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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骨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9(1 / 1)

这下林年年和程显听都咋舌,林有余身上的箭头都没入肩胛骨了,这可跟缝针不一样,林有余大小姐能受得住吗?心里这么想着,人命关天,程显听不敢耽搁,麻利过去按住林有余另一边肩膀,药师拿着小剪子剪开她衣服,也不知是场面太过血腥还是本着君子之态,程显听连忙扭过脸去闭上眼睛。很快,随着药师的动作,林有余的身子猛抽一下,按耐不住痛呼出声。尽管程显听对林有余的印象不好,可想来这姑娘人生前些年头必然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小姑娘家哪里受过这种伤,他甚至能听见锋刃划开皮肉的声音,林有余的手下意识地往上翻,抓住程显听的衣摆拧起来,黑褐色的药汁顺着纤纤玉指下滴,格外瘆人。程显听于心不忍地皱起眉头,犹豫须臾,忽然松开一只手盖在本就紧闭双目的林有余眼睛上,张开口型似在念着什么,药师的注意力在自己手底,林年年自然关注着亲妹妹,没人注意程掌门到底在鼓捣什么。只是,随着他手按上林有余眼起,她打颤的身体渐渐平息,尽管仍剧烈抽气,痛苦却好像减轻半分。药师只当她是精疲力尽,加快动作,怕她疼晕过去。等血淋淋的箭头被取出时,林有余整个人像从冷水捞出来的,攥着衣角的手都没力气再握紧。药师一点不过问伤员的事,只冷冷淡淡地洗着手,对一旁同样出了一身汗的林年年道:“五十石牙,不能赊账。”程显听把衣服从林有余手里拽回来,心道:够黑的。不过想来浑身上下就剩钱的林氏兄妹应该是不缺石牙,他们脑袋里装的是商贾之道,属于不用上校场也能换来石牙的那类人。药师走到后面去取来药粉,扔给林年年,“这个另算,二十。”程显听长大了嘴,“药师,你还收学徒吗?”见妹妹脱离危险,林年年这才松一口气,换上温文尔雅的笑容面对程显听,说了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的场面话,药师全当自己不存在,拿着小药匣子到外面去找那些被加塞的伤患。外面那些人伤势都不重,大多是校场老手,受伤后会自己处理一下,见他出来还抻着脑袋一个劲儿的八卦。等林氏家仆把大小姐重新抬走打道回府后,林年年在外面的土道上给了程显听一个七彩流苏坠,盛情邀请他改日上门做客,程显听打着哈哈接下,不甚在意地攥在手里,回家转悠一圈就给随便收进抽屉里,隔半刻钟就忘记在哪儿。药师差不多忙完,也估摸着该吃午膳。他忙碌一上午,准备对付着下碗热汤面吃,程显听甩着广袖往身后一背,大摇大摆地回家等徒弟。半个时辰后又灰溜溜地回来,程透还在生气,程显听的生计现在出了大问题。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早上就没东西下肚的程掌门讪笑着从门帘缝露出头,“药师,程某有一事相求。”“又蹭饭?”药师想也不想便点明来意,大抵是上午刚大赚一笔,他一点也不介意邻居上门白吃白喝,反而慷慨地又给他多打个鸡蛋进去,“程透没回来?”程显听探头探脑往锅里瞧,似乎打算偷师,“闹情绪,估计得半夜回。”“你又怎么招惹人家?”半个月来药师也算见识到几次程显听把程透惹毛,丝毫不意外,“沈长的事你跟他说了吗?”程显听答非所问,“不要葱花。”一见他这样,用鼻子想都知道还憋在心里没开口。