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为这本奇书做此番安排之人,在最开始就没打算把他的安排公之于众,甚至对最亲近的孙子都没有任何交代。静静思索片刻,绮芳倒是能共情到金爷爷当年的心境,做了一番如此复杂的安排,却又让金镰侃被动地等结果,即是对命运不公的嘲弄,又有受到命运戕害的心灰意冷。可能从长辈的角度考虑,也是为金镰侃好,希望他不用尽人事,只要听天命。不需负担过重,将家族荣光全部忘掉,简单生活。可他忽略了作为金家唯一幸存之人的金镰侃在经历这一系列的生离死别之后,执意要恢复家业的执念会有多重。不知道金爷爷知道后,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安排,因为在现在看来,这种安排反而给金镰侃选择的道路造成了莫大的阻碍,到现在剩下的两部分《酒经》还沦落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合成一体。这样寂静的深夜格外适合吐露心事,金镰侃有种想要绮芳了解下他心底的深渊到底有多深的冲动,是这么想的,他也是这么做的。“现在我来回答你,我为什么不能放下肩上的担子,像其他人那样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因为我做不到。有时我真恨自己不要记事那么早,我永远都忘不了我父亲,我母亲,还有我亲大哥在我面前死去的样子。父亲他是因为在台子上挨斗时脖子上的负重被一层层加码,是佘富贵那畜生让人从河里现起的石头,还滴着水的大石头,佘建国亲自用铁丝把石头吊在两端,压在我父亲的脖子上,最后铁丝都勒进了肉里,还不让他弯腰,脖子几乎要对折。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颈椎受伤害,他很快失去意识,去得不算痛苦。当时我就在台下,眼睁睁看着他倒下来。”那么深重的往事,隔了无数伤痛的日子,金镰侃语调平静,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绮芳为之动容,语言的安慰此刻是多余的,抬手握住金镰侃紧握桥栏的手背,给以他无声的抚慰。“还有我的母亲,得知父亲去世的当晚,就吊在祠堂的横梁上,龙城人都说当年金家祠堂闹鬼,算不得杜撰,祠堂里有我母亲不甘的亡灵。我哥哥是被一群人围殴伤了脑袋死的,被那么多人堵在胡同深处,我们根本打不过,我当时被哥哥护在身下,离得那么近,血都留到我的眼睛里,可恨离得那么近,我也没看清是谁给了他致命一击,导致现在想要给他报仇都找不到对象,但我认得出那里面绝大多数都是佘家人。每次只要一想起这些我都要用尽力气,才能抑制住所有人都该死的想法。”提起旧日噩梦,金镰侃呼吸逐渐沉重,当年的情景在眼前重现,双眼蒙上血色迷雾,眼前的河水在他眼里变成血红的忘川河水,他诅咒所有伤害金家的人都不得好死,沉到忘川河里永世不得投胎。绮芳握紧他的手,想通过交握的双手,传递给他无声的支持。心也随着金镰侃的讲述揪痛不已,有着这样的惨痛经历和心路历程,对当年幼小孩童造成的刺激可想而知,金镰侃在原书的结尾做出毁城的举动不难想象,因为自始至终他都选择不原谅,这种无差别的复仇是对当年陷入狂热的人加诸在金家人身上不分青红皂白的伤害的无望回应。绮芳内心矛盾,作为一个旁观者,她能理解金镰侃的所作所为。她记得心理学家阿德勒曾经说过,“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金镰侃就是这个不幸之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悲惨的童年买单。