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赵苏两人便心照不宣将原先的事翻了页。和赵若拙这样直肠子的人来往也好,开口见喉咙,至少不累人。作者有话要说:女主没有指望一顿饭就让受伤的男主原谅她,而男主也不是那种会轻易原谅的性格,因此想要指责女主不负责任、想用一顿饭轻易换原谅的,不妨再往下看几章。评论区解释得有点倦了,心累。第26章 只一次破例散了席,暑气在夜蝉声中一阵阵退潮,送别了客人,苏蘅和薛恪踏着月色慢慢走回正院。一路回廊曲折,皆以琉璃灯照明,映在青砖地上别有意趣。苏蘅和薛恪并不同床而寝。新婚之夜后薛恪便搬去了东厢的耳室住。这耳室类似于宫中正殿与暖阁的关系,中间有道小门连通,却可以各自出入。平日薛恪进了东厢,便会绕过外间的屏风往他起居的耳室去,与苏蘅互不打扰。他们要分居,原先不必这么麻烦。只是新婚不久,薛恪曾因处理公务到深夜,便宿在书房数晚,拜门那日,康阳便悄悄拉着苏蘅的手,隐晦问新姑爷是否对她冷淡。苏蘅这才知道,府中的婆子除了照看他俩的生活,还兼职向父母报告生活,这便不敢明目张胆地和薛恪分寝了。总归住在一个屋檐下,现下散了宴席,他们便同路回去。廊下悬着琉璃灯,一路光影温柔。并排走路时,他总是习惯在她身后半步,高大的影子便在她的脚下。苏蘅看着那琉璃灯下修长的身影,忽然有点沮丧。拜门回来那日,他明明那样生气,现在她替原身道歉了,他为什么不说话?同样的一番道歉,同样的一席酒菜,怎么赵若拙离开前就高高兴兴的,他薛恪还是淡淡的冰山神色?锯嘴葫芦拍一拍还能抖落三两籽,这样闷声不吭气的不是欺负人吗!苏蘅本来不是个多话的人,也不是一个特别需要别人夸奖的人。但就因为他不肯开口,她生平从未这样希望得到一个人的肯定和夸赞。哪怕一点点也好。可这一点点,他也吝啬。人家不是说,只错能改,善莫大焉么。为什么在薛恪这里这个“善莫大焉”失效了?苏蘅越想越郁闷,越想越上头,恨不得立马变身咆哮教主,抓住比她高一个头的薛恪的肩膀使劲儿摇,大声冲他喊,“你说话呀,你说句话呀!是好是歹倒是给我个痛快啊!”但是,为了长公主府的礼仪教养,为了自己的风度颜面,苏蘅捏了捏小拳头,还是忍下去。走到半途,她忽然停住脚,毫不客气地转身,脆生生地叫他。苏蘅再没装模作样地叫他的表字“叔夜”,而是说:“薛恪,我有话跟你说。”古时除了长辈外的人,若连名带姓的叫别人是有轻蔑意味的,不尊重。但一团说不清道不清但的委屈堵在心窝子里,苏蘅也管不了那么多。薛恪正往前走,苏蘅一转身,他没刹住脚,苏蘅差点撞在他身上,幸好抓住他的袖子才保持住平衡。两个人距离因为她的突然动作变得猝不及防的近,这样近的距离,他给人的压迫感也变得愈强。苏蘅轻轻抓住的正是薛恪的左手。她原先不知道,可是现在知道了,隔着那层薄薄布料触摸到他微弯的肘臂,或质问或委屈的情绪一下子梗在胸口,什么也说不出了。此刻放手也不是,松手也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偏偏薛恪站在眼前,不退后半分,低头打量她。薛恪很高,她面对着他,垂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霎时间两个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他的喉结上。“郡君要说什么?”薛恪喉结很明显,说话的时候上下滚动一道,声音从苏蘅的头顶上方传来,低沉平静,没有因为苏蘅的直呼其名而不悦。他身上还是同琅嬛院初见时那样,不用任何熏香,衣袍上只有温暖洁净的皂角气味。