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冉恋恋不舍的放开她,有些难过的说道:“顾先生受了重伤不宜挪动,留在青峰镇上养伤,待他伤好些再去派人将他接回来。”裴行韫松了口气,打量着手臂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许先生,问道:“先生可好?”“托娘子的福,捡了一条命。老朽现在伤了手不能见礼,待伤好以后再来谢过娘子。”许先生笑着答道。“先生言重了。各位院子里的热水热食都已备好,大夫们也已经请进了府,会来给你们包扎治伤。要是有什么不周到之处,尽管差人来说一声便是。”裴行韫见到少了许多的人马,强忍住眼泪笑着对这些疲惫至极的亲卫们说道。闵冉目光扫过跟随他多年的亲卫们,也别开了头不再去看,转而牵住她的手往院子里走去,声音渐渐低落下去,“阿韫,要是没有你的警醒,我们怕是都会葬身在那片树林里。”裴行韫垂下眼眸,瞧着他撕裂的虎口与手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心里难过至极,“你担心着我,才将亲卫留在了府里。要是他们都跟了你去,哪里会有这么多的死伤。”闵冉已经从青河口里得知了府里发生的事,他侧身看着她,郑重又无比认真的说道:“要是我将府里亲卫都带走了,估计你已经遭了毒手,那样我活着,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的躯体。”他与她并肩走在回廊下,瞧着府里的雕廊画栋,低声说道:“我以前总觉着,所有的小娘子不是如李氏那般心如蛇蝎,就如我阿娘那般迂腐又柔弱。阿娘她有舅舅,伯府那般的破落户,哪里值得她守着那些规矩,甚至为了阿爹那样的男人,生生将自己折腾得没了性命。在这之前我打定主意一辈子都不娶妻,最为开心的事就是舞刀弄枪,上阵杀敌。可是这次以后,从前的那些劲头,好似一下就散了,只想着大家能平平安安回来,吃碗热汤饭,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旁。”裴行韫眼眶红红,闵冉一生征战,可他终是肉身凡胎,也会有受伤辛苦的时候,可他无法将这些示于人前。“有些人回来了,有些人没能回来。当兵打仗的,都是拿命在搏前程,谁心里都明白,可是他们还那么年轻,我已经有了你,他们却很多人都未曾有给他们热烫饭的人。”他神情一凛,厉声说道:“这次的刺杀之仇,我定要让他们十倍还回来!”第55章 狠毒闵大娘子停灵在清音寺, 闵冉在她灵前上了香后,伴着裴行韫出了地藏殿。外面秋日阳光照下来,没了夏日时的火辣, 驱散了殿里沾染的阴霾, 他忍不住眼睛眯了眯,半晌后方低声说道:“我们回去吧。”裴行韫轻轻点了点头,现今他的兄弟姐妹也就剩下了了闵三娘子一人, 她正要出言安慰他, 没曾想像是心灵相通般, 他倒先说道:“阿韫, 我总算还有个妹妹,你却是孤零零一人, 从今以后我得更多疼惜着你。”“嗯。”裴行韫眼里含笑,用力的点了点头,又转身笑看着跟在他们身后默不作声的闵三娘子,“我们要先回城里, 云雾山秋景乃是一绝,你要不要在寺庙里多住些时日?要是嫌庙里冷清,就住到山下的庄子里去,庄子里的瓜果都已成熟, 这个时节去正赶上采摘。”闵三娘子难得出门,知道裴行韫是为了让她在外散散心,可是想着府里这些时日发生的变故, 要是住在外面起了风波,又要惹得他们分精力来照看她。她笑着摇摇头说道:“大哥与娘子给我选的院子,景色倒不输这里,我住习惯了倒觉着还是自己的小院好, 就不在外多停留了。”裴行韫也不多劝,招呼着人抬来软轿,待到闵三娘子上了轿之后,她也正要上去时,闵冉却拦住了她,如同上次般弯下了腰,说道:“上来我背你。”