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油脂的辛辣味道,是那个调味料匮乏的小乡村是能够满足小孩子口腹之欲的幸福回忆。想起往事,苏蘅眉眼微弯。这么复杂的感情是没法儿向别人解释的,于是她将自己每天都定时定点来看辣椒长势这件事梗概了一下,简短总结为:赏花。苏蘅还给把这项对体力和智力要求都不高的活动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一本正经地道:“你们看,平日出了吃吃喝喝,我们金水官邸的人还要搞搞团建嘛。书上说了么么,除了平日生活必须的事儿,还得有点游戏与享乐时间,生活才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2”还没说完,苏蘅自己先顿了一下,然后“嗤”地笑了起来。周老先生这话很有道理,但想来想去,她发表演讲的对象错了,这话怎么听,都好像更应该给薛恪说。一个圆脸婢子跟在阿翘后面,悄悄声问:“阿翘姐姐,你说我们成日来赏花,这花儿果儿天天都是差不多的样子,郡君还是怎么这般兴致高,每日都是高高兴兴的?”阿翘看了那小丫头一眼,睁大眼睛,“高兴不好么?难道主子们要成日哭丧着一张脸呀?”“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小丫头连忙摆手,小声解释道:“这府里原先的主子是先帝朝的一位老公爵,我便是伺候公爵夫人的。那夫人不高兴了,动辄便打骂我们,疼了还不能掉眼泪。一样都是贵人,我却从没见过别人像咱们郡君这般平易可亲的——我还以为,贵人们和我们下人不一样,笑与不笑都是不能显露人前的——”“贵人也是人,哭笑怒骂也是寻常,怎么不能显露了?”阿翘想了想,又把从前苏蘅告诉她的话在脑海里过了过,低声庄重道:“小娘子在古书上看了,这就叫,‘人人平等’。”薛恪下了朝,穿过垂花门进了后院,正碰见日日来“赏花”的苏蘅。一群婢子乌泱泱围着,他眼中却只看见苏蘅。薛恪没有出声,在不远处,静静看苏蘅。鸦色双鬓松松绾起,她穿着杏子粉薄衫,颜色柔和,恍如就地取了春花裁成。嘴唇未施口脂,淡淡的娇憨颜色,她总是神采飞扬,一如当年他初见时的样子。阳光照在她脸上,闪动着轻薄的光,滟滟的笑容,毫无阴霾。苏蘅不知道在看什么花草,眼睛亮亮的,极专注,满怀期待。对于他这样沉静淡漠甚至于乏味的人生来说,生活的乐趣实在不多,值得这样期待并为之展颜的事情更少。曾经也是有过的。他想起小时候,秦叔叔带来了鲜荔枝。那时年纪小,在苦日子里忽然遇到了甜,便比旁人更难割舍些,也不舍得吃,只捧着看。下了学便将那一小篮几串红鲜鲜、圆鼓鼓的荔枝放在书案上,做一会功课便看一眼,从来没有那般欢喜过。娘亲站在门外看他,冷冷清清的声音从上往下传过来,像一柄虚弱又短利的刺,带着经年累月的寒意。“几颗荔枝就哄得你这样高兴,志气这样低,你爷爷你爹爹的仇,薛家的冤屈,还能指望你么?”说罢娘亲走进来,把那几颗紫红果子扫到地上。白白糯糯的果肉露出来糟污了,他不敢去捡起来,最后也不知道荔枝的味道。一时间竟有些怔杵。廊下飞檐耸立,檐角斗拱与琉璃瓦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有眼尖的婢子余光看见了不远处站在飞檐影子的薛恪,着绯袍,配银鱼袋,长身玉立。婢子们连忙转身,向他福了福身要行礼。薛恪摆了摆手,做个了噤声的手势,原意是不要打扰苏蘅的兴致,他这便要离去。