药师把碗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说道:“他也不是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你这样有必要吗?”低头揉着眉心,程显听一笑,“你不晓得,我家那孩子长不大。”他拿筷子挑起汤面,不再说话。药师坐在一旁的靠椅上手拿本医书在看,余光瞥见程显听吃饭的模样。面条是个很考验吃相的食物,多少人拿着筷子夹菜斯斯文文,一吸溜面条瞬间露馅儿。程显听不是,他吃什么都是安静又文雅的,和他那二流子不正经的作风非常不符合。药师那安安稳稳几百年的心突然有些真的好奇起来,他微微抬头,低声问道:“程掌门,你今年多大?”程显听不紧不慢地把嘴里这口面吃完,放下筷子回答说:“不小。”厅堂里很亮堂,药师脸上那一小块儿银色面具闪闪发光,他撑着脑袋的一只手,指节无意识般在面具边缘敲着,低声道:“我向来不喜欢刨根问底。”程显听只笑,说不上是不是高深莫测。两人沉默半晌,药师又道:“程掌门以为,人同妖为何不能相恋?”程显听“啊?”一声,眯着眼睛道:“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这儿指桑骂槐。”药师轻轻咳嗽下,他也不过举个例子,开口前并没往这儿带,程显听想得还真是有点多。于是,他坐直些身体,干巴巴地解释道:“你想太多了也。”见他似乎并没意有所指,程显听也抱着胳膊认真地思考片刻,沉声说道:“我以为,什么人妖有别,都是假的。”他心里还是有点毛,琢磨不清楚到底是药师有意把话题往这方面带还是当真随口一问。“二者间最大的隔阂,大抵正是……年龄吧。”程显听略一垂眸,嘴角带翘,笑意却并不浓,“妖要修得人形,又要有能在人间活下去的能力,少不得千百年修行。活几百的和统共能活八十年的,看待事物的眼光能一样吗?”“人要攒到能同妖比较的阅历、经验,那活得也太苦了吧。”药师其实原也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程显听却给出了这么一个答案。他一愣,张口刚想说什么,程显听忽然又道:“你确定你不是在试探我什么?我徒弟小时候也老觉得我其实可能是个狐狸精占山为王变的。”刚被嘲过是“百岁老人”的药师定睛一看,见眼前人一身白毛——白衣,发色乃不似中原人的浅灰,一双桃花眼一挑自含春风十里红尘万丈,确实有点像那圆毛的畜生。他神情渐显微妙,程掌门盯着他张大嘴,一脸难以置信。药师略显尴尬,“是在夸你,狐狸长得好看。”插科打诨之后,药师又要忙碌起来,程显听自行回家。过几日要大战一场,他怕再惹来伤影响发挥,这几日都不打算往校场跑,也好养养右胳膊上的伤。闲着没事做,他不知从哪儿又翻出来那话本子,坐在小窗下就着正午暖阳慢悠悠地看。书里只有一张插画,是书生与狐狸精被迫分开,两人站在一轮满月的断桥下依依惜别。程显听垂眼望着一人一妖握在一起的手,轻轻弹了弹。“狐狸精嘛,总是最痴情也最薄情的东西。”待到书外的花花世界也月上枝头时,小徒弟终于舍得回来。他刚把门掩上,就听见自家师父在角落里拿腔作势地咳嗽一声。屋里黑漆漆,程显听其实不用点灯也能看得清,但程透不一样,以他的境界,加上岭上仙宫对修士境界本身的削弱,他最开始其实没察觉到程显听不声不响地立在墙角。程透没吭声,径自转身就要回屋,程显听冲灯芯弹指一挥,屋里瞬间亮起一团黄澄澄的光来,少年修士鸦羽似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半扇形的阴影,骄矜又含带着异样的脆弱。“你怎么不问问我吃饭了没。”程显听板着脸问道。程透站正身体,面不改色,“师父吃饭了没?”程显听又是一声干咳,“干嘛去这么晚才回?”“在万卷仓看书。”