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时,封城将至。封城是个小城,比伽弥山外的小城还小些。这里风水不佳,略显穷山恶水的味道,不过中原寸土寸金,并没影响到封城人来人往。况且这儿挨着一条官道,算是交通枢纽,过往车马都要在此补充一番行囊。两人到城中的时候被瓢泼大雨劈头盖脸浇了个猝不及防,程显听狼狈地用袖子挡在头顶钻回马车上,说道:“客满。”大客栈被他们问遍,家家客满;小客栈条件差,程显听不愿住,他们挨家挨户转到夜深也没能找到落脚的地方。跑堂的看他们都这个点儿了还在找住处,犹豫片刻说道:“道爷们不如到城南头问问,那里有家叫蓬莱客栈的。他家掌柜的脾气古怪些,生意挺冷清,说不定现在还有空房。”程显听连忙道谢,听着客栈名字,大抵是不会拒绝修士的。他回马车上擦着头发,有些好奇,“就是不知是古怪在哪里。”“去了不就知道。”程透淡淡答。两人七拐八拐,总算到达蓬莱客栈。原以为会是个不新不旧的小客栈,没成想竟然还挺大的。牌匾光鲜亮丽,上书苍劲有力的“蓬莱客栈”四个大字,房檐挂起还在迎客的灯笼,门半敞半掩,在大雨中显出一丝暖意来。程显听和程透约莫着住下应是八|九不离十的事,便预先把马车停好,俩人一块儿迈进客栈大门。有个大半的小姑娘站在柜台后面打算盘,一手拿着账簿,葱板似的手指头舞得飞快,没曾注意到一大一小湿漉漉的两个客人。没料到掌柜的竟这般年轻,程显听咳嗽一声,“劳驾。掌柜的,还有空房吗?”那小姑娘抬起头,在烛火里眯着眼睛打量几眼这两位气度不凡的客人,她不愧是在浑世里摸爬滚打的,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师徒二人的身份来,露出笑容,“哦,方才光顾着算账呢。两位道爷请,上房正巧还有两间。”人模人样地背着手,程显听道:“有劳。”在两人这一来一回的短短空挡里,一旁的程透忽然感到背上一阵寒芒骤起,他来不及反应,只瞥见一道惨白银光悄无声息地放在了程显听的肩膀上,明晃晃的刀刃正贴在他修长的颈上。程显听当然也适时感到异动,他心里一惊,只是那警觉甚至还没来得及为四肢发信,来者已悄无声息地扣住了他的命门,一个女人冷而轻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而师徒俩甚至不清楚她到底是何时出现。“我不喜欢你,出去。”那女人细声道。程透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剑柄上,回过头去——那女人一手握刀,站在房檐下面,同他们隔着一道门槛。身后是磅礴雨幕,她的身形却似乎还不如这大雨凝重,轻如一阵无声的风,连她那把半臂长的刀都毫无杀意,好似只是她的手悄然无息地搁在了程显听的肩膀上。她居高临下地瞥了眼程透,一双含情浸雪目有些刻意的普通,美得毫不标新立异,难以在脑海中留下印记。“你可以进去,他不行。”柜台后的小姑娘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噔噔噔跑过来,冲女人大声喊道:“哎呀掌柜的你做什么!”她把俩手拍得啪啪响,“这么晚又下着大雨,你把道爷们赶出去叫他住哪儿!快收起来。”此话一出,师徒俩都有些错愕,原来身后这位才是正牌掌柜,那可当真是脾气有些古怪。程显听无意引起争执,微笑道:“掌柜的是哪里误会,我们师徒二人不过想要间房歇歇脚。”女人皱起眉,动作纹丝未动,那小姑娘好像急了,摆出生气的样子低声吼道:“快收起来!掌柜的,聂姐姐!”她两手叉腰,气鼓鼓说:“聂舒!