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沉吟片刻,建议道:“周奶奶,如果信得过我,把那把竹雕扇子交给我吧,我省城的店有特别许可,比你们自己找人交易风险小。”建墙需要资金,余家人没犹豫把东西交给了金镰侃。墙其实是小事,金镰侃通过这件事,发现对佘家人行踪的监督还不够,他的人太少,得想个办法。回去对三虎说:“你下周去省城找最好的军用望远镜回来。”蜡染厂的高度可以利用起来,调个人来观察佘家那十几口人的动向,也算聊胜于无。余家差点吃了亏,但佘家更是赔上一个人,总算咽下这口恶气。当第二天一早听说佘家人心惶惶乱了套,更解气,死很容易,人活在恐惧中才是最好的惩罚。绮芳提出要给金镰侃做一段时间饭,全家人都不反对,连平时跟金镰侃最不对付的余凌峰都点头,“把他喂肥点,瘦得像根铁丝,看着就不顺眼。”做饭看孩子两不误,绮芳端着早起包好的小馄饨,带着三个小娃娃出了门。小河虾去皮搅成虾泥、猪肉糜、韭菜末,调成三鲜馅,小姑前两天托人送来些海边的干紫菜,撕几片加进空碗,点几滴猪油,一点盐,入开水,捞出煮好的小馄饨填到碗里,蛋饼切丝,香菜切沫,哇,黄绿紫白,舀个馄饨入嘴,鲜掉眉毛,夏日的早晨不要太美好。连小金的起床气都被美味的馄饨消弭掉,那仨傻小子,一人连吃两大碗,三虎抢了到了锅里最后一个馄饨,感动地对绮芳说,“这是我们来这里之后吃的最好吃的一顿早餐,绮芳你太会做饭了。”明显的事实,不需要谦虚,绮芳笑眯眯接受夸奖。偏有人唱反调,“没有刀鱼馄饨好吃。”看你最像刀鱼,惹急眼把你剁了包馄饨,绮芳眼睛瞄向某人面前比狗舔的都干净的碗,哼了一声。三个小娃娃有样学样,对空碗来了个神之蔑视,也齐齐哼了一声。逗得三虎几个哈哈笑,笑过全都替他们金哥的情商发愁,好不容易把人弄来做饭,夸奖两句能死人啊,哪个姑娘不爱听好听的,这样下去,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叫上绮芳嫂子?只有小金一脸无辜,不是朋友吗,朋友就该实事求是不是吗,刀鱼馄饨就是比三鲜的更鲜,这时节刀鱼找找还能找到,等想办法弄两条回来吃吃。来回麻烦,吃完早饭绮芳顺手把中午饭的食材也准备好,她算看出来了,金镰侃这人天生富贵命,脍不厌细,喜欢精致清淡的菜肴。绮芳做事认真,既然答应给他做饭,就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好在金镰侃这里食材不缺,起码猪肉管够。切的切,洗的洗,麻利地整理完,孩子们去前面铺子看热闹,绮芳坐在院子的石桌子上写她的法制小故事。一缕阳光透过花树照在绮芳的额头,金镰侃从厨房提了开水出来,正好看见,“哇,你开光了。”绮芳停下笔,瞪了他一眼,狗嘴吐不出象牙,指望这人说句中听的实在太难。小金在桌边坐下,伸长脖子望了眼稿纸上的内容,惊讶地抬眉,“你果然脑袋被开了光,还会写这个?”绮芳真想拿笔尖扎他,“你又了解我多少?请你摘下有色眼镜看人。”见绮芳不反对,小金站在绮芳身后看稿子,看完意犹未尽,又坐回来点评,“这个女的也太惨了,婚前被人奸污得了花柳病,男人嫌弃,外面找了个小的结婚,还不算重婚?婚前得了花柳病竟然可以宣定婚姻无效?这去哪说理。”不怪他不理解,五零版婚姻法就是这么的落后,今年初新施行的婚姻法虽然在字面上去掉了花柳病等禁止结婚的疾病种类,但定义笼统,好多地方仍把婚前得了这种疾病作为宣定婚姻无效的证据。