程透低眉顺眼,老实答。一来一回,程显听咬牙切齿,程透就是这点最叫他拿不出主意,软硬不吃,既不会冷战,也不会大吵大闹,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满脑门上都大大写着“我在生气”,偏生等你凑上去哄时,又换作“走开”。程大掌门没辙,挥手遣他回屋,程透与之擦身而过,他余光瞥见他嘴唇有些干裂,眉心一拧。村儿里靠海,时不时刮来一阵咸风,岭上仙宫的气候本身又不能和伽弥山比,少年一时不适应这儿的风,人看着都不如先前水灵。程显听飞快地伸胳膊把徒弟拽回来,按到椅子上,“你看你这嘴干的,都要渗血了。”程透被猛一拉,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师父的眼睛。程显听没看他,在袖口里翻翻找找,说道:“一天也没见你说多少话,瞧你那嘴片子。闲着没事别舔。”程透眼睛一眯,刚要回嘴,程显听没好气道:“不许说话,老实点!”师父从袖口里摸出花匠给的那一小盒花脂膏,没想到在这儿碰上用场。程显听低头扭开铁盖,拿右手指头尖儿沾上,另一只手仨指头攥着那小匣子,剩下两根指头扳过程透的下巴。他不由分说地尽数抹在程透唇上,动作一点不似小徒弟为他包扎伤口时轻柔,掠过微微开裂的细小伤口时还按压一下,十分令程透怀疑是不是故意的。灯下看人添颜色。程显听那张总是含笑的脸,难得把勾起的嘴角敛了。垂眸的眼睑亦或高挺的鼻梁,处处写满专注。昏暗房间里,柔和且温暖的橙黄火光下坐着这么一位谪仙般的人,就是大罗神仙也得呼吸一滞。他与唇齿相比明显更凉的指尖有一下擦进柔软的口中,程显听毫无察觉,被迫仰头看他的程透却倒抽口气,猝然抬手拍掉程显听不安分的手指头。花脂膏香甜的气味弥漫在恍若凝滞的空气中。程显听茫然地嗯一声,以询问的目光望着程透。程透睁着大眼睛,用手背挡住嘴唇,师徒对视须臾,程透猛地从椅子上蹿起来跑回屋去。程显听更加茫然,他看看还攥在手里花脂膏,又看看程透的卧室,心道:怎么感觉好像更生气了?那天夜里,自与玄蛟一战后鲜少做梦的少年晕头转向地栽入了杳然无底的长梦。他梦见牙婆把只有十岁的自己从又暗又臭的漏风马车里揪出来,那一刹那光芒四起,程透情不自禁地眯上眼。在半阖着眼的那条白生生的光缝里,有个清清爽爽的年轻修士,长身玉立,薄灰长发束着玉冠。他穿着一身月白衣衫,光天化日之下直觉白龙鱼服,不似一般。他背着手站在那里,长而带翘的眼梢似乎并不如现在这样总盛满笑意,鼻息间隐约能嗅到那股好闻的香气,小小的程透觉得这个人,真是似雪一般白,又似雪一般冷。他知道那香味是什么了。原来是檀香啊。第20章 未测隔日,程透醒得甚早。他虽勤勉,但也鲜少在这个时候醒来,黎明前的窗纸像泼了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十六岁的少年在三秋里盖着薄被,却出了一身汗。他感觉身上有点黏,口干舌燥之余,内府里像有把火在烧。心静如水的少年隐约知道自己在遭遇什么,他蹑手蹑脚地披衣起来,强压下心里的邪火,抱着干净衣物,却忘记拿剑。他去到院后小河,山林里更黑,程透就着冷冽河水冲好身体,顺手把换下来的一身里衣也给洗了。程显听。程透心惊胆战地和着暗里直呼师父的大名,眼睛渐渐习惯黑暗后,他在河水里瞥见自己的倒影,被波纹碾碎,揉皱眉头。在悄无声息的破晓里,少年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巴掌。这一天,程显听发现小徒弟似乎不再对自己生气了。当然,程掌门虽然不明就里,但却有种迷一样的感觉认为是花匠给的那盒花脂膏奏效,他一面自鸣得意地摸着下巴,一面想,小崽子,果然还是在撒娇。