我要生气了!”被唤作聂舒的女人将信将疑,犹豫着把刀放下来,却没收起。程透此时却不掩惊讶,这女人的身份当真叫他大吃一惊。他旋身对着聂舒,略一俯身施礼,朗声道:“原来是聂前辈,久仰大名。”聂舒眉更拧几分,似乎不喜有人识破她。程显听也转过来面对着聂舒,静等小徒弟发挥。程透一笑,继续道:“我们师徒只是可巧路过封城,想来休息一晚。我师父人看着好像不是好人,其实不然,前些日子他还搭救过君夫人呢。”程显听本来没什么反应,听到“不是好人”时脸色一黑,余光瞧见他身后的小姑娘也忍不住笑了下,不过马上又绷住脸假装没发生。聂舒倒没仔细想有没有他们拿她的好友君率贤套近乎的可能,揣摩半晌,手一抬把长刀收回袖里,闪身进了客栈,“既是如此,蓉蓉招待他们吧。”说罢,她进到后堂里,没了声息。蓉蓉这才展露笑颜,将两人引至楼上,边走边道:“两位道爷别放心上,我家掌柜的疑心病不是一两天。你们当真搭救过君姐姐吗?”程透走在最后没接话,倒是程显听主动讲道:“是啊,她摔断了腿,是我给接上的。”“这么厉害!”蓉蓉忍不住回过头,“那道爷往后开医馆也能很风光啦。”她自己说罢,捂着嘴又乐,“瞧我犯傻,道爷们都是要得道的。”她把师徒俩领到各自的房间前,最后交待说:“我们客栈里没伙夫,二位道爷要是吃饭的话得再到酒肆食楼去,不过也可以差我去买,跑腿儿钱也没多少。”这才罢了,蓉蓉蹦蹦跳跳地下楼忙自己的去了。原本也没太觉得马车不好,但真见到了不会晃悠的宽敞床榻,程透也长舒口气,躺上去眯起眼睛闭目养神。没多大会儿蓉蓉又来敲门,解释说客栈里只有她和聂舒两个,没有伙计,她一次只能搬一个人的热水上来,他们得自己先商量好谁先洗澡。大半夜的和一个女孩子家站在门口讨论洗澡,程透有些尴尬,但蓉蓉反倒脸上坦荡荡,大抵是招呼客人练得身经百战。程显听从旁边的房间里探出脑袋,冲蓉蓉一笑,问道:“我是师父,怎么不问我啊?”“嘿呀,”蓉蓉一摆手,“看得出道爷疼徒弟,我看问他就行。”程显听想这小丫头挺有意思,他低头勾起嘴角,说道:“让他先洗。”语罢,关上门又退回屋里去。不用师父交待,程透当然也亲自下去帮蓉蓉一起把热水拎上楼来。最开始他还在心道看来聂舒并不怎么疼这小姑娘,她那细胳膊细腿,得跑多少趟才能送完,只怕到时候水都得凉。结果,等他看见蓉蓉一胳膊拎一大桶水气都不带喘提上二楼,娴熟地倒进浴盆时,整个人都可以说是目瞪口呆。拎完热水,蓉蓉交待洗完叫她再提,这才又跑了。氤氲热气上升,整个房间充满令人放松的暖意。程透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褪去两日来的舟车乏力,这才擦干头发换上干净衣物下去为程显听提水。这次没叫蓉蓉,他自己多跑一趟,最后一桶水没倒进去,而是放在一旁。程显听坐在床上心安理得道:“辛苦。”程显听原本看到桶里那没放满的水时便已有些微讶,等他发现程透做完了这些也不走,倚着门等在一侧时,才无奈叹气,“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小崽子。”“方才淋到雨时你脸就白了。”程透气定闲神道。程显听在浴盆里微垂着头,淡灰色的长发从修长脖颈两侧滑落进水里,慢慢散开,像伽弥山上终年不散的云雾。在他光洁的后背正中靠上的地方,脊椎有一圈黑色的刺青似的符文,如同暗色的小环扣在脊椎骨上,看得人牙关发酸,又有种奇异美感。早些年在伽弥山时,程透不明白程显听到底是有多事精,洗个澡都需得有画了避水符的道童去伺候。后来有次程显听拉着他在后山的溪流间练剑,那时他还小,基本功不扎实,脚一滑从石块上摔下去,手下意识地就扯了把身旁的程显听,倒霉师父飞来横祸,和小徒弟一起跌进水里,湿个透心凉。