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程透大惊,纵然平时爱揶揄自家师父不思进取,程显听到底是正了八经的符修元神修士,他认真地陪程透练剑时,几乎都不用抽出那把蛇骨佩剑,只伸手划符线就能挡住程透所有剑势。程显听苦笑,随手画了个引火符,只见那金色符文在空中闪烁一下,跳出团不足手掌大小的火焰来。回去后,面对程氏师徒的满心疑惑,药师把药渣随手倒掉,平静地回答说:“程掌门是符修?那确实吃亏。仙宫内许多符咒都很难显灵,还有那些靠符咒催动的仙器也会时常失灵,好些仙剑甚至会变回普通的剑。”他见程显听脸色不好,若有所指说,“程掌门在时可有感到力不从心?”程显听忽然预感他不想叫程透听见接下来的话,于是拍了下小徒弟的脑袋,柔声道:“听话,先回家去。”程透撇嘴,当着外人的面,他不会不给掌门师父面子,便乖乖地旋身出门。药师望着他走时掀动起的门帘,轻笑道:“你对他挺上心。”“那可不,就这一个徒弟。”程显听也笑,微垂着头揉了揉眉心。“实话告诉你,程掌门。”药师正色,站直身子严肃道,“在岭上仙宫里,境界越高,被压制的便越厉害。在此若不修行,则如逆水行舟,只退不进。到去比试便是提升境界的好法子,还能赚取石牙,只是凶险程度程掌门心里也一定了然。或者,就到内山天阁三层的万卷仓去修行,程掌门定是舍不得送程透去,不若要他去那儿。”药寮里苦涩扑鼻,小炉烧得正旺,熬开的药咕噜噜地冒着泡泡。药师过去垫着手绢把汤药倒进白瓷碗,面如止水,“岭上宫主终日闭关修行也是为此。程掌门,实不相瞒,我已有百年未曾修行,早已从元神修士退回凡人。”思绪千丝万缕归于平静,程显听面对他那才十六岁的小徒弟,心里冒上一阵酸涩。他沉默半晌,上前把程透搂紧怀里,小徒弟坐在原地毫无反应,程显听压低声音道:“师父也不想去,可是赢一次才能换三十石牙,刨去入场五石牙,才能得二十五。二十五石牙光买米都不够我们吃几天的。”少年人把脸埋进师父衣襟里,看不见表情,只听到他闷声道:“我可以去的。”程显听拍拍他后背,“你到万卷仓好好修行,等你境界达到元神修士了再去也不迟。难处都是师父的,徒弟关起门好生学习就够了。”少顷,程显听看他徒弟情绪差不多平复好,这才放下心来,松开搂着他的手小声道:“雨停了,趁天还没黑我赶紧把衣服洗了,你做点饭吧?”程透还是不说话,但程显听看得出他已冷静得多,嬉皮笑脸地抱着木盆和搓衣板到屋后的小河洗衣服去了。刚下过雨草地有些泥泞,把他月白色衣衫的下摆溅上了泥点子,眼下也顾不上太多,程显听把家伙事摆将出来,同衣服准备开始大战三百回合。堂堂掌门与谛听剑拔弩张目不改色,洗个衣服却手足无措,一眼没看住有件儿就顺着水差点漂走,程显听张嘴“啊”一声刚要捞,从侧面伸出只骨节分明的手把衣服捡回进盆里,程透不知何时过来,面无表情道:“起开,我来。”程显听抬眼刚要说什么,程透打断道:“你根本洗不干净,你连皂角都不会用。”程显听满脸尴尬,赔笑说:“那我去做饭?”“你少去厨房给我捣乱!”程透没好气道,“在旁边看着吧。”程显听就蹲在一旁托着脑袋,微笑着看程透手脚麻利地洗衣服。程透余光瞥见他衣衫下摆上几个泥点,暗叹了口气,他感到内府像有只手上下搅和了番,痛痒无关,酸涩难耐。他其实不知道程显听拜入仙门前到底是什么样,只猜也许这人从前是个并不比林年年林有余低调到哪儿去的大少爷。毕竟,程掌门肩不能临手不能扛,事多还讲究得不行,就连养花都不亲自动手,指挥着道童做,就叫“侍弄花草”。这么一个人,从前哪里洗过衣服。堂堂掌门如今做什么都要亲力亲为了。在伽弥山上时他打个喷嚏都嚷嚷着叫程漆熬汤补身体,如今胳膊上叫人砍出一道差点伤至手筋的伤口来,竟不舍得去医。“这么拼是图什么……”程透用力搓着衣服,以气音喃喃道。