他呼吸间干净清冽的气息不经意拂过她光洁的额头,那一小块肌肤便骤然绷紧,像有小虫爬过,酥酥麻麻痒痒。没由来的,苏蘅的脸腾的一下烧起来。她是个面皮很薄的人,不用照镜子,也感觉到自己两颊的滚烫温度,现在一定红得能滴血。苏蘅方才冷冷的气势顿消。她轻咳一声,松开他的衫袖,伸手别了别鬓边的头发,试图掩饰自己脸上的不自然。她抬起头仰视他,眸光闪如星子,“那日回来,我仔细读了《宋刑统》,你说的都是事实。我诚心道歉,真的对不起。我是想问,我的诚意,今日你可有感觉到么?”薛恪没有回答,目光却落在她方才那只拂鬓的手上。她皮肤雪白,毫无瑕疵。娇生惯养的一双手,过于漂亮。手指纤细柔软,半点薄茧也无,连指甲也粉润透明,有饱满的白色小月牙。淡紫的纤细血管隐约从手背和骨节下流过,流成几簇细细的嫩枝芽。这一切美好令她手上的伤疤更加触目:白得透明的手背和腕子交连处有一道新鲜发暗的长长红痕上,淡淡樱桃红色的皮肉皱起来。周围的一圈皮肤是黄褐的,斑斑驳驳一片,想来已经上过了膏药。他如此聪明,不需想,也能猜到是为了准备今日的饭食而伤到的。要练出这样的厨艺,没有三五年是不成的。薛恪看了苏蘅一眼,他记得,她今年也只有十七而已,这一桌饭菜背后的苦功从她手上的伤痕可见一斑。薛恪垂眸,心中有什么东西捺下重重一笔,略带恻然。幸好苏蘅没有觉察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手。“这个啊,”苏蘅垂下袖子遮住伤痕,语气轻松,无所谓地抖了抖肩,“今日做饭时不小心烫到的,不打紧,过几天就好了。”她是真的觉得不要紧,前世刚开始学做饭,早都被烫习惯了。甚至后面得心应手了,偶尔做个油煎爆炒的菜,菜叶或者肉块上的水没擦干净,热油点子噼里啪啦迸出来,烫伤胳膊也是免不了的事。前世看蔡澜讲美食,说到好吃的东西大多丰腴而不健康,这位老饕便道:“要成为美食家,总要牺牲点健康。”苏蘅在这里自己引申了一下蔡澜的话:要成为好厨子,也得牺牲点胳膊,对油点子和热锅边妥协。良久,薛恪道:“郡君实在不必如此。”苏蘅感觉到他语气不似平日冷淡,好不容易往撼动冰山的道路上前进了一步,还有点小小的成就感。她当然不肯放弃,追问:“我做的东西不好吃么?你不喜欢吗?”薛恪屏心静气看着眼前少女。琉璃灯下,少女仰着头看他。她的肌肤白皙娇嫩,水波似的光晕荡漾在她脸上,如上佳的水墨工笔。映着光,连耳廓上半透明的细细绒毛都像是用最小的软毫蘸淡墨勾勒,清润天真,如含春雨。看着苏蘅执着的神情,薛恪第一次感觉到无计可施。他既不惯于她这般纠缠,不达目的不罢休;又讨厌自己竟因这纠缠追问而又有隐隐的期待。薛恪不禁想到临来汴京会试前,老师那张苍老的面庞,和那番不怒而威的叮嘱。白鹿书院中,老师以低沉严厉的语调考问:“叔夜,你是我最出色的弟子,将来文德殿首,必将有你一席之地。我如今问你一个最为紧要的问题,圣人云,‘克己复礼’,是什么意思?”他沉声对答:“克己复礼,是为致中和,尊德性,道问学,是为明明德。”“很好。”老师赞许地点点头,语调却更加严肃,“此时世风日下,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汴京诱惑纷杂。你的身份不同于其他举子,此去汴京,唯有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你才能做到你想要做的事。”老师是当世大儒,却摒弃功名利禄的诱惑,甘愿在这僻壤山野修建书院,教书育人,二十余年间,已是桃李满天下。“圣贤千言万语,到头来只有一句话:明天理,灭人欲。叔夜,你可记住了吗?”薛恪点头。老师的教诲在这求学的数年间早已刻入脑海。