程显听惨兮兮地从水里爬出来,紧咬牙关脸色惨白,手朝背后按去,那时程透才恍惚意识到,原来他师父的后背上有伤,而且一直好不了。“这是什么?”用手舀水,小心翼翼地绕开那符文浇在程显听肩头,程透问道。“也没什么,只是不能沾水,沾水会疼。”程显听故作轻松道。之前一直没有坦诚相待的机会,程透得以在今日才窥见那“伤口”的全貌,他心知绝不会像程显听说得那么简单,但人嘛,谁没点不想叫别人知道的过去呢,他并不打算追问。往往愈是亲密的人,愈不忍对他说出那琐碎而不愿回忆的过去。“有多疼?”程透手指绕着那符文画过一圈。这个角度,他看不清程显听的表情,但对方好似轻笑一下,说道:“很疼。”少年不再说话了。沉默的屋里,是荡漾着的水声。月色透过窗纸洒下满地银霜,很亮堂,夺人目光,跟程显听光裸的后背一样。“能去掉吗?”“能。”程显听反手过去捂住那个环状符文,不让程透再看。“要很久之后了。”两人相顾无言,直到程显听洗完,程透才回房间。封城比不上伽弥山暖和,冷风从各种犄角旮旯里钻进来,好在金丹修士并不怕冷,他盘腿坐在床上,感觉毫无困意,决定再练一会儿画符。真元在体内游走,汇于指尖。以程透目前的境界,还不足以将真元调出体外并让其对外物产生影响。当真元聚在一处时,他直觉浑身上下好像都抽干力气,被丢进了冰水里,强忍着才能不打颤。他按捺住想要收手的冲动,集中精力缓缓朝右拉动,光芒无力地虚晃一下,消失无踪。程透深吸口气,调整呼吸,念了句“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然后再度运气,尝试起来。半个时辰后,还是毫无进展,程透在床榻上静坐调息,恢复体力。他闭上眼睛,放空思绪的同时又极为专注,到了好似入定一般的状态。在感到自己如同步入归墟,天地相融,眼前缓缓流转过一缕玄紫色的光晕,他追着那光晕向远……少年修士骤然睁开双目!他深吸口气,让真元游走内府,缓缓流向指尖,他紧抿嘴唇,轻轻抬起手指,朝着前方凌空一划。玄紫色的光晕自指尖亮起,带出一条笔直横线,在半空中闪烁着光芒,经久未散。他终于展露笑颜,随手一挥使那光芒散去,回忆片刻方才的灵感,牢牢记在心上。第12章 遥望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暴雨下过,能明显地感到天气冷了。客栈大门开着,屋里凉飕飕的,蓉蓉系着个毛领子趴在柜台上发呆。蓬莱客栈生意惨淡不是一天两天,聂舒则有些不善言谈,这让小姑娘往往对客人热情非凡,逮着个人就能聊上半天。程显听没了甜食好像不能活,他少有起个大早下到一层,往柜台上搁些银两,冲蓉蓉道:“劳驾蓉蓉姑娘,早饭买些,城里哪儿的糕点糖果好吃多买些。”他背着手往回走,迈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问,“你吃饭了吗?没吃剩下的银两拿去买。”蓉蓉顿时乐了,摸过银子从柜台后面出来,“谢谢道爷,包在我身上。”小姑娘一溜烟就跑没影儿,也不怕客栈里没人招呼。程显听回到房间,正遇上程透找过来,少年人脸上有些难掩兴奋,把冷冷的眉眼稍染稚气几分。他半举起手,对程显听说道:“师父,你看。”略一凝神,指尖流转出一缕玄紫光晕来,在空中画出道笔直的横线,经久未散。程透满意地笑笑,望着程显听。他师父却没多惊讶,拍拍徒弟的脑袋夸道:“不错,这么快就掌握才是你的水平。”他微微颔首,又说,“有什么心得体悟啊?”程透琢磨须臾,回答道:“只是觉得对我来说,把真元尽数调至指尖凝聚,不如使真元游走内府后自然而然使其流露更好些。”