程显听没仔细在听,才想追问,被程透陡然提高一个音调打断道:“胳膊不疼了?该你休息的时候勤快得不得了!”许是怕程透又想起那些乱七八糟不开心的事,程显听连忙岔开话题,“今天在万卷仓都干什么了?”少年利索地把衣服上的水拧干,嘴上报出几本书名来。他把皂角团搁在木盆里,抬头看一眼自家师父,又说:“陵宏师长今日又把境界差不多的人凑在一起比剑了。”“啊?受伤了没?”程显听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忙问道。“没有,”程透瞥他一眼,语气有些不满,“是点到为止的,跟不一样。”师徒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程显听当然听出小徒弟的情绪来,便勾起嘴角问:“那你不高兴什么呢?”小河水欢快地跃过圆润光滑的石块儿,耳畔是清脆流水声,萦绕着雨过放晴的草木香气,程透缓缓吸气,停下手中的动作,“剑术是杀人技,点到为止,能学到什么。”一旁的程显听却是一怔,他从没料到徒弟是何时生出这种想法来的。尽管从前就知道这小崽子冷眉冷眼并非善茬,程显听也还是习惯于把他当成一个半大少年。他望着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心情复杂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的?”程透干脆放下衣服,面对着师父蹙起眉头,“从前在伽弥山时,倒是没想过这些。只是,这些天来在万卷仓,我见识了太多光懂架势的花拳绣腿。”他犹豫须臾,缓缓道,“半月有余,我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刁钻剑式,杂糅到一起,感觉有些对不起无名剑法。”他直视着程显听,见后者表情严肃半天没能回话,正涌上惭愧时,程显听突然眯着眼睛笑了,屈起手指在他脑门上弹一下,说道:“那你觉得有用吗?”程透毫不犹豫说:“有。”“你觉得有用就好。”程显听站起来,手按在程透头顶揉乱他的头发,“剑是死的,人是活的。”略显僵持的气氛被一带而过,程显听随口又道:“你那个过目不忘的毛病最近如何?”实际上,程显听第一次意识到程透有着异于常人的记性时,他已经在伽弥山上快一年多了。最开始他只是知道小徒弟背书特别快,背诵这件其他小孩一见就脑袋大的事从没难倒过程透,彼时他也不过是认为这小崽子是个聪明人,直到有次程显听早上念叨着晚上要吃烤饼,真到了晚上时却死活也想不出来早晨念叨的到底是什么了。程透看着他着急上火的样子一万个不理解,提醒过了又被他师父没事找事,跟在背后嘟囔了半天“是人总会有忘性的你难道没忘过什么事吗?”那一刻,程透才惊觉,原来其他人是会“遗忘”的。原来不是所有记忆事无巨细,所有画面历历在目。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东西,原来其他人受过的那些伤害与痛楚,是会在漫长时间的推移下一点点都移出脑海,置身事外的。难怪他每次回忆小时候挨打的疼,都那么真。有段时间程显听喜欢津津有味地听程透描述哪年的哪天他们都去干了什么,说了些什么,中午又吃了啥,好像在听他人的故事样。直到他有天忽然意识到也许这怪病并不似他想象的一般有趣且有用,没有“遗忘”这种能力的人,大抵很大程度上也失去了自愈的可能。他开始发现,程透是一个没有“回忆”的人,因为对他来说,回忆本身就没有意义。不等程透回答,程显听又自顾自地说道:“多攒点石牙就去找药师,看看能不能让他给治一下,记得太多不好。”正提到药师,身后便传来一串稳健脚步声,师徒二人一起回头,果然是本人来了。