他深知,欲望横生贪嗔痴慢疑,唯有秉持内心,泯灭私欲,归复礼教,才是正道。因此,他本该断然回绝她的问题。此时果决,那么万般烦扰皆休。于是他摇头。他张口,话就在唇齿边。他应当说,不,不好吃,不喜欢。郡君莫再劳心。可她脸上有倔强的绯红神色,长而翘的睫毛像小扇子,在他的注视下微微颤抖。明明看到他摇头了,却依旧不肯移开对视的目光,还在等他的回答。但对着那管窄袖下的触目新伤,还有凝望着他的那双滟潋眼睛,在须臾的沉默中,他还是妥协。“不,很好吃。”他说。这是他的回答。如果这回答能让她满意,那么只说一次,想来也并不违背老师的训诫。“等下!”苏蘅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归纳出她自己想要理解的意思,笑意从眼角唇边慢慢扩大,“你刚才……是在夸我吗?”苏蘅高兴起来便有点忘形,就好像小孩子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糖葫芦,非要一遍一遍确认自己是否拥有它。苏蘅下意识地抓着他的袖摆,眸子闪亮,有得意之色,“我没听错吧,你刚才是在夸我吧?!”她十根新春嫩笋似的手指用了力,微微泛白,衬着他天青色的襕衫,清清凌凌,叫人联想起某种暧昧又清明的意象,譬如曼妙柳枝拂过春水;又或是,初夏山风拂过峰峦。——————请看本章作话哟作者有话要说:*苏蘅求的是对她诚恳态度的认可,而不是求薛恪原谅,两者有区别;觉得苏蘅为什么不更负责一点不去找医生的,请往后看~*薛恪认可的是女主做了一天饭的辛苦,因为的确很辛苦,而不是觉得女主(实际上是原身)的过错可以轻易被原谅。*认为一个人有错,却又受到一个人的吸引,这是可以同时存在的,所谓“又爱又恨”。第27章 端午吃粽子蝉声起,夏意浓。近来天气渐热,口中泛泛无味,食欲消减,金水府邸中众人也清减不少。已经有小贩挑着窖冰,挨街沿坊叫卖。金水府邸不像长公主府有自己的冰窖,须得日日请人送冰上门。幸而府中人不多,供应倒也及时。今年是闰年,有两个五月,第二个五月便是闰五月。按照惯例,国朝的端阳节是放在闰五月过的。苏蘅正趴在美人塌上的小几前描香缨上的花样子,手边冰镇着一碟紫黑饱满的桑葚,想起来便吃几个。她描好一张双蝶绕莲,搁下笔,对着光抖落抖落,自觉颇满意,哼着小调,交给绣娘按照样子去绣。绣好的花样做成小巧袋兜,菖蒲、朱砂、雄黄、熏草、艾叶等物料晒干,碾作细茸,以香药相和,装入袋兜中,再系上五彩络子,这便是一枚可以端阳节时佩戴在身上的香缨。阿翘和阿罗一边将五色丝线编成络子,系在香缨上,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听见苏蘅在一旁哼着小调,两个丫头不时抬头,偷笑着交换眼神——自那晚从“小沧浪”水阁回来后,小娘子心情似乎格外得好。苏蘅这边画完了花样子,颇感无聊。见丫鬟们做的差不多了,她便站起来,伸个懒腰,随手拿了个梅红匣子,将这些小巧香缨装进去,“我们去将这些分派给下人们吧。”自端阳节前三日开始,早市上便有店家开始卖桃柳、葵花、蒲叶、佛道艾等芳香辟邪之物,家家钉簪铺陈于门首。金水官邸的檐廊门楣上,都钉上了黄微绿翠的菖蒲叶,一路行去,空气里都是植物清亮透明的气息。主母给下人们派香缨亦是传统,都说“戴个香草袋,不怕五虫害”,一个个精致香缨分派到各人手中,无不是道谢后立马喜滋滋戴上。天蓝云高,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节日的气氛顿时就从物器中传递到了人的身上。走到厨房,阿池正俯身在偌大的水池里冲洗新鲜箬叶。张春娘正和一众帮厨将泡好的雪白江米倒进大木盆,拌上酱油。