程显听若有所思地点头,“有道理,你是玄蛟托生,自带神力,与其要你刻意去做,不如学会顺其自然。”不过,程透对自己“玄蛟托生”这一身份并没有多少认同感,他正要说什么,可巧蓉蓉抱着个油纸包蹦蹦跳跳地跑了上来,一见两人开着门站在门口,嚷嚷起来:“道爷们正好出来,下去吃饭吧。”她把油纸包塞给程显听,“咱们小城里比不上大作坊,买前我都尝了尝,觉得这些味道最好,道爷您收好。”做完这些,蓉蓉吐吐舌头准备开溜。程透抱起胳膊,“又买什么?”“没啥,糖和点心嘛。”程显听心虚地错开他的眼神,赶忙叫住蓉蓉,“等等等等,你把这个送到我们马车上去吧!就在后院,掀开帘子放上去就成。”蓉蓉“哦”一声,又接过纸包,这才下楼。程透当着外人面儿不好发作,等就剩师徒俩了,他眯着眼睛问程显听,“又买?车上带得还少吗?不是你说钱不够,还不许程漆跟来。”“车上那些吃腻了嘛。”程显听摆摆手,“好端端提程漆那败兴玩意儿做什么,我就是不想叫他来。反正岭上仙宫里钱也花不出去。”程透睨着他,“咱们才出来两天,两天!”“消消气消消气,下去吃饭。”程显听立刻推着他往前走。楼下的木头桌上摆着豆浆包子一类的吃食,热气腾腾的,大抵是为了防止吹凉,蓉蓉掩上了半扇门,聂舒就坐在阴影里擦她那把明晃晃的长刀,还有一把搁在身前的桌子上。他俩下来时聂舒正好擦完,堂而皇之地提着两把刀绕进后堂去了。程显听坐下吃饭,他先喝了口豆浆,皱起眉头,转头冲蓉蓉道:“有糖吗?”“没有,”蓉蓉小声说,“放过糖粉了啊。”程显听就把碗推到程透面前,“乖,你喝吧。”程透眼都不抬,“滚。”眼看程显听又要“痛心疾首”,外面有个人牵着匹马探头进来,喊道:“聂掌柜,马我给你牵过来啦!”蓉蓉迎出去,“给我吧给我吧!”她接过缰绳,把马牵到后院再回来,程显听事多嫌弃豆浆不够甜,啃完一个包子作罢,撑着头随口问蓉蓉,“怎么,你们掌柜的要出门啊?”“可不是,”蓉蓉答,“她要到直沪去呢。”直沪离豫州可是够远,程显听来了兴趣,坐直问道:“那么远啊,去干吗?探亲访友?”蓉蓉连连挥手,“不是,去直沪容氏。”“直沪容氏?”程显听没听说过,刚想追问,程透打断道:“蓉蓉姑娘,我师父不谙世事,你莫说是直沪容氏,他连你们掌柜的到底是谁都不清楚。”这下蓉蓉大惊,睁大眼睛问程显听,“道爷不知道我们掌柜的是谁!真的吗!”她说罢,又咂咂嘴,“也是,仙君们都不老关心我们俗人的事的。”她饶有兴趣地看着程透,“小道爷,你知道吗?”程透刚好也吃完罢,就放下筷子解释说:“直沪容氏是目前最风光的政门,日后若是需要皇帝,则得从政门推举,老百姓对他家的关注可比仙门要多得多。”他顿一顿,“至于聂掌柜嘛……”程透瞥了眼后堂,“她成名比剑圣君率贤还要早些,被称为天下第一刀。关于她的故事我听过不少,小时候我们村儿有个屠户从前跑过几年江湖,提到她就两眼放光。”他看程显听微讶,显然没料到接连能遇上两个独步武林的女人,就又望向蓉蓉,说:“早年她被称作夜行蝎子,没错吧?”“对,”蓉蓉接过话茬,“闹市酒肆杀人,无声来无声去,比最好的刺客都厉害。你明知道她要来,却根本察觉不到。”小姑娘脸上露出点骄傲来,“厉害吧!”程显听听着觉得这好似不太光彩,但见程透与蓉蓉都没什么表态,蓉蓉还继续兴奋道:“使刀的里面我们掌柜的最厉害,所以现在使刀的大多都学她走刺客流派。用剑的则是君家一脉最厉害,她和她爹都是大侠,坦坦荡荡,无限风光,才能被称为剑圣。”“原来如此。”程显听点头,想昨日聂舒悄无声息地就把刀驾到了他一个元神修士的脖子上,还真是惊出一身冷汗。看来这些凡人们的实力也确实不容小觑,君率贤那种真对上修士是讨不到便宜,聂舒这样的,可有点危险。