“你手上的伤口还未愈合,这一用力又会被撕裂开。”裴行韫将他拉起来,看着他缠着布巾的手,心疼的说道:“好不容易才养好了些,你就别折腾了。”闵冉仍然固执的说道:“就算是手没了,我照样能背你,背着你到老。”裴行韫心里一暖,见他一脸倔强,只得爬上他的背由他背着她下山。“阿韫。”闵冉轻声唤她。“嗯。”“你比上次又轻了些,要多吃些荤食补补身子。”裴行韫忍住笑,是他想吃吧,近些天她吩咐厨房做多些鱼虾,肉食少了些,他每次都抱怨大肉太少,没见着他都饿瘦了。“大夫说了,不能过多食用肥肉,要是你身子不好,以后谁来背我呀?”闵冉沉默一阵,又说道:“我的手,等下你要给我多吹吹,吹一口仙气之后就不会痛了。”裴行韫一愣,想挣扎又怕更伤着了他的手,僵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难过的问道:“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有一点,不过你放心,一点都不疼。”如果不疼,他又怎么会开口,想到他那双面目全非的手,裴行韫鼻子又酸又涩,脸靠在他背上,静静的听着他的心跳。这下山的路像是永不到尽头般漫长,好不容易到了山下,两人上了马车后,她忙抓过他的手,看到布巾上星星点点的血迹,眼泪啪嗒一下掉在了上面,他像是被烫到了般缩了一下,柔声安慰着她:“别哭别哭,回去再换过药就是。”为了逗她开心,闵冉转而说起了许先生的笑话,“许先生这次手臂被刀砍了一道大口子,在逃命的时候就一直哭唧唧,我被他烦得受不了,干脆拿了一块他自己的里衣堵住了他的嘴。哎哟许先生真是,简直比我还不讲究,他不知多久都没有换过衣衫,我都快被他熏得晕过去。闵冉吭哧吭哧得意的笑起来,“也是,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他衣衫脏了都没人提点着要换一身。这次回来后他又哭了好几天,说是手臂破了相,以后没有女人肯嫁给他该如何是好。要不你回去给他也多留意些,省得他成日乱哭。”裴行韫破涕为笑,许先生不仅不修边幅,手又松,身边无过夜财,一张嘴油腔滑调,能有女人肯嫁给他才怪。闵冉仔细觑着她的脸色,见她笑了心头才跟着一松,指着官道两旁的农田说道:“秋收已经开始,今年虽然遭受了水灾,终是还有些收成,百姓不至于颗粒无归。”裴行韫撩开车帘看去,田间地头一片忙碌,庄稼人弯着腰在奋力收割,见到他们的马车经过,只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小声指指点点几句,又转身自顾着去抢收。“江州历年来算得上风调雨顺,只怕大夏其他州就没得这般好运,今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要卖儿卖女。”裴行韫放下车帘,微微叹息着说道:“江州遭了灾收成减少,可赋税却不会减,说不准还会多征收。”这征收的手段花样百出,前世裴行韫曾听过,百姓家里养的鸡都要征税,为了敛财竟荒唐到如此地步,活不下去的人要不上山落草为寇,要不就干脆揭竿而起,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要皇帝亲贤臣远小人。而那些大臣们,却将这些罪推到了她的头上,说是她蛊惑了圣心,引起了天怒,才连连遭受天灾人祸。闵冉沉吟后说道:“江州不能加赋,今年的赋税我还想着在粮食上减赋,减下的部分用徭役来换取,将江州城墙筑得更严实些。”裴行韫担忧的看着他,有裴半城在从中作梗,他就算有这个打算,只怕实施起来也会难上加难。“这收秋粮时有许多诀窍,比如大斗小斗,官府从百姓那里收粮时,用的是大斗,交到朝廷时,却用的是小斗。