此前苏蘅做饭烫伤了手,张春娘是说什么也不敢再让她下厨了,道是若再出什么事,叫长公主和都尉知道,万万担不起这个责任,只能请辞谢罪。阿翘本担心小娘子固执,最讨厌别人威胁她。春娘这样讲,苏蘅未必肯答应,到时候春娘下不来台怎生是好?可是没想到苏蘅笑眯眯就答应了,也不争,只道:“春娘你放心吧,在伤好以前,我不下厨便是。”张春娘见苏蘅竟这样轻易松口,自己也不必请辞了,暗道声阿弥陀佛。至于伤好之后的事,那便到时候再说。但张春娘只是不敢让苏蘅亲手做餐食,却拦不住隔三差五送来的食单,以及随后负手悠悠转进来看上一看的苏蘅本人。这边张春娘正按照苏蘅送来的食单准备:甜粽子是小枣馅儿的,放凉了以后蘸蜂蜜和白糖吃。材料简单,包得纤细瘦长,小小连成一串,直接下锅大火咕嘟煮上。见苏蘅走进来,张春娘及一众下人起身行礼。张春娘笑问:“小娘子怎么没有去金明池看赛龙舟?”看看外面的天气,又觉得自己多问了。今年端阳节格外热,别说是苏蘅愿意窝在府里不出门,就连下人们也是能不出门则不出门呢。唯有郎君要上朝会,早出晚归的,辛苦得很。苏蘅想吃的咸粽子也很简单,是板栗鸡肉粽和蛋黄鲜肉粽。准备好材料,春娘这便开始包。苏蘅一进来,就闻到了熟悉的粽香。端午节可算得上苏蘅最喜欢的节日之一,不为别的,就为这一口粽子。小时候,家里过端午节很少自己包粽子,大都是父母从街上买几个回来应应景,也没什么节日仪式感。街边的粽子掺了过多的碱面,煮得微黄软滩,吃不出什么味道。以至于在小时候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苏蘅听老师讲屈原的故事时,都有一个疑惑:把这么难吃的东西扔进汨罗江,老百姓凭啥保证水里的蛟龙会去吃粽子而不去吃屈原啊?长大以后,苏蘅不信邪,自己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做了次蛋黄肉粽。三张箬叶重叠像扇面似的捻开,扭成漏斗状,捞一把圆糯米,填进油汪汪红彤彤的鸭蛋黄和拿酱油、糖、黄酒隔夜腌过的肋条五花肉,再捞一层薄薄的糯米封上顶。绑粽子的绳子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蔡澜大师的比喻妙极,“要像初恋时握着对方的手,柔软而坚定。”苏蘅学着包成四角菱形,也不太规整,只保证四个犄角不漏就成。小火咕嘟焖煮了一晚上,早上起来满屋子都是粽子香。迫不及待地拿着还烫手的肉粽,解开棉绳,剥开清香箬衣,露出里面褐红透亮的粽肉。一口下去,直接咬到馅儿。五花肉的肥油完全融化进了温润的糯米,略透明,糯软不糜,咸蛋黄沙沙的,又正好解了油腻。那份儿恰到好处的惊艳,真是难以忘怀。及至以后再吃到内馅儿再豪华丰富的大粽子,譬如什么腊肠瑶柱、野山菌松露、火腿排骨,都不如这一口简简单单的蛋黄大肉粽。这时小枣粽已经煮好,春娘用筷子高高挑起一串泡进冰水过凉后,自然是先献给苏蘅尝尝鲜。如果说咸粽是内心戏复杂的花花大少,那么甜粽就是清新可人的良家小少女。瘦长的粽子又小又俏,剥开一个,清清白白。小枣嵌在里面犹如红玛瑙,浇上一小勺上回做的玫瑰花蜜,便是北方人常吃的蜂蜜凉粽子。又凉甜,又滑糯,夏天吃最好。春娘手下利索,两种不同口味的咸粽以形状区分。板栗鸡肉粽包成枕头状,蛋黄五花肉粽却包作苏蘅前世从未见过的形状,又大又饱满,煮熟以后好似……一只只大猪蹄子。苏蘅问阿翘,阿翘倒是见怪不怪,道:“这就是猪蹄粽子呀,我们家乡就常包。”苏蘅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众人不知道苏蘅笑什么,苏蘅便又开始讲些所谓的“古书”上看来的内容——古书什么的当然是不存在的,她讲的全是前世看过的书。