于情她能理解金镰侃最后的灭世倾向,于理作为一个法律人,她始终认为,在一个健全的社会行使私刑是不对的,尤其是最后的冲动伤害的还有许多无辜之人。如果说金镰侃的童年惨剧是他一生的噩梦,那么对绮芳来说,将来的灭城之祸就是时刻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利剑,虽然她来到这里能保证自己绝不做那个诱因,但一个人的行为追因溯果有迹可循,关键还看金镰侃,这是她选择跟他接近,想要了解他和慢慢引导他的原因所在。绮芳开口声音有她自己察觉不出的温柔,“你能跟我说起这些,说明你把我当成信任的人,我挺欣慰的,这些我虽然没经历过,但你当时的愤怒、无助与绝望,我都感同身受。”绮芳的手柔软温暖,如黑暗中一小团萤火,照亮他黑暗的内心,金镰侃稳定了情绪,也平复了呼吸,转头与她对视良久,才开口,“平时我很少对人说这些,刚刚说出来后,心里确实轻松了很多。”在黑暗中待久了,绮芳能看清他的脸色,见面上的阴霾已经散开,松了一口气,接着把心中酝酿了很久的话说完,“你心里有任何解不开的结,我随时欢迎你跟我倾吐,但对于报仇的事情,我还是那个想法,对佘家搞点心理战,或者做些打擦边球的事,我不会,也不想阻止你,甚至还会帮你。但涉及到明显的犯罪,你最好别干,那种路只要踏上,想要回头太难。另外……法不责众,除了佘家和一些积极分子,大部分人在当时那种狂热情况下,会被催生出一种无意识的行为,做出的事情,在正常情况下是永远都不会做的,只要不是罪大恶极,你将来最好不要迁怒他们。”金镰侃久久没有应声,凝视绮芳。绮芳心里忐忑,是不是露馅了?刚刚没说太专业的话吧?果然金镰侃问了一句,“你说你是不是个讼师托生的?要不你一个高中肄业生,干嘛老是把犯罪、犯法什么的在嘴边挂着?”“讼师绝大部分是男的吧……”“凡是正常人都有最想做的事情,你的理想是什么?”小金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来,问完还一脸期待地等待答案。他问得认真,绮芳不想敷衍,抬头仰望星空,几颗明亮的星子在夜空闪烁,也许它们早已消失在宇宙深处,但它们湮灭前发出的光,遵循古老的宇宙规则,跨过无数光年的距离,此时到达了地球。手指向星空,绮芳清甜的声音带着自信坚定,“星空有星空的规则,人类有人类的章法,万物有序,我喜欢秩序。今天不说人生理想,我跟你说一下我的祈愿,世界和平这种愿望太宏大,我对人性悲观,不相信它有实现的一天。从我们两家的遭遇中相信你也有同样的感触,人性的恶如果不被约束会发生怎样的灾难,所以才有了规则,有了法律,它是最低限度的道德。我惟愿世人行事都以法律为准绳,立法规范,执法公正,守法自觉。愿青天朗朗,人间正道。”“青天朗朗,人间正道。”金镰侃低声重复,要在平时,以他黑暗思维,他会笑绮芳想法天真,祈愿就是祈愿,跟世界和平一样,人间虽然有正道,但多的是邪路。但今晚他不想反驳,他有些喜欢绮芳的理想主义,甚至想为之一起努力。认识时间也不短了,平时笑笑闹闹看不出来,今天才看清或者说了解了面前这个姑娘一点点,虽然他接触的女人基本没有,但他就是觉得她很特别,跟任何一个同龄人都不一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改苦大仇深,一脸古古怪怪。绮芳最佩服他这种变脸绝学,就听小金嘀嘀咕咕:“龙鲤就是跟正常人不一样。”绮芳:“……”龙鲤是什么鬼东西?小金这人有个不知算是优点还是缺点的特性,就是变心……不,变心情如变脸,刚刚把绮芳当个心理医生,倾吐了一番噩梦遭遇,深渊也暂时填平了,这会有心情想些有的没的,问绮芳:“你会帮我是不是?”