谁知婢子们会错了意思,以为他要她们退下,便点了点头,轻车熟路地一个拉着一个,悄悄地退到了廊后,他们两人独处。婢子们本来就站在苏蘅背后,行动又轻盈,苏蘅毫无知觉。直到她“赏花”赏够了,猛地抬头要直起身,眼前又是白茫茫金花乱转,几欲往后倒,“阿翘……”阿翘早和其他婢子一样禀退了。是薛恪在身后接住她。不过这一回他有经验了,换了右手,愈发有力地托住她。她身子后倾时秀发从肩头垂落,发间有轻盈的少女甜香,像是某种陌生而不具名的花香,窸窣动作间,甜甜的味道立刻钻入他的鼻尖。苏蘅头晕着,也讪讪,一模一样的桥段,再粗心的人这回也该有经验了,自然不会将他错认成别人。“多谢……”她侧过脸,目光恰与他琥珀色的眸子对上,有点不好意思,耳根热热的,“你回来了啊。”说完,苏蘅觉得自己讲了句废话,薛恪要是没回来,那身后的是鬼么?于是她又飞快给自己找补,“我的意思是问,你怎么在这儿?”他垂着眼,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语气无波无澜,道:“既然知道自己会头晕,就该小心些。”薛恪未曾放手,想确认苏蘅头晕的劲儿是否过去了。他身形挺拔修长,只微微弯腰,便显得苏蘅娇小一只。这半抱不抱的姿态,倒比面对面,心贴心,呼吸相对还暧昧。苏蘅只觉得自己半边脊背是凉的,半边脊背是热的。她余光只看到他半张脸庞,像是特写一般,还是一张薄薄嘴唇和一管漂亮挺拔的鼻子,清正俊逸的侧脸。“你不是给下人留了话,说有事要找我么?”薛恪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在耳边也听不清。苏蘅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擂鼓似的心跳。美色使人失聪呐。没出息。她偷偷在心里小声检讨自己。半晌,苏蘅站定,转过身来时脸颊的绯绯艳色已褪下去了大半。她清清嗓子假装无事发生过,仰头看着薛恪,“噢,是我说的。上次我约了秦大夫给我治手上的伤疤,大夫说要复诊几次,我也不好次次麻烦江姊姊,你陪我去,好不好?”实则是她约好了秦青芦给薛恪看看左臂,怕他不肯去,才这样说的。没想到薛恪倒是比她想得好说话,未曾稍作犹豫便答应,“好。什么时候去?”苏蘅犹犹豫豫。那时间并不是她定的,而是秦青庐特地看在江吟雪的面子腾出来的空当。而正好苏蘅知道那日薛恪也有期假。日子是个好日子,只是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容易叫人误会。“是……七月七。”也就是,七夕。作者有话要说:1:翠缕面的做法参考李开周《食在宋朝》。2:周作人:《北京的茶食》。第33章 七夕的约会东京城自七月一日起便有了多处热闹的“乞巧市”。多设在丽景门、保康门、阊阖门等内外交界的城门内, 其中以潘楼前的“乞巧市”最大,专门买卖七夕节所用的节物。其间无所不有,譬如磨喝乐、水上浮、谷板、花瓜、乞巧果、种生等等, 连祭拜牛郎织女的楝叶都有得卖。七夕前两三日,车马便已经相次拥遏, 罗绮满街。七夕正日将至,此时更是百样货物, 车马喧阗,不复得出,至夜方散。都城夜市, 马行于街, 酒楼极繁盛。烛火辉煌,这灯火香烟甚至使得夏天最为常见的蚊虫也绝迹,可见其盛况。1苏蘅这才知道, 说七夕是“纤云弄巧, 飞星传恨”的女儿节, 实际上男女老少都趁着空出来玩。论说起节日的消费经济,本朝人民的热情可一点不比千年以后的子孙们差。