耳聪目明的程显听丝毫没有发现程透一大早上都在躲躲闪闪自己的目光,比往日更加寡言的收拾东西去了万卷仓。另一边,花匠安顿下来,开始在自家琢磨着用鲜花制造各种各样的玩意儿,有的换仙器,有的则需要石牙去买。不太满意的统统都送给程显听和药师,花糖和鲜花饼攒出一大盘,程显听每日流连她那一亩三分地的花田,只等着酒酿好能分一杯羹。药师看他今天好像不怎么闹心的样子,赶紧让他着急上火道:“跟程透提了吗?”“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程显听没好气地回,嘴里嘎嘣嘎嘣嚼着糖块儿,全仙宫唯一一个医师眼见装糖的小锦带以可怕的速度瘪下去,想来一把年纪还这样嗜甜如命的人,应是也不多。他好意提醒道:“你再这么吃下去,马上就可以参加七目村每年像过年似的余兴节目了。”程掌门一听,跟过年一样,好家伙,这得多热闹!连忙坐直身体问说:“什么节目?”“给花匠拔牙。”药师面无表情道。既然闲来无事提及七目村——这村落的大名——程显听有意也叫药师闹心,趁屋里没病人时,他贼兮兮地问道:“哎,讲讲周自云是怎么一回事?”药师拨动小秤的手一顿,面不改色说:“好端端的,提他作甚。”“只是觉得他脑袋可能有点不转弯,”程显听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你说七目村里的人数是七人不变不多不少的,所以七目间的竞争根本没有意义,那他耍什么小心眼儿呢。”难得没有和他打岔,药师严肃道:“他没去招惹你,你也别去招惹他。那小杂种手段看着蠢些,却不是个好惹的东西,你行事低调些,他往常也闹不到你头上。”程显听哦一声,眉心微蹙,倒也没再追问。中午程透回来,程显听趁他刷碗俩手都占着时把沈长的事一股脑全倒,程透安静地听完,完全没有要发作的意思。大抵是觉得这和校场不同,无法避免,他把碗上的水擦干,小声道:“几成把握?”程显听没骨头一样站得歪七扭八,极不要脸,“九成把握。”程透勾起嘴角,赏他一个皮笑肉不笑,从发髻里把那根白玉发簪取下来递到程显听眼前,“这个拿去。”程显听从他手里接过了,又凑近一步伸手笼着他的头发,嘴上调笑道:“我不用,真觉得我的没你的好啊?”眼前的人身上现在没有那股檀香味,但程透还是眼睫微颤,下意识地想缩。师父敏感地注意到他这一个小动作,放下捥一半的乌发问,“你躲什么?”程透摇头,拿回簪子,“我自己来。”程掌门抱着胳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徒弟,在心中嘀咕起来:啧,莫不是真长大了?昨儿我还说他永远也长不大呢。几日一晃而过,与沈长约定上校场的日子,催命符般戳到了眼前。这天程透没去万卷仓——程显听本来是要他该干嘛还干嘛去的,但程透没好气地说风凉话,问他要是被打残了还指望被沈长背去药师家吗,程大掌门就哑火了,尽管他曾信誓旦旦说过九成把握。药师没跟来,据说是因为某种原因他不会涉足校场一步,这个“说”当然是花匠说的,她爱凑热闹,自当跟来。终于,在大片大片金色羽毛般的纷扬落叶间,程显听同沈长站上校场。校场上有为挑战专门设立的擂台,周遭几乎没有什么人围观。挑战比换石牙的比试更凶残,几乎场场过命,旁人怕被波及,鲜少凑过去好事。花匠这些天已经开始和程显听称兄道弟,恨不得把脑袋都杵到擂台上,她先是用近乎贪婪的眼光上上下下“舔”着程显听手里的那把蛇骨剑,而后开始仔细打量沈长。沈长那张麻将似的方脸仍是一派正人君子之相,粗眉下压,笑容称不上是凶恶还是皮笑肉不笑的。他穿着利落的短打,还捆了窄袖绑腿,和程显听那身拖泥带水的打扮比起来,他显然是真的很把这场挑战放在心上。