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阿蘅说的是我喜欢你,小薛说的是我爱你,还是冷清的人一旦谈感情,投入得也深,身呀心呀钱呀全部毫无保留地都给她了。让我们把“小薛好男人”打在公屏上!(如果你们喜欢看,番外里我再写一个又渣。)————1:这里没有写错哈,宋代的肥皂就叫“肥皂团”,牙刷叫“刷牙子”,有牙粉也有牙膏,都是中药做的,具体可见《梦粱录》。对比中世纪的欧洲人,我宋人民生活质量还是很高的。第60章 糖醋酥骨鱼天色蒙蒙亮, 是冬日黎明前的微暗天色。苏蘅已经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了,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甜笑,恬静如婴童。只是她睡相不好, 半夜翻来覆去,总是踢被子, 薛恪便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轻轻将罗衾拉回她光洁的肩头,再闭上眼睛, 却无眠。这万籁俱寂的时分,他并非没有一点倦意,但因为心中有所思, 在清浅小寐醒来之后却再无法入眠。阖目抱着怀中熟睡的娇娇儿, 不免想起许多往事。全是些很早以前的细枝末节的小事,不知为何,这些带着锋利棱角记忆碎片却在记忆中却如此清晰。譬如他们的相遇。她鲜衣怒马, 疾驰而来, 略带潮气的春风扬起她的袍角, 却不知怎么的,偏偏掉进自己的怀中,小小的鹅蛋脸吓得惨白,而后晕厥;譬如琅嬛院中的重逢。寒风中四周都是声色犬马, 迤逦花灯在桥边燃烧, 少女倒在他怀中, 竟又是她。世上竟有这样的缘分。还有新婚当夜。两人冷面相对,无意同饮交杯酒,只漠然抛却了金樽。是夜,他清明无眠,她倒睡得香, 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少顷便沉沉睡去。床下的金樽一仰一覆,应视为新人婚姻大吉之兆,他一向不信神佛,当时觉得是深深的讽刺,如今心中却有依稀难辨的慰籍。点点滴滴,历历在目。若她不来招惹,这一生便这样过了。白鹿书院中,老师说,圣人之道,不过是存天理灭人欲。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一直奉此言为圭臬,践行不悖。苦行僧般的日子的确有自我惩罚和时刻警醒的功效,有助于减轻心中的彷徨困顿。可偏偏她来了,以狡黠明快的烂漫笑颜照亮了他前二十余年的压抑晦暗人生。她无意于攻破他的坚硬外壳,只是一次次直视内心,大胆而热烈地说出她自己的心意而已。只是这样,他已无法招架。这才知道,原来人生,还有别样的活法。但是想来,寻常人并没有她这样勇敢,比如他自己。过了新年之后数日便要前往幽州赴任,此去路途漫漫,为了在按时抵达并遏制幽州知州贾锡,他必须提前启程。何况薛氏多年积郁的怨怒,只担在他一人身上,早已等待了太长时间,只等此一击。可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同她说这即将离去的事实。·苏蘅在朦朦胧胧间醒来了。人太喜悦太高兴的时候是睡不安稳的。她醒来的第一反应是仰头去看薛恪。见他阖目躺着,一手环绕着自己,苏蘅自然而然以为他还睡着。以她的角度看过去,他瘦削流畅的下颌线与深邃的轮廓构成了一副难以言喻的优美而宁静的画卷。她懵了一会儿,注视着帷幄绣帷侧面的缠枝花纹,伸出一根细细的手指,在温香旖旎的虚空之中轻轻描摹那缠绵的形状,描着描着,思绪便宕远了。不知怎么的,蓦然想起某日江吟雪说起相国寺的那狂僧,那句“如来快活风流,光前绝后”。