厨房送来朝食时也赶个七夕的彩头,按着习俗做了好看的花样送来。南瓜、萝卜、番薯等菜蔬雕作“谷板”,旋种粟令生苗, 小茅屋小花木下坐着一对小小翁媪, 笑呵呵的田舍家农人之态, 放在木盘上端来;香绿甜瓜雕刻成各种花样,多是攀藤的蔷薇或硕大富丽的牡丹,谓之“花瓜”;油面糖蜜造为笑靥儿,类似于如今北方的“面花”、“面人儿”,栩栩可爱, 谓之“果食”。这些谷板、花瓜、果食都是七夕乞巧之物,花样奇巧百端,也属于本朝节日经济的一种。笑靥儿是馋嘴的孩子最喜欢的,俗称“吃了没玩的,玩了没吃的”。苏蘅和婢子们都还是天真的小孩心性,苏蘅自己首先挑了个脑袋大大、身穿宫装的仕女。粉团软糯的小脸蛋儿,还点了两撇额黄,虎头虎脑,可可爱爱。她又让其他人挑个自己喜欢的花样儿,拿着吃玩。“阿翘,樱儿,”苏蘅见这两人站在一旁,笑靥儿的花样都差不多被挑光了,她们还站在一旁不动,招招手,“你们俩也来,挑个玩的,剩下的可不多了。”阿翘难为情地看了看那些笑靥儿,摇了摇头。阿罗在一旁,嘻嘻笑,大声宣布道:“郡君还不知道,阿池早就做了好大一个精细的门神,一大早就送给阿翘姐姐了!”苏蘅闻言,噗嗤一声笑喷了口中的茶。阿池你是怎么样的一个直男才会七夕的时候送女孩子门神??阿翘闻言也兜不住甜甜笑容,却还佯装恼怒,作势啐阿罗,要拿扇子打她。两人闹做一团,偏偏苏蘅是爱凑热闹的,还拍手起哄,场面一度失控。歇了会,苏蘅转头问樱儿,“你呢,也不要?可是也有其他人早送了你个好的?”几个月了,朱樱儿身上新新旧旧的伤和几乎哑了的嗓子终于好全乎了,这才来拜见苏蘅的。苏蘅救她也是无意,听苏璞这几日就要回到汴京来,便又问樱儿还想不想回苏璞身边去伺候。想了想,大概也是不愿意,就打算放她自己出府谋生去。朱樱儿不肯,跪伏在地上,道自己愿意留下来伺候郡君和相公,万死不辞。苏蘅虽然不缺婢子,但见樱儿意愿这么强烈,细眉细眼的模样楚楚可怜,蛮顺眼,也就由她。多一口饭的事罢了。此刻樱儿咬唇摇了摇头,垂首小声道:“奴不要,相公郡君收留奴已是奴的福分。这些旁的东西,奴不能要,只求安安心心伺候相公郡君便知足了。”苏蘅由得她去了,专心给自己手上的黄蜡填色。黄蜡熔铸,倾倒在模子里,做成牛郎织女以及凫雁、鸳鸯、鸂鵣、鱼龟、莲荷之类样子的小玩具,以彩画金缕填涂。黄蜡质轻,可以浮在水上,谓之“水上浮”。“郡君的手真巧,”有婢子围观一阵,赞叹道:“这织女脸上的妆容倒和我们平日里画的不大一样,但是格外有神光。”苏蘅唇角微扬。又有婢子道:“不若郡君再涂一个牛郎,刚好凑成一对儿。今夜我们乞巧,就拜郡君画的这对牛女好了。”“我不画,”苏蘅扔下笔,摇摇头,“我却不觉得牛郎织女的故事有什么感人的。牛郎看仙女们洗澡,还偷藏织女的衣裳,这才让仙女下嫁的,十足十的法外狂徒。织女爱上牛郎,怕是又恐惧又怜悯,若说这就是爱情,莫不是被洗脑了?”说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织女初初被强行留在人间的惊惧又有多少人还在乎。苏蘅看了看手中涂好的水上浮,道:“你们以后嫁人,定要嫁一个又爱你又尊重你的郎君,切切莫找个牛郎那样的。”众人听苏蘅的话,又新鲜又出奇,莫名有点道理,都是一副思考状。唯有朱樱儿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阁门外的薛恪。他没有公务时依旧是一身着举子时的白色襕衫,左臂微弯垂于身侧,清寒单薄。