花匠回头看一眼程透,见少年全神贯注地凝望着程显听,她心中一动,想说什么却没开口,又转回头去看沈长,余光落到他脸上。花匠目力绝佳,只见沈长黑白分明的眼仁儿旁有一道头发丝细的红痕,从瞳孔划到白眼仁儿,像眼珠裂开般的伤口。花匠呆愣须臾,忽然后背一凉,大呵道:“等等!裁判司——”然而为时已晚,只见擂台外围红光大绽,不由分说地隔绝外界声色。程透被花匠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回事?”“他,他眼睛!”花匠瞪大眼睛,满脸惶恐,“你师父怕是要出事,我现在回去找药师,他不能进来,在校场外面候着也行!”另一边,擂台上的沈长手握宽背大刀,径直杀了过来!程显听不慌不忙,左手从身侧横拔出蛇骨细剑就是一挡,他这动作看着轻飘飘,好似不肯多用一分力气,却稳稳接住了沈长的大刀,剑身甚至没有后弹,平稳地横在原地。这些天来程显听已基本适应不再使用符线,第一式接来游刃有余,但他不敢懈怠,眼见沈长抽刀退去,右手直接接上,把剑柄换回惯用手中。沈长见一击不成,不怒反笑,他看似大刀阔斧地直冲过来,要硬碰硬到底,实则人到眼前时忽脚下一转,刀刃极其刁钻地从侧面呼啸而来,细剑刚与大刀撞在一起,登时一股满载杀伐气息的真元劲风般杀入内府。程显听早有防备,他境界乃元神,应是不怵真元相搏,却被这真元击得嗓子一甜,险些没站稳!程显听心里一股异样感觉升上来。真元煞气过重,不似修士,但校场不是寻常野斗,裁判司两双眼睛不是摆设,暗器阴招都可以使,绝不会带上邪魔外道。沈长阴森一笑,“程掌门,小心了!”霎时青光四起,只见东南西北四角劈下四道碗口粗的惊雷,如蛇般挣扎扭动到程显听面前,程掌门心里还有空打小算盘,嘟囔着这就开始斗法了,左手按上蛇骨细剑用力一划,那剑随着他动作竟响动着抖开,节节交错环绕,真如蛇骨般延伸开去!细剑宛若长鞭,程显听甩手一抽,剑身便环绕在周身,直接抽开惊雷。他不再被动,腕又一抖,细长骨鞭如闪电再度缩回成细剑,身子如游鱼般闪到沈长前,挥剑即砍。程显听动作不似沈长般大开大合,因而速度极快,但金榜第八也不是吃素的,眨眼间两人便又过四招,剑光眼花缭乱,只听得刀剑当当相撞,旋出一抹落花似的白影!程显听招招紧逼,下手决断狠厉,沈长步步倒退至擂台边缘,蓦地不顾面门大敞抽刀冲程显听腹部砍去!若是数十天前,程显听必然中技,然而这段日子摸爬滚打,早叫他摸透一些校场亡命之徒常用的伎俩。这招投鼠忌器,上下都还有后招再等!退开的一刹那,程显听甚至有些想笑,这招他也学来用过,不然右胳膊上也不会受那一刀,沈长可好,倒真把他当成那些正人君子。来之前他不是没有做过功课。境界高者,斗法往往大开大合,甚至翻云覆雨,搅得山河色变,最忌施展不开。校场最刁钻之处便在于,不止一方认输或殒命,先掉出擂台者,同样判定为败。沈长极沉着冷静,只要程显听若有似无将他步伐往擂台边缘引去,宁可放弃大好形势收招再另辟蹊径,也决不侥幸恋战。程显听本也没太指望这校场老手会在此吃亏,二者一时陷入僵局,难分上下。擂台下,程透却为自家师父捏了一身冷汗。事实上,他觉得急匆匆跑回七目村请药师的花匠有些反应过度,但程显听今日几乎可以说是屡屡企图铤而走险,丝毫不是往日打法稳健的作风。况且,身为徒弟,程透太过清楚无名剑法杀伐决断之处,在挑战擂台这样你死我活的战场上,他竟从头到尾没出过一次杀招!这是程透在岭上仙宫第二次观战,他不清楚程显听是只有此刻如此,还是往前在校场上统统都是这一打法。在程透心念电转一刻,程显听长剑再度甩成了骨鞭,凌空冲沈长抽去。沈长脚下未动,已觉出无法闪身,只得提刀硬接,刀锋撞上骨鞭,骨鞭节与节间却如利齿一般陡然咬紧锋刃!沈长始料未及,骨鞭另一节却如套索般切到眼前!他只得借力一转,以骨鞭阻挡骨鞭,就势扥出刀身。