三个人话音刚落,聂舒从后堂里出来了,她视程氏师徒于无物,眼光都不带落,直接越过他们望着蓉蓉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你是要把我的过去对每个住客都讲一讲。”说完,她往后院去了。蓉蓉一吐舌头,压低声音道:“她耳朵灵光得很,我们说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呢。”她不再讲聂舒,而是转头问程透,“小道爷,我听你的语气,年龄似乎也不大啊。”程透略一点头,“我十六。”“哇!那我可只长你一岁呀!”蓉蓉啧啧称奇,“真有本事!”这小丫头也挺机灵,她光问程透,却不去问程显听的,程显听当然也乐得她不问,仨人又天南地北闲扯了会儿,程显听才站起来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告辞了。”程透于是收声站起身,冲蓉蓉略一施礼,小姑娘赶紧退一步也欠身回了,这才略含不舍道:“那……道爷们,一路顺风。”她仰仰头,又补一句,“心想事成。”程显听被她逗笑,微微颔首,朗声说:“再会。”蓉蓉却摇头,“还是不要再会。”她嫣然一笑,“我祝道君早日飞升。”告别蓬莱客栈,师徒俩在封城里又杂七杂八买了点东西,这才出城上路。程显听掀开一点垂帘,边往外看边说:“真是冷了。可惜我订的那两身新衣服,穿不上了。”程透这才想起上次程显听在城里被连忽悠带哄订的那两身玉灰色衣衫来,钱花出去,东西没拿着。他气不打一处来,才要数落几句,程显听却叫他说:“你看,是聂舒哎。”顺着程显听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聂舒。程显听啧啧两声,“她倒是动作够快的。”程透凉飕飕道:“打我们晚出来的都走到前头去了,也不知道是谁说我们时间紧迫。”正说着,聂舒好似注意到了师徒俩的马车,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朝他俩这边过来了。程显听和程透对视一眼,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索性直接停下马车出来外面,等她过来。聂舒到了马车跟前,也不翻身下马,居高临下望着他们,背手从身后行囊里抽出一把带鞘的长剑来,“当”的一声掷在车辕上。师徒对视一眼,更迷茫了。她这莫不是在邀战吗?聂舒面如止水,说道:“此乃我一老友相送,是把仙剑,名唤半霜。可惜我一不会使剑二也不是修士,抽不动它。带去容氏也没用,送你们罢。”她复调转马头,“我不懂仙剑,不过我瞧着剑鞘上那块玉成色挺好的,你们拿它换钱也成。”聂舒低头理一下马的鬃毛,“我听你们的口气,好似挺拮据。”没有多言,也没有告别。这位刀客再度策马奔腾,扬尘而去,只留下一把扔在车辕上的仙剑。程显听捡起半霜,感慨道:“好家伙,够有魄力啊。她抽不动仙剑把上面的宝石和玉撬了也能换不少钱,这就拱手送人啦。”程透却若有所思,“这都能听见,耳力不输修士了吧?”“可不是。”程显听把半霜搁进储物箱里,“凡人啊,真是不容小觑。”此件事了,马车驶上官道。平坦大道上还有一伙商队,不知要折向何方。师徒俩的马车就跟在商队后面,不仔细瞧,还以为是那商队最后专拉行囊的。程显听嘴上不说,心里颇为不服,总想超过去,但无奈商队车马如长龙,走得也不慢,只好作罢。按理说,程显听准备的那驾马车很是宽敞气派,只是真和前面财大气粗的商队比就有些相形见绌。