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恪点点头,笑容转淡,“是很好。”她一向是这样的女子,聪慧通脱,即便没有他,依旧能过得很好。这样就好。苏蘅忽然想到什么,便问薛恪,“清明、寒食、授衣都未见你去祭拜先祖,是不是临川太远,回去不方便呀?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今年便早点准备上,兴许能回去一次呢。”朝中大小节假最长不过七天,而家乡远在外地的官员回去一次最长的要花费月余时间在路上,因此朝官大多只有在春节元日的时候才能回一次家乡。薛恪垂眸,面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情,只淡淡道:“是太远。”只是不是临川远,而是幽州远。苏蘅说这话时,心里盘算得美滋滋。却不知道,今年的新年,他们并没有在一起过。作者有话要说:·家常下饭菜就是最好吃的!!·接下来的剧情男女主可能会分开一段时间。大家放心,本文是甜文,绝对不虐,分离是为了更好的he!————1:这几道菜分别来自《射雕英雄传》《侠客行》。·第56章 虾鱼笋蕨兜“阿翘, 春娘,阿罗,我想死你们了!”苏蘅一回府, 恨不得变身春晚舞台上的冯巩老师,跟府里的人一一打招呼, 空气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薛恪便跟在她身后半步,看她活泼得像归林的小鸟, 不由浅浅勾唇。一切都是自己熟悉的样子,行事也随性,有种放松的感觉。就像前世从外面旅游了一圈回来, 还是觉得自己家最好。苏蘅回府休息了小半月, 神清气爽。这几日每每睡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苏蘅都会被冻醒,昨夜脚边阿翘灌得热热的汤婆子过了一夜只剩下温温的热度。推窗一看, 果然又冷了些。西北风呼呼地刮, 吹落了庭院中漂亮葱郁的花叶果穗, 只剩下灰黑色坚·挺枝桠伸向天空,落叶满地萧瑟。洗漱之后,早膳便送来了虾鱼笋蕨兜子和煮玉粥。兜子苏蘅原先在宫中是吃过的,那油润多汁的松仁羊肉兜子入口留香的风味至今难忘。今日的山海兜里面放了笋蕨之类的脆嫩蔬菜, 同时还有爽弹的鱼虾粒儿, 味道比起当日的松仁羊肉兜子更鲜。这光景, 冬笋应该是刚上市。蕨菜却没有,是用的今年春天晒的蕨菜干代替的,没有那么鲜嫩,但拌上香油,和笋丁一道用油盐炒过, 也别有一股甘香。鱼虾也是挑白嫩无骨的部位,切成小粒,用酱、细盐稍稍腌制后便可以倒入熟油锅中炒到断生,研入少许胡椒拌匀即可。小薄面饼做的皮子铺在碗里,将荤素两种馅料放进,皮子向内合拢成半圆不闭的兜状,大火滚烫上锅蒸熟。蒸熟后面皮便变得紧实而透薄,隐约能看见其中翠绿微红的蕨菜粒和虾仁。寻常的兜子要配上芝麻酱、姜醋汁、松黄汁吃,有口味重的人还喜欢配上咸咸的乳酪吃,这种奇奇怪怪的吃法饶是很有美食探索精神的苏蘅也要犹豫却步。她最喜欢还是春娘的做饭,将兜子的馅料调得咸鲜,直接吃即可。鱼肉虾仁粒鲜嫩,笋丁蕨菜粒爽口。兜子皮虽柔软,却不糜烂,很好地将蒸出来鲜甜汁水锁住,回味无穷。因为这虾鱼笋蕨兜子里同时有山间蔬菜和水中鱼虾,味道清新爽口,有文士风雅,给它另起了个名字:“山海兜”。这兜子是半荤半素,价钱本比不过那些纯荤的高档货色,譬如以鲍鱼为馅的决明兜子、以蟹肉和蟹黄为馅的蟹黄兜子,或是以羊肉为底辅以莲子、鸡头米的莲荷兜子。许是“山海兜”这名字取得太好,通俗易懂又大气,自打这名字代替了虾鱼笋蕨兜子的本名,在外间的分食中点得人甚多,价格也就番了一倍。