可就算用一样的斗来量粮,这中间差别也大了去。那些积年老吏,这一手简直用得炉火纯青。”闵冉细细的跟她说着这些衙门之事,冷笑道:“裴半城算是有本事,可他的眼睛只顾着往上看,却不肯低下来看看世情,刺史衙门里的官吏多油滑,要想糊弄他那简直是轻易而举。”裴行韫也明白,裴半城从没有与小吏打过交道,来往的皆是世家贵族,又缺乏地方主政经验,官员们联手起来,就算江州粮食丰收,下面的人也能在实际收粮上做手脚。回到府里之后,大夫给闵冉重新上药包扎了手,他又忙着去了前院,去为秋凉之事忙碌,如今顾先生还在青峰镇养伤,许先生吊着一只手臂在旁帮忙,许多事都得他亲力亲为,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待到秋粮入仓,他整个人也瘦了一大圈。裴行韫除了心疼,也只得变着花样给他们准备吃食。这晚他回来,神清气爽又精神奕奕的说道:“我就知道裴半城只是空心架子,粮食在常平仓,他就算知晓了有多少斗,可真正运出去了多少,他却一无所知。”裴行韫抿嘴笑道:“总算了了这一件大事,快过来歇着,张嬷嬷,你去吩咐厨房,今晚的饭早些提上来。”张嬷嬷忙应声去了厨房,闵冉坐在榻上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脸又沉了下来,恨恨的说道:“只可惜这些粮食,收上去也只怕会落到那些官员的口袋里,尤其是杜相。”上次的刺客他查清了是杜成军中之人,这背后肯定是杜相在指使,想到这里他就咽不下这口气,眼里冒着寒气,咬牙切齿的说道:“杜相那老贼,这一笔帐,我迟早得跟他算清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年颍州灾情严重,杜相怕也是为了粮草伤透了脑筋。”裴行韫轻抚他手上的伤疤,抬眼说道:“杜相从小小县令,做到朝廷百官之首,本事自不用提。可树大招风,阿爹能得到江州刺史,定是付出了常人所不能,阿爹这人,虽然能低得下头,可只要他一旦能抬起头来,就会将那些所受的屈辱百倍还回去。”闵冉听后吟思索半晌,不知为何心里总是不安,他蓦地站起来说道:“阿韫你先用饭,我总觉得还有些事没有考虑周全,我再去书房与先生议议。”裴行韫见他才歇了一阵,又要去忙碌,只得送他出了屋子,吩咐张嬷嬷将食盒提到了书房里去。闵冉这一去,直到次日天黑时分,才一身倦意回到了院子。他眼睛泛着红血丝,欲言又止看着裴行韫,嘴唇蠕动半晌后,才说道:“阿韫,裴半城放火烧了常平仓。”“什么!”裴行韫惊得跳起来,她神色难看至极,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声音不由自主都在颤抖,喃喃的说道:“他,他怎么敢....”“他派人在仓库周边淋了油,幸得你的提醒,我与先生商量之后,调了军营的兵去把守,可还是晚了一步,粮食被他烧了近两成。”裴行韫抚摸着突突跳动的胸口,只觉得那里痛不可抑,这些粮食可以养活多少人,尤其是大夏各地都遭受了灾害,他为了报仇,为了一己私利,竟完全不顾人的死活。“从前只在开春之后青黄不接之时,卖儿卖女的才会多起来。去年开春时,我看了账册,买个丫环要二两银子,现今买个丫环,只要一两银子。”闵冉深深叹息,走过来揽着她的肩头,将她的头按在怀里,“阿韫,我砍了他一只手臂,将他关了起来。你阿娘跪下来求我,说想见你一面。”第二天用过早饭之后,闵冉陪着裴行韫去了刺史府,整个府衙都已经被江州军重重包围住,裴家人被关在各自的院子里,不得走动。倪夫人的主院。裴行韫站在正屋前看了一会才转过身,对闵冉低声说道:“我自己进去就好,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很快就出来。”