程透挑眉,“小铃铛?”师徒俩重点立刻原地跑偏,程显听想着总得给他家徒弟点消息哄住,要不隔一段时间是要闹的,索性直接卖了展光钰,笑眯眯地说:“解铃还问系铃人。*”程透略作思量,立即回道:“虎?”程显听呵呵一笑,摇头道:“非也非也,再去想想。”知道了展光钰的身份,就很有可能推测出程显听的,程透显然更想知道这个问题些,瞥了自家师父一眼翻书去了。程显听仍坐在那儿看他,脸上的笑容却敛去了,徒弟一眨眼就把正事抛在脑后,他这个做师父的却忘不掉。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稍作整理,谜底轮廓便可浮现水面。按时间顺序,霜松的过世令身为人母的琵琶女备受打击,夫妻俩遍寻挽回女儿的办法,琵琶女不惜坠入魔道。药师不救,大约指得也是不愿背道相助,夫妻就此反目——这中间缺少的一段故事,大抵正是两人先后来到仙宫的契机。理到这里,程显听忽然浑身一震。不对,是药师先决定的要去岭上仙宫,如果他去了,按照展光钰“没有人能离开这里”的说法,之后他与琵琶女那场斗法又是何时发生的呢?他抿一下嘴唇,决定先略过此处。两人到仙宫后,琵琶女仍未彻底脱离魔道,出于种种因缘,当她道心不稳时,陵宏——药师也极有可能参与——做主将她锁入万卷仓最顶层。结合时间紧迫,他们的计划一定是要救琵琶女的,至于怎么救……程显听确认以坠入魔道的状态,琵琶女是进不来岭上仙宫的,必是在登岛后再度出现了入魔迹象。“他们要把她送离岭上仙宫——”“是犼吧——”师徒俩同时开口道。两人面面相觑,程透发觉程显听目色阴郁,忙主动道:“什么?”程显听站起来,“他们要把琵琶女送离岭上仙宫,不是百年后山门再开,而是现在。”程透大惊,“不是不能说出来吗!”程显听异常烦躁地在屋里踱步须臾,蹙眉道:“我大概知道来龙去脉了。我……”他看向青年,焦躁蓦地又远去了。程显听在心底叹一口气,低声道:“我可能带你来了个,不太妙的地方。”等过半晌不见青年追问,他怔怔看着程透,后者目色平静地回望着。程透忽然淡淡一笑,“罢了,师父这不也在呢。”这话让人心里五味翻起,程显听甜苦参半。他抬手摸了摸徒弟的侧脸,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程透看他情绪不对,主动挑起话茬道:“我知道展分舵主……”差点带出来从前总说自家师父的那句什么东西,程透连忙咽回去,“是犼,对吗?”程显听勉强弯了弯嘴角,“答对了。”仿佛为了缓解沉重,他又忙不迭说:“不过我先提醒你,我跟他不是一种东西。”诸事暂且作罢,师徒俩默契地闭口不谈,各自假作清闲起来。七目村其他人都去找琵琶女了,他俩也不清楚是怎么个找法,估计是帮不上忙的。程显听心中仍谜团重重,他始终不解不能说的理由,别的姑且不提,“计划”即是送琵琶女离开仙宫这么一句话的事,又有何不可说。反正他现下算是说出来了。程显听情不自禁地啧一声,目光不知不觉落到了徒弟身上。程透,程透。他的程透。如他漫长生命里唯一的希冀,他对他所有的感情都仿佛与生俱来,自然而然。程显听托着脑袋,看着青年手脚麻利地整理着书架。好想摸摸他的窄腰,好想亲一亲他啊。半晌,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的程掌门颤抖着手给自己到了点冷茶,他镇定自若地抿一口,开始在心里把各种清心咒翻来覆去地念。大抵是太过投入,程大掌门不知不觉念出了声,青年听见了,回过头问道:“师父,你在说什么?”“啊?”好像心思被戳破一般,程显听难得窘迫,捂着眼说,“没事,没事!我……我背经呢。”程透小声嘟囔句稀罕了,转回去继续做自己的事。夜半三更时,俩人都躺下睡着过,花匠突如其来地砸门惊扰满屋清梦。程显听揉着眼坐起来,自家徒弟却已经目色清明地跨过他应门去了。程显听下床披衣,刚系好带子,花匠火急火燎冲了进来,大喊道:“你们怎么样了!”“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程显听打了个哈欠,“你们呢?”花匠一点都不惊讶,他们无名派一向有本事。她松一口气,答说:“毫无进展。”程透看他俩似乎要长谈的样子,给花匠把椅子拉过来,自己立在一旁。花匠也不客气,马上坐下。只听程显听道:“你们准备怎么把她送出去,我又扮演什么角色呢?”花匠刚坐稳的身子立刻又弹起来,“你怎么就给说出来了!”