药师脸上那一小块儿面具在照耀下闪闪发光,显得他人看着柔和不少。他站到程显听身后,慢悠悠地开口:“程掌门,胳膊上药了吗?”程显听如临大敌,“少来做上门生意,我们门派穷得叮当响,没钱找你看病。”第16章 金榜“先欠着吧。”药师从袖口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来,看也不看地扬手扔给程透,又问程显听道,“需要缝吗?”程显听摇头,“不用,你什么时候开始不做黑心医生了?”药师轻轻啧一声,摊开手掌无辜道:“医者仁心嘛,咱们邻居一场。”刚想调侃几句,程显听张了张嘴,药师那轻飘飘地目光便落到了程透身上,程显听明白过来,也望向程透,后者有眼力见得很,一见“大人”们又要清场交流,他自觉地站起来,抱着洗好的衣服往回走,“早点回来吃饭,别又一说起来没完。”师父无奈地目送小徒弟的身影消失后,才转回来看着药师,“何事?”药师面色严肃起来,沉声道:“我虽不知你们因何被安排到村落来,但明日要张了,程掌门还是去看看的好。”来龙去脉程显听没听懂,一脸懵地嗯了声,药师显然也料定了这种情况,叹一口气解释说:“内山主阁会贴出来一张,名字不在榜上的人是没有资格向宫主发问的。前七名入住村落,是提问者的候选人,你家就是上一位发问者得偿所愿后空出来的。”程显听大惊失色,“还有这种事?”药师只摇头道:“明日见到再细说,巳时过半出发。”他沉吟片刻,“你……别带程透去。”再回自家小院时,靛青天色透光些白,日头边是火红的云霞。这半个月师徒二人过得很忙,谁也没空出时间来去妆点他们要生活下去多年的小院。前任主人存在过的痕迹大抵都被路芷正干净到无情地抹去,他们没法从中揣摩透一点他曾经的过往。不过,他成为了那个唯一得到了解答的提问者,应是也无遗憾了吧。后院空出一小块儿光秃秃的土地,程透在旁边晒衣服,他把衣衫一件件展平搭到晾衣杆上,程显听看看他,又看看那块儿原本应是花田的地,“得空了在这儿种些花吧。”徒弟毫不留情面,只顾着他手上的衣服,“自己种。”程显听这才想起来,走过去把他晾好铺平的衣服又收了回来,还去拽程透正往上搭着的那件,小徒弟气急,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你干嘛!”“天黑了外面不能晒衣服,你咋这么没常识呢。”程显听一本正经,“会有灾星落上去的。”程透把衣服抢回来,“师父,我们在仙宫里,你觉得有哪个灾星这么不长眼。你快去吃饭行不行?”一番闹腾后,程显听吃完了饭主动要求洗碗,程透余光瞄到他右边胳膊,又想起上次洗碗时程显听恨不得一口气把碗砸完,就差一个锅没碎时,认真地说:“师父还是歇着吧。”程显听倚在一旁看他忙活,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假装随意开口,“师父明天要和药师出去一趟。”“去哪儿?”程透面无表情地说。“去内山。”程显听回答,立刻此地无银三百两又补充道,“跟药师一块儿嘛,能出什么乱子。”程透就不说话了。程显听心里暗松口气,这便等于是徒弟默许,程透那倔劲儿上来可以说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他想不明白自己身为堂堂掌门为何出个门非得先经过徒弟同意,虽然程透极力反对他去校场,他也还是常去造次。到夜里,程透悄无声息地摸到程显听床前,把半梦半醒间的师父从被窝里给拽出来,程显听一脸茫然地坐起身子,两眼发直地盯着地面,直到感觉背上一凉,衣襟被全扯开了才清醒过来。程透拔开药师给的疮药的瓶塞,声音听着阴晴不定,“这就是你说的只伤到一处?”年轻修士光裸洁白的上半身有着十余道深浅不一的伤口,触目惊心之余又有些妖冶,程显听手极快地拉上衣服,不敢看小徒弟的眼睛,“这都是以前的。