又想起昨夜,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杨柳腰肢禁不住春潮起伏,薰被的莲座双翼银香球儿滚落一旁,香融的汗贴在一起,简直要融化了呀。也不知是什么光景,她抬起湿漉漉泪盈盈的眼眸看他,小小声地唤他的名字求饶,真真是羞煞人也。现在薛恪身上好热呀。不是软绵绵温水般的热,而是结实有力而矫健的男子的温度。而脚下的汤婆子已经不烫了,正好她有点冷。苏蘅试探性的,悄咪咪把另一只手轻轻环在薛恪的腰上,见他不动,又偷偷翘起一只脚架到他身上。趴在他身上,轻手轻脚地作祟了一番,直至肌肤相亲,他薄薄肌肤之下的热意徐徐传来,包围着自己,她这才餍足地埋首在他的颈窝上。不消说,这行为带着小小的报复心,怕他醒,又怕他不醒。薛恪果然还没有醒,她疑心地观察到他的嘴角似有若有若无的勾起弧度,可是面色还是沉静的,阖目静眠的样子。她又低头往里面拱拱,凑得更近一点,偷偷亲了亲他的脖子。长而密的睫毛扫在薛恪的颈窝上,她也不管,心想反正他睡着了痒不着。喜欢一个人有理由么?她又想起那日下雪,她和薛恪把赵若拙生生从琅嬛院带回来之后,心情并不好。江姊姊和哥哥再没有然后了,赵若拙又执迷不悔地喜欢江姊姊,她在回家以后,于是便问薛恪这个问题,“喜欢一个人有理由么?”他一向冷静而聪明,任何事在心中都有自己的权衡,且不为外物所动摇。那一回,却没有回答她。因为他自己也无法回答。苏蘅现下却有了答案。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自己的问题,有的。如果说不出,只是因为理由太多了,多到难以一一枚举,多到他整个人都是她喜欢的理由的合集。心中欢喜,一抬头,正正对上薛恪含笑低垂看着她的双眼。倒也不是怕他,只是即便脸皮厚如苏蘅,恶作剧的时候被人抓到现行难免也羞愧。她连忙收起绮思往后缩,想要把肆无忌惮的手脚从他身上撤下来。苏蘅慌乱地拉过床畔一件白色里衣,也没看清是谁的,胡乱裹上,磕磕巴巴地反问,“你你你怎么醒了……你醒了多久了……”脖颈和锁骨交接处还残留着她唇上的香气,薛恪一手把她捞回来,没绷住浅笑,“一直醒着。”苏蘅瞪大眼睛,旋即意识到他一直闭着眼是在逗她,当真是恼羞成怒,撅着嘴不说话了。“怎么不睡了?”他目光温柔,轻轻揉了揉她乌黑的头发,原先记得她一向贪睡。“睡不着。”总不能说是因为她太高兴才睡不着的吧。她怕自己睡太死,醒来他便又离去了。但经过刚才那一番戏弄,她只觉得又羞又恼,气得睡不着。“生气了?”“没有。”苏蘅把头扭过去,不看他。“那再睡一会,好不好?”“不好。”依旧拒绝。“饿不饿?”……苏蘅本来还想硬气冷酷一点说不饿,肚子这时候不争气地咕咕一叫,在这寂静的闺房中尤为清晰,她只得承认,声音闷闷糯糯的,“只有一点点。”一饿,恼怒的气势顿无。难怪小孩子和长辈闹脾气的时候要以绝食为要挟,并不是真想绝食,而是因为一边生气一边肚子饿而大口吃饭实在很糗。薛恪便笑,“那么我起来去吩咐厨房送朝食来给你吃,好不好?”苏蘅还想赖一会,听说他要起身,连朝食也不想吃了,索性搂住他的脖子,道:“不好不好,我只有一点点饿,还能忍。虽然你刚才戏弄了我,但你今日好不容易休沐,下次要再见到你,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苏蘅不知道,这话在薛恪听来,总是酸楚多过了欢喜。苏蘅趴在薛恪的怀里,忽然轻声问:“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么,不爱言笑的冷冷模样,别人家的小孩是不是要怕你?”