可见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个道理在食品界也是适用的。“嗯!这个笋丁不错,今日新送来的?”苏蘅一看旁边的煮玉粥,便问送早膳的阿寿。阿寿笑道:“今天一大早就送来的上好冬笋,送来的是时候皮还没剥,新鲜得很。”苏蘅点点头。这煮玉粥其实就是鲜笋片熬粥。时人近禅佛,鲜笋片熬粥本来是僧人的吃法,也流传到民间来。嫩嫩的笋切成方片,加水、米在砂锅中熬煮成粥,山鲜的鲜甜清香便能融入稀薄香糯的粥米汤中。因笋片颜色如同方玉,所谓的“拖油盘内煿黄金,和米铛中煮白玉”1,顾名“煮玉粥”。若是在这粥种再加点姜丝、干贝、鱼生,研磨点胡椒粒进去,便是一碗惬意的海鲜笋粥了。吃一口山海兜,再就着红酱豆腐乳,喝一口煮玉粥,随着热食入肚肠,手脚这才热了起来。苏蘅许久没做饭,不由有些技痒。晌午过后,听闻薛恪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个赵若拙,径直去了书房。苏蘅一笑,也就自得其乐地往东厨去了。今日送来的笋清香纯正,洁白如玉,果然品质上佳。东厨里除了有好笋,还备了好些肉类,除了惯常吃的,鹅肉嫣红带着血色,也很是不错。春娘问苏蘅想做什么,苏蘅一想,笑道:“那便做间笋蒸鹅好了。”老饕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连肉都不吃了,可见竹子在文人雅士心目中的地位之高,爱屋及乌,连带着竹笋也清贵起来,成了“有格”的食物。“格”即是格调,食物分为有“格”的和无“格”的,这可以理解为中国的知识分子可爱之处。沈从文就曾经对学生汪曾祺说过茨菇好,理由之一是因为“茨菇比土豆的格高”。譬如各类菇、茭白、竹笋、莲藕、莼菜等食物是公认的有“格”之食,傲然居于文人食物链的顶端,甚至有人鄙视将以上食材和肉同煮的厨司,认为肉味会玷污这些食材的“格”。苏蘅依稀记得前世有位女明星接受采访时,说自己最喜欢吃的食物是回锅肉,但后期团队过稿的时候,硬是改成了香菇菜心,为的是更和这女星平时清冷天然的气质相符些。苏蘅还记得当时看到这则八卦时,心里大为不解,为回锅肉和女星同时叫屈。一个清冷仙女私下喜欢吃油辣下饭的回锅肉,这反差萌简直不要太可爱啊,团队一改,反而没了记忆点。后来想想,大概也是因为团队觉得香菇菜心比回锅肉的“格”要高的缘故吧。苏蘅自认是个大俗人,对格不格的言论嗤之以鼻——就算食物真能代表格调,吃了这些食物,人也不能因此变得更加清高啊,否则道德败坏的人坐在牢里每天吃竹笋和莲藕就好了。而且,像茨菇、茭白、竹笋、莲藕这些非清即寡的蔬菜,明明就是肉类最好的搭档啊!茨菇或竹笋炒肉片,加点大蒜、辣椒爆炒,又香又辣,妙不可言。莲藕炖排骨汤也好吃,炖完排骨酥烂脱骨,莲藕块绵软,汤色清澈微甜,冬天喝最舒服。苏蘅想着想着笑起来,刚吃完饭,这会子倒又把自己想馋了。这边想着,手里的动作却没慢下来。间笋蒸鹅本只需要用鲜笋切成的片即可,但苏蘅想了想,又取了一把笋干来,洗净切好后用温水泡着,等着慢慢泡发便是。她利落用尖刀剔去鹅肉的骨头,切成长条,放入黄酒、葱姜水、橘皮丝、花椒粒、盐、豆豉抓拌均匀,稍微盐渍一会儿。取来一个深口的大盘子,将鲜笋、笋干、鹅肉依次一层层沿着圆形的盘口码好,不一会儿就齐齐整整地码了两层。浇入适才腌渍鹅肉的料汁,再用湿纱布封住盘口,小火蒸上小半个时辰。临出锅前,再淋上少许麻油,取其香润,便好了。苏蘅做好后,抬眼看到东厨梁下吊着的腊肉,不由内心一动。那日村边野店的蒸腊味的余香还在脑海中久久不散,想来也很久没有吃辣椒了,再做个辣味的炒菜也不错。