也许是过于高瘦的缘故,又或许是他时常习惯站立于热闹喧腾之外的缘故,轻易地给人留下疏朗孤独的印象。唯有在众人看不见的时候,他静静听着苏蘅的高谈阔论,寒削之意化去了些,琥珀色的眼眸亦变得柔和,甚至带着点不自觉的笑意。樱儿看见他,立即微笑站起身,疾步迎上前去,唤道:“相公。”众人闻言皆行礼,薛恪眼神切换过来,淡淡一瞥,虽无不悦,却带着微妙的压迫感。这眼神令樱儿一凛,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什么错事。薛恪举目看苏蘅,言简意赅,淡淡道:“今日你要去看秦大夫。”苏蘅点点头,她自然没忘,于是搁下水上浮,换了身轻薄的衣裙:白褙子,樱色抹胸,淡绿罗裙,望之便觉清怡。落日楼头,乱云逐飞鸿,绮霞低映晚晴天。碧空与热气随着夕阳落山而渐隐,傍晚有悠扬晚风。朦胧淡色小月牙挂在天边,似女子靥边新晕,看着并肩离去的薛苏两人,行动间绿罗裙与白襕衣袂相拂,樱儿望去,不无憾然与惶恐。阿罗在一旁提点道:“你刚来不晓得也就罢了,相公一向是不喜欢人靠得太近的,下次可别凑那么近了。”·管弦灯烛沸重城,七夕节竟比想象中的更热闹。人群熙熙攘攘,路中是王孙纨绔追逐美人的油壁车,金碧照面光,另一面是闲坐于汴河边石凳上于夏月乘凉的百姓,摇扇谈笑,中间穿杂往来小贩唱卖,互不相扰。苏蘅忧心叮嘱道:“那秦大夫脾气古怪,你待会就和我一道进去,他要看便看,你听他的便是。”虽然江吟雪与苏璞一再强调秦青芦曾是在北方军中出身的金镞骨伤圣手,但毕竟薛恪的残臂是因她所致,若是治不成怎么办?她亦忐忑。薛恪照例还是走在苏蘅身后半步。许是两人并未像游街的小情侣或年轻夫妻一般挽着手,他身边虽有女伴,但楼头依旧有女子们以纨扇遮脸,扔了头上戴的茉莉花球在薛恪脚边。香风袭来,苏蘅有点尴尬,不知道本朝民风风流剽悍至此。她抿抿嘴,不由放慢了脚步,偷偷往后觑着眼,想看薛恪作何反应。很显然,此事于薛恪并不是第一次。见他径直迈过去,神色淡淡,苏蘅这才收回往后觑的小眼神。走了几步,她还是忍不住,又往那楼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几个纨扇美人还依稀凝望着。这就有点过分了。苏蘅不知怎么的,心头窜起一小股无名火。她垂下眼,一口气卡在喉头,想来想去,只好瞪薛恪一眼,想要甩开他快步往前走。袖子忽然被人捉住。既而垂在袖笼中的手被牵起来。苏蘅倏忽抬头,睁大眼睛看薛恪。薛恪身上洁净的衣香传过来,他手指极修长,手掌很大,温暖干燥。他并不回顾她,除了耳廓染上极浅的绯色,脸上神色亦是淡淡,“这样就好了。”·自阊阖门东去南瓦子的青芦先生居所,要过了宣泰桥,入了柳阴牙道,绕进南瓦子最东边的光明巷。一路行来,月光与灯光交相辉映,可见青砖路上甚是干净。青芦先生的居所是上下两层四间房屋,第一层是临街的门脸儿,第二层是住人的楼。这青芦先生的行踪僻怪隐秘。苏蘅学着江吟雪那日的动作,先扣了扣门扉上的环儿,不多时一个小厮探出脑袋张望,见的确是约好的熟客,这才开门。一间小小极干净院落,院中栽着两棵大榕树。入夏了榕树枝繁叶茂,犹如一把绿绒大伞,倒也不负了“青芦”这个名字。秦青芦还是一如上次一般,在二楼堂中问诊。他虽曾在军中呆过,但也许是因为过往经历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蓄了长长的胡须,今日穿了一身灰衫子,他显得比同龄人更为老迈。