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嘛,近景魔术加杂技。苏蘅站得近,却也没看出破绽,一场结束,也不由心服口服,跟着卖力鼓掌。催场老者这时候便拿着一个小锣钵前来讨赏钱,观众纷纷为这精彩的表演解囊。苏蘅手笔大,在荷包里摸了摸,直接往锣钵扔了一小块碎银子。带银子出门的不多,以银子打赏的人更少。老者目测这块碎银子的价值比锣钵里所有的铜钱之数加起来还要多,心知遇见贵人了,连忙叫出同班子表演艺人,躬身道谢。意犹未尽,意犹未尽啊。苏蘅像所有真香了以后的人一样,一壁在心里吐槽自己对于民间艺术的感染力一无所知,一壁又拉着薛恪的手在瓦舍各处的台前流连。小时候,苏蘅看的《水浒传》,李逵听的勾栏内锣响,非要进去看看,燕青没办法,只得和他挨在人丛里听评话。未曾想苏蘅自己现在倒成了李逵,薛恪便是那无奈却一路相陪的燕青。哪处粉头唱得最好,哪处评话赚得喝彩不绝,便就有苏蘅现场氪金打赏的身影。一晚上下来闹穰穰,小半个瓦子的演艺人都听说今晚来了个出手极为阔绰的小娘子。“真的没有了吗?”苏蘅伸伸手。薛恪微笑着轻声回她,摇头,“真的没有了。”“一点也没有啦?”“一点也没有了。”两人今晚出来原是为了看病,并没有随身带多少银钱。按照苏蘅打赏的手笔,自己带的钱自然早就花光了,于是她便大眼睛眨一眨,缓缓朝薛恪伸出了求场外援助之手。直到把薛恪所带的银钱也花完了,两人,准确地说,苏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慢慢走出了瓦舍,苏蘅的兴奋劲儿才渐渐退下去。许是方才鼓掌叫好的劲儿用得太大,现下嗓子也有点哑,肚子也有点饿。要是这时候能吃一块松软香甜的夏糕,再以一碗冰冰凉凉的奶皮子或者樱桃酪送下去,那该多好。摸了摸空空的荷包,又咂摸了咂摸,苏蘅停下脚步,摸到发髻上的紫玉钗子便拔下来,举在薛恪面前,“我若拿这根紫玉钗去抵一碗解渴的,是不是坐实了我又废又纨绔的名声?”贱兮兮的语调。唐时元稹写“泥他沽酒拔金钗”。妻子为给夫君消愁,便拔了头上金钗给丈夫换酒,苏蘅小时候读这诗便微感不爽——男子落拓失意,女子便连簪戴的心爱之物也要舍了给他换一盅黄汤,这才叫贤良?怕是十根金钗换来的酒也浇不了一个废柴的愁。苏蘅现在用在这里,自然是调笑。两人的心结打开了,关系也进了一步,小小玩笑倒也开得。苏蘅本以为薛恪这样清冷的人会如他平常那般端肃拒绝她的胡言乱语,没想到却见薛恪微微颔首,然后道:“这紫玉钗乃是官家所赐之物,你若拿去换酒,别人看见上面的印制,定不敢收,又斗胆猜测你的身份,势必将酒全部送给你了。如此,过不了许久,旁人提起你便要再多一句,‘酒自不驱卿,逼迫有玉钗’。”言毕,薛恪垂眼看苏蘅,唇角有浅笑,“酒徒之名,比起纨绔,似更有古意些。”苏蘅适才还为引了句元稹的诗而有小小得意,闻言小表情顿住,人家是元诗张口就来,还借典了。所以是说她是又废又纨绔还酗酒?不对啊,苏蘅一回味,她好像,好像调戏人不成反被调戏了……要是早知道薛恪这平素冷冷淡淡的人也会开玩笑的话,她方才就不会暗戳戳在言语上占他便宜了。所以老人家说,不能欺负老实人,尤其不能欺负会读书有文化的老实人。最后两人还是在路边的摊铺赊了碗甜酒解渴。摊主也是个精明的,见两人衣着风度便猜到是哪家的贵人,一两碗水酒而已,全似做个人情。这路边虽然不似瓦舍里面那样热闹,但坐在支起来的棚子里喝甜酒,小风一吹,别有意趣。·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二三的小童拎着篮子走进这边卖吃食的棚子,见里面有几个客人,便打算上前来,看样子是想卖篮子中的东西。