春娘做的腊肉是烟熏和盐腊相结合的,因此格外地香。从梁下割一小块腊肉下来,洗净切成比豆腐干略小的片。油烧得极热,等滚起小泡泡的时候,下入姜米、大蒜、腊肉、干辣椒段爆炒,直到外皮焦酥金黄,撒下一大把青翠的蒜苗,略微煸炒即成。苏蘅做好饭后,便差不多是吃午膳的时候了。她命下人先送去薛恪的书房,自己照例去梳洗一番再过来。·前院,书房中。赵若拙见送饭的下人来了,倾谈之声不由小下去,但依旧十分担忧急迫:“叔夜,你何必请辞起居舍人一职而去通判幽州……以你进士高等、三甲出身的资历,即便明年庆典结束之后,要外放,官家也绝不可能放你去幽蓟那般苦寒之地啊!你辞去起居舍人,却叫陈慎那等张狂之人又有了希望……”见薛恪神色冷定,并不为他的话所动,不由更加心焦,以臂支起半个身子俯过来,急道:“叔夜,你去哪里不好?陈州、怀州、洛阳、临安、……哪里不是富庶的鱼米之乡,外放三年回来,你便可以入馆阁,再过几年,知制诰与大学士也不在话下!此去北方,异常凶险……”见薛恪静默无言,赵若拙不惜将他偶然听到的消息告知,“你难道不知道么?北边的辽国趁着准备来汴京参加庆典之事,似乎又有所图谋,官家此前已经派去了探子……这事我是听沈文敏沈相公无意中说起的……即便是你回来官家许你高官厚禄,在这几年中若是出了事,又如何?咱们这样的出身,稳稳当当地走下去,不出二十年,不说拜相,那至少也是三品大员,你又何必作此一搏……”薛恪将眼前点好的茶推到赵若拙面前,将好友的好意关怀收下,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赵若拙说的,他都巨细无遗地知道,无论是从一直蛰伏民间的秦显那里,还是从今上那里,他都得到了一样的讯息:此行凶险。正是因为凶险,他才不得不去。在垂拱殿中,他立侍于今上左侧。前去幽州调查当年薛氏案的探子回来,道是幽州知州贾锡是太后的远亲,受贾岩松的胁迫与利诱多年,既软弱又顽固,此行并不顺利。非但如此,辽国在边境悄悄有小动作,时常骚扰边境的大宋百姓。这知州贾锡因为明年有举国之大庆典,唯恐将这些事上报会惹得禁中官家不悦,便也压下不报。今上闻言大怒,沉吟之后,却并未立即下达撤去贾锡幽州知州一职的命令,而欲在朝中派出高级官吏通判幽州。州一级发出文件,必须通判签署,才能生效,原本的目的是要牵掣一下知州的权力。知情的朝臣都以为今上仁慈,又或许是为了太后的面子而不严惩贾锡。只有薛恪明白,今上此举绝非为了牵掣,而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使得辽国再起警惕之心。暗度陈仓,才能斩草除根。薛恪亦明白,如若不抓住这次今上对太后对贾岩松等一干外戚的嫌恶,为薛氏一族翻案的机会便更加渺茫。唯一没有料到的事是,当他请缨时,今上却并未露出太过惊讶的神色。今上徐徐点头,眼中一贯柔和的目光变得犀利,带有金戈铁马的意味,沉声道:“叔夜,不要让朕失望。”赵若拙这边见薛恪垂眸不语,还欲再开口说话,只听对面的人淡声打断他,道:“惟能,我已经决定了。”薛恪的声音一向不高,温文得很,然则却有着铿铿然不可辩驳的力度。赵若拙无言,不知道为什么好兄弟如此坚决,良久叹了口气,“既然你意已决,哥哥也不再劝你。那么郡君弟妹呢,你可同她说了此事?”薛恪垂目,正欲开口,只听门外有女子含笑的婉丽声音传来:“你们又在说我什么呀?”·苏蘅左右看看,发觉今日薛恪与赵若拙用膳时话不多。薛恪倒也罢了,素日里便寡言;但这赵若拙一向话不离嘴,今日较往常时候,格外肃静些,只埋头吃饭。苏蘅和赵若拙也算很熟络,有点疑惑,“赵选编,你今天很饿吗?……要不要让厨房加菜?”赵若拙今日本来是来劝薛恪的,也不是为了来蹭饭。