秦青芦见苏蘅上了楼,面上也没有什么笑容,只略略一点头算作问好,然后问:“女郎,你说的朋友,可带来了?”苏蘅原本准备了一番客套说辞,想把薛恪引荐给秦青芦。她还未及开口,秦青芦的眼神忽的越过她,凝眸盯住她身后走上楼的人,半晌道:“恪儿?”作者有话要说:1:关于七夕风俗、盛况以及后文写的各种小玩意的记录参考《东京梦华录》《岁时杂记》《铁围山丛谈》。闲话一句,《铁围山丛谈》作者蔡绦,蔡绦是蔡京的次子,蔡京就是那个奸臣+书法家的蔡京,他儿子们倒是好人。第34章 再度重相逢秦青芦和薛恪是旧相识, 苏蘅全然没想到。不仅她没想到,连薛恪也怔住。在听到那声熟悉而陌生的称呼时,他一向镇静自持的神情有一瞬的冰裂, 仿佛是认了一会那个陌生的苍老人形,才迟疑道:“秦显叔叔?”秦青芦略显苍老的眼睛已经微微凹下去, 此刻有了星点泪意,便像是常年干涸的古井忽然起了波澜, 又复叹道:“恪儿,果真是你。”薛恪在他离去之时还是个瘦弱少年,如今一别十年, 长得比他想像更高更俊逸, 容止亦端肃。还有他身侧的女郎,仿佛同他极亲近……秦显引袖瞬了瞬湿润的眼目,从紫宸殿宫变那一晚, 时至如今, 二十三年一场梦。幸好, 他终于不负当年薛崇越将军之托,保住了薛氏后人。二十三年前,紫宸殿宫变。先帝对当初扶持自己登基的帝师、一手主持了“元祐改制”的薛崇越一朝翻脸,从敬重到痛恶, 只用了一夕。其后, 先帝令薛崇越永守燕云之界, 薛氏族人被令永拘守流放于燕云之境的幽州,违者斩立决。有受过薛崇越恩惠的宫中内侍冒死通知了薛府此讯。薛崇越自知在劫难逃,受刑前,密令家将秦显护送薛复那怀了孕的未婚妻陆氏仓促逃出汴京。秦陆两人一路南下,最后陆氏在临川临盆, 生下了一个男孩,遂在那处落脚安家。及至被流放幽州后,薛崇越独子薛复病死。几年之后,薛崇越也因为年迈和心力交瘁,一代名臣阖然长逝于康盛三年一个深冬的雪夜。康盛是先帝宋毅宗赵祧在位时的最后一个年号。先帝行事果决,但因太过果决而常常有刚愎自用之嫌。正是在这三年中,赵祧亲手翦除绞杀了当年的老师薛崇越的一众“党羽”,朝中但凡有言官或朝臣为薛氏案进言者,一律罪同逆党。薛崇越一案,令朝中百官与天下百姓始终不明的是,薛崇越入仕数十余载,遇事常常有先明决断,如有神助,几无错处。紫宸殿那一晚先帝与薛崇越倾谈,前后只不过片刻。薛崇越倒底说了什么,触怒龙颜,致使先帝如此赶尽杀绝,甚至连朝臣提起此事都不许。薛崇越死后的次年,毅宗驾崩,宁王赵蹇登基,即是今上。本朝以仁孝立国,历代君王莫不仁厚,因此言官风气极盛。时至今日,依旧有言官为薛氏一案屡屡进言。眼见陆氏改嫁后有了归宿,薛恪也平安长大,十年前,秦显独自辞别临川来了汴梁,化名秦青芦,蛰伏于鱼龙混杂的瓦舍之中。忠诚的家将从未放弃为薛氏翻案的企图,这忧心操劳、夙夜难眠的廿余年已经几乎将秦显这个当初薛家军中最英猛的家将的健康完全摧毁。此刻薛恪眼前所见的秦青芦,是一个已经有了龙钟之态的老者。而对于浑然不知道内情的苏蘅来说,既然她所要引荐的病人和医生是旧相识,事情便好办多了。她这才大大方方地对薛恪说出她盘算已久的真实意图。只是简简单单地说出想要为他的残臂负责的意图,再无其他。苏蘅没有说自己为薛恪找汴京城中的大小大夫屡屡被拒的经历,也没有说那日拉着江吟雪一道求了秦青芦许久才叫他应承此事,亦没有对薛秦两人竟然认识这件事有过多的好奇。她看了看薛恪的左臂,舒了一口气,行了个叉手礼谢过秦青芦,然后不再多言。秦青芦看病时是不许人围观的。小厮又为苏蘅撩起下楼梯的帘子,苏蘅从容离开二楼,将问诊和看病的一老一少两位留在内堂。