“那书上写道,男子受了伤,被青衣少女所救。男子养病时想吃粽子,少女早已对他芳心暗许,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连夜就做了甜咸两色粽子,甜的是猪油豆沙,咸的是火腿鲜肉,美味无比。”“那男子又高兴又感动,大快朵颐。少女本是幽静孤绝的性子,不沾染任何红尘是非,心上人吃得快活,她便在旁边沉默写字。这少女不想让男子知道自己的心事,于是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偏生那男子用粽叶粘了一张,便看到了她写的话。”“写的什么啊?”苏蘅讲的故事总是格外吸引人,从前根本没听过,比瓦子里的说书先生讲得还有趣。众人听着,不由放下手中活计,竖起耳朵听下文。苏蘅叹了一口气,“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下人们虽没怎么读过书,但是结合语境,还是能明白大概意思的。有人连忙问道:“那这男子最后和这少女在一起了么?”苏蘅摇摇头,叹了口气,“那男子不仅在家乡早已有了情深义重的爱人,身边红颜知己亦有无数,怎么轮得到这沉默寡言的少女啊。”“所以我猜,那少女给这男子做的粽子,大概就是你们常吃的猪蹄粽吧。”苏蘅眯眼微笑,时常作惊人之语,“大猪蹄子啊,在书上说,就是薄情寡性的男人。”众人觉得小娘子懂得真多,读的书也真多,有新见!崇拜之余,大家不由发散思维,纷纷附和,踊跃贡献八卦。“这么说来,那巷口刘掌柜就很是个大猪蹄子!老婆子还躺在病床上呢,便纳了个妖妖娆娆的烟花女子做小妾!”“就是!我们家乡那个王贡生也是个猪蹄子,岳家供他读书,考上进士便大摇大摆休妻,那副趾高气扬的嘴脸哟,你说气人不气人?!”“我还听说,有人月月抛金撒银地去勾栏里,自家孩子病了,却道没钱治病,这不是大猪蹄子是什么?”……最后有婢子幽幽道:“如今大猪蹄子遍地跑,像我们家郎君这样的,又年轻,又好看,又是进士及第,还得官家器重,着实是不多了。”这婢子的口吻略带憧憬,旁边一圈人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赞同,“我们家郎君哟,那可是千里挑一的好人才。”“可不是,要不然金明池边一溜的进士,官家为什么只选郎君作咱们郡君的夫婿呢?”苏蘅听着,双手往胸前一兜,嗯?怎么听着薛恪比她人气还高?有人升华主题,接道:“小娘子说什么‘鸡见菌子,狐狸不喜’,我瞧我们家郎君才是真菌子,大菌子!”苏蘅在脑袋里想想薛恪那张矜冷肃雅的俊脸,旁边忽然配上几朵滴溜儿圆的浅黄野菌子,怎么还有点可爱呢?粽子煮好,将近日暮。算算薛恪也该回来了,苏蘅命人每种口味挑几个,攒一食盒送去给他。自从新婚之夜阿寿拿宋辽使臣之间的冰冷外交关系比喻苏蘅和薛恪,府中的下人越看越像,暗戳戳地便希望两人关系也能有所缓和。从前苏蘅吃东西,很少想到薛恪,怎么今天破天荒的体贴起来了呢?下人们见小娘子如此,不由面面相觑,眼底有压抑不住的兴奋。这些事苏蘅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然后回头一想这些诡异的兴奋眼神,叹了口气,这难道……就是cp粉的心情吗?见阿寿去送粽子,苏蘅便带着阿翘,怡怡然地去紫藤萝下的秋千椅上乘凉去了。苏蘅不知道的是,她下午随口讲话的故事已经在下人间传开,大家捧着新鲜出锅的热粽子窝在阴凉处歇闲,边吃边聊,越传越歪。