薛恪摇摇头,觉得她天真得可爱。小孩子的冷清威仪算什么,谁又会放在眼里?孤儿寡母的,越想要和人撇清关系,越有人要来招惹。头一次,他向她说起自己过去的事情,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声音平淡地陈述事实。“我是罪臣之后,我的祖父被先帝定下了重罪,满门流放幽州。秦叔叔护佑着我母亲从汴京逃去了南方。从我记事开始,不被人欺负的时候,便要读书,或跟着秦叔叔习武。只有这些时候,才能看见母亲面上稍有释然之意,而稍一松懈,她便会发怒,而后便会流泪。她流的每一滴眼泪都要叫我看见,好令我知道,正是因为我不肯用心,她才如此悲凄。从那时候我便明白了,我这一生,任何事情都是次要的。”什么是主要的,他没有说下去。怀中人沉默,良久无言。他们在相拥的姿态里互相看不见对方的面容和神情,于是这短暂的一瞬显得格外漫长。尤其是对薛恪而言,这坦白摊牌的一刻迟早要来临,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谁知,当这沉默维持得愈久,他心底隐隐的苦涩便愈难压抑。他料想到她会问一些问题。这都是情理之中。譬如你的祖父到底是谁,譬如你是如何掩藏身份过了这么许多年的,譬如那她在他心里是什么位置,诸如此类的问题。苏蘅的反应永远出乎任何人的意料。她时常异想天开,时常作惊人之语,他早已习惯。从来没有任何言语,能像她即将说出来的话那般,令他顿在那里,生怕自己接不住她从容丰沛的爱意。“要是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她在他旁边支起身子坐起来,两睫低垂,复而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眼睛,没有任何一丝调笑的意味,郑重诚恳地说:“薛恪,要是早一点认识你,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哪怕只是你的邻家姐姐,哪怕只能做你生命中无关紧要的路人,我也会保护你的。”要说的话堵在嘴边,他眉目又沉郁下去,不说话。他只紧紧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然后低头眷恋地吻她的额头和鬓发。·苏蘅回笼觉睡醒,起身时已到了半晌午。洗漱后坐在镜前简单地画了个淡妆,厨房送来吃食,便和薛恪坐下用膳。今日送来的是糖醋酥骨鱼、酿烧兔以及几个清炒的小菜,配的是碧粳米炊饭。酥骨鱼的口味接近苏蘅从前爱吃的熏鱼,因此春娘时常做。这时节的野生小鲫鱼并不肥,只能靠调味取胜。鲫鱼处理得干干净净,以盐和香料腌制半个时辰,将鱼身上的水分风干后入热油锅煎。热油在锅内荡开,鱼皮煎得香香脆脆焦焦。另取来砂锅,垫上箬叶,小鲫鱼逐条齐整码入,加入少许莳萝子、花椒、马芹、橘皮、楮实子、盐、清酱、陈醋以及糖,清水倒至漫过鱼身的高度,慢火焖煮半日。等解开盖子以后,酱褐色的汤汁已经完全收干,裹在了鱼上。鱼身依旧保持着完整的形状,浓郁的香味渗入鱼肉之中,微甜的口感。鱼骨被焖得酥软,不需细细剔去便可以吃了,“酥骨”便是因此而得名。饭食做得很香,样子也诱人。但两人心思都不在吃饭上面,有情饮水饱,更何况这饭食,于是吃了小半碗饭便饱了。一个执箸托腮,看着对方甜甜地傻笑,恨不得眼里心里只有他;另一个将幽州之行便挂在嘴边,正准备和她说自己即将要离开的事情,却见小胜忽然踏着碎琼乱玉极慌张地跑进来。小胜这孩子一向镇定,颇肖其主,很少这般失常的慌乱。苏蘅放下筷箸,凝声道:“小胜,怎么了?”小胜一指外面,只见身后有宫中的内侍在他的接引下走进院内。