闵冉担心的拍了拍她的手臂,说道:“你小心些,我就在门口守着。”裴行韫点点头,腿像是有千斤重,怎么都跨不过那一步。“是阿韫吧,你进来。”倪夫人清越的声音传了出来。裴行韫神情木然,以前她去倪夫人的院子,最常见听到的就是她这句话。可时至今日,她却觉得无比刺耳,猛地一掀帘子大步走进去。倪夫人如同寻常一样,面容清冷,只是原本白皙的肌肤透着说不出的灰败之色,她努力的扯着嘴角笑了笑,对她招招手说道:“阿韫,到阿娘身边来,我想好好看看你。”裴行韫眼神冰冷,嘴角透出丝讥讽的笑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知道你恨我。”倪夫人也不在意,长叹一声,“我也恨自己,活着真是辛苦啊。”裴行韫脸色变了变,她死死盯着倪夫人,冷声道:“可是好多人都想活着,都在努力的活着!在逃荒路上吃不饱肚子,我曾经与狗抢过吃食,这些你们又岂能懂,阿爹做下那些事,也不怕天打雷劈!”“你阿爹做错了,我们都做错了。”倪夫人神情怔忪中有说不出的悔恨,“从八娘委身于杜相与杜成父子起,这一切都错得回不了头。”第56章 尾声倪夫人此时像是被霜打一般, 老态毕现,不复从前清冷自持的模样,她秀美的眼眸里渐渐泛起泪意, 撑着椅子扶手缓缓站起来, 慢慢转身看着窗外的庭院。金黄的野菊在澄澈的日光下,生机勃勃开得正欢,她一直喜欢这种不起眼的花草, 在瀛洲的院子里, 也从路边挖了许多野花草种在院中。以前她也不明白自己的这种喜欢, 不喜欢名贵的花草, 偏生喜欢这些不起眼的。此时却突然明白,高门大院像是座不见底的深井, 幽深又令人窒息,是这些随意种下便能成活的花草,给了她些许的勇气,撑着她走到了今日。“我是你的阿娘, 可我不是你一人的阿娘。”倪夫人声音哽咽,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未出嫁时是倪氏女,出嫁后是裴家妇,可怜我这一生从未做过自己。有人唤我阿娘, 有人唤我夫人,有时甚至忘了自己的闺名是什么。九娘,生为我的女儿, 真的很抱歉,可是我已经尽力了。”裴行韫心一抽一抽的痛,脑子里忆起那些幼时的画面,倪夫人总是望着某处发呆, 不喜言笑,经常将自己关在房内写字消磨时光。裴半城是公子世无双,可他又是裴家家主,后宅有通房小妾,她担着主母之责,可究竟意难平。倪夫人转身走到裴行韫面前,她透过朦胧的泪眼打量着眼前的小女儿,然后双膝跪地,深深叩首。裴行韫惊得往旁一闪,她心内更加复杂难言,俯身下来沉默着去拉倪夫人。“你哥哥他们蠢笨,侄儿侄女们却还算好,这些罪责我与你阿爹来担就好,求你在大都督面前说些好话,放他们回瀛洲老宅,其余一切就让他们听天由命,自求多福。”倪夫人一手紧紧抓住裴行韫的手,另一只手捂住胸口,面容痛得都扭曲,额头上豆大的汗水滚滚而下,手一松软软倒了下去。裴行韫跪在地上,眼神空洞脑子里一片空白,死死盯着眼前的倪夫人。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将她惊醒,她僵硬的回转头,闵冉背着光大步向她走了过来。“阿韫。”闵冉深深叹息,将她扶起来搂在了怀里,“我们回家去。”“嗯,好。”裴行韫仰头看着他笑。闵冉心疼至极,抬手去拭她脸上汹涌的眼泪,却怎么都拭不干净,干脆搂着她任由她哭了个痛快。重病撤去,闵冉放过了裴家其他人,裴半城与倪夫人的灵柩,由裴大郎扶灵,带回了瀛洲安葬。江州未迎来新的刺史,如同先前裴行韫猜测的那般,大夏各州今年遭受了自然灾害,可赋税却不见减轻,加在百姓身上的赋反而更重,各地乱象四起,朝廷官员以及皇帝忙着平叛,裴半城的死连个水花都没有起。杜相亦是焦头烂额,颍州同样受灾严重,盘算着能挪到颍州军中的粮草,怎么都维持不到明年秋收。