那商队不知是民间哪家富贾的手笔,珠光宝气,浮夸至极,恨不得连所有华盖上都缀满珍珠翡翠。一晃十多天,他们跟商队的路程完美契合,实在是巧。就连作息时间都如出一辙,程显听一来二去跟前几辆马车的车夫混出个眼熟,才晓得原来后面这几辆马车拉的全是家仆,甚至还不是贴身的,而是烧火做饭的下等仆从。到此,堂堂伽弥山无名派掌门人程显听自尊心大受打击,他那点少爷手笔在人家眼里还不够塞牙缝的,实在是令人阵阵感慨世风日下。程透倒是注意起了别的,清晨他练剑回来,浩浩荡荡的车队正准备再度启程,他上了马车,把剑随手放在一旁,问程显听说:“你打听出来他们是要去哪儿了吗?再走上个十天咱们可就要到地方了,他们怎么还一路?”程显听翘着二郎腿哼一声,酸溜溜地回答:“那些下人们嘴紧得很,撬不出来。”他挺身用胳膊撑着半坐起来,“看他们这般张扬,应该是恨不得向全天下炫耀着要去哪儿啊。”“我看他们怪得很。”从垂帘的缝隙中看了一眼前方商队,程透道:“这些天来你可曾见过车队主人?”程显听摇头,“管事的见过,主人没有。”这伙商队以一个中年男人马首是瞻,被其余人尊称为沈公。身形不高且瘦,背有些佝偻,脸也干瘪下去,还留着一撮山羊胡子,长得有点猥琐,但眼睛一眯又瞧着大义凛然。商队里里外外都是他在管事,但他显然不是这些会移动的钱财的主人。程显听和沈公也打过一次照面。他们拐进城里找客栈休息一晚的时候原以为终于要和商队一众分道扬镳了,结果出城没多远又碰上,到晚上再度停车整顿时,沈公端着个食盒亲自过来了。当时程透找地方练剑去,马车里就程显听一人,沈公把食盒放下,拱一拱手,“道爷,又见面。”程显听心里老不爽快,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挂起笑脸简短回说:“是啊。”“我家主人觉得与您师徒二人颇有缘分,这些是他送来的,道爷若不嫌弃,还请笑纳。”沈公不卑不亢,礼数周全,程显听当然不会驳人面子,含蓄一笑,点头道:“那我便收下了。谢谢你家主人的好意。”食盒里是四块儿精致小巧的软糕点,甜香扑鼻,倒是撞上程显听的喜好。瞧那商队如此阔气,想这糕点也不会差,程显听吃了两块儿,给程透留了两块儿,直觉味道普普通通,其实也算不上多好。等程透回来,对那两个加起来勉强同手掌差不多大的糕点不怎么感兴趣。又打发回程显听那儿,程显听趴着边看一本才女绣像图边吃,把渣滓全掉在了狐裘毯子上,自己还毫不自觉,拿着书给程透瞧,“你瞧,我觉得她最好看。”程透一眼没看绣像,只注意到他的败家子师父把糕点渣全掉在了狐狸的长毛里,气得徒弟让他跪在原地全部清干净,清不完不许睡觉。鸡飞狗跳的日子又过数日,眼看码头就在眼前,师徒俩也都了然,这商队,同他们一样,是去岭上仙宫的。到码头那日又是个阴天,海浪翻腾,浓云压顶。巨浪像一张大口,要将码头拍碎了吞下肚去,各路人马聚齐在此,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彼此打探底细。要去岭上仙宫的人群里不乏名门,但没一个能像商队这般大手笔;穷得叮当响的散修也有,破衣烂衫,站在码头边好像一个风就能掀倒。程显听与程透这样的还算体面,但扎在人堆里毫不起眼,也算一件好事。就这样在码头上停留三日,仙宫开门之日,终于来了。第13章 进退岭上仙宫开门之日,整个码头热闹非凡。仙宫不许个人船只驶入海岛,所有人需得交了银子后随分配的船走。程显听看看这人山人海,嘟囔道只怕光是排队又得等上几日。他那“早当家”的徒弟则显得比较务实,愁眉苦脸地看着马车,拽拽程显听的衣角,“扔这儿怪可惜的,要不你排着队,我去城里把它卖了。”