司法进步不会一蹴而就,取消强制婚检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她想通过这样的案例来让人们认识到缔结婚姻是双方的自由决定,公权力应该从这样的私人领域退出。绮芳感慨完,抬头一看金镰侃,从他那双比平时要亮两度的眼睛里,对这个男人有了个新认识——此君极度偏爱狗血故事。撇撇嘴开口道:“不光花柳病禁止结婚,精神病没治愈的也不让结。”“……不让结就不让结,你看着我说是几个意思?”某人不乐意。“你想多了。”绮芳憋笑,低头继续写。小金想了一会,推了推绮芳胳膊,凑过头问她,“你写这个有人给你发表吗?”“当然,报纸都抢着登,千字给我十块。”“还不少呢,够买好几斤猪肉了。”小金手拄着下巴,歪着脑袋打量认真写字的绮芳,早前听余家人说过,余绮芳对法律什么的感兴趣,他听后没在意。人确实要多接触才能了解,故事写得确实不错,没想到小瓷瓶肚子不空,真有些真才实学。“我有个建议。”小金开口。绮芳放下笔,心说给你普普法也不是不可以。“我发现我们俩还挺合拍的。”绮芳点点头,普法这事还真只有我能干,这也是我提出跟你做朋友的原因。绮芳心里合计,先从哪部法律开学好呢?刑法目的太明显,要不先学婚姻法吧,现在这版统共就那么几十条,热爱狗血故事的应该爱学婚姻法。“现在刊号不算好弄,但是我想弄也能弄个靠挂在出版社旗下的刊号,咱们合伙弄个刊物怎么样?专门写那种,嗯……有钱乱搞男女关系,万元户命丧长途货车,还有……新婚三个月,我发现我老婆是当年我妈送养给别人的亲妹妹,肯定特别好卖,三虎平时最爱看这种。”金镰侃越说越觉得这个主意好,双眼放光,挣钱都没这么兴奋。绮芳:“……”其实是你爱看吧。不知道的听你这么说,还以为这个世界的《知音》是你办的呢?“别耽误我写东西,快走开。”这人庸俗得没法救。小金创刊兴致正高,装作没听见,继续嘚吧,“我刚去三虎他们家时,晚上睡不着,三虎他太奶奶就给我讲故事,什么大地主和他七个小老婆的故事,还有各种鬼故事。”绮芳:“……”找着根了,太奶奶您真有才。沅沅三个看够了热闹,从铺子回来,每人怀里捧了一大捧用翠绿的柞木叶子包裹的红樱桃,樱桃也不吃,围着绮芳叽叽喳喳问问题,“姑姑,姑姑,诅咒是什么意思呀?”绮芳和小金了然对视,小娃娃们肯定是刚刚在铺子里听来买肉的人念叨,什么佘家受了金家诅咒之类的话,一知半解,只记住了诅咒两字。看来现在全龙城的人都被这个想法给蛊惑了。潜意识就是这样,你越联想就越相信。胆子小怕鬼的,不知道晚上还敢不敢出门。绮芳对金镰侃很服气,从小听鬼故事,长大了把好好一龙城弄成了鬼城。衣服袖子被扯了一下,小矮子润生还仰着一张小肉脸,等着她回答诅咒是什么意思呢,不能像金镰侃,小孩子还是少接触点鬼鬼怪怪,绮芳糊弄小娃娃们,“诅咒就是祝福的意思。”小金在一旁嗤笑。余家的娃娃都是聪明娃,会举一反三,小奶音特别齐,表情可真诚啦,“姑姑,我诅咒你。”绮芳:“……”金镰侃:“哈哈哈哈。”卖肉的三虎听到后院的笑声,也很开怀,好久都没听到金哥这样笑了,金家的长辈真有先见之明,绮芳很好,两人在一起,好上加好。吃完早饭就消失不见的双胞胎从后院进门,原来是打探消息去了,小四灌了一大杯茶,讥笑开口:“佘家进进出出全是吊唁的人,我们跟在后面混进去,佘家老头没出面,据说病了,不过还没到起不来床的地步,听佘家本家来帮忙的人说,因为佘建华是横死,明天下葬之后,佘家老头要去龙岩寺给他儿子供灯。”金镰侃听后嘴角弯出嘲讽的弧度,“供灯?想临时抱佛脚?”还真是临时抱佛脚,绮芳曾听爷爷余友渔骂过,龙岩寺珍贵的明代壁画,木造佛像当年也是佘家带人上山捣毁的,毁完佛再去求佛,还有这种操作?