这小童头发绞得很短,衣服也是短打,看不出男孩还是女孩。摊主拦住那小童,不欲让其打扰客人饮食,但显然又是认识的,俯下身径直道:“团儿,你今夜也不必来揽人。逢节日里,瓦子里的表演已是目不暇接了,谁去看你爹的影子戏?”那叫团儿的小童摇了摇头,眼中渐渐有了泪意,“老丈,今次我不是来拉人看我爹的影子戏的。爹生病了,嗓子倒了,讲不了影子戏了,他叫我拿着这些皮影子来,看看有没有人买,好换些钱吃饭……”听声音,是个男孩。那摊主闻言,叹气道:“你也是个可怜的……但我这里可都是贵客,又没有演艺人,谁来买你的旧皮影子,买回去做甚?……你还是进瓦子里问问去罢。”眼泪已经在眶中欲坠,团儿却还咬牙拼命忍着,“我问过了,他们都不要!后来知道我们是瓦舍外的路歧人,更连瓦舍不也让我进了!”路歧人便是在因付不起瓦舍里的租场费而大路边表演的艺人,风餐露宿,赚得十分微薄,还被同行所轻视。摊主耐性耗完,正要哄走他,忽然听到一个清脆女子的声音招呼,“小弟弟,你过来,我想看看你的影子戏。”摊主见里面的客人发了话,顿了一顿,倒底也便不拦了,放团儿进去。团儿胡乱拿手背抹了抹眼眶中的眼泪,走过去,只见矮几上面对面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他张了张嘴,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有一回远远地看见过瓦舍里最为出名的粉头丁仙儿,却也不及眼前的女子五分秾丽。那白衣男子更是难以形容的俊雅,爹讲戏时说世间顶好看的男子莫过于潘卫宋1,难不成这个人就是潘卫宋?可爹说的是几百年的事,难道人能活几百年还不变老么?那对青年男女的脾气似乎也很好,面对好像突然患了失语症的团儿,也不恼,只等他反应过来,问道:“你的影子戏可有戏目?”团儿这才反应过来,翻了翻篮子里的皮影子,立即流畅报出一连串的剧目:“有的,有‘牛郎织女’、‘目连救母’、‘八仙过海’、‘喜荣归’、‘闹双会’……贵人想看什么?”团儿显然是不想卖掉皮影子。卖掉家伙事儿,对于卖艺人来说,无异于杀鸡取卵,自然是有人想要看戏更好。闻言,对面的女子问:“这些戏你可都演熟了?”团儿从小便和爹学操·弄皮影子,亦学配唱,虽没有大人那般千锤百炼炉火纯青,但也算得上熟练了。于是他自信地点点头,“回贵人,演过不下百遍了,早已演熟了。”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这就是了,你自己都演熟了,观众怎么能不看熟了?我方才在瓦舍内,听那些艺人唱弄的戏码都是从未听过的,想问旁边的人要个剧透,人家都说没听过。新颖才有人想听,一个故事说了千百遍,怎么能抓住观众?”团儿愣了一会,虽然这女子说的什么“剧透”他不太懂,但是其他的意思他却懂了。是啊,以前怎么没想到呢?天天年年说牛郎织女,真到了七夕,还有多少人点这出戏?“可,可是,”团儿想明白之后更急,眉毛鼻子挤在一处,“爹不识字,我也不认识字,去哪里找新的故事?”那女子看了看身边的男子,似乎在以眼神询问他的意思。男子神色虽淡淡,但触到她的明亮眼神,亦无奈颔首。于是那女子道:“团儿,你若是相信我,我能让你三日之内赚到给你爹爹治病的钱。”作者有话要说:1:潘卫宋:潘安、卫玠、宋玉。第36章 影戏与小厮今日本是七夕节的第三日, 尚在假中,过不了几天又是中元节,瓦子中表演不绝。丁仙儿作为瓦子中最红的粉头之一, 平时唱曲听看的票子是一票难求,端得矜贵。