原本想着各州交上来的秋赋,能填补颍州军短缺的粮草,尤其是江州的秋赋,却没曾想闵冉直接上了折子,江州常平仓失火粮食悉数烧成了灰烬,裴半城怕担负失察之责已畏罪自尽。他根本不相信江州的粮食会被烧光,气得直咒骂闵冉狡诈,杜成的求援信雪片般飞进相府,他再三权衡之后,直接给杜成下了密令。大夏兴庆八年,杜成领着颍州军前去攻打江州,在雍州迎上了江州军。屋角的冰盆缓缓冒着寒气,张嬷嬷掀开帘子,屋外的热浪蓦地一下扑进来,她走进来举着帘子,闵三娘从她身后走了进来,曲膝施礼后举着手上的针线笑着说道:“先前去请教了小蓝,总算学会了双针,迫不及待拿来娘子面前献丑,想请娘子帮我瞧瞧,绣工可有长进?”裴行韫招呼着闵三娘坐下,接过她手上的嫁衣仔细瞧了之后,抿嘴一笑,“我连双罗袜都做不好,哪能瞧得出什么好歹。”“娘子给大哥做的那些就很好,大哥收到了不知会有多开心。”闵三娘自从闵冉出征以后,经常过来找裴行韫说话,一来二去她倒活泼了不少,说话也随意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般拘束。裴行韫听到闵三娘子提起闵冉,心里不免又牵挂起了他,前些日子他还递了消息回来,说是待到中秋时节,定能打败颍州军。可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只要他一日没有平安归来,她就不能完全放下心。“这外面的太阳简直要将人晒出油来,我就算没有在外面呆着,可人也黑了不少。”闵三娘伸出手,又捞起衣衫,果然衣袖覆盖处与手背是两种颜色,裴行韫瞧着也忍不住跟着噗呲笑出声,打趣她道:“你可别顾着往外跑,这秋后你就要成亲了,新娘子得白白美美的才好。”闵三娘俏脸一红,想到自己的亲事就忍不住心头一甜。裴行韫带着她去见过林氏,顺道还相看了郑小郎,他虽然比不上大哥好看,可也斯文秀气,见到她时眼睛都没处放,深深埋头施礼,几乎头都快埋在了地上去,再起身时脸羞得通红,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后来裴行韫告诉她,林氏说郑小郎先前从未有过那般害羞的模样,回去仔细问了他,吭哧了半天才说明白,说是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子这般婉约温柔,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先前他听到家里给他定亲闵冉的妹妹,不过是家里拿他来攀富贵,还以为她会娇纵跋扈,待见到真人之后,他才觉得先前倒是自己想左了,平白独自生了那么久的闷气,倒是自己心胸狭隘,有愧于自己读的那些圣贤书。“先前在京城里的时候,夏季更热,屋里哪里有冰盆,只得打了井水上来摆在屋里,可还是热得透不过气。有次我去打水的时候,听见几个婆子在那里说闲话,抱怨自己晒得跟黑炭似的,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大哥,说是他就算在太阳下晒上一整日,隔日还是一样的白。”闵三娘子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大哥小时候淘气,午后从不肯好好歇息,经常趁着嬷嬷丫环们不注意,偷偷溜出去爬树掏鸟窝。有次被先夫人气得要打他手板心,他灵活的从先夫人手里挣脱了,跑到院子里嗖嗖爬上了那颗香樟树,坐在上面洋洋得意的看着先夫人。先夫人被吓得都快哭了,忙哄着他下来。大哥倒好,先在上面跟先夫人议了半天的条件,什么不写大字,下来不能再打他,还要给他涨月例。”裴行韫眼光柔柔,闵三娘经常来陪着她说这些闵冉幼时之事,就算听再多也不会觉得厌倦,陪她度过了这些担惊受怕的日子。