不禁对佘家的厚脸皮有了新认识,“难道他们以为佛祖里都是地藏菩萨,慈悲为怀,不计前嫌,认人予取予求?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金镰侃回了个略带深意的笑容。绮芳现在对金镰侃不说非常了解,但也能猜出他的几分想法,他这是不想放过佘家供灯的机会,“去打扰佛祖好吗?”“低眉菩萨,怒目金刚,佛祖有爱也有恨,坏人需要震慑。”第三十章金镰侃略一思索, 对双胞胎说:“这个我亲自布置,你们俩去给我准备点东西,龙城太打眼, 去市里弄。”双胞胎带着要采买的材料单子, 连饭都没吃,立即动身去采购。时间够, 金镰侃倒是不急,午饭吃了绮芳准备的美味樱桃肉,葱姜焗江鲈, 喝了口茶清清口。见绮芳吃放就是吃饭, 一句都没问他的计划,忍不住先开口:“你就不好奇我怎么搞破坏?”绮芳帮潮生擦掉脸上的饭粒,斜睨他一眼,哼道:“我好奇你就会主动告诉我?”“知道步骤没什么意思,现场参与才刺激, 你想不想去?”某人蛊惑道。“当然要去,我得在现场看着你,别让你玩过火。”某姑娘立即似模似样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小金也不挑破,略带深意地强调:“我从来不犯法。”双胞胎速度很快,半下午就打了个来回, 把小金需要的东西全部准备好。绮芳把孩子送回家,找三哥陪她一起, 要是耽搁的时间太长, 晚上可能回不来。小姑娘跟人在外面夜不归宿,哪怕这个人是金镰侃,余家长辈也不会允许。余凌峰根本不用劝,听说要整佘家, 船都没下,直接跳上金镰侃的船。玉皇山在玉春江北岸绵延几十里,龙岩寺就坐落在玉皇山的最高峰,比江面高出八百米,寺里的香火福耀这片山水有几百年之久。从龙城出发到龙岩寺有十几里水路,在江中欣赏了壮观的落日,夕阳余晖的映照下,绮芳三人的小船行到山脚。找了隐蔽的地方藏好船,沿着长满青苔的石阶往山顶爬去。龙岩寺不久之前才重新开放,香火不旺,一路行来,半个人影都不见,落日将尽,倦鸟归巢,山中静谧,连三人的脚步声都消融在石阶的青苔中。蜿蜒的山路总有尽头,视线前方露出一抹黄,那是龙岩寺古旧的外墙,墙后可见层层叠叠依山而建的寺庙建筑群。晚钟被人敲响,悠远的钟声给这座百年古刹格外增添了一分肃穆。余凌峰自绮芳受伤后就有个习惯,爱给妹妹讲古,边爬山边介绍,“龙岩寺香火鼎盛时,天不亮山道上就挤满了来上香的人,上任住持是少有的得道高僧,以前爷爷和金爷爷隔一段时间就来龙岩寺小住,听他讲经,运动一起,住持就坐化了,寺里剩下的僧人都被赶下山强制还俗。听说龙岩寺重新开放后,陆陆续续回来一批,不知道现在的住持由谁来接任?”很快余凌峰的疑问就得到了回答,紧闭的寺门被敲开,一个胖墩墩的光头大和尚开了门,看到金镰侃惊喜得脸颊上的肉都颤了,笑成了弥勒佛,“哎呀,小金,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金镰侃少见地露出微笑:“慧能住持好久不见。”绮芳、凌峰:“……”新住持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得道高僧,气质吗……反而更像个迎来送往的酒楼大掌柜,入世很深的那种。两人真没猜错,法号慧能的住持没等问就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竹筒倒豆子全讲了出来,“我斋饭做得好,被撵下山就在市革委会下属第一招待所当厨师,有个领导最喜欢我做的素斋,破格提拔我当经理,干了七八年,龙岩寺重新开放,又把我调回来当住持,平级调动,哈哈哈哈。”