但今日不知怎么的, 台下的看客虽多,但明显不比以往熙熙攘攘。一曲《苏幕遮》唱罢, 丁仙儿回了台后看到赏钱寥寥,还没到平日里的一半,她不由扔下琵琶, 怒声问那催唱人:“今晚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这厮懒贼骨头又犯浑, 昨日的帐额和招子上没预先写上今夜有我的曲儿?”小厮儿连天委屈,慌忙道了声“好姑娘,我怎么敢”。他想了想缘故, 道:“这几日您没登台, 不知道, 前两日来看曲儿看评话的人还多,昨夜便少下去,今夜则更少。我打听了缘故,仿佛是瓦子外面有路歧人卖艺, 在演影子戏, 不少人前去看, 来这里的人便少了些许。”丁仙儿气不忿,道:“什么破影子戏?你去瞧瞧,唱的什么好戏,连我的风头也抢去!”瓦子外的茶棚,早聚了一群人。那小厮看了看场外的招子, 《鲛人歌》《采桑女》……什么东西,从来没听过,就这也能抢了丁姑娘的彩儿?他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去看看,演出早就开始了。白纱布经过鱼油打磨后,变得挺括透亮。灯烛明晃晃地从白纱布上方照下来,团儿和班子立的其他艺人坐在幕布后面,操纵着皮影紧贴屏幕。五彩缤纷的精致剪影映在白布上,活灵活现。胡琴幽咽,夜晚的幕布上,女角儿握着一把尖尖的刀,正在听对面的人倾诉。“妹妹,拿去吧!你需得在朝阳升起之前,将这把刀插进那公子的胸膛。当他的热血流到你脚上时,你的双脚将会又连到一起,重新变回一条鱼尾。这般你便可以再变回鲛人,回到水中,再活三百年;不如此,你便要化作海上的泡沫,生生世世,魂飞魄散!”观众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白幕,心早就被戏中故事揪得紧紧的,听到“魂飞魄散”四个字,登时低低地倒抽了一口气。胡琴恰到好处地响起,凄哀平缓的悲调。场景转换,幕布上的女角儿久久盯着床上熟睡的公子和他的妻子。光影明灭,鲛人到底将手中的刀一扔,无言地往后倒去。“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清婉哀恸的歌声响起来。伴着胡琴哀声,白布上的灯烛骤然熄灭,一场影子戏结束。这一场演完,棚中的观众不像从前在瓦子里那般高声喝彩,反而静静的,其间不少暗暗哭泣之声。“阿弥陀佛,这出《鲛人歌》看完,心儿也疼,肝儿也疼,浑身上下没了气力,便只想着那鲛人女若能和公子在一起该多好,明儿我可不再来了。”“太婆,您昨儿就这么说,怎么今日太阳还未落山便着急着吃了晡食来看戏……”连续追剧几天,观众已经从前几晚因为好奇的闲观变成今夜的彻底沉浸在故事中,开始讨论剧情了。有人拭泪道:“便不能让那鲛人和那公子在一起么?嗓子毒哑了,脚也疼,吃了那么多苦,那公子全然不知道……”“说起来那邻国公主真真是个捡漏的,便是嫁了公子,两人也不好过!”“话也不能这么说,领国公主也是救了公子的,怎么就成了捡漏的?!”还有人习惯性挑刺,“要我说,这故事写的全然都不对!鲛人女是公主,邻国公主也是公主,好端端的,贵女们怎么都约在那天出巡,风雨那么大不说,在大雨中恁的能看清公子的长相?如此便倾心,二女都未免轻浮——”话未说完,便有人瞅了他一眼,凉凉反驳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你。照你这么说,戏文全部不用演——天上神仙法力无穷,点石成金,怎地织女还要织布,吴刚还要伐树,嫦娥还要看月宫呢?看个戏,好看就成,你这人,非要较真。”苏蘅坐在观众中,身旁的阿翘阿罗也在抹泪,抽抽噎噎。