绮芳不假思索答道:“当然了。”就见这蛇精病迅速拉起她的左胳膊,在手肘的位置咬了一口。绮芳:!“你咬我干嘛?还说你没有狂犬病!说咬就咬,你是狗吗?”手肘上的牙印手都能摸出来,绮芳眼睛瞪圆,“你西游记看多了是不是?我就说你这两天瞅我那眼神快跟白骨精一个样,男白骨精。你脑子没病吧?”这要真是神经病,将来犯事还能减个刑。“小气,”小金还挺委屈,又确认了一遍,“真不给咬?”被果断拒绝,“不给!”某人低下头,不容拒绝地拾起绮芳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脑袋在小姑娘柔软的掌中磨蹭两下,“蹭蹭总可以吧?”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18 12:00:53~2020-07-19 11:37: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e不吃鱼鱼 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三十六章两人彻谈至深夜, 才各自回家睡去。第二天一早,小金又出现在余家门外。绮芳边打哈欠边去开门,无奈瞪着来人, “你一共才睡了几个小时, 怎么又来了?”今天的金镰侃看起来明显有些不同,跟外表穿着无关, 如果说以前的小金是个人形制冷机,那么今早出现在余家门外的青年人虽然还没达到散热的程度,但绮芳敏感地发现他那双黑眼睛已经带上了和煦的暖意。是因为《酒经》吗?“不是来找你的。”金镰侃迈步进院, 见周莲漪端着搪瓷洗脸盆出来, 快走两步,接过沉甸甸的脸盆,帮忙把水倒掉后,对老人家提出邀请:“周奶奶,趁着早晨人少, 你们全家都去我那里看看《酒经》吧。”家里人闻声都出了屋子,只有余友渔因为旺盛的好奇心,对这本奇书有点心动,其余人脸色没什么变化,把目光对准了周莲漪, 听您的,您让去就去, 不让去就不去。周莲漪连考虑都没考虑, 直接否决,“小金,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东西我们不看。那东西价值在那, 既然找回来了,你就下点苦功夫,把它研究透彻。”亲近感的拿捏,老太太心里有一杆称,关系好归关系好,但涉及家族最最核心的机密,他们还是要避嫌。余友渔想想也是,《酒经》什么的无聊得很,哪有他的仇英可爱。金镰侃被拒绝,神色带点局促,“没有你们帮忙保存,东西我永远都寻不回来,再说酿酒我是门外汉,从来没上手实践过,还想着去你们家酱园先观摩学习下酿醋,攒攒经验,你们不去看《酒经》,我真不好意思开口提这事。”“你这孩子,感情还打着机密换机密的主意,”周莲漪摇头轻笑,“那也是你吃亏,我们余家的酿醋手艺是多年传下来的老技法,没什么需要保密的,你想学习,我们自然欢迎,正好最近缺人手,你去还能帮我们的忙。”想了想,老人拉过绮芳的手,对金镰侃道:“知道你面皮薄,不愿意欠人情,这样吧,正好绮芳一会也要去你那边,让她作为我们家的代表,去看看你金家的传家宝吧。”怎么还有我的事?绮芳没来得及拒绝,就被三哥推到门外,门缝挤出三哥的脑袋,玩笑道:“好好看,最好一字不差地给背下来。”绮芳无奈,对金镰侃说:“我真可以不看。”结果某人不高兴了,“让你看你就得看,不看也要强按着你看。”绮芳:行吧。绮芳两人回来时,肉铺门外已经挂上牌子,“店主有事,晚一小时开门”。人都在后院,就差洗手焚香,眼巴巴等着金镰侃回来。金镰侃快速上楼,捧着小盒子下来,三虎第四遍确认,“哥,我们又不姓金,真能看吗?”