这能叫平调?慧能“大师傅”莫不是走欢喜佛这一路,负责搞笑的?慧能那对陷在肉里眯成一道缝的小眼睛闪着精光,肉掌拍了拍金镰侃肩膀,“就猜你今天会来,所以我专门在门口接待室等着。今早有人上山跟我打招呼,说佘家明天来人点长明灯,来人是政府的,我面上也不好回绝。寺里各处地方你比我都熟,反正我是没看见你来。其他人都在后院做晚课,你更不需要担心,要不是出家人不能杀生,我们早就棍棒招呼他们了。”说了一大堆,意思只一句,随便你们玩。看绮芳兄妹脸上露出原来你是这样的慧能住持的表情,胖和尚摸摸自己的圆肚子,肉脸上的笑容狡黠,“小金是自己人,佘家是仇人,龙岩寺还是以前的龙岩寺,余家不也是以前的余家吗?”慧能住持膳食和尚出身,讲不出高深佛法,但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净说大实话,说完圆滚滚身影圆润地消失在一处转角的禅房。绮芳觉得把慧能安排回来当住持的人也是个高人,历经风霜的百年古寺有这样身子圆,处世圆,但内心方正的住持在,很快就能走上正轨。为什么小金是自己人?绮芳走过几处殿宇才从金镰侃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这些年混黑市,消息灵通,曾经在冶炼厂的锅炉前拯救了好多佛像,秘密藏起来,龙岩寺重开之后都捐给了寺里,不光如此,还费劲心思从各地找来修缮专家,帮忙修复寺里被破坏的壁画、佛像,以及建筑。认识这么长一段时间,余凌峰头一次认真打量金镰侃,“这些年你人虽然没出现,但龙城好像哪里都有你的影子,你为什么对龙岩寺这么上心?。”小金简短的回答在绮芳的意料之中,“爷爷喜欢这里。”说完脚步没停,带余家兄妹直奔山顶一处殿宇。大殿无名,挑空的二层结构,一楼的格局跟普通的寺庙格局不一样,布置得特别精巧,正后方是一座精致的銮金佛像,佛像前引来活水,修了个室内莲池,水面有小巧的金莲绽放,池中有两道支架支起的圆弧形供桌,上面供放着长明的灯火。绮芳在第一排的供灯中发现了金家人的名字,紧紧挨在一起有十数人之多,都是金镰侃的至亲。跪在金镰侃身后,绮芳和凌峰郑重地磕了三个头。金镰侃回身见两兄妹面色凝重,打破沉默,提醒道:“别忘了我们来干什么。”绮芳环顾四周,还想再劝,“你家人不介意?”“他们生前最爱玩。”“好吧……”劝无可劝,那就一起作。金镰侃从手里拎着的袋子里翻出几包东西,递给余凌峰,下巴指向殿侧放灯具的矮柜,道:“酿酱油的也算半个搞化学的,交给你没问题吧?”余凌峰接过东西,打开闻了闻,坏笑道:“你就放心吧。”“最里面留下一盏。”“明白。”余凌峰头不回应了一声,忙不颠地去搞他的化学实验。留余凌峰在殿侧忙活,金镰侃带绮芳来到佛龛后侧的影壁,见他一件一件从袋子里往外掏东西,越看越眼熟,绮芳眉头轻挑,“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怎么这么会利用周边环境干坏事?”金镰侃的聪明劲一旦用对地方,佘家在聊斋里别想走出来了。小金不爱听,“你就不能说我点好话。”“你真会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因势利导,随机应变。”某人满意了,嘴角往上翘了翘,反问道:“你竟然能看懂?”最不会说话的是谁还不一定,“我大伯就是教物理的。”绮芳抬眼在四周寻找,“你玩小孔成像,你的孔在哪?”小金笑容神秘,“銮金佛像,重装饰,是最好的媒介。”这个你都敢?绮芳睁大眼,“这算不算对佛祖不敬?”