这内侍薛恪和苏蘅都认识,是内侍省内西头供奉官周开。薛恪跟随官家出入于禁中,认识周开并不奇怪,而苏蘅认得周开,却是因为当日在升平楼观进士唱名时便是他伺候在贵妃和长公主的身侧,言语机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周开此刻面色匆匆,见了苏薛两人行了个大礼。苏蘅纳罕,若是官家有事召薛恪入宫,何须动用周开这样的高班内侍。但纳罕也只是一瞬间的,她与薛恪对视一眼,俱是礼数周到相迎。苏蘅问:“中贵人,有什么事么,何以竟如此匆匆?”周开肃立,朝她欠身,道:“请内命妇及宗亲入宫。”“现在入宫?”苏蘅有点惊讶周开是来接她的。一般要入禁中需得提前半月告知,才合乎规仪。况且若是要来接她入宫,只需派个小黄门来便是了,怎么让周开这样的高班内侍亲自来了。周开仿佛看出了苏蘅的疑惑,看了薛恪一眼,只道:“稍后相公或许亦要入宫,但臣只负责听从官家的吩咐,来接郡君入宫。”苏蘅便更奇怪了,“周内侍,我能多问一句么?现下我等为何事入宫?”周开垂首,声音压得很低,只简略短促回答:“太后薨。”苏蘅跟着周开离去时,只把这当做一次寻常的分别。她只以为,就像从前一样,等她再次出宫时,薛恪依旧会引马在阊阖门外等她,却没想到这是他们阴差阳错分离的开始。第61章 道远亦相迎太后薨逝, 应服国孝百日。于是国朝之中,无论巨门贵族还是平头百姓,都是在一片哀戚之中迎来了元和十八年的新春。禁中宫城噤了歌舞管弦之声, 取代金彩缕花、春帖幡胜和烟火升起的是层层白幡,迎着寒风飘荡翻飞。宫中举办治丧仪式极为隆重, 今上纯孝,虽非大行皇太后亲生, 亦亲自为太后执丧。长公主与贵妃领内外命妇与宗亲立于殿前阶下,素颜缟服亲自日夜守灵。今上更是在大行太后灵前数度恸哭,难以自持。见今上和长公主都如此表率, 合宫内外诸人, 无论悲不悲痛,都尽力表演出一副声嘶力竭大哭的样子。在国丧期间,宗室众人要在延福园中为太后守丧十日才能离去。见今上和长公主都表态了, 其间便有许多以嚎啕大哭来表示对大行太后的孝敬之心的人, 甚至不乏哭不出来干嚎到几近晕厥的人。在一片表演性和礼节性的哭泣声中, 苏蘅着缟白宫装跪于其中,只以袖掩面来表示哀伤,并未留下一滴眼泪。她这般,自然算是异数。身旁的贵女瞪着眼睛问她为何不哭, 难道不为太后的仙逝而悲痛吗?苏蘅斜乜这贵女一眼, 淡淡反问道:“我见娘子方才还在东阑宫外和那边的郡王妃谈笑风生, 怎么一进了殿内就哭得不能自已,难道您的袖笼里藏了用来抹眼睛的胡椒?还是说,娘子觉得只有嚎啕大哭才能表达对太后的崇敬爱戴?娘子可曾听过‘痛不欲生,欲哭无泪’这几个词么,我对太后娘娘的心情正是这般, 太后仙去,我等国朝中人都是痛不欲生,活都不想活了,区区几点眼泪怎么能表达我的心情呢?”“你、你……”那贵女指着苏蘅,眼睛瞪得圆鼓鼓,“你”了半天,说不话来。这看似平静的哀痛国孝期间,暗流次第翻涌。今上明面上对太后的哀思,丝毫没有妨碍他命人雷厉风行地抄了太后弟弟贾岩松的家,随即又派了身边的心腹之臣为新的枢密院直学士与幽州通判,前往幽蓟任职。与此同时,幽州知州贾锡得知这个消息,便开始像他的远房表哥贾岩松一样称病不起欲请辞。明眼人都能看出朝局在发生什么变化。这些消息隐隐传到了在深宫内的苏蘅耳中,周遭的人都在用各色各样的眼神打量她。而对当时的她来说,这些事只是前朝许多政事中的一桩,于己无关,因此她并不太关心。碰到打量的眼神,也只忽略不看。前朝这一波巨大风浪打下来,人人或在浪下寻找机遇,或在浮沉中拼命找新的浮木。而她只关心一件小事:能不能赶在腊月底新年前回到金水官邸,好好地过个年。