下楼时,她听见薛恪压得很低的声音,“秦叔叔,母亲和我找了你许久……母亲五年前便已经仙去……她,她是我的妻子……”半个时辰后,问诊结束,薛恪下楼时,秦青芦并未相送。秦青芦只命小厮以叉竿挑起那长日遮阳的帘子,遇见薛恪的激越心境慢慢平息,他站在二楼窗口,长须微动,目送薛苏二人离去。·从光明巷出来,苏蘅一直暗中观察薛恪的神情。她频频侧首用余光往上斜觑他。可惜薛恪是个喜怒全然不形于色的主儿,再瞟,也没看出来个什么名堂。“你的胳膊……”她犹豫,还是开口问。话没说完,薛恪便知道她想问的,简练回答她的担忧:“秦叔叔说可以治好,数日后需再来复诊。”认识秦显许多年,薛恪并不知道他医术如此高明。他的确在小时候曾看见秦显为生病的母亲施针诊治,但那只是普通风寒而已,因此他并未将苏蘅说的那个秦姓的金镞骨伤圣手青芦先生和他长久以来寻找的秦显叔叔相联系。想来他还曾和赵若拙去琅嬛院中找秦显,却未曾想被苏蘅误打误撞地找到了。“这样就好!看来秦大夫果真名不虚传!”苏蘅深呼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就差鼓掌欢呼着说出这句话了。人的精神一松弛下来,就容易漫无边际地乱想。苏蘅这时候很风马牛不相及地想起了前世读书的经历。这一番经历,她可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前世为什么不喜欢读苦大仇深的赎罪题材文学,评论家是怎么形容的来着,是了,“人试图弥补自己犯过的错就是一场‘精神的苦役’”。太精准了!薛恪比苏蘅高出许多,从他的角度看过来,苏蘅正因为高兴得摇头晃脑,白褙子,绿罗裙,像——一株鲜嫩可爱的小白菜。他想起方才秦显目送着提着裙摆下楼的苏蘅所说的,“早知道这小女郎是你的妻子,那一日她来求我时,我亦不会那般为难她。”然而苏蘅对于那日所受的为难却绝口不提。他只记得,她回了家,高高兴兴地伸出光洁纤细的手腕对他说,“我找到一个极好极好的大夫,秦大夫真是神了……”原来在她心里,从来都不曾忘记么——光明巷中不知哪户人家的墙头伸出一树如云的白花,轻悠悠数片,如月色落于她漆黑密软的发髻间。薛恪从白襕的大袖中掏出一只小瓷瓶,声音温和亦如今晚朦胧月色,“秦叔叔赠予你的,再抹半月,手上的疤痕便可全消了。”苏蘅接过,道了声谢。薛恪踌躇,终于还是说出来,“你不想问,我为何会认识秦先生么?”出乎意料的,苏蘅摇了摇头。她的微笑明冽,“我不想。”也许是怕自己的拒绝显得过于坚定,有些违反人之常情,她又赶忙恳然补充:“往事浩渺如烟,桩桩件件,我自己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都记不得了。旁人的事,我更无从置喙,因此也不必知道。”一个人要忍住好奇是很难的,除非自己也身怀秘密。恰如苏蘅。她的意思很委婉,但也很明确:我不问你,你亦不要问我。薛恪想起那日同岳父苏璋留在宫中一道与官家议事。事毕出了宫门,一路上苏璋絮絮说了许多关于苏蘅之事,从前的娇蛮任性,到一场大病后的洒脱自得,再到她在家宴上劝慰宽解自己的明慧练达。最后苏璋道:“女郎中,慧敏狡黠者无如蘅儿;纵是有胸中有丘壑之人,亦少有她那份通脱怡然。”他原本以为这样高的评价是来自于苏璋作为一个父亲对自家女儿的厚爱,现下见苏蘅如此,仿佛明白了那句“通脱怡然”是什么意思。她不是不知世故,而是知世故后却选择不世故。