谁知刚好赶在午膳的点上,坐下来才发现眼前的饭菜香气一阵阵幽幽袭来,光是闻,便令人食指大动。偏生他既喜欢吃笋,又喜欢吃肉,看见那鲜嫩清爽的间笋蒸鹅,根本挪不动腿脚,于是便干脆稳稳坐下了。他先夹了一筷子鹅肉与冬笋片一齐送入口中,细嚼之下,不由惊艳。鹅肉相较于鸡肉来说,肉质稍显粗韧。而苏蘅做的蒸鹅非但十分细腻润嫩,还带有一股浓郁而独特的鹅香味,入口有鹅肉的甘香、鲜笋的清鲜,最特别的是还有吸满了油汤十分入味的笋干,带着胡椒的微微辣味,十分鲜美。随即赵若拙又尝了尝炒腊肉。本以为这么普通的菜色,味道应该不会有太出众的地方,大概和外间的食肆做出来的味道差不离。没想到一尝之下,差点被腊肉复杂的味道好吃得打翻个跟头。腊肉的烟香、豆豉的酱香、蒜苗的辛香、番椒的辣香融合在一起,沁入心脾,越嚼越香,简直舍不得吞下去。赵若拙吃了一筷子,忍不住又夹第二筷子,很快他眼前的间笋蒸鹅和腊肉少下去了小半盆。冬笋的清淡与腊肉的咸辣相融,鲜香与辣香相溢,很快碗中的米饭也见底。苏蘅见他吃得又快又香,这才有此一问。赵若拙轻咳一声,不好意思地抓抓幞头,笑道:“今日待漏院的朝食实在不好吃,那胡饼咬了几口便吃不下去了,还真是饿了,现下这才饱了一半。”薛恪淡淡勾唇,也招手唤来小胜为赵若拙换盏碟。赵若拙愈发不好意思,感觉自己每回来人家府中都得到夫妻二人这么贴心照顾,于是便诚心道:“郡君弟妹,你这个蒸鹅香味比外间吃的笋香还要浓,这是怎么做的?我让我家的厨娘学着也做做——也不好意思时常来薛府蹭饭吃。”苏蘅也吃饱了,听罢搁下筷子,打趣笑道:“若是好吃,你便时常来吃便是,你还同我们这么生分做什么?”她忽然又作恍然状,“赵选编如今也买了宅子请厨娘了么?难道是要有嫂嫂过门了?”单身汉的时候吃什么都不打紧,一旦有了心上人,做什么事都精细认真起来了。赵若拙这么魁梧的一个方脸大汉,生得也虎勇,却不经逗。闻言一愣,棠紫面庞微红,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人。他的方脸上微带着苦笑,道:“郡君弟妹切莫要乱说,叔夜是知道我的,我依旧是孑然一身。宅子是租的,厨娘也只是请个了打扫的老妪顺便帮我做一做饭。若是真有了夫人,我怎么舍得她同我这般过日子呢?”苏蘅八卦的询问眼神看向薛恪,见薛恪也微笑着摇摇头,意思是赵若拙的确没有娶妻的意思,便也不再问下去。三人闲聊起来,赵若拙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向苏蘅道喜:“听闻令兄已与沈文敏沈内翰的孙女有了婚约,还未来得及道一声恭喜。”“什么?!哥哥要娶亲?”此言一出,苏蘅瞬间懵了,乍惊之下,脱口道:“你说和谁?什么时候的事?”赵若拙以为她在问婚期是什么时候,便道:“令兄和沈家五娘子啊,婚期便在明年三月。这事儿也是我在翰林院时无意中听沈相公说的,当时隔得远,也没怎么留心,是以听得也不甚清楚,郡君你……不知道么?”赵若拙后半句话显然没有什么底气,因为他发现苏蘅和薛恪两人的神色都不像知道这个消息的样子。“那吟雪姊姊怎么办?”苏蘅懵然,想起江吟雪那日在和畅楼神色寂然,忽地说出的那句“国朝士族娶妻纳妾是常事”。她当时只以为江吟雪便是自己的嫂嫂,怎么苏璞突然便和别人有了婚约?此言一出,轮到赵若拙吃惊,“吟雪姊姊?郡君弟妹,你说的可是琅嬛院擅奏箜篌的那位江行首?和她有什么关系?”作者有话要说:·上次点菜点了笋的小盆友来认领呀~·冬天来了,也到了无情分别的时候。小薛和小苏要分开了,江姐姐和哥哥要分开了,而赵大哥还是一个人(sad·55章以前的小红包【√】——————1:“拖油盘内煿黄金,和米铛中煮白玉”的作者是济癫,对,就是那个摇扇子的济公。