其余的,说她无情不敬也好,说她桀骜不逊也好,说她连装都懒得装也好,苏蘅都充耳不闻。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她所坚持的,尽管微小,却不容任何外物撼动。她知道,只要回了家,一切都会归于平静。十日之后,腊月二十七日,宗亲命妇的车辇在日暮时又一次鱼贯从延福园离去。迎着天边清冷的霜月,苏蘅乘坐的车辇一往无前行驶在御街的最前面,她归家心切,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见到薛恪。可这一次,薛恪没有像往常那般在阊阖门外等她。回到家中以后,月光雪亮,庭院寂寂,亦不见薛恪的影踪。连婢子们见她亦不似平日那般欢快了。她问,相公去哪了。大家都支支吾吾。她这时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怔怔的,想起薛恪之前说的话:“我是罪臣之后,我的祖父被先帝定下了重罪,满门流放幽州”,“从那时候我便明白了,我这一生,任何事情都是次要的”。于是慢慢反应过来了——原来那位判幽州的新任枢密院直学士不是别人,是薛恪。难怪在延福园中,别人频频顾她。那光景,她彻底明白过来了,看样子她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夫君外放离去之事的人。刚过了元月,延福园中苏蘅没有为太后哭灵一事便被台谏知晓。次日便有言官进谏言,道是在国丧之时,宗室女朝阳郡君对大行皇太后有不敬不端之言行,应当加以惩戒,以儆效尤。垂拱殿,迩英阁中,群臣离开,只剩今上一人独坐。王玄同入殿,向今上禀报,垂首道:“适才殿外婕妤娘子前来,诸位相公们正与您议事,臣便请婕妤娘子稍后再来。”这几个月诸事纷杂,今上有些累了,虚虚凭额,问:“婕妤说了前来是为了何事吗?”王玄同摇了摇头,道:“婕妤没有说。只是……”“只是什么?”“只是娘子的形容颇为忧心忡忡,见一时不能入内,便一径拉着臣问,是否官家真要让朝阳郡君去西京?娘子还问臣能否请官家收回成命。”今上闻言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欣慰骄傲的淡笑,对王玄同道:“蘅儿这孩子的人缘真好,长公主和都尉担心她也就罢了,连只见过她数面的婕妤都来为她求情。”随即,这微笑又牵连起嘲讽的弧度。今上冷冷道:“不过,也无需任何人求情,朕自然不会惩罚蘅儿的。没有哭灵,这又是什么大事么?当年母亲去世以后,大行太后是如何对待我们姐弟的?同贾氏这场母慈子孝的戏,朕和阿姊陪着天下人演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强压朕的女儿给他们演戏。蘅儿没有哭,这样小的一桩事,谏官们也能大做文章,还要牵扯出阿姊和姊夫管教不严的罪过才肯罢休。”提起女儿,今上的心便又软下来,举目问王玄同,温言问:“薛恪去了幽州,蘅儿在府中还好么?”王玄同看了一眼今上的神色,低声回禀,“除了回府的当夜,郡君骑了马追出城去,被后来追上来的都尉等人马拦下以外,这十几日来,郡君都是风平浪静的。”风平浪静指的是,苏蘅在府中,既没有哭,也没有闹,非常从容镇定地收拾行李。“新婚燕尔,为难他们两个人了。只是——此事却薛氏的后人去不可,”今上看着窗外,夜色中阑干上的白幡烈烈翻飞,叹了一口气,只对着自己最亲近的宦官才能承认,“当年之事,到底是我们赵家对不起薛氏。”过了几日,今上在垂拱殿中忽然接到苏蘅的上书,道是她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启程去幽州。