苏蘅没见她们这么哭过的,从那哀哀歌声一响起便抬手引袖抹眼睛,简直水漫金山。苏蘅无奈笑叹道:“忍泪佯低面,含恨半敛眉,今朝可算知道是什么样了……”阿翘知道前情,这出《鲛人泪》又是小娘子告诉戏班子的,便扯着帕子问:“小娘子,那鲛人女真的死了?”苏蘅没吃晚饭,咬了一口果馅椒盐金饼充饥,想了想,安慰道:“说‘死’也不对。那小鲛人心善,好人自然是有好报的嘛——她历劫成功,飞升成仙了。”虽则她把《越人歌》和《海的女儿》杂糅成一个故事教给团儿的戏班子,这样说倒也没有扭曲原文的意思:小美人鱼去了天国,当然是变成仙女啦。苏蘅那日将这些故事告诉团儿,想不到这孩子异常聪明,只听了一遍就能全部复述出来。团儿爹是这帮路歧人的头头,嗓子倒了不能唱戏,但头脑却很清明。皮影子做的步骤复杂,几天之内也不可能赶出样子来。团儿爹干脆用了老法子,能拿老样子替的就替,不行的就拼接、拿素纸雕镞的方法,总算凑齐了,第二日夜里便开演。团儿会操·弄皮影子,但不会唱,最适合演那不会说话的鲛人。班子里的其他艺人也各司其位。团儿爹的嗓子倒了,便负责拉琴。为了保证演出的效果,团儿爹听了苏蘅的话,每场剧目的内容都不重复,今夜演过了,明天便绝不再演。是以观众今夜不来看,明儿这场剧目就没有了,只能从别人嘴里听听大概再接上。故事新奇,比听了百十遍的牛郎织女有意思多了,路歧人演得格外卖力,加上还有点饥饿营销的意思,围观的群众自然越来越多。一场演毕,路歧人没有自己专门讨赏的老者,于是团儿这时便拿着小锣钵来讨赏钱。观众中不乏泪眼汪汪、捏巾抹泪的有钱人们,一打赏,也大方,命小厮手里使钱撒漫。下一场则演的是出喜剧。这喜悲交杂的演出排序也是苏蘅根据自己原先看书看电视的经验建议的。苏蘅少女的时候看书,专挑虐文看,越虐越好,所谓“小虐怡情”嘛。有一回,一星期里连着看完了余华的《活着》和《兄弟》,合页的那一刻蜷在被子里,眼泪流不出来,绝望悲痛的感觉像水倒呛进肺管子,心脏一抽一抽的难受。苏蘅这才知道,原来“痛彻心扉”并不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严肃文学作家教做人,以后再也不敢专门可着悲剧虐文挑来看了。大团圆的结局虽然甘美,少了几分回味;冷酷悲剧的结局回味是有了,但后劲太强,容易内伤。看书看戏就像吃饭似的,吃多了甜的,总想吃点咸辣的;吃多了咸辣的,又未免觉得烧心,又觉得缺那么一口甜顺一顺。因此这《鲛人歌》后面便是有喜剧意味的《采桑女》。胡琴轻快流畅,不时抖出个华丽的花调。这剧目安排显然也深得现场观众的欢心,方才还捏着绣帕拭泪的女郎,这会子又笑起来。白幕布上烛光又亮起。女子拎着采桑的篮子,侧影纤细,与骑在高头大马的男人相遇。旁白漫道:“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讯……”对面的男子骑在马上,唱道:“……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这位娘子,请你停下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这位郎君,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通蓝天,你却非让您的马蹄溅起我满身污点,怎么怎么反倒怪罪是我的错?”观众中气氛轻松了许多,窃窃私语,调笑声不绝。苏蘅也眯着眼笑。接下来苏蘅教的词因着那些路歧人觉得有些怪腔怪调,不符合他们平日唱的风格,便改了。