这一鞭来势汹汹,沈长丝毫没生出逃过一劫之感,反倒一把火烧到了嗓子眼。他也看出程显听未动杀招,只道被人轻贱,不管不顾迎头直上,那骨鞭长度难测,远战只会消耗自己体力,伤不到程显听一丝一毫,唯有此刻一搏,二者贴身相斗,鞭子发挥不了,必须换剑。这方脸大汉看似杀红双眼,步伐却章法不乱,寻不得一丝破绽!程显听几道剑光逼去,都被他或以真元,或实打实锋刃斩开。他眉头一皱,愈发感觉沈长那股真元甚是微妙,电光火石间那人已穿梭过骨鞭逼近,程显听收鞭化剑,悍然厮杀而上。沈长那股含煞真元每每在刀剑相撞时如铜钟作响般震荡进内府,程显听一面挥剑缠斗,一面调起自身元神抵御。不过须臾,他再度感到脚下一软,险些失势!高手过招,稍显一处闪失便能决定胜负,沈长看准时机,奋力砍去,程显听见势不妙,只得抬手相迎!他掌中忽然爆起一团火光,沈长似乎也没料到他竟会徒手接刃,迟疑一瞬气力便也弱去几分,但那刀刃仍落在程显听手上,直接切开筋肉砍上掌骨!气定闲神的程显听终于在心里大骂起来,操,居然是寒铁的!台下,程透亲眼见到程显听脑袋出毛病上演空手接白刃,差点眼前一黑。方才那刻虽惊险十足,但若程显听抽身去拦,虽只有五成把握能以剑直接接住,但也绝没有山穷水尽到得拿手去接!小徒弟一时分不出自己是又惊又怒还是心疼,只见师父那只左手鲜血淋漓,伤可见骨,只恨不得拿眼生剜了沈长。台上,程显听没事人一样看也不看他那只可能要残废的伤手,他冷笑一声,经此一招,算是明白了沈长如此狂妄,理由何在。他身上定是有不属于他自己的东西,那东西如蛇般钻进沈长真元,几次与他硬碰硬,都只是为了一件事。压制程显听的修为,叫他术法几乎发挥不出平常万分之一的效果。若不速战速决,再过片刻,只怕他能在擂台上被沈长真元里的东西压制如凡人,正面对上修士。紧要关头,程显听还有空觉得匪夷所思,世上真有这种东西,能把元神修士全面压制如此吗?他在心里暗叹一口气,左手指沾些掌根止不住的鲜血,垂下半空中背着手画出一面六角符文,与此同时,程显听脚踏七星阵位,握紧剑柄径直行至沈长面前!沈长一击得逞,面露凶光,眼角红似滴血,拔刀正面接招!然而细剑顿时化为骨鞭,灵蛇般缠上沈长,沈长那宽背大刀仍砍向程显听面门,后者目色一沉,左手带着以血筑成的六角符咒竖在眼前,刀刃再次坎进左臂,与此同时,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一声无法言状的回荡,好似无形波纹颤动着翻搅内府,沈长双腿一软,怒目圆睁。彼时,他只觉自己无法感触外界与时间的流逝,只看到近在咫尺的程显听一双淡漠的眼里映出自己瞠目结舌的倒影。他感到骨鞭霍然收紧,膝盖一凉,下一刻天旋地转,自己被那骨鞭甩力出擂台!沈长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腿筋断了,却没有丝毫的疼痛。那时他脑袋里只有程显听最后的眼神,和分不清是他还是他的血如缤纷落英般飞溅上年轻修士没有笑意的侧脸。他明白过来,原来那双眼里不是淡漠,是怜悯。第21章 疑云花匠踩着她那小锄头飞来时,胜负已分。擂台上程显听左臂软绵绵地垂着,鲜血染红如雪衣袖。擂台下沈长躺在地上,两个裁判司的人在旁边。程透发疯似地冲上擂台,抬手就扇了自家师父一巴掌,“你发什么癫!为什么用手挡!”程显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在抬目时,眼里那些异样消去七七八八,他随手扔了骨鞭捂住脸,不可思议地望着程透,“我赢了哎!赢了!你还打我?”“你——”程透咬着牙还想说什么,被惊慌失色冲上来的花匠打断。她全然不顾会不会加重伤口,抬着程显听的左胳膊翻开袖子,大骇道:“你受伤了?”