小金不以为意道:“我千辛万苦把它救回来,讨点利息不过分吧。”绮芳:“……”敢跟佛祖讨利息,上一个这么干的是毛脸的孙悟空,你真行!不再做声,蹲在一旁看金镰侃摆弄了一会,绮芳忍不住手痒,“你这个效果一般,让我来。”她是写故事的,对人的心里有研究,知道怎么能勾起人心最大的恐惧。指挥金镰侃,“你负责调整角度,把玻璃片和颜料给我。”小金向前倾身,站在绮芳身后看她鼓捣,眼里流露些许赞赏,“别不承认,你跟我确实合拍,都是同道中人。”绮芳瞪他一眼,“你行鬼道,我走正道,同什么道?”干这个是跨界互助。男女搭配,效率很快,弄好后测试了好几遍,效果怎么样不好说,反正把余凌峰叫过来,检验了下,把大小伙子吓得哇哇大叫。化学物理齐上阵,不信明天佘家不中招。“把人吓死了,算不算犯罪?”小金问绮芳,是否犯罪是两人间永远的焦点话题。绮芳连忙抬起食指放在唇边嘘了声,“立即把这想法从你脑子里删除,我们这是恶作剧,记住了,恶作剧,没有致死人的目的。”有主观恶意那就是故意杀人了,大哥。法盲小金不忿道:“你真是小题大做,看聊斋吓死了,还能把蒲松龄从坟里挖出来判刑吗?”“那不一样,有时间再跟你细说,”绮芳拉着还一脸惊魂未定的余凌峰,带头往外走,“慧能住持安排的房间在哪?别忘了提醒他一下,明天需要他配合,弄好赶紧睡觉,明天早起过来验收。”佘家一早送完殡,为了表示虔诚,直接从家族的坟地踩着清晨的露水走山路转到龙岩寺所在的主峰,不光主家一个不少,不少旁支的子弟都跟在后面。这两天因为金家诅咒的事情,佘家那些曾经做过亏心事的,没一个睡过安稳觉,活人也可以在佛前供灯,他们都想去供一盏,不为了照耀六道轮回,起码让他们当人时能活得安稳些,别天天噩梦缠身就行。慧能住持把龙岩寺管理得很好,严格按照主管部门的规定,执行开闭寺时间。佘家人天不亮就往这里来,来早了,还没到开院门时间,一些来上头柱香的人都等在寺门口。佘福贵给大儿子使眼色,佘建国立即上前拍门。门应声而开,慧能的胖脸出现在门口,废了老大劲才摆出副严肃面孔,“诸位节哀,一直在等你们,请跟我来。”佘家人跟在慧能身后鱼贯而入,既然今天为佘家破例,来上香的人一并被提前请进寺里,跟在后头进来。寺院古树参天,朝阳被东边的山峰遮住,龙岩寺鳞次栉比的建筑在暗淡的晨光中显得影影瞳瞳。走了这么久山路,佘家一众人均都体力不支,脚步沉重,喘息着登到最高处的殿宇,殿宇大门紧闭,殿外站了个身材高大的光头老和尚,看一身精气神,估计是走武僧路线的。垂目的老和尚听到脚步声,瞥了一眼走在最前面被孙辈搀扶的佘福贵,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慧能住持介绍道:“这是负责照管灯烛的信炎师叔。”老和尚面无表情转身去开门,门轴缓缓转动,佘家人自动列成一排步入大殿。走在最前面的佘福贵视力还好,没怎么退化,借着銮金佛像反射的光线,一下子就看见前排刻有金家人名字的长明灯。长明灯反射着金属的冷光,每一个名字仿佛飞旋的刀片扎向他的眼睛,没忍住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歪倒。“爸,你没事吧?”佘建国赶紧上前扶人。佘福贵推开大儿子想要搀扶的手,质问陪在一旁的慧能,“金家怎么会在这里供奉长明灯?是谁供奉的?”慧能胖胖的面孔和气生财,连敷衍的语气都特别和气,“恐怕是心中有愧之人所供。”佘福贵被噎得不轻,即便不愿看到金家的长明灯,他也不能无法无天到当场命令慧能把灯撤走,转头怒瞪磨蹭的佘家人,借以掩饰自己的恼怒。