拼命的比试,受点伤还不是正常。校场上嘛,谁身上没点伤。”他避开程透的眼神,伸手去够那瓶疮药,“好了,知道你心疼师父,我自己会上药的,去睡觉吧。”程透缩手躲过,蹬掉鞋子踩上程显听的床榻,重新扯开他的衣领。少年的手并不似他的年龄一般张扬而温热,指尖反而散着和这节气如出一辙的凉气。他动作极轻地把药膏涂抹到师父颈后的伤口上,两人鼻息间尽是无法言状的苦涩,程显听感到他心尖儿颤了一下,不知是疼,还是别的什么。少年的声音很冷淡,尾音夹杂些不易察觉地颤抖,“你是不是准备每天都这样骗我。”程显听极温顺地低着头,长发自两侧滑落下去,稍有几缕挂在颈间背后,那些薄薄的浅灰发丝淡化了累累伤痕的狰狞,与之融合成一种屏息凝视的目眩来。他沉默半晌,缓缓答:“不骗你了。”程透同样报以沉默,不知是相信与否。程显听对他的谎言从来不带有恶意,只是这样善意的隐瞒,他也未曾问过他喜不喜欢。他沉默地抚过他身上每一道伤口,像某种虔诚而庄重的仪式。半晌,仿佛为了打破酝酿在空中的复杂情愫,程透主动开口:“那给我讲讲师父的发色吧。”程显听失笑,柔声道:“这有什么好讲,天生的。”“很好看。”上完药,程透帮他把衣服拉好,又伸手把拢进衣领里的长发拽出来,这才低声说,“像雾。”程显听看着程透垂目的样子,心头微漾,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又预感大事不妙。他牙关发酸,心里只想把徒弟搂过来揉碎到自己怀里,程显听有些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他像是被烫到样闪电般缩回自己的手,轻轻一笑,说道:“快去睡吧。”少年没有一点惰性,不管晚上睡得多晚,卯时总能准点起来练剑。休息时则喜欢在屋后小河中央的一块儿大石头上打坐片刻,往往到卯时过半,能瞥见一眼村落里除了药师和周自云外唯一露脸的住客。那个人姓甚名何一概不知,甚至连年龄都无法判断,不过单看外表,像比程显听大上几岁,也属于年轻人。他的身形会像白鹤般在对岸的山林里飞速略过,为人留下惊鸿一瞥。他的步法不似修士,速度却丝毫不必修士们慢,程透想了好久才想出来那是什么。他只和那个男人远远地对视过一眼。男人器宇轩昂,一身银灰色缎,手持拂尘,没有佩剑。但他不太像修士,又或者不完全像修士,他气质很是出尘,又独独少些仙气。程透恍然大悟,原来那是轻功啊。这个男人身上挺有斩不离人间的侠士味道,同断念出尘缘的修士相去甚远——但来到岭上仙宫的又有哪位不曾心怀执念呢?程透请教过一次药师这人到底是何方人士,倒也不是好奇,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周自云看着不也不像心狠歹毒之人。药师似乎对那人略知一二,指指村口一个破破烂烂的篱笆小院,淡淡说:“那个人叫温道,你基本上见不着他的人,不用太在意。”程显听这才知道原来村落里每家院子都是真的有主,他反而挺好奇温道,只可惜从没一次能在卯时爬起来一睹真容,为此常耿耿于怀,颇显遗憾。等温道的身影在林间转瞬即逝罢,程透也调息好了。他站起身整理一下衣服,动身前往万卷仓。这玩意儿,就跟校场一样是瞒不住的。更何况程显听答应了不骗小徒弟,他一路走在去内山的路上都在思考到底还有哪些关节是药师没说清楚的。按照药师的解释,是个类似排名的东西,是有先后次序的,那么这个次序是怎么排的,大抵就是首要问题。再联系联系校场的古怪规则,药师有意避开程透,程显听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他有些头疼,还有些疲惫,忍不住揉着太阳穴冲一旁的邻居问道:“这个排名也是打出来的,是吧?”