把金镰侃问烦了,不就是个带字的东西吗,怎么还变成洪水猛兽,人人避之了?“你不想看就去卖肉去。”“嘿嘿,看,当然要看了,我可好奇里面写啥了。”手里这三分之一份《酒经》金镰侃原本就没想瞒着大家,旧时代为了将东西永久保留在嫡支,传大不传小,传男不传女,这种做法无可厚非。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像绮芳相信法律会逐步健全,他认为将来肯定会有更好的办法保护核心技术机密。身边都是亲兄弟,这么多年为了找到它出了这么多力,给大家看看是应该的。把盒子里东西展开之后,规格跟教科书一般大小,材质很特别,又软又滑,密封盒子的胶泥隔绝了氧气,书页上并没有受氧化的斑点,绮芳对这些没有研究,猜测里面应该有金属成分,刘双志小心摸了摸,说里面绝对有铝,所以才轻便抗氧化。金镰侃解释说,他小时候从家人口中得知,最初的版本的纸张没有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这个版本是金家费了好大心血,才寻来最适合材料誊写的唯一一份,作为永久收藏之用。按以前的技术水平,不知道金家费了多少心力,才研究出了这种承载《酒经》的方式。其实形式不重要,关键是里面的内容,这就像厨艺世家珍藏的秘方,世间唯此一份,是立家的根本。随着金镰侃翻开封皮,众人视线聚焦在内页被用细细的雕笔刀镌刻的方正楷书上面。金镰侃很幸运,金爷爷交给余家保存的这三分之一,正是书的第一部 分,封面翻开之后露出的第一页是竖体排布的目录,像绮芳熟悉的刑法条文一样,这一部分相当于条文的总则,从酒坛的制作讲起,到酿酒材料的甄选,制作酒曲的要点,酿酒的时节等等不一而足。绮芳的对古言还算擅长,越往下看越是崇拜创作这部《酒经》的奇人,从开坛的准备开始,这不光讲的是酿酒,甚至有种哲思在里面,顺应天时,应季而为,颇有股老庄的意味。种种传统技艺,研究到高深之处,道韵蕴含其中。如果从功利角度看,目录里《酒经》最有价值的是第二部 分,有二八一十六个酒方,让兄弟几个捶胸顿足的是,讲完总则,他们手里这份就完事了,最想看的酒方还不知道在哪呢?小五挤了挤蚊香眼,“这文言文也看不懂啊?谁给翻译一下?这钓诗钩是什么?欢伯、香蚁、狂药又是什么?”绮芳观察众人表情,金镰侃脸上看不出,刘双志还好点,其余人全都眼冒圈圈,感情这几个真是在看热闹,头疼道:“那都是酒的不同叫法。”光一个酒就有这么多种叫法,三虎不明觉厉,一脸崇敬,“这真是一本天书啊!”绮芳笑,“你看不懂可不就是天书。”不像那几个,金镰侃虽然没有亲手实践过酿酒,但相关的书籍没少收集,相关的理论了解得也不少,没有酒方虽然遗憾,但手里这第一部 分如果研究透了,会对将来上手酿制起到事半功倍的效用,这就相当于大师的基本功,他必须多实践,边学习,边揣摩手里这本书。对几兄弟说道:“绮芳家要开坛酿醋,我们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过去跟着好好学学。”刘双志凝眉,“去酱园学酿醋,佘家那边咱们不管了?”几个小伙子被文言文折磨得够呛,很快对《酒经》失了兴趣,这东西就是看个热闹,还是跟人斗有意思,这会全都转移了注意力,等着金镰侃的回答。小金不紧不慢地收拾好桌面摊开的《酒经》,小心翼翼放回盒子,哼了一声,道:“我早前说过,龙城不缺有心人,我的身份能瞒这么久已经超出了早前的预期,我有预感,快要公开了。这里是三家的大本营,佘家的族人尤其多,身份公开,以后办事就不会像先前那么方便。”抬头吩咐小四,“你给那人递消息,让他这段时间小心点。别被当钉子拔.出来。”