煿,音同“伯”。第57章 蜜煎金橘饼苏蘅前世在网上看到过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在商场撞见闺蜜的男朋友和别的女生一起逛街, 要不要告诉闺蜜?跟帖的人众说纷纭。这个问题已经够让人为难了,现在还有个附加条件:闺蜜的男朋友是自己的亲哥哥。苏蘅在金水官邸中踱来踱去,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先去找苏璞对质, 还是应该去告诉江吟雪这个消息。她此刻的心情,打个不恰当的比喻, 有点像父母离异不知道要跟谁的小孩一样,不能接受, 也无法解决。前思后想,苏蘅还是决定先去找江吟雪,未必开口告诉江姊姊这件事, 但可以先去看看她。过了立冬, 天色青苍,外间的北风呼啸,转眼已是时近小雪。琅嬛院中。苏蘅冒着风雪前来, 狐裘披风下面是蜜合色斜领交襟暖袄, 绫纹罗裙, 卧兔儿暖帽,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露出来的只有一张鹅蛋小脸儿,鼻头冻得红红的。方才出门的时候还没有下雪, 下车了, 雪花飘飘荡荡地落下来。“这么冷的天气, 你一向怕冷,何苦出门来?嫁了人了,还这么风风火火,这会子马滑霜浓,下雪了伞也不知道打一把。”江吟雪吩咐婢子将热花茶和点心端给苏蘅, 声音温柔而平稳,令人心安,“喝点热茶。蓓儿,给火盆添一点梅花碳和笺香木。”后半句是对着贴身丫鬟说的。苏蘅端坐着,披风和暖帽已经脱下了,正捧着热花茶小口小口啜饮。来的时候很冲动,一坐下来,看见江吟雪,又不知道开口。顿了一会儿,苏蘅才道:“江姊姊,我最近听到一件事,来找你是想跟你说……”苏蘅小心翼翼的,很犹豫,讲话也慢,反复设想这样说出来的后果。只是,万万没想到,苏蘅的话还没有说完,江吟雪便开口打断她:“阿蘅妹妹,你若是想来告诉我苏璞和沈家娘子的事,此事我已经知道了。”苏蘅默然,她注意到,江姊姊已经不唤苏璞为子玉了。江吟雪将绿橘剥开,以银色小调羹抹上新雪般的盐卤,递了一片橘瓣给苏蘅。然后剥下的完整橘皮轻轻盖在香炉上,柑橘清香随着热意氤氲而出。江吟雪的手又白又细,衬着绿橘,无端令人想起“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的诗句。伴随着这样旖旎的画面,她的声音却很清冷平淡,虽然尽力不显露出任何凄郁的语气,却听得人心中恻然。随即,她又抛出一个让人更为吃惊的消息。窗棂外的雪光一格一格照在她脸上,使得江吟雪的脸色异常苍白,有失于血色的透明之感。“八月苏璞从怀州回来后,此事便是在长公主计划中的。及至我在和畅楼见你时,也便定下来了大概。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来找过我,我却不会再见他了。”她的声音一字一顿,很清醒,很明澈,很骄傲。竭力隐藏将那么一点痛楚按耐下去。奈何那钝痛的感觉随着一次次提起此事,便一圈圈如涟漪般扩大。早已经选择的人生路,早已经哭过的决心,早已经知道的事情,本以为下一次说出来的时候可以坦然面对的有缘无分,在面对苏蘅关怀忐忑的眼神时,几乎决堤。然而还是没有。眼泪再流,想给他看的那个人,已经不会看见了。江吟雪的目光移到眼前垂首不语的苏蘅,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傻丫头,我都没有哭,你哭什么?”“没哭。”苏蘅的声音闷闷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咬牙倔着,“橘子太酸了,酸得人眼睛疼。”