“府里的老嬷嬷说,大哥从幼时就能看出来聪明,比府里所有人加起来都要聪明,生得又好又有福相,以后定是个能成大事的。可惜阿爹他们瘸了眼,错把珍珠当成砂砾,迟早得有后悔的一天。”闵齐山身上受的伤虽然早已痊愈,可一个男人伤到了命根子,这种打击让他一蹶不振,没了精气神常年病恹恹的卧床不起,几乎足不出院门。裴行韫不知他有没有后悔,可岁月无法回头,闵冉再也不是那个哭着需要阿爹的幼童,仅有的那点孺慕之情,也被他折腾得一点不剩。“大哥去军营的时候,那时我还小,连与他面都未见过几次。”闵三娘子眼里透着无尽的怀念,“那时候我与他在府里都不好过,我记得有一次,我又被大娘子推到在地,手心磨破了皮在流血,我一人躲在角落里哭。大哥不知从哪里回来,他皱眉看了我一阵,从怀里掏出了一包糖塞给我,还故作凶狠的威胁我,说我要是再哭的话,就把糖抢回去,不给我吃。”闵冉怕是见多了他阿娘的眼泪,最不耐烦小娘子哭哭啼啼。先前自己哭他还会习惯性皱眉,后来倒不见丝毫的不耐烦,反而会心疼忙着来哄自己,想起这些心就算酸酸软软,似有暖流拂过。“后来家里祖宅被二哥输了出去,全家人身无居所,只得来江州投奔大哥,得知此事时,我这辈子从未像那时般开心过,想着苦难的日子总算有了些盼头。”闵三娘子抬眼看向裴行韫,神情坦荡又落落大方,“不瞒娘子说,第一次见到娘子时,我是故意露出打了补丁的衣衫来,想盼着你能为我做主。那时候我真是被逼得无法,夫人到了江州之后,见到你当家理事,经常打骂拿我出气,再加上闵二的折磨,我经常觉得自己活不成了。那点子小心思,想必娘子自是看得一清二楚。”她站起来,深深曲膝施礼,“多谢娘子没有与我计较,还肯拉我一把。”裴行韫忙拉着她起身,嗔怪道:“都已过去了,还提那些作甚。”“娘子不提是娘子的大度,可我不能装傻。”闵三娘子松了一口气,眉目疏朗开来,“娘子教我当家理事,又替我置办嫁妆,这府里府外你要操心的事那么多,还要分神顾着我,这些大恩我都记在心里。”裴行韫也感叹不已,闵三娘子自小在嫡母手上艰难讨生活,可她却没有走上歪路嫉恨他人,终究有颗良善感恩之心,与闵冉两人是伯府这颗歹竹上长出的两根好笋。她不由得拿闵三娘子与裴八娘相比,两人都是庶出,裴八娘的境遇比她好上数十倍,可她还是不满足,总是惦记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人的坏,兴许是早已刻在了骨子里,哪怕重活多少世,也改不过来。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中秋就要来临,闵冉那边却突然断了消息。顾先生先前在青峰镇养伤,后来闵冉出征时他的伤还未痊愈,就没有随行,留在江州主持大局。裴行韫将他与青河叫了过来,沉着脸扫视了他们一眼,冷声道:“大都督那边究竟出了何事,这些我迟早得知道,你们瞒着我也无用。”青河苦着一张脸,瞄了一眼同样一脸沉重的顾先生,叹了口气终是说道:“雍州城坚固无比,易守难攻,大都督领着江州军久攻不下,从当地的一个老猎人那里打探到了一条密路,亲自领着一队人马摸到了城里,从里面打开了雍州城门,江州军总算攻了进去。可杜成却不见了,大都督又领着人去追他,从此就失去了行踪。”顾先生见到裴行韫霎时惨白的脸色,安慰她道:“老许已经派出许多人马前去寻找,要是有了消息会立马传回来。”裴行韫压下心里的不安与担心,定了定神,目光坚定厉声说道:“消息肯定瞒不住,青河,府里有我在,你立即前去瀛洲,顾先生留在江州,外面的事你们多费心,这两地不能乱。”青河犹豫的道:“可闵三娘子的亲事就在眼前.....”裴行韫提高声音打断了他,“要是大都督出了事,大家能不能活都是两说,还提什么亲事。要是大都督完好如初回来,我们却给他留了个乱摊子,你要看到这样的后果么?”