三虎一脸不解,“哥,躲出去是能少些麻烦,可咱还得接着跟他们干哪,不看佘家人吃瘪,我饭都少吃两碗。”金镰侃自从昨天晚上跟绮芳深度沟通过,觉得绮芳得了周莲漪的衣钵,能力不差,对绮芳道:“你帮我给这傻小子解解惑。”其实小金的思路不难猜,原先玩灯下黑,敌在明,我在暗,适合主动出击,如果身份暴露,场上形势势均力敌,尤其佘家还占据主场之便,主动出击就不合适,想到这里,绮芳脸上笑容绽放,“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再动。”“这都用上战术了。”小五佩服地翘了翘大拇指,未来嫂子就是厉害。果然懂他,金镰侃勾唇赞许,“身份公开也不是没有坏处,三虎你早前不是提过,如果知道我这个唯一的金家后人还在人世,说不定有人会把东西主动送还给我,那我们就等着看看。”绮芳暗自摇头,按照书中轨迹是佘庆丰得了东西,不会有人主动送盒子上门,金镰侃几人的期待注定落空。*****小金料得很准,几天后吃完晚饭,佘福贵的堂弟来家里拜访,灌了一碗凉茶,抹抹嘴闲话道:“大哥,建国,这些天咱们龙城最大的新闻你们都听说了吧?”佘福贵眼皮低垂,只点点头,没开口说话,看起来有点精神不济的样子。虽然经老吴头调理过后,恶鬼缠身的感觉没了,但人到底是老了,端午过后连翻冲击,身体禁不住折腾,再加上老二还在看守所,这段时间费劲心机,把多年的关系都用上了,倒霉撞枪口上,想轻判绝对不可能,一想起这些糟心事,就胸闷气短,身体大不如前,懒得应付聒噪的堂弟。那堂弟是个包打听和快嘴子,是带着消息来的,早就憋不住了,“大哥,当年我也在现场,手电筒照着,一个个数着他们沉下去的箱子,整整八个,真他妈的运气,箱子叫余家一个不少全给弄了回来。大哥你家底厚,不在乎那点东西,起初我还真想着去捞箱子来着,咱们虽然抢了些他们的家当,谁知道余家还有没有藏起来的金子?现在后悔死了。”他说得太直白,作为已经“漂白”之人,现在最听不得这样的话,佘福贵皱了眉,佘建国不耐烦地催道:“三叔,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你还能再去余家抢第二次,你今晚过来到底什么事?”被喊三叔的老头在心里骂,脱掉这层皮,你跟我一个德行,装什么装?面上还要装作不在意,“我要说的当然不是这个,余家跟状元街肉铺走得近,你们知道不?说是老板跟余泽湃老婆的娘家是远亲,那老板高高瘦瘦很少出面,每次去买肉多是那个又黑又壮的小伙子在前面招呼客人,昨天半夜睡到一半我猛地醒了,你们猜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本来想卖个关子,结果那对父子都不买账,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老头心里憋气,一会我说出来,看你们还能不能坐得住?“老觉得那小伙子面熟,昨晚真叫我想起来了,当年金家作坊的酿酒大师傅,刘开旺。我年轻时在金家酒坊做过一段时间工,对刘开旺比较熟悉,两人五官说起来不算太像,可一旦动起来,说话、动作活脱脱就是一个人,那小子也姓刘,肯定是刘开旺的后人。”佘福贵没说话,佘建国依然不太感兴趣,“刘开旺的后人来龙城讨生活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当年不是同样因为穷,才出来学酿酒吗?”佘家三叔猛摇头,“要是只一个刘家小伙子我才不在意,关键是他背后那个不常出面的小老板,这人跟刘家后辈认识,我前段时间,嗯……被吓得睡不着,想得有点多,这人既然认识刘家后人,会不会跟金家扯上关系呢?今早我去找了金秉贤,你们都知道,他当年给他堂哥当账房,算是旁支里跟主家走得比较近的,我曾经帮过他一次,有点交情。