程显听翻了个白眼,“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他虽在和花匠说话,眼光却是一刻未曾离开程透,瞥见被挤到一旁的小徒弟眼里惊慌未褪,攥成拳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少年雷打不动的冷眉冷眼,好似被那血流如注的左臂染得声色盎然。程显听心尖儿一动,心里居然多了种狠生生的快意,这小崽子,唯有在他受伤时眼里那点生气,才让琉璃似的眼珠子活亮起来。于是,程显听推开花匠,才抬起他那惨不忍睹的左臂,程透突然扑过去,撕下程显听的袖子为他简单地处理了下还在往外冒血的伤口。然后驾着他便不由分说往外走,“你不疼吗,消停会儿好不好。”程显听本来还想说什么,余光瞧见程透紧紧抿着的下唇,闭嘴不吭声了。花匠手足无措地跟在后面,她回头看了眼擂台下的沈长,发现远处树林间悠悠然走出一个人来,不紧不慢地溜达到躺在地上的沈长旁,抬头对裁判司说了些什么。她瞬间感到血液回流,脸色比失血过多的程显听都要白上几分。是周自云!花匠确定周自云一定已经看到自己,她收回目光,匆匆跟着程氏师徒到校场外找药师救命去。御剑回去的路上,硬装作风轻云淡的程显听终于头一歪晕倒过去,药师脸色和他那面具一般铁青,企图分散六神无主的程透注意力,“你伤口处理得对,程掌门心里有分寸,不会出什么大乱的。”他偷偷看一眼面色苍白的程显听,心里一面思考怎么保住那条胳膊,一面胡思乱想到这回又不用配麻沸散。程显听晕倒,重量全压在程透身上。少年架着他的手也是冰凉的,那些焦急,惊恐,一股脑全都散了,留下的只剩拧起来的一颗心。他只想闭起眼不要去看程显听那惨不忍睹的伤口,一面又强迫自己直视。要看,要牢牢记在心里。这都是为你。他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是为你而受。程透一瞬间对自己萌生出复杂的恨意来。若我能更勤加修炼、独当一面。若我能早生十年,与你并肩,若我能……那晒满药材的小院就在脚下。药师遣退程透和花匠,关起门与时间较劲赛跑。花匠和程透面对门板一左一右站着,她比程显听要矮,又比程透高上半头,几次嘴动,都没说出话来,最后笨拙地伸手,拍了拍程透。“别怕,这在药师眼里都不算个伤。”花匠小声安慰道。程透沉默着,花匠却不敢再开口。这档子里她也许说什么都算雪上加霜,还是让少年静一静好。不知不觉日近黄昏,金红云霞里,花匠自己开始打算。她嘴动了动,忽然冲程透说:“别怕,万一……程显听这次或往后出什么意外,就换我护着你!我可以当你姐姐!或者,或者当你婶也行!我护你到下次岭上仙宫山门再开,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那个……那个程显听说过的伽什么山。”程透怔了一下,冲花匠弯起嘴角勉强笑起来,小声说:“谢谢……不过,不必了。”好在,上天并没有给她这一机会。天黑透时药师的小药寮门开,他一脸疲惫地走出来,花匠搭手,帮他把昏迷不醒地程显听送回他那卧房。程透趴在床边,盯着程显听失血过多比往日更加苍白的侧脸。对,就像他那个不可言状的梦,程显听像雪一样白,也像雪一样冷。他第一次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刻好奇程显听从不启齿的过去,原来他给人的感觉是很冷,也不似现在这般眼梢总挂满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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