药师想了一会儿,回答说:“也不全是,我一百年整没参与过,但还是排在前七里。”程显听满脸写着莫名其妙,“你这是在跟我炫耀吗?”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生出了把“我和岭上仙宫宫主有关系”告诉药师的冲动,但随即又想起他和程透初来乍到就被塞进了外山村落,怕是半个仙宫的人都知道他们有关系了,根本没有意义。药师也很善于揣摩人心,他看着程显听表情愈渐微妙,叹一口气继续道:“上后一位的人可以向前一位挑战,赢了的话就能取代他的名次,输的人比较倒霉,不是降一个,是降到最后,从头再来。”“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意义何在啊,养蛊呢?”程显听声音陡然提高一个调,嚷嚷道。药师眸色不易察觉地阴沉刹那,随即又恢复如常,耐着性子解释道:“程掌门理解的还不太对,不是榜首就一定是提问者,但提问者必然是从前七位中挑出来的。”程显听完全无法理解设置的目的到底何在,他抬脚踢开地上的小石子,嘟囔道:“那反正现在都在前七名里面了,别瞎折腾了。”他斜一眼药师,一瞬间竟然从对方脸上看到点幸灾乐祸。“那不行,被挑战者必须接受,否则视为不战而败。俩人定好日子在校场开战,公平公正,决不作假。”药师面如止水道。程显听又头大起来,他有点抓狂,大声道:“那你这些年来是如何置身之外的!”药师不咸不淡地啧一声,面露嘲讽,摊手道:“我是岛上唯一的医者啊,自然有势力保护我。”他看着程显听脸上毫不掩饰地写满了“胡扯八道”,顿一顿又道,“我瞎说的。”程掌门何其聪明,见药师明显有意回避,也识相地不再追问。真论起来师徒俩不过同药师萍水相逢,才认识了半月,药师已对他俩照顾有加,这种事情,不能贪多。二人一路到了内山主阁,主阁乃是内山最高大的几座楼阁之一,复道悬楼都避让开来,叫这栋朱瓦绛墙的高阁几乎直通穹顶,与缓缓降入内山的云雾相接,如梦如幻,如临仙山。此时已经张贴,周围人山人海,有的修士干脆御剑升空去看,众生里有人窃喜,有人叹息,更多的人隐忍着表情面对黑墨,好像在窥探着自己的命运。程显听不喜欢这儿的氛围,药师也不喜欢。但他俩混在人群中轻易地就发现了自己的名字,药师写的就是药师,排在第三位;程显听则在第七位。他看了看排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名字,在心里暗暗盘算。能把他直接拎到第七来,已摆明的是岭上宫主的额外照顾。偌大一个仙宫,饶是再给足程显听的面子还人情,也不可能当着这么多双眼睛把一百年才有一次的机会暗箱操作给跌出前七位的人,除非这岭上仙宫往后不想继续开下去,否则置身之外,几乎是不可能的。以他和宫主那点交情,程显听断然不敢在这点上赌一把。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身后的第八位可是实打实打上来的,这凶险程度无疑是校场的几倍。这可如何同程透交待?程显听不禁陷入沉思,程透为人处世其实惯会以大局为重,极力反对他去校场一来确是怕他受伤;二来,则是这趟岭上仙宫,终究是为了他程透,不是为程显听自己,他今年只有十六岁,程显听身上的每一道伤都是为他所受,他如何担得起。就在程显听思来想去之时,药师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周自云又到第二了啊,那估计暂时能消停会儿了吧。”程显听暂时把自己从思绪里拔出来,抬手顺着排名看过去,发现“周自云”三字果然排在第二位,这个初次见面就往糖里塞刀片喂人吃的邻居实在让人提及就心生厌恶,程显听不再看他,转而目光扫过了其余排在前七位的人。