这老东西一开始还不想说,我磨了他一天,你们猜怎么着,他说看见过那肉铺老板一次,那小子一双眼睛太让人难忘,他见过的金家的小儿媳就长了这样一双让人忘不了的眼睛,这么多年他一直都记的,那小子从年龄看还真跟金家最小的孙子差不多年纪,让人不能不多想。”“金家小孙子?”佘福贵终于出了声,沙哑的嗓音难掩惊讶。佘建国更是惊得从椅子上弹起,反应过来后连连摇头,“这不可能,大火过后,我带人亲自看过现场,金秉麟投身的酒坛子里装的是金家蒸馏的最纯的酒,大家都知道,酒被点着,酒里的水是烧不了的,金秉麟和他孙子的骨灰先是融在没烧着的水里,水最后又被蒸发,最后都没型了,怎么可能还活着……”话说一半愣住了,烧成灰看不出型,当然能蒙混过去。佘福贵怎么都不愿接受金秉麟又摆了他一道,“温度高也没达到气化的程度,还能看出那是几个人的遗骨……”不对,金秉麟如果已经想到最后一步,做个手脚简直太容易了。虽然金秉麟有求死之心,换位想一想,他怎么可能狠心把最后的血脉一起带走,他们大意了。那孩子如果留在龙城肯定没好活,老东西一定会想个万全之策,让那孩子远离是非之地,永绝后患,比如做一番安排,托孤给值得信任的人。佘福贵转向大儿子,“查,一定给我仔细查,查清楚他到底是谁?”如果真是金家后人,这人回到龙城的目的可想而知,真是斩草不除根,祸患无穷。佘福贵狠狠闭上眼,心里已经先有了肯定的答案。两天后,肉铺一早开门,迎来了两个意料之中的不速之客,三虎见到来人,给小四使了个眼色,小四立即回后院叫人。两人进屋盯着三虎不说话,片刻过后,连通后院的门上挂着的挡苍蝇的草珠帘子被掀动,佘福贵父子闻声转头,一高瘦青年缓步而入。仇人相见,佘家父子面色阴沉,小金则笑了,“速度可真慢,是不是这些年日子过得太舒心,脑子变钝了,等得我都想主动上门亮出身份了。这样可不行,跟蠢货玩,就算赢了也没乐趣,你们最好打起精神来。”佘建国这些年听惯了奉承话,何时被人这样下过面子,嘴巴绷紧,鹰钩鼻子又尖又利,声音带着轻蔑,“金家的小东西,老子跨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想跟我斗,你还不够格。”这里是水乡,走桥当然比走路多,这不废话吗。留刘双志看着后院,三虎和过来围观的双胞胎纷纷翻了个白眼。言语上的蔑视小金根本没放在心上,没能力的人才喜欢用年龄压人,如果言语似刀子,那么他爱好直接将刀子插在敌人的心口上。没搭理佘建国,目光直接对向佘福贵那双浑浊的老眼,“佘建军在看守所待得还舒服不?你也不用太着急,他这个特事特办,很快就会宣判,在里面待个十年八年,估计赶不回来给你送终。”话落,肉铺里的气氛陡然压抑起来,赶早过来买肉的人见里面不对,脚步又倒了回去,心里纳闷极了,佘家老头这两年只在农历新年开祠堂的时候出来露露面,平时都深居简出,今天怎么来这里了?怪了,佘家当厂长的大儿子也在。佘福贵一动不动审视金镰侃,半晌过后才扯动唇角,声音又干又涩,“老三也是你害死的?”怎么什么屎盆子都往他们头上扣?三虎第一个不答应,双手拄着肉案,向前俯身,表情管理跟他金哥同步,嘴角翘起:“老头,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不老天看不过眼主动收了他,哦,你要是认为是金家的亡魂把他勾走,也不是不可以。”其余事情不需要一件一件再确认,佘家父子现在完全可以肯定,自端午前,从去省城路上古董被劫到最后的佘家闹鬼风波,桩桩件件都跟面前这个一身黑衣,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发挥到极致的金家后人有关。