今上先是一惊,而后又觉得当真是哭笑不得,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寻常人家的新妇不舍郎君,哭一阵怨一阵也便罢了,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凭栏远眺,好生等着郎君回来。偏生他女儿就不是个寻常女子。苏蘅那夜一言不发,骑了马,挥鞭疾驰追出城去。若不是苏璋和苏璞听闻此事后,立时带人追上去将她拦下来,恐怕她咬着牙,拼了一股子韧性,真的能一路追上薛恪。此刻又道要去幽州。燕云之地极苦寒,边境的将士都生守不住,她一个娇弱女孩子怎么能去?见官家愁眉不展,关心则乱,王玄同亦垂目细忖。他忽然见到桌案上言官的奏疏,想起一事,于是近前一步,献言道:“官家,不若依照言官的意思,命郡君去西京,不是惩罚,而是令郡君主持监督紫微城的岁朝清供一事。”紫微城便是西京前朝留下的旧皇城。见今上不语,只凝目看来,王玄同又解释道:“岁朝清供只需每年正月里盯着紫微城中的宫人换了松、竹、梅、柏等物供养便是,其后只要在洛阳住下监察便是。这是个最轻省的活计,往年都是太后指派最亲近的命妇去,全当是玩儿。可于郡君来说,若得了这活儿,便是有皇命在身的人,不得轻易离开西京,自然再去不得幽州。”王玄同没将这件事儿的好处说完,但今上自然明白。若是苏蘅真去了西京,便能堵住悠悠言官的嘴。“况且,”王玄同的最后一句话加强了这个计划的可行性,“臣听闻薛相公离京前,给郡君在洛阳买下了一处园林宅院,想必郡君必定不会排斥去那里住。”三日后,苏蘅接到了前往西京的诏令。行李都收拾好了,她本来打算去幽州的。她的车队在外城门,迟迟不肯出发。她还想等,想等她的官家爹爹收回成命,准许她去幽州的请求。等来的却是苏璞。苏璞骑在马上,乍一看依旧是翩翩然的样子,只是眉目间有了沉郁之色,也没有了当年的风流意气。他注视着端坐于车辇内的妹妹,她如今着一身素白宫装,看起来也比从前端素沉静了不少。“阿蘅,打消去幽州的心吧,官家不可能收回这一道命令的。”苏璞看着她,声音里少了些从前的意气风发,只沉声道:“你接受官家的宠爱,就必须接受他对你的保护。”第62章 春日食春盘三年后, 洛阳。三月过了,便是孟春时节。紫微宫中修葺一新,松竹梅等清供撤下, 换成了更为热闹的春幡彩胜、鲜花鲜果。云淡天青,春光明媚得近乎喜气洋洋。这对于冷清寂寥的紫微城之中的宫人来说, 是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好时节。而在此时在户外洒扫便是近似于玩闹和赏春的的活计,自然是人人争相前去。几年前从东京汴梁来监察的朝阳郡主为人十分亲切, 和蔼又大方,比那些趾高气扬的命妇们不知要平易多少倍,诸宫之内人内侍便更加卖力地干活, 旧京都城倒似焕发了新的生机一般。在楼头洒扫的小宫女一边擦拭着白玉阑干, 一面叹气惋惜,“可惜朝岁一过,郡君便要回到她自己的宅子里去住了。要再见郡君, 需得等到明年新春了。”年年都是这般, 从东京来监察岁朝的朝阳郡君离宫后, 会在独乐园中住上大半年。“听闻那园苑是郡君与她夫君的定情之地呢……”小宫女兴奋地说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八卦,“我还听说,郡君的夫君是东京城里闻名的美男子,郡君在洛阳就是为了等他呢……”“胡说八道, 郡君以前从没来过洛阳, 何来定情之说?”年纪稍长的内人见手下的宫女越说越不成样子, 皱眉轻声呵斥道:“不得妄议贵人!”