程显听原以为是在开玩笑,等半天发现他居然是认真的,便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把人按在原地小声说:“我的祖宗啊你别折腾行不行,不都说了里面几乎用不着钱吗?”在师徒二人为这点“小钱”折腾的时候,一直浩浩荡荡停在他们旁边的商队骚动起来。这三天里程显听跟沈公又混熟了些,终于知道了原来这伙商队来自一户林姓豪门,可以说是腰缠万贯、富甲天下。他们便是随着林家的大少爷和二小姐一起来仙宫的。商队里的男丁一眨眼就钻进马车里,只留下少数几个少年和沈公候在被其余林家车队与侍女们团团围住的金碧辉煌大马车旁。侍女酥手掀起门帘,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人终于从马车里现出真身。他打扮的贵气又讲究,丝毫没有纨绔之态,反而可以说是彬彬有礼。那青年站在原地目不斜视,对身后或嫉妒或鄙夷的目光丝毫不在乎,只低头冲一旁的沈公耳语几句,然后直直朝着隐没人群中的程氏师徒看了过来。程透一见那目光,极不给人面子的立刻转头钻进马车车厢,留下程显听一个人头大地承受着周遭人等的好奇目光。青年袖子里滑出一把玉折扇,朝程显听走过来,程显听心里咯噔一声,枪打出头鸟,林家不仅要出头,还要带着无辜的旁人一起出头!“在下林年年。与贵派一路同行,还未请教姓名。”青年悠悠施礼,对程显听道。程显听尴尬一笑,回礼道:“林公子多礼,我山野小派,不足挂齿。在下程显听,小徒程透——”他决心小小报复一下把他一个人丢这儿的程透,退到垂帘旁把手伸进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住了程透的袖子,往外一拉。猝不及防这么一遭,程透差点丢人丢大发地被扯倒。他强忍着猛一掀帘翻身下车,板住脸行礼,“林公子好生气派,我们穷乡僻壤出来的门派难免促狭些。”程显听笑容愈发尴尬,林年年当然也不是傻子,自是看得出这师徒二人不想与自己扯上关系,又一来一回说几句客套话,回了自己的马车。他人才走出去,程显听拽着程透就把小徒弟塞进自家马车,把垂帘严严实实遮好。“祖宗啊!”程显听捧着他的脸痛心疾首,“平时那么机灵,这儿你跟他找什么不痛快呢!”程透面无表情地拉下来他的手,“树大招风,还是跟他撇清关系,码头上几百双眼睛都在盯着。”程显听抱着胳膊沉默须臾,又道:“你也感觉出来了,那个林年年修为很低,筑基刚靠上一点。”“他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妹妹也不会多好,不然我们早意识到了。”程透点头。交流完,片刻的空当里就快要轮到他们了。师徒二人本就比较早到码头,排得靠前,程显听开始和程透一起收拾东西。贵重些的塞进乾坤袖和储物袋,其余的统统搁进储物箱,两人把行囊放在车辕上,纷纷有点感慨。原来在另一处地方生活百年,他们也不过挑拣出了这点儿东西。至于程显听的那一大堆话本子,绣像册,他在程透冷冷的目光里踌躇起来。少顷,只选了一本,塞回袖子。却是那本他只看过一遍便丢到一旁的书生与狐仙。两人带上行李,并肩走向码头最前。最前方摆着一张小桌,身后就是汪洋大海与船,看上去普普通通。桌后面坐着个白胡子老道,横眉竖眼,拿着个册子一笔一划记着每位登船者的姓名和门派。到程显听时,他收了银子,提笔问:“姓甚名何,哪个门派?”那老头说话慢条斯理,阴阳怪气,程显听就放满些语速,答道:“程显听,无名派掌门。”他又指程透,“这是我徒弟,叫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