大殿空间足够,佘家跟来的几十号人,在佘福贵身后跪坐成两排,看到金家的长明灯,都身子一颤,现在佘家人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跟金家有关的一切。有胆子小的搓搓胳膊,怪不得一进来就觉得这大殿透着股阴冷,现在更是从心里往外冒冷气,开始后悔今早跟着过来。老和尚打开柜子,取出灯盏,在每个人身前放了一盏待点燃的灯具,长幼有序,由佘福贵率先供灯。接过老和尚递过的烛火,佘福贵倾身引燃身前的长明灯灯芯,烛火靠近灯芯,点了一下没点着,又点了一下,还没点着……半天没动静,跪在身后的人都伸长脖子往前看,佘福贵抬眼看向慧能,慧能小眼睛瞪起来,一脸无辜地回视,大殿没风没雨的,点不着怪我喽?佘建国急了,不等他爸,从兜里翻出盒火柴,划着往自己的灯芯凑,也没点着,偏不信邪,又划亮一根,还没点着,半盒火柴都划空了,依然没把灯点着……佘建国又让身旁的赵巧芬点灯,结果一样,身后起了骚动,众人纷纷摸出火柴,划亮往自己的灯芯上点。一进到大殿就开始害怕的那些人,手抖得火柴都划不着,更别提点灯了,偷偷去窥前方供桌上金家人闪着幽光的长明灯,难道金……金家人不让他们在这里供灯?这里在闹……闹鬼啊!慧能在一旁边看边憋笑,笑得肠子都要打结,见佘福贵三角眼望过来,脸上的表情比佘家人还要惊讶,回身问老和尚,“信炎师叔,灯具怎么回事?”老和尚面无表情,瓮声瓮气地回呛:“我怎么知道?”瞥了一眼佘福贵,哼了哼,“咱们这间大殿有脾气,也不是什么人的灯都接。”佘建国气得仰倒,别的事可以忍,供灯关系重大坚决不能忍,直起身把灯具一把推到慧能的鼻尖,“一个人点不着我不跟你闹,这一殿的人都点不着不是你的问题是谁的问题?我们步行走了这么久过来供灯,你接待工作竟然做成这样?主管你们寺院的领导可是我的老相识,用不用让人把他叫来,当着他的面问问,是不是你有意为难我们佘家,事先在灯上做了手脚?”慧能当了这么多年招待所经理,难缠的人接待过不知道多少,被质问也不生气,笑眯眯接过灯具,闻了闻,“哎呦,这味差不了,我们灯里添的素油可是才下来没两个月的现榨的菜籽油,咱们都是吃菜籽油长大的,油味新不新鲜你们闻不出来?”有佘家的小辈不信,“凭什么你说是就是,就是你在搞鬼。”慧能再好的脾气听了也拉下脸,竟敢质疑我的业务能力,“阿弥陀佛,今天在佛祖面前我妄言一句,论佛法的领悟我不行,要论起咱们省素斋做得最好的住持,那非我慧能莫属,菜籽油新不新鲜我能判断不出来?”“新鲜菜籽油怎么还发酸?”有人闻了闻,质疑道。老和尚重重哼了一声,慧能被气笑,“长明灯的灯芯不事先在醋里泡过,不一会就烧没了,这点常识你都不知道,竟然敢来供灯?这个酸味,应该是望山邱家的醋吧,师叔?”信炎老和尚不出声只点头。慧能用专业强压佘家质疑,佘福贵暂时找不出破绽,心中难免疑虑,难道佘家真被这间大殿排斥?面上没有显露一分,阴鸷的眼神依然盯着慧能不放。忽然角落响起一声小小的惊呼,有人的灯被点亮了,是佘福贵堂兄的孙子,也是在场最小的佘家人,今年上初一,今早专门逃了课跟来凑热闹。众人低头看看自己怎么也点不亮的灯,全都不做声了,慧能和信炎的目光在那孩子还有其余佘家人的脸上转了一圈,脸上的表情被此时因恐惧而格外敏感的佘家人解读出:这么多人偏偏是身心最干净的孩子点亮,不是我们灯不行,是你们的人不行。能看透人心,说不让灯亮就不让灯亮的到底什么鬼怪?众人目光都不受控制地往一个方向望去。人心只要一点引信,就能蔓延出无边恐惧。佘建国心颤了颤,别管灯亮不亮了,先把老三的灯供上,赶紧走人。让人把唯一亮着的灯传过来,双手递给佘福贵,“爸,今天不能白来,您上前给建华供上吧。”