亏他们活了大半辈子,竟然被小辈耍得团团转。佘福贵眼睛不带一丝情绪,不再拐弯抹角地试探,“冤有头债有主,你就算要怪第一个得怪命运,我们佘家从来没有自作主张对付你们金家,我没记错的话,你家现在的帽子还没摘掉,连正式身份都没恢复,资本家余孽,你有什么立场怪我们?如果我们做错了,现在也不会还安安稳稳待在龙城。”这臭不要脸的老东西,道貌岸然,强词夺理,死不认错。金镰侃眼神冷淡默然,狗嘴吐不出象牙,佘福贵如果能说出好话来,除非玉春江水倒流。他没被气到,三虎和双胞胎听了这话受不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原来佘家最不是东西的在这呢。小五撸起袖子就要揍人,“老毒物,你再说一遍试试?”三虎的拆骨刀已经提了起来。佘福贵父子当年手上都有人命官司,鬼鬼怪怪因为卡在他们心虚之处,能让他们怕一怕,轮到当面跟人硬碰硬,这两人根本不怵,正愁怎么找把柄,敢当面动手,让你们几个把牢底坐穿。佘建国甚至放下厂长的身段,狞笑着往小五的拳底下凑了凑。小五抬起的拳头停在佘建国脑袋上方两厘米处,妈的,我的钵大拳头,要下死手,非揍得你脑袋开花不可,可我得忍着,你当我傻啊,看不出来你想碰瓷。“大人打架,小孩都退下!”小五正不知所措呢,门口想起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绮芳和爷爷余友渔出现在肉铺门外。绮芳一早出门,被爷爷拦住,县城里颜料种类不全,老头又等不及,交代绮芳告诉回省城办事的刘双志给他捎些补画的颜料回来。问题是老头的要求太繁琐,什么藤黄、镉柠黄,光黄色颜料就要补十几种,听得绮芳一个头两个大,让他写纸上,老头不放心,亲自背着自己的颜料匣子过来,要给刘双志现场展示。还真来对了,碰上佘家父子找上门,哪能让小辈被这两个泼皮货上门欺负,看他临渊居士的。绮芳拉住爷爷,您老一舞文弄墨的,打架稀松,可别添乱了。余友渔冲绮芳摆了个口型,“文斗!”也不进屋,站在门槛边,解开装颜料的箱子,取出一瓶口尖尖的小壶就往佘福贵和佘建国身上甩。绮芳:“……”还是舞文弄墨!原来是这样的文斗。“臭不要脸的,把金家搞得家破人亡,占人房子,抢人家产,你们还有脸上门,你们要是还要点脸,就把当年抢的东西还给人家,再在金家人坟前磕头谢罪,要是还剩点良心,谢完罪直接把肚子给切了。”老头鬼精,往佘家父子身上泼的是他加了好料,沤了好多天的墨汁,臭得惊天地泣鬼神。金镰侃几个也被半路杀出来的临渊居士搞愣了,等反应过来差点熏晕过去,趁乱快速逃出屋子。三虎不忘把肉案上的肉一并收拾走,还得接着卖呢,可不能让余家爷爷祸害了。余友渔这两天修复古画,国画水平又精进了,起码泼墨的准头相当好,黑色的墨汁像剑一样,往佘家父子两人身上刺去,最倒霉的是佘建国,还得帮佘福贵挡一挡,左躲右闪,很快白衬衫斑斑点点,连脸上都溅上了好些滴,被那味刺激得都要吐了。佘福贵多少年都没这么狼狈过,差点气晕过去,要打就打,就怕碰上余家这混不吝的,打架不拘一格,比女的还难缠。余友渔嘴一点没闲着,“今天让你们好好尝尝被泼污水的滋味,今天不为当年被你们泼污水的人报仇,我只为我家大门口那两个被泼了油漆的大石狮子,为别家门前的石狮子,为咱们龙城桥栏杆上被损害的两千八百三十二个小石兽报仇!”感情临渊居士他老人家还是龙城石造小动物保护协会的。这个理由找的,绮芳表示很服气。佘建国熊熊怒火直往脑门上窜,失了理智,忘了身份,冲门外的余友渔亮起了拳头,金镰侃几人见状,哪能让老人挨揍,忙上前护住老人家,哪知余友渔灵活一窜,先一步主动地奔向佘建国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