排在第一位的人名叫国英,这名字看着无甚特别,甚至有点分不出男女;第二位是周自云;第三位药师;第四位则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温道;第五位名叫陆厢;第六位跟药师一样不算名字,应该是个称呼,写作花匠。感觉上,顺位第一的国英似乎是仙宫住客的顶峰,但药师称程氏师徒还没来之前前七几乎没有内斗过,大抵因为到了这个位置再斗也没啥意义了,除了周自云略微复杂,他们一直相安无事。不过,除了被强烈怀疑“暗箱操作”的药师,剩下几个人都是一步一步爬到如今这个位置来的,实力如何,无需赘言。看完回去的路上,程显听备受打击,垂着头神情严肃,药师看他似乎压力很大,主动搭话说:“得空了你可以去见见花匠,花匠人不错,她养芍药是一把好手。”程显听恩了一声,不太提得起兴趣,药师又自顾自地说:“国英和陆厢你应是暂时见不着的,除非花匠有危机感打算挑战一下第五位。”正说着话,程显听心不在焉地听着药师讲解那些根本见不着的邻居们,他目光在一旁树林间飘来飘去,陡然感到背上寒芒乍起,一股杀意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袭到身后!他下意识地凌空抽出蛇骨剑回身就挡,一支利箭几乎在他刚把剑挡在身侧的那一刻便撞上剑身。这冷箭放得毫无防备,药师吓了一大跳,等回过神时那箭已掉在地上,箭头微微卷刃,杀意却是丝毫未减。药师跟他那小张面具一样冷冰冰的脸上立即现出愠怒来,旋身大声斥道:“仙宫内严禁私斗,何人胆敢不经校场便冲人放箭!”只听一阵放荡大笑,二人身后的树林间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来,方脸粗眉,看着一脸浩然正气,不想竟是这般躲躲藏藏的货色。药师蹙起眉头,低声道:“沈长。”程显听握住剑柄纹丝未动,听到这名字,他立即反应过来,这正是排在第八位的那个男人。真是冤家路窄。第17章 交锋沈长毫不在意药师的话,反而出言暗讽道:“许久不见,药师也交上朋友了?”他一手持弓上前几步,露出怪笑,“说到不遵循这仙宫内规矩的,您才是头一号啊。”药师张口刚想说什么,程显听却微微一笑,不咸不淡道:“沈道友这箭是冲我来的,怎么现在本末倒置。”他人畜无害地露出和蔼笑容来,收起防守之势,“药师与道友间可还隔了四个人呢。”这沈长看着似乎不属有嘴上功夫之人,想不到也挺伶牙俐齿,立刻回道:“程掌门,沈某敬仰大名。登岛第一天就让路分舵主亲自带到七目村,掌门想必和药师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程显听不吃他这一套,药师此刻也恢复了面无表情,三人神态各异,眼睛里却都像含着冰霜。程显听觉得沈长这人有些无聊,既然明摆着是要约架,搞什么这些乌七八糟的激将法。他甚至有点想翻白眼,程透在家等着他吃饭呢好吧,那小兔崽子,他不回,自己肯定是不会先吃。沈长看出程显听开始心不在焉,他把牙咬得咯吱作响,心里更是火冒三丈。韬光养晦足足百年,终于等到了顺位第七的日子,谁知半路杀出个来路不明的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夺走了自己拿命拼来的位置。从一开始,沈长就不太看得起程显听,他打听了程显听在小校场的战绩,几乎没有哪一场是胜得漂漂亮亮,轻松制敌的。在沈长眼里,眼前这个所谓的掌门不过是跟药师一样因为某种理由轻而易举地赖死在了前七的位置上。他不止有把握把他拉下来,甚至有把握把这个吊儿郎当的青年修士踩在脚下。