旁边的小黄门没怎么听她们说话,正探头往下张望呢,“哎,小声些,郡君今日出宫, 不知道我们能看见么……”忽见金碧辉辉的高大牛车从左掖门出来,小黄门连忙朝后招手,叫道:“哎哎哎!郡君的车辇出宫了!”他急忙招呼洒扫的同伴们来看,只见那金铜车辇的间花绣帘幕并未拢上,影影绰绰能看见一个女子的清丽侧颜。苏蘅端坐于车中,发髻高挽,纤细修长的脖颈如天鹅一般,薄薄藕色罗衫如淡烟笼在身畔。她微垂着臻首,侧影幽凉,优美如彩胜上的单薄剪影。她对远处宫中高楼上的迷弟迷妹们的眺望和八卦毫无知觉,只透过缓缓行驶的车辇的帘幕往外看。这春天的光景比前几年都好,不冷不热,风和日暖,梅桃李杂花盛开。卖花者挎着马头竹篮,曼声叫卖于市。西京人较之东京人更为散漫悠闲。这时节还偶有料峭清寒,但都人士女不管,急急换上了轻帽小衫,戴花载酒争出,骑着毛驴,慢悠悠地追逐春光。邙山春景好,加之还有翠云峰脚下还有一大片园林美苑,踏青的人便愈发多。不少人携亲眷好友,带着新酒、炊饼、果子、小吃、玩物出城游玩,好不惬意。偏生苏蘅要回的独乐园就在邙山脚下,于是车辇便在街上缓缓前行。越接近独乐园,便越是四野如市,车马难行。苏蘅在宫里长久没活动,眯着眼看着纷纷落花飘了一路,便索性便下了车,就着这番热闹劲儿,和阿翘慢慢走回家。路边有好些人表演呢。百姓都摩肩接踵地围成一圈圈,翘首以待,围观的圈子中间,一个男子扮成执事皂隶的样子,喊道:“春气透了!打春牛!”随即立即扬起手中的大棍,朝一匹黄布做的春牛身上猛打过去。那布春牛的肚子做成一个大兜袋的模样,一打,里面的核桃、红枣、脆李片、糖霜杏干、韵果圆等吃食点心雪雪撒落在底下的大盘子上。围观的人们争相购买,欲沾沾春气,场面非常热闹。眼见着回家还要走好一会,路边既然有小贩在买吃食,主仆两人便买了一点糖霜杏干和两个烙得焦黄的羊脂韭饼慢慢啃。要是搁汴京,按苏蘅这副贵女模样的打扮,身后跟着华丽的车辇,却在路上吃便宜的韭饼,路人难免会多看几眼。但这儿是洛阳,看不完莺啼绿映红,数不尽山郭酒旗风,这云淡风轻傍花随柳的春天,人人悠闲散漫,自得其乐,谁有闲心来看贵女们在街上有什么奇怪的举止呢?苏蘅看着阿翘嚼饼鼓囊囊的小圆脸儿,不由微笑,“好吃么?”阿翘咽下一口饼,抿着嘴道:“好吃是好吃,羊脂的膻味儿不重,肉馅也鲜香,一咬还有油汁子。只是这个韭菜好像不太鲜嫩,老了忒难嚼……”苏蘅点点头,的确如此。她眯眼笑道:“小丫头,跟了我几年,长进了。”阿翘皱着眉,捂住嘴愁道:“小娘子,不是我长进了才发现它难嚼,而是它塞牙!我现在不敢张嘴……”苏蘅这几年比从前文静沉稳了不少,饶是这样,还是不由哈哈笑起来。小婢子难为情,她便拉着阿翘快些走回家,好回去漱口。快到独乐园时,不知附近的哪家园林里,隔着水声传来幽幽渺渺的柔婉歌声。“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讯……”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苏蘅一怔。这是她三年前写下的《采桑女》,竟从东京的瓦子传唱到了西京来。此情此景,令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当年怎么不觉得这歌这词格外惹人惆怅呢……半年前幽州薛氏翻了案,连带着当年被牵连的大臣们也得以翻案,朝野震动。贾岩松贾锡自尽后,太后党一网打尽。今上光复了薛崇越的身份,并要为薛氏后人加封,薛恪却拒绝了这般恩赐。最近两个月都没有接到薛恪的书信。她面上装作一副镇定,实则夙夜难寐。晚上躺在床笫上,瞧见地上清凉如水的月光,便无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