但苏蘅自己心里记得清楚,就连接下来的台词都记得清清楚楚。“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想起那部电视剧开播的时候,自己只有七八岁。电视里一重播,在街边疯跑的小丫头就安静了,抱着一杯凉白开,跟着爸妈乖乖听着这些自己似懂非懂、近似于莎士比亚的华丽台词。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反差萌吧。《采桑女》演完,团儿收到的赏钱比上场《鲛人歌》更多些,一来是因为围观的人群更多了,二来也是因为喜剧看得人心情舒畅,受众还是比悲剧更广些。“我倒觉得,还是那曲《鲛人歌》更有格调些。”赵若拙站在薛恪旁边,认真道。他本是薛恪叫来为苏蘅捧场的,没想到看戏场面火爆,他来迟了只能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只因两人身量比寻常人高些,倒也看得也清楚。“鲛人女心悦君兮……”赵若拙不知想起了什么,缓缓道:“想不到郡君弟妹还有这等本事,这故事,写得比街头巷尾唱的话本意思深多了。”薛恪瞥了一眼苏蘅的背影,便想起昨晚她在府中手舞足蹈侃侃而谈,最后又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哪有这本事,这些故事都是书上写的。那鲛人的故事是一位安先生写的,还有前晚演的那出《画皮》,是位蒲先生写的,我嘛,至多就算个改编二道贩子……”演出结束,人群渐渐散去了,艺人们在幕布后收拾家伙什。团儿爹拉着团儿来给苏蘅道谢,“来,团儿,给苏娘子磕头。”与他精湛的胡琴技巧相比,眼前的这个男人显得有点老实得过分,发髻很疏,也显得病歪。团儿没有妈,团儿爹又是爹又是娘,今日把团儿收拾干净了,短短的头发也规规整整得梳好了。棱角露出来,团儿的男孩相便更分明些。阿翘阿罗领会苏蘅意思,忙上去挡,“别,别,老丈……言重了。”“我等本是村落百戏之人,这里撇个架子,那里演个戏儿,有人喝采,便打发几文钱,将就淘几口饭吃。如今我嗓子倒了,班子也就散了。若不是贵人相助,今次一下挣得这么许多钱,这一遭,还不知道要流落到哪里。”团儿爹一低头,稀疏的发髻便歪下来。“老朽有一不情之请,”他忽然强压着团儿一起跪下,道:“团儿这孩子,聪明、孝顺,当初若不是被我这种没用的人捡了来……要是、要是被哪户富贵人家捡去,教他读书,说不定也能考上个把功,像郎君一般堂堂正正做人,不用被人这样看不起,去哪里都似虫豸般驱赶。”“娘子是什么贵人老朽猜不到,这遭帮我们,全当玩似的。如今不如送佛送到西,将团儿带走,给他一口饭吃便是……”苏蘅有点错愕,道:“老丈你先起来说话,我们是正经人,不要人家卖儿鬻女的。”团儿咬着后槽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犟着不掉眼泪。“爹,我不走,你别再送我走!若不是你捡到我,我正经的连人都做不了,孤魂野鬼似的,还说什么!我跟着你卖艺,你老了病了,我养你!”爹跪着要送孩子走,孩子跪着不肯走,苏蘅左右为难。薛恪不知道何时走到身边,看着团儿犟着的脸和咬得紧紧的后槽牙,淡淡道:“你若只靠卖艺为生,如何能养你爹?他方才说,希望你读书,堂堂正正做人,不用被人驱逐,你分明听到却恍若未闻,这是你的孝顺么?”苏蘅从未听薛恪这般说话过。他平素冷淡,又有威仪,同下人连话也少说,像今日这般说话,很是少见。团儿闻言,怔怔地沉默片刻,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金水官邸的人见薛恪和苏蘅回家来,除去原本跟着苏蘅出门的婢子,竟还多带了个少年,道是以后便是跟着郎君的小厮。