青河汗如雨下,惭愧的低下了头说道:“娘子教训得是,我这就立即出发。”“多带些人手,要是有趁机作乱者,给我杀!”裴行韫身上散发着无尽的冷意,“先生亦是如此,亲卫不能离身,大都督的后方,就靠我们替他镇守了。”三人又商议了一阵才各自散去,顾先生忙得脚不沾地,外松内紧,江州城几大城门派了重兵暗中守护,城里也加强了巡逻,有那不安分者,刚一冒头就被压了下去。裴行韫唤了闵三娘子来,坦白跟她说明了情形,“如果你要照常出嫁,我自会替你想法子,要是万一你大哥不在了,没了娘家人给你撑腰,以后的日子得完全靠你自己。”闵三娘子一抹眼泪,眼神坚毅大声说道:“我不是怕退亲或者推迟亲事,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传了出去,只怕城里会谣言四起。这个时候我岂能只顾着自己,娘子,我也是闵家人。”裴行韫见闵三娘子如此,也许诺道:“好,我定会将你风风光光嫁出去。”江州城里突然紧张的气氛,稍微有些聪明的人家都能瞧出来,不免都将目光投向了闵家与郑家的亲事。顾先生亲自请了郑山长来密谈,他回去之后,郑家干脆大肆广发帖子请人上门吃喜酒。到了闵三娘子成亲当日,江州万人空巷,争先夺后出门去看她的嫁妆,前面一抬到了郑家,后面一抬还未出门,可谓是十里红妆,风光大嫁。郑家宾客盈门,郑山长乐得合不拢嘴,脸上泛着红光忙前忙后招呼着客人,喜气洋洋又热闹至极。虽然闵冉没有出现,这一场亲事的热闹倒打消了许多人心中的顾虑,城里先前观望的那些人也歇了心思。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裴行韫怕冷,屋子里已摆满了炭盆,她凝神盯着顾先生,抹了抹手心里的汗,终是说道:“杜成既然只剩这点人手奔来江州,定是大都督在后面追着他,不能再把他放走了。”顾先生深以为然的点头,只是心里仍旧有些迟疑,“可要是被他进了城,四下逃窜百姓恐会遭殃。”裴行韫看着案几上江洲的舆图,她手指在上面划过,说道:“按着前面暗哨传回来的消息,杜成定会从北城门入城,这里进出多为送粮送牲口的穷苦百姓,他们从此处也好趁机混进来。”顾先生目光落在舆图上,附和道:“北城门倒是进城的绝佳之处。”“其他城门也不能放松警惕。”裴行韫吃了口茶,放下茶杯又沉思了会,计上心头跟顾先生低声商议之后,他叉手施礼道:“娘子妙计,我这就去准备。”天刚蒙蒙亮,江州北城门如同寻常一样缓缓打开,等在城门口早起送柴火送牲畜等的百姓们争先恐后进了城,守城的小兵扬着手上的刀吆喝道:“不许挤,再挤休怪老子刀没长眼睛!”跟在后面的一群人穿着破烂,有的赶着破烂马车上堆着些麻袋,有的推着板车上堆满了柴火,忙点头哈腰的说道:“官爷说得是。”官兵见他们规矩了起来,也不再追究,上前如同先前般,随手翻看着车上的货物。这时不知为何,走在前面的几辆板车翻到在地,车上拉的猪羊一下滚了出来,撒着蹄子四下乱奔乱窜,引得赶车的人急得跳脚,跑前跑后四下追赶,嘴里急着唤道:“官爷,我的猪跑啦,快帮我拦住啊!”官兵捂着鼻子,不耐烦的说道:“你的猪自己不看好,惹出乱子来还要老子给你收拾烂摊子。罢了罢了,我这就帮你捉拿。”人群中面容黝黑的男子一双眼警惕的四下张望,他耳朵动了动,蓦地一回头,只见厚重的城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他一声吼叫,从麻袋缝隙里抽出长刀砍断缰绳,翻身上马就要往前冲,只见原本城门口的赶猪人不见了踪影,原本的百姓也被猪羊冲撞开,眼前空旷一片。黝黑男子瞳孔一缩,心瞬时沉下去,定定瞧着眼前疾射而来的箭雨,根本来不及躲闪,眼前银光一闪,箭矢从额头穿过,他从马上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