程透在一旁道:“下午我训过了。”程显听无所谓道:“我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花匠想了想,摆手道:“罢,以你们现在知道的,说到这种程度估摸着也不会影响太大。”“怎么,知道的愈多愈不能说?”程显听问。“可以这么说吧。”花匠点头,“诸事息息相关,窥探愈深,愈知严寒。”程透提醒道:“离题了。”花匠清清嗓子,说道:“回答你刚才那个问题,我不知道。”屋里静下片刻,程氏师徒异口同声道:“你不知道?”花匠严肃地点头,“所有标上‘不可说’的事,清楚的人越少越好。具体都是药师和陵宏在策划,我们只帮忙就好。”“那现在到底都谁知情,知情到哪个地步了。”程掌门又开始揉额头,无力感四面袭来,他开始怀疑这乱七八糟的,其实是在瞎胡闹了。花匠说:“我,药师,国英,陆厢算全部知情。你和程透算一半,温道如今与我们相行甚远,我不清楚。至于……周自云,他同琵琶女的事无关,但知道些极要紧但事。”“行了,不要给我讲了。”程显听头大无比地打断她,“不到必要的时候我都不想知道了。”程透出声说:“找琵琶女的事我们能帮上忙吗?”花匠摇头,“在你们也成为全部知情的人前,怕是不能。”程显听却道:“你们确定琵琶女离开万字扭楼了吗?”“确定。”花匠郑重地回答说,“陆厢潜进去找过了。”程显听心里又开始怀疑他们其实是在打算造反,琵琶女的事固然要紧,但说实话,他对她的安危没什么实感,毕竟萍水相逢,出手相助,已算仁至义尽。他程显听可向来不是什么重情的人。第50章 秘密海风拂去些许潮热,门口的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月光很亮,树影像是一双双摇曳的怪手,搅动着岭上仙宫徒有其表的平和。陶埙的声音断断续续响彻在树丛间,程显听身影白衣胜雪,反倒比月光更似镀了层银霜。埙幽然低婉的音色,叫他吹得像刚烧开的水壶。罪魁祸首本人倒浑然不觉,怡然自得吹得来劲。程透原本想着忍他一会儿,没过多久他自己也就觉得没趣儿了。没成想,程掌门一吹就是一个多时辰,大抵是觉得不够尽兴,还爬到了树上。程透忍无可忍,冲到树下冲他高声道:“大半夜的,别吹了!”程掌门停下来,满不在乎地回道:“没事,没人在。”程透皮笑肉不笑,“我不是吗?”程显听权衡须臾,从树上轻巧地跃下,揽着程透往屋里去,“走了走了,不吹了。”师徒俩刚走到门口,程显听仰着脖子看了眼远处,又停下来,程透怕他反悔,忙问说:“怎么?”程显听指指村口的方向,“药师回来了。”两人一起看过去,果然是药师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披头散发,破衣褴衫,浑身上下血混着泥灰,像刚从土坑里打过滚回来。俩人谁也没敢打趣儿,程显听上前主动问道:“情况如何?”七日为限,明天就是最后一天。花匠他们也三天没见人影,对于药师忽然回来,师徒俩都有点不祥的预感。只见药师疲倦地摇摇头,他站在原地深吸两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强打精神。在仙宫里几日不眠不休,哪怕修士也到极限了,更何况药师现在只是个肉体凡胎。“还有个方法,需要你们俩跟我走一趟。”长舒了口气,药师看向程氏师徒,“如果顺利的话,你们也能一次弄懂所有不能说的事。但不顺利的话……”他认真地思考片刻,微微蹙眉,与其说是不确定,不如说像在怀疑,“大抵是会死吧。”说完,他又急匆匆地补充道:“你们也可以拒绝,我会自己去,但不要告诉花匠和陆厢,绝对不要。”程显听问说:“是要去哪儿?”“再进一次扭楼。”药师缓缓道。程显听与程透对视一眼,同时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程显听立刻就摇头道:“这行不通。”药师的想法很简单,他要进一次万字扭楼,在幻境里回至琵琶女失踪那日,看看她到底去哪儿了。因为扭楼里并非个人记忆的重演,而是无法改变过去的、对时间的回溯。且不说能否成功,程显听已经证明了扭楼根本不是只会让人看到最痛苦的回忆,哪怕是进入幻境,药师也不一定就能看到琵琶女失踪那天。似乎看出师徒俩的顾虑,药师收起眉宇间的疲惫,强打精神笑了一下,“她无论私下里还是明面上,都去过万字扭楼许多回。是为了去看一眼未来,她有需要知晓的答案。