前后想通了,薛恪便了然,想起苏蘅平日里格外留心的那些吃吃喝喝,那些听起来离经叛道细细想来却不无道理的俏皮话:她乐意把自己的聪慧藏在家常光景里,不显山不露水地让自己活得最舒服。几乎是第一次,薛恪正视这桩由今上所赐的、曾今两个人都抗拒的婚姻:它给自己带来的,远比他所能想象的要更多。快到了巷口,苏蘅却放慢了脚步。在巷口磨磨蹭蹭走了一会还没走出去,她道:“我不想从原路回去了。那些女孩子,我不喜欢她们的眼神。”苏蘅指的是掷花的女孩子,虽然没有言辞,却在高楼上用欲语还休的眼神凝睇他们两人。这感觉很不好,苏蘅和大多数人一样,本能地不喜欢背对着那些打量的不善目光,真真是“芒刺在背”。薛恪闻言,忍不住浅浅勾唇,如春风融冰。“那好,”他道:“那么我们便从瓦子的另一边穿过去吧。”说罢,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往另一个方向走。这回,苏蘅比方才那一下还惊。来时两人都被一路扔下来的花簪扰得不胜其烦,在苏蘅想来,凭薛恪的容貌风姿,此事大概不是第一次遇见,此时牵她的手,是不是也有和楼头掷花的女子们置气的意思?这般一想,想出了些许怅惘。心思一杂,心中的悸动顿减,她还没有体会过个囫囵味儿,便到了光明巷。而现在,周遭无人,薛恪依旧牵着她慢慢往前走。夏夜晚风吹起那白襕大袖与绿罗裙的一角。倏忽间,苏蘅只觉得自己心跳得飞快,整只手臂的感觉连带着全身的重量都仿佛汇集在这只手上。她一壁任由薛恪牵着,一壁又忍不住偷偷觑看他的神色,见他唇边亦有笑意漫溢,须臾,苏蘅终于忍不住,引袖掩口,遮住了自己大大的笑容。作者有话要说:*这本是纯正小甜文,大家放心!!美食+言情,目标明确,朝堂宅斗什么的都是过场戏,争取不离题不偏题!第35章 并肩游瓦舍瓦舍中人流如织, 灯照明亮如白日。游玩的青年男女颜色媚好,相携同游,还有不少从宝马香车中下来的公子仕女, 看样子是专程来瓦舍玩的。薛恪领着苏蘅走的路比来时更加热闹些,各处勾栏、乐棚内歌舞百戏, 甚至还有摆摊算卦的、卖旧衣古着的、现场剃头的、卖药的,各种声音粼粼相切, 舞乐之声嘈杂数里。各台子上表演繁多,杂剧,吹弹、舞拍、杂剧、胜花、影戏、傀儡戏等节目竞相上演, 目不暇接;而台下则聚集了许多观众, 不时爆发出阵阵高叫喝彩,煞是热闹,很是吸引人的眼球。苏蘅上辈子是个电影迷, 电视看得也不少, 舞台剧音乐剧也看过几次, 本以为瓦舍中这些原始朴素的表演形式不可能会有太多花样。但是,苏蘅笑着想起前世自己在网上吐槽的长辈八字箴言,“大过节的,来都来了”, 此刻催场小童将手中的招子塞到她手中, 她的第一反应也是“来都来了”, 那不如就抱着领略风俗的心情去看看。薛恪便只能由着她。见苏蘅凑进热闹人群,浑似像只快活的小鹌鹑,薛恪也不由含了淡淡笑意。人群拥挤,他站在苏蘅身后半步,默然伸手, 隔出一小片空当,为她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冲撞。此处表演的是绳技。只见那绳技人抛索向空,几股绳索瞬间如塔般斜斜直立。那艺人话不多说,卷起衣袖,攀援向上,动作又快又稳,如猴一般,瞬间腾空而去,不知所在。围观的人群纷纷随着绳技人的动作仰头往天上看,嘴巴张得老大。直到那几根粗绳子呼啦啦如游龙般从天上掉下来,观众这才反应过来,表演已经结束,人群不由爆发出一阵高声的喝彩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