等薛恪回来时,从送粽子的阿寿那里,听到的版本已经是“郡君说,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只有郎君是菌子,狐狸见了也喜欢。”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的版本。要是苏蘅本人听到阿寿的话,估计会气得要捶阿寿。可是薛恪这样聪明,凭着阿寿这样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只言片语,竟拼凑出了原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阿寿见郎君不说话,疑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大着胆子抬头。薛恪的脸上,静静的,挂着一抹极淡极淡的笑意,“你回去告诉她,这粽子,味道很好。”作者有话要说:·苏蘅讲的故事是杨过和程英。·宋代端午习俗参考《东京梦华录》和百度。那时候多吃甜粽子,咸粽子也有,比较少。第28章 他又背锅了“什么?江行首今日又不见客?”为首的绿衣郎沉下脸,气势汹汹。对面的妈妈拿帕子擦了擦汗,欠身赔笑道:“吟雪今日是真的有客人,众位公子不如改日再来吧。”妈妈本也见过大风大浪,若是寻常浮浪子弟撒泼只为了见头牌,自然是轰出去的便罢。可眼前,这可是一群进士啊,翰林院当值,当朝的新贵,里面哪位指不定是三十年后的宰执或枢密使呢。眼前的绿衣郎是榜眼陈慎,一众进士以他为首。见妈妈又推挡,陈慎不肯放过,径直道:“改日又改日,改日何其多?半年来了十数次,统共也只远远隔着帘子见过她两次。你们琅嬛院开门做生意,便是这样招待客人的?”此时新进士及膏粱子弟逛秦楼燕馆是件时髦而风流的事体,往往仆马繁盛,侈游而来,毫无避讳意思。这些进士郎也知道自己身份清贵。有的人还算低调,身了常服单衫;有些人高调,干脆穿了公服便来,大喇喇招摇身份,却没想到又一次吃瘪。本来要见江吟雪,也只是为了一睹芳容,是否真如传闻中说的那般貌若天仙。可她这推三挡四地不见客,越发将人的好奇心吊得高高的,到了非见她一面不可的地步。有人文酸,此情此景便想起韩翃的诗,凉凉叹道:“章台柳,章台柳,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1章台是妓馆别称,这里的章台柳自然是指江吟雪了。有人却觉得受辱,恼羞成怒,“装什么清高,说到底,不过是个婊//子。”读书人骂人,也是一样难听。妈妈混惯了风尘,素日也是须得别的客人打点周到的重要角色,又得江吟雪的照拂,此刻见自家小姐被人这样骂,原本满脸堆笑,现下不由摆起脸,冷道:“诸位公子可看清楚了?我家小姐的门楼前没有点红灯,也不做那营生。清高论不上,可恁的难听字眼,也担不起!”须知琅嬛院虽是勾栏,但却是东京城中第一等的燕馆,其中的倌人多为以歌舞陪坐送酒的乐户,“不许私侍寝席”。而像江吟雪这样的行首,更是近似于今天的明星,平素深藏邃阁,未易招呼,千金尚且难买一笑,如何需要出卖皮肉以谋生。只有某些下等的庵酒店,才以箬笠盖在红栀子灯上,不论晴雨,悬挂在酒家门口,作为酒客可以就欢的记认,是真正的腌臜地方。2因此妈妈才说“门楼前没有点红灯,也不做那营生”。这些进士大多都是外州考取进来的,有点才华暴发户的意思,此间门道一知半解,还用那等难听的字词,妈妈自然没有好脸色。妈妈叉手行了个礼,面上不冷不热,“咱们琅嬛院开门做生意,自然是客人紧要。有客人花了重金,先请了咱们江行首去,她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口中万语千言,还不如一贯铜钱抖落起来响亮,诸位郎君都是读书人,本该是这世间最讲道理的人,岂不知这个理儿?”