只是,万字扭楼实为一体,但凡经过隧道便会中术,不受箭伤与金铃不响并非关键。”关于程显听到底在万字扭楼里看到了什么,程显听其实并未同任何人细讲,琵琶女也只是知道他看到了并没有发生过的事。回来后程显听猜测那大抵是未来,眼下药师的话正巧证明了这一点。那幻境里并非什么好事,程显听含糊着没给程透提一个字,他本人也不甚在意,总不会是明天就发生的事。药师继续说道:“只要走过隧道,再触响几个金铃,就一定会回溯过去的。”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他低声说:“我会借助法术和药剂抹除过去的记忆,从生效开始,秦可竽的失踪就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回忆。”夜晚静悄悄的。程显听与程透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没有一个人平缓而稳定,程透终于忍不住低声道:“你疯了……”程透从没有遗忘过,对他来说,遗忘本身就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更何况是忘记过去的全部。其他人尚且可以重新相识,但有些是回不去的。这意味着,药师要永远忘记他的女儿霜松,忘记他聊以慰藉的短暂美好回忆,至此漫长的生命里只剩大段大段的留白,他或许会重新知道他有个女儿,名叫霜松,却连经年过去,为何取霜松这个名字都再也想不起来了。程显听斩钉截铁道:“行不通,没有那些过去,琵琶女又如何成为你的痛苦。”他想要阻止他,顿了顿又说,“想想你的女儿吧,想想你是为谁来到岭上仙宫的。”良久沉默过后,药师半侧过脸,“失去的已经失去了,我不能再失去一个了。”他垂下眼,笑容很是无奈,“至于有些人,剥离记忆,也会深深地刻进骨髓里。”在程显听的强烈要求下,计划更改为明日天亮前动身前往万字扭楼,只有程显听和药师进去,程透在外面等着。程透颇有微词,但站在程显听的位置上想想也很合理。他也不太担心,他家师父有本事出来一次,就有本事出来第二次。两人回家后都有些心不在焉,程透坐在床沿上想事情正出神,突然被程显听弹了一下额头,他难得没火儿,抬头问师父说:“我不懂什么叫剥离记忆也会刻在骨髓里的人,感情不应该是依赖点点滴滴的记忆而产生的吗?”程显听大抵也没料到他这么较真,坐在他身旁微微一笑,“考虑这些做什么,你左不过是不会忘记的。”“我只是……”程透想了想,蹙眉道。“有点难以相信。”“我就相信。”程显听低声笑道。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看见师父的眼神变了,他看起来满怀希冀又满怀落寞,程透怔住半晌,忽然张口愣愣问说:“师父有吗?这样的人……”他知道自己问得有些僭越,却还是想知道是谁能让程显听露出这样的眼神。程显听意味深长地看了程透一眼。他一条腿随意地支在床边,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头倚在手上懒懒散散地歪着。他避开青年的眼神,低声道:“没有。”若是往常,程显听必会得便宜还卖乖的说上一句“是你啊”来讨他家徒弟的欢心。可是这次他莫名其妙就不想骗他了,程显听自知是个薄情种,有些事,就是假的承诺,他也不敢。话说出来了是要负责任的。程显听啧一声,心烦意乱地往后一仰,“不要再问了,赶紧睡觉,明天还有一堆事要做。”他瞥一眼还坐直在床沿上的青年,眉心不知不觉拧了起来。他问出那个问题的眼神,让程显听有些在意。与此同时,程透却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他这辈子从没什么向师父剖白心意的痴心妄想,只是听见他说没有后,还能骗骗自己心安理得地随感情酝酿发酵。他也不会意识到,“不相信”的自己,正任凭这么一个人被自己亲手刻进骨髓里。黎明前的那段时间往往是最黑暗的,苍穹如墨,琐碎的星光也将熄未熄。照理说从前在伽弥山上时,天塌下来也扰不了程显听睡觉,谁料自从来到岭上仙宫,真要他早点爬起来的日子却是从没掉过链子。程透睁眼时程显听已经醒了,他发冠高束,穿戴整齐,正坐在床边上举着一串珠链,似乎在端详,仔细一看,又能发现却是双目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