府中人皆淡然,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唯有樱儿闲时不轻不重地笑道:“我们府中这么多人伺候郎君和郡君还不够的,这厮儿粗野,来了怕也是笨手笨脚的,伺候不来的,多混口饭罢了。”阿翘对于自家小娘子做的一切决定都很支持,此刻小娘子和郎君的关系似有所转圜,连带着也就开始支持起自家郎君的决定。她斜睨了正在为薛恪和苏蘅缝制中秋香囊的樱儿一眼,悠悠道:“小娘子捡回来的人不少,混口饭的人也多,也不差那小厮一个的。”作者有话要说:·《采桑女》的部分台词来自《大明宫词》。第37章 辣椒成熟时中元节一过, 暑热的天气渐渐凉下来。热也依旧热,只是那股子翻腾逼人的热浪将息下去,到了傍晚便舒服多了。苏蘅看着这一盆盆才剪下来的红红绿绿的大小辣椒, 丰收的喜悦油然而生,激动心情无异于过年。这可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苏蘅在发现番椒是后世的辣椒的那天起, 就在冥思苦想一个郑重的问题:第一拨辣椒成熟以后要做点什么菜,才能对得住自己这份子心心念念日夜等待。一篮子火红的辣椒在苏蘅的眼中已经具象地幻化成了辣椒炒肉酸辣粉辣子鸡火爆肥肠一品毛血旺……后来还是春娘的话提醒了她。本朝没有冰箱, 食材不易储存,即便是辣椒这样水分较少的蔬菜,若是不风干或做成酱, 也就只能吃半个月左右。辣椒这么好吃, 当然一年四季都要吃到啦!苏蘅当机立断,分出一部分品相最好的红辣椒晒成干辣椒,既能吃, 又可以留作种子明年继续种。另一部分大小不规整的做成辣椒酱, 剩下的少部分要么做成泡椒要么现炒着吃。这样一来, 干辣香辣酸辣三个口味都凑齐了,都能尝一尝。这几天天气虽不如前些日子热,但太阳依旧大。春娘按照苏蘅说的,将辣椒用线串起来, 挂在靠近阳光却又直晒不到的通风门廊下, 小爆竹似的火红一串串排开, 很是喜庆。泡椒也简单,各种香料、嫩姜、蒜子、盐、糖备好和辣椒一起倒进坛子里,倒进烧酒等着便是。苏蘅做的辣椒酱便是前世经常吃的蒜蓉虾皮辣椒酱。这酱也不是外面买的,而是老妈自制的。蔡澜大师说,“世界上最极致的味道永远是妈妈的味道”, 此言不虚。苏蘅前世也没觉得自家老妈做的蒜蓉辣酱多好吃,现在自己做,横竖还是以老妈的手艺为参照。“……现在是寻不着这些材料,其实更复杂的版本还应该放冬菜、泡椒、小米辣、粗辣椒面,那样做出来的话,辣的滋味便更复杂,回味也更绵长些。”苏蘅一面说,一面把切好的青红椒碎、蒜蓉、虾皮和炒过葱头又滤干净的香油混合。这辛辣扑鼻的气味充盈在厨房内,霸道强烈,甚至在远远的抄手游廊上便能闻到。厨房里的诸人忍不住别过头去打了好几个喷嚏,可是打完又忍不住再闻。这奇异的浓烈辛香实在是杀馋的一把好手!做好的蒜蓉辣酱是下饭万能选手,配什么吃都好。对于苏蘅来说,配着暄软的馒头吃,尤妙。小时候看《武林外传》,什么都不馋,就馋同福客栈桌上的那么一盘大白馒头。每每看见剧中主角坐下吃饭,苏蘅坐在电视机前也不停咽口水。开了学和同桌一交流,才知道因为看了电视就嚷着让爹妈买馒头回来当饭吃的,不止自己一个人。所以前世老妈每每做了辣酱,总会去街边的馒头摊买上几个松软筋道热气腾腾的白馒头,回家蘸一点新鲜辣酱,配着一碗紫菜鱼丸汤或者番茄鸡蛋疙瘩汤,全当一顿饭吃。纯粹的麦香配上刺激撩火的辣酱,就像是纯良书生和红衣妖女的组合,看起来不搭,吃起来又让人上瘾。春娘领着人将入伏后新收上来的第一茬小麦磨了粉,做了炊饼。