妈妈的嘴可以很厉害,骂人穷酸不带脏字,方才那说话的进士郎须臾紫涨了面皮。陈慎也难堪,但毕竟是同伴讲话过分粗俗,有辱斯文。读书人的斯文,岂非是最要紧的?他转念一想,毕竟江行首名动东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此艳帜高张,追逐的蜂蝶无数,若人人随便就能见她,失了身份,这还得了?既然是他们心心念念要来琅嬛院,便怨不得她做张做致,乔模乔样。但到底还是觉得不甘心,陈慎追问道:“妈妈方才说有人重金请动江行首,到底是多少?我等也好凑齐了这钱,终盼有一次不至徒劳往返的。”本朝以重薪奉官员。太//祖皇帝甚至劝谕诸臣,“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是以本朝俸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丰厚。所以陈慎说凑钱,有赌气的意思。谁知妈妈当真比了个数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妈妈冷冷补充:“是金子。”众进士:……谁家出手这么豪横?方才陈慎派去打探的小厮来回话,凑在众人耳边小声道:“诸位郎君今日不必等了,小的亲眼见到江行首坐上接人的车辇离去了,此刻真的不在阁中。”“可看清是车辇往何处去了么?”众人对于这出手豪阔的神秘人的兴趣业已盖过对江吟雪的兴趣。出得起这个数目的人,东京城两只手也数得过来。那小厮摇摇头,“这倒不曾看清,只隐约看到那车辇上写的一个‘薛’字。”众人见今日是见不到江吟雪了,也便不再啰嗦,离开琅嬛院时边走边议论,“若说姓赵姓钱倒能猜到几个人,可东京城中哪有什么姓薛的豪贵之家?青天白日的,你这厮儿也能看错啰?”“正是。”另一人接道:“若说是二十多年前的毅宗朝,京中薛姓豪族倒也好猜,无非就是薛崇越嚒……”见有人提起这个禁忌的名字,话音未落,陈慎便以极高的政治敏感止住话头,断喝道:“李兄,慎言!”一旁的厮儿也委屈,小声嘟囔:“我没看错呀……”一行人约莫行至翰林院,陈慎脑中忽然精光乍现,想起一人,登时脸黑。又是薛恪。陈慎对薛恪的怨愤,是天长日久积攒下来的。初来汴京时,大家都是贡生,自诩天之骄子,薛恪便凭一张脸招摇过市。会试时,他本以为薛恪断了手臂,总该名落孙山,谁知红头榜上竟叫他以断臂夺魁,出尽了风头。后来官家为朝阳郡君赐婚,谁不想做康阳长公主的婿子?状元王先甫已经是做祖父的人了,陈慎心道这赐婚怎么说也该轮到他这个榜眼吧,偏生又是薛恪!半月前,官家有意从翰林院中迁任一人为新的起居舍人。门下省的起居郎和中书省的起居舍人,同领修起居注的职责,记录皇帝言行,合称为左右史。无论是皇帝御正殿时或外出,左右史须得侍立两侧;凡礼乐法度的因革损益,文武百官的任免赏罚,群臣进对,临幸引见,大小事务,左右史皆参与其中,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3如此机要美职,人所共争,但遴选标准严苛,非进士出身不能得。原本留在京中翰林院的这些个进士皆跃跃欲试。七品以下官员着绿袍、无佩袋;五、六品官员着绯袍、配银鱼袋;四品以上官员着紫袍、佩金鱼袋。东京城中大小官员名目繁多,其中绿衣郎更是多如过江之鲫,是以方才的妈妈虽然有些忌惮他们,但到底也不怎么怕,正是因为琅嬛院的客人从来不缺服绯服紫的高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