就像温热的水滴落在冰封的心上,江吟雪看见苏蘅拼命咬牙,努力不让她的感伤情绪影响到自己的样子,心中不由一暖。她唇角牵起淡淡的弧度,“既然酸就别吃了,我去让婢子取些甜的点心小食来。”婢子取来蜜煎金桔糕饼与粉煨莲子汤。时人好吃蜜煎的果脯,喜欢的程度甚深,乃至于四司六局中出现了一个专门的蜜煎局。而金桔也是时下十分流行的果子。从前仁宗皇帝的温成皇后嗜食金桔,宫中大量从江南运来这种果子,上行下效,京中人也纷纷仿效温成,这风气在高门贵族之家尤甚,数十年不衰。只是宫中的金桔是连盆代树放在船上运来的,民间卖的果子却是散卖的,保存不了多久。于是就有人想出了将金桔同樱桃、橄榄一般蜜煎食用的方子。金桔连皮带肉都可以食用,洗净擦干水分,去柄,划开米字花刀,剜去果核,放入银铫子里。甜酒筛去米粒,倒入铫子里,将金桔煮透。将煮橘汤滤出来,便可以当做饮子喝了,酸酸甜甜,很是解渴。待金桔放凉了后,加黄糖再煮。小火翻拌后,金桔本身再次析出的水分将黄糖慢慢煎化,变成深棕色的糖稀,丝丝缕缕得缠绕包裹在金桔上面,谓之“蜜煎”。1做好后的蜜煎金桔不但颜色璨然,而且十分甜软可口,仍带有明显而清新的柑橘香气,可以空口吃,也可以拿来做各类糕点。眼前的蜜煎金桔糕样子十分可爱,糯米粉、茯苓粉与飞面混合,揉擀出薄薄的皮,将蜜煎过的金桔切碎包入,拍扁变成胖乎乎的小饼模样上锅蒸熟,点缀上梅花瓣后装盘即可。“好吃么?”江吟雪问。她妩媚的面容有恍惚的笑意,“我爱吃甜的。”前半句没有说出来:心里苦,所以爱吃甜的。这金桔糕又香又软,配上清淡粉甜的莲子汤,很是好吃。怎奈苏蘅心里不是滋味,默然吃了两块,亦是味如嚼蜡。她终于忍不住,正色问道:“江姊姊,你既然知道哥哥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他?”“告诉他,然后劝阻他,叫他不要违抗长公主的意思娶沈家娘子?”江吟雪看着苏蘅的眼睛,轻声道:“与父母之命比起来,我算什么呢?再要说这种话,只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身份之隔,犹如天堑,要怎么开口?看着眼前这碟金灿灿的金桔糕,江吟雪的思绪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十三年前。十三年前,一场旧梦。那时候她还不是行首江吟雪,而是吏部侍郎江新林府中的嫡小姐江向晚,生活优渥,无忧无虑。春日里,父亲带她去琼林苑南面的横街看马球比赛。京中人喜爱击球,这场球是贵族与官员们之间的比赛,来参观的人甚多。家中的几个姨娘听闻连驸马都尉也带着长子来看马球,便央着父亲带庶妹们一起来。父亲不应允,到底只带着她去了。其实她当时年纪小,又好静,本来就对这危险的运动不怎么感兴趣。加上前面坐着不时抚掌喝彩的大人们,她也看不清,颇感无聊。心中只想,早知道爹爹说的有意思之事便是来观看这没意思的马球,还不如将这机会留给家中的姐妹们,自己留在家中练练箜篌玩玩磨喝乐呢。大人们觥筹交错间,她便叫上婢女,悄悄站起来,想要溜到琼林苑的后花园去玩。走出马球场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叫欢呼之声,声势浩大,她忍不住回头。只见阳光下,场中有一小小朱衣少年足蹬乌靴,乘着疾驰的高大青骢骏马,如风回电激般东西驱突。奔马上的疾风使得那圆领窄袖袍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迅若流电。