因为是新麦做的炊饼,又暄腾又劲道,麦香格外浓郁。本朝的炊饼和蒸饼是一样东西,只因当年为了避仁宗皇帝赵祯的名讳才改了叫法,其实都是后世的实心馒头。苏蘅想起后世满街的“武大郎烧饼”给自己打出了“东方披萨”的宣传语就有点好笑。无论是在《水浒》还是《金瓶·梅》里,武大郎每日挑着扇笼去卖的都并非烧饼,而是炊饼,也就是现在的实心馒头,跟披萨搭不着边。而本朝真正的馒头却是有馅儿的,也就是后世的包子。这古语的叫法在靖康年宋室南渡以后还保留在一些南方的方言里面,譬如在苏蘅前世的老家,依旧还是把肉包子叫做肉馒头。好不容易做好的辣酱,就那么几罐,宝贝似的,苏蘅自然要献宝似的拿出来和薛恪分享。“这个与茱萸老姜芥末的辣味都不同,你尝尝。”苏蘅指着眼前的一碟子辣酱,弯起眉眼叮嘱,“可辣了,你要当心。”苏蘅语气中不无骄傲和得意,既然是辣椒,自然是越辣越好。这辣椒酱时人是从未尝过的口味,连春娘尝了一口都险些呛到,热得一头汗。苏蘅口中虽然叮嘱,心里又不免促狭想,要是薛恪呛着了,咳嗽起来一头汗,还那么清俊雅致如珠若玉么?想罢,又把手边的牛乳往薛恪那边推了推,恐怕他真呛着,牛乳可以解辣。薛恪先以筷子点尝了味道,又就这酱吃了一口餺饦。“很好吃。”他轻声道。尽管辣得脸色有些泛红,但他的风度无懈可击,依旧认真尝过才下得结论,“滋味很丰富。”苏蘅听他夸自己,自然高兴,自己也夹了点辣酱送入口,“这蒜蓉辣酱只是其中一种,我原先吃过一种名叫‘老干妈’的……咳咳咳……”阿翘在一旁也正听着,苏蘅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咳嗽,想是辣油在说话时呛进了气管。苏蘅原本淬玉似的脸霎时间咳得红如煮熟的虾子。阿翘还未及反应过来,只见薛恪已经很快站起身到苏蘅身边。他一手轻轻拍她的背,一手拿起那杯牛乳送到她嘴边,又沉声吩咐阿翘:“去端洗面汤和帕子来。”苏蘅咳得一头汗,就着薛恪的手喝了几口牛乳才稍稍缓解。阿翘递来冷帕子给她擦拭了额头上的汗,苏蘅这才好些。剩下那半顿饭她便也不敢说话,乖乖埋头吃饭,从未这么安静过。过了几天,薛恪路过苏蘅的阁中,便听到她又在跟一众婢子闲闲说话,语气幽幽。“……哎,吃饭不说话,说话不吃饭,不然多尴尬。还有,心里不能老是促狭想着看看人家出糗,我那不是现世报是什么……”·“小胜,你将这食盒送去相公的书房。相公和赵郎君在议事,你进去时静悄些。”小胜便是薛苏二人带回府里的团儿,这个新名字是薛恪给改的。苏蘅闲时问小胜,相公为什么给你取得这个名字?小胜记忆力很好,将薛恪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被背出来:“相公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盼我自强,所以叫我小胜。”苏蘅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自己乐了一会,笑完了才说:“幸好幸好,他没叫你小强。”小胜的爹嗓子起了茧,再唱不了曲儿,于是被安排到长公主府在汴京郊外的别庄做事。不论月资多少,好歹有了安稳的生活,自然是感激不尽。小胜因为常年饥一顿饱一顿,身形比旁人小些,又长得有些女相,看着大约只有十三四的样子。苏蘅问小胜岁数,他道生日记不得了,爹说大约是已经快十六了。苏蘅叹了口气,想起前世自己的表弟也是十六岁的,已经读高一了,高瘦高瘦,跟竹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