佘福贵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好长时间才接过灯,也是怪了,灯一到他手里,本来朝里开的殿门哐当发出一声巨响,突然合上了。声音太响,跪坐在地的众人吓得差点跳起来,殿门一关,本来就光线昏暗的大殿,只剩供桌上的点点微光。佘家人只顾着害怕,只有慧能注意到老和尚信炎手上的动作,师叔有大智慧,这么快领会了那三个孩子的意思。老爷子不开口,余家的小辈也不敢夺门而逃,心惊肉跳,抱团取暖,都聚拢在一起,眼巴巴无声催促佘福贵赶紧走完最后程序,这地他们一刻都不想多待。灯火在佘福贵手中颤了颤,众人屏息,佘福贵提步迈上莲池上搭起的甬道,灯座被他放在第二排供桌的正中,灯芯缓缓燃烧,这个过程一直没出状况,众人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气,又放回肚子,灯上具名的事情可以交给寺里,完事可以走了。佘福贵在甬道上转过身,光线暗,甬道窄,他要盯着点脚下,一低头,“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佘福贵先是不信,抬头跟底下的佘家人对视了一眼,接着低头又看了一眼,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栽到水里。“爸(爷爷、叔公、二叔)!”佘家小辈惊叫出声,立即一拥而上去捞水里的佘福贵,莲池水不深,佘福贵没失去意识,浑身湿透半趴在甬道上,指着水面让其他人看。水面被搅起的涟漪渐渐平息,莲叶被水波推远,残碎的光影又恢复完整,水中显现出来的影像让在场的人毛骨悚然。第一排长明灯上的人名落到了水面,每一个金家人的名字都对应着一个佘家人的名字,金秉麟对佘福贵,金靖宇对佘建国,金敬修对佘建军,金镰况对佘建华……两两捉对,在水面排了长长一排,死去的人名用红色的方框框住,金家全是红框,佘家佘建华的名字已经被框上。红框框是勾魂的锁具,这画面太让人惊惧,有人失声道:“一命还一命。”名字出现在水中幻影里的佘家人听到这句话,腿发软,喘气难,“救命,我不想死!”“这屋里有鬼,快,快走!”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众人连滚带爬往殿外跑,佘福贵被大孙子甩上后背,跑在最前面。佘家人真跑出了被鬼追的速度,第一批来寺里上香的都成了见证人,龙城日后又多了一段谈资,诅咒说又有了新的印证。慧能和信炎对视一眼,眼中流露笑意,慧能最终控制不住,捧着肚子哈哈哈笑出声,这仨孩子啊。信炎面露嘲讽,念了句佛理,“愚者以幻为真,心中有鬼处处见鬼。”老和尚说得对,恐惧源自人心,小金、绮芳的手段简单,对症下药,吓的就是佘家。挑空的二楼帘幕后响起几声轻笑,“真过瘾,太解恨了,什么时候再弄上一回。”开口的是食髓知味,吓人上瘾的余凌峰。金镰侃没立即答应,“这个得看情况。”绮芳大眼睛愉悦地笑弯,快意恩仇,惩恶扬善,这感觉还真不错。还想继续趁热打铁,后世来客,深谙忽悠之道,悄声给两个男生讲了个改编版本的本山大叔的卖拐故事,看向金镰侃,“我爷爷说你家除了《酒经》之外,还颇有几件能传家的大宝贝,都在佘家吧?”小金黑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绮芳,“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