他见前方无人,手中的偃月球杖潇洒挥出,七宝球飞旋的影子如流星划过——好!场中的气氛随着这少年的一球瞬间沸腾,激动的大人们站起来喝彩,又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离开马球场后,便坐在殿后花园中的秋千上吃糕点。一碟香喷喷的蜜煎金桔糕吃了一半,爹爹还没有来找她。她实在无聊,便让婢子给她推秋千,荡起来玩一玩。和煦的熏风轻抚过面庞,荼靡乱花于风中飞舞如红绡,小姑娘的心在这莺啼婉转的春日逐渐欢快起来。“再推高一点!阿卓!再高一点!”她想要摘到枝头那一朵开得最好的海棠,于是在风中笑着吩咐婢子。身后推秋千的力道陡然增大,她高高地荡起来,几乎与那花枝平齐。太高了,高得她有点害怕,阿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力气了。金色的阳光越过墙头,衣袂裙摆飘飘飞起,她微微闭上了眼睛,顿觉头晕目眩,于是声音带了点哭腔,“阿卓,我害怕,别推了,我想下来……”要使飞荡的长秋千停下来很难,阿卓必然是没有这个本事的,然而那秋千却在身后之人的手中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身后之人握着秋千两边的绳子,宛如隔空将她半拥在怀中。她一转头,看见一双美眸漆黑幽深,笑得悠然潇洒,如同美好的春日灿阳,汗水打湿了他的衫袖,竟是刚才马球场上的朱衣少年。登徒子!她下意识的反应便是眼前的少年是个登徒子。那少年见她警惕神色且有后退的步态,一笑坦然,问道:“在这里玩耍,你是这琼林苑的小侍女吗?可知道内务司怎么去么?”她一愣,注意到这少年的衣饰极为华贵,竟将自己的穿着比了下去,顿时反应过来,感觉到羞辱,气急道:“你才是侍女!”身边的婢子连忙来解释,“这是吏部侍郎家的小娘子,少年郎莫要认错人了。”那少年好意帮她荡秋千反而被骂,摸摸鼻子,看着那金桔糕又一笑,“妹妹别生气,我见你出门还带着糕点吃,只以为你住在附近,这才误会你是琼林苑的人。若有唐突孟浪之处,烦请妹妹原谅则个。”她看着那糕点,被这少年的几句解释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含羞半敛眉,垂下了双丫髻。她回家后便旁敲侧击地从父亲口中得知,那着朱衣击球的少年正是家中姐妹们时常说起的长公主长子。当日马球场中的惊鸿一瞥,还有那一声妹妹,却使得当时春心未萌的她久久记在心里。直到父亲上呈质疑薛案之奏章后,父亲身死,江府妻孥也被充入教坊,死的死,逃的逃,她没有逃掉,被送入教坊数载,后来进了琅嬛院。唯一庆幸的是,她还会弹箜篌,甫一登台,便迅速地成名了。成名了的行首只需要以声乐娱人耳,而不需要做她想象中的腌臜事。十八岁的那年,有人豪掷千金前来看她。她坐在珠帘后面演奏,一曲罢,那客人并没有提出要和她见面的要求。她冷冷谢场欲离去,珠帘之外的人轻声含笑道:“妹妹,又见你。”苏璞没有说他花了多少功夫才找到她,但她宁愿相信是他历尽波折才找到自己的,否则他如何能在她不说话的情况下认出自己的呢?此后他常常来看她,除了公宴表演,几乎没有人能私下见到她。她不愿意再用原先的旧名字,他略一思忖,便为她另取了一名字,吟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说自己最爱白乐天的诗,所以以白诗为她取名字。向晚,吟雪,的确颇有诗意。那是自家族蒙冤败落之后,她第一次发自肺腑地觉得有一丝欣然慰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