想到这一层,沈长缓和了一下情绪,心中竟有种扬眉吐气之感,他拿着空弓朝程显听敷衍地拱一拱手,说道:“程掌门,明人不说暗话,五日后申时过半,咱们校场见!”程显听一翻手收起长剑,也敷衍地答一句“行”,背着手转身就迈开了步子,还不忘冲药师道:“走呗,愣着干嘛,你不饿?”药师看也不看沈长,走到程显听身侧。在他们身后,沈长恨得脸都扭作一团,直感自己受了折辱。等两人差不多走到家门口,药师才再次开口,“程掌门,五日之后,你感觉如何?”程显听一脸苦大仇深,药师看他这样,仔细回忆程显听挡箭的那一下,觉得虽然自己没亲眼见过,但程显听应是不至于没信心到这般程度的,刚想劝,程掌门长叹口气,幽幽道:“这咋和我家那个交待啊。”药师感到自己的眉角跳了两下,他把含在嘴边的话默默咽回去,沉声道:“我孤家寡人,去蹭顿饭行吗?”“随你的便,”程显听站到自家门口,贼兮兮地探头看看屋里,又转头冲药师压低声音,“反正我们家程小蛇做饭不好吃。”在第一筷子没送到嘴里前,药师其实对“程透做饭不好吃”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想法。在他印象里那个年轻过头的孩子干什么都是手脚麻利,雷厉风行。程显听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一身少爷做派,他说不好的东西,大部分时候其实只是他自己看不上眼,毕竟做饭嘛,能有多难。直到他把那卖相还算不错的菜送进嘴里,被齁得猛蹙眉头时,才惊觉程显听“不好吃”的评价,实在是饱含慈父般包容与委婉的。药师不动声色地夹起另一道菜,咽下肚去,有些茫然地想道:“我是味觉失灵了吗?”程透倒很有自知之明,略显尴尬地解释道:“一个太咸,一个太淡。”药师这才松了口气。饭桌上的气氛变得异常尴尬,程显听面不改色地打圆场,“挺好的,我看挺好的。君子远庖厨,呵呵。他不会做饭,我俩都不会。”最后是实话没错。上伽弥山前程透只有十岁,那口快能把他本人塞进去的大锅饭,他实在是做不好。不过他会看柴火,被卖给牙婆前一天,他还和亲娘一起在灶前生火做饭。昏暗的屋子里满是油烟,他娘咳嗽起来呼啦呼啦的声音像一直左摇右晃的风箱,稀疏的头发上有一层被熏出来的油亮反光。盐很贵,但她做饭喜欢放很多盐,做的很咸,这样只要炒一小盘菜就够全家人吃上好几天。程显听嘴挑得很,做的不好,精米细面对他来说也是难以下咽。程透的厨艺是真的很糟糕,药师情不自禁就有点同情他起来。饭后程显听要去药师家换药,作为午饭的报答,药师同意这次不收费。程透没有跟过去,俩人出了院子刚踏上路,药师忽然站住脚步,朝村口看去。程显听于是也停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原来前面的路上正过来一个背着大背篓的女人,个子不高,背反而叫那巨大的竹篓都压弯了;一身鲜红裙裾格外扎眼,下摆破破烂烂,泥泞不堪;她梳着一个简单的发髻,发团里插一朵雪白的芍药,阔额上还带了条细长抹额,红红紫紫,绣满花朵,不像个年华正好的姑娘,倒像个媒婆。一身打扮诡异至极,看得程显听目瞪口呆,只可惜了一张好脸。“回来了啊。”药师小声说。女人好像听见了药师的低语,站定原地冲两人招手,药师面露无奈,手抬到胸口意思意思挥了一下挥,算是回答。她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来,两手拽着背篓的肩带低头快步冲过来,大声喊道:“药师!”药师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半步,冷淡地回答说:“我要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