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容予见他要走,一下也急了,顾不得方才的羞怯,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你要去哪?”程淮启脚步顿了顿,却并没有回头,刚答完,便一刻不停地离开了。“书房。”陆容予在床上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才将方才的害羞劲儿缓过来,双手捂着面,直直地向身后的床上倒去。现在,她只消一闭眼,脑中便是他方才将脸凑至自己面前,如男妖精一般将她魂魄都要勾走的模样;一睁眼,面前又是带着他独有香味的床铺被褥。简直没法好了!忽而又想到,自己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衣。方才,她竟就被他这样抱在怀中!实在羞耻至极。思及此,小姑娘慌忙往被子里钻了进去,连带着脑袋都闷得严严实实,一张才褪下温度的脸蛋又滚滚地烧了起来。画婉进来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面——被子里拱起一个小小的团,里面的一双腿胡乱扑腾了几下,又连人带被子在床上滚了几圈。而后,那一团便乖乖待在原处,一动也不动了。这般动作,也不顾及着自己膝上的伤与刚退的烧,半点不像是个大病初愈的人。画婉叹了口气,走到床边,轻声道:“……小姐?”陆容予依旧把头埋在被子里,闷闷地应了一声。“嗯。”“该喝药了。”“……噢。”她又在被子里磨蹭了一会儿,等差不多冷静完了,才又从被子里探出一颗头来。却没想,本该是画婉站着的地方,却站着刚才分明已经离开了的人。!!!程淮启方才离开,便见到画婉端着药来,心下想着小姑娘怕极了苦,若是自己不盯着,恐不肯好好喝药,于是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这一折,便将小姑娘方才那一系列小动作尽收眼底。陆容予目光触及那玄色衣袍,心下惊疑,顺着衣角向上看去,果然是那双笑意几乎满溢的桃花眸子。她顿时觉得又诧异又窘迫,一张脸比窗外探进来的那支梅花更红几分。方才,方才自己那一连串忸怩动作,莫非都被他看了去?!思及此,陆容予整个人都蓦地僵住了,赶紧双手一合,又将自己再一次蒙进了满是他气息的锦被里。程淮启长腿一曲,坐在床沿,伸长胳膊,将她连人带被子抱进怀中,低低地笑。“预备住在被子里不成?”陆容予沉默了半晌,含含糊糊道:“你好生讨厌!”程淮启辨认了一会儿,才听清小姑娘说的是什么,强行将她的小脑袋从被子里找了出来,调笑道:“如何讨厌?”陆容予此时双手双脚都被裹在被子里,动弹不得,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像个粽子一般,还不是任由他摆布,只好瘪了瘪嘴,暂且认输。她对着案几上的汤碗扬了扬下巴,不情不愿地道:“我不要与你争辩!你先喂我喝药罢。”程淮启便十分好脾气地端起药碗,将那药一勺一勺地喂入她口中,还塞了一颗蜜饯到她嘴里。末了,又哄着人再睡上一觉。陆容予到底顾念着他极度疲乏的身子,一碗汤药下肚,竟一声苦也没叫,皱着眉,一股脑儿全喝了下去,一喝完便催着他快去睡觉。程淮启此时精力已几乎到了极限,也不再逞强,点了点头。他面上疲态尽显,陆容予看着心疼极了,赶忙拉住他的手腕,出口的声音细若蚊蝇:“不若你就睡在此处吧,我们不盖同一床被子便可。”语毕,不等他拒绝,她就一番扑腾,从被子里脱开身。套上鞋子,走到门外,吩咐怡香再拿一床被褥来,又亲自将那床被褥抬到床上,高声对外头喊道:“我要休息了,任何人不得进来打扰!”程淮启的床榻极大,两人裹着两床被子,一个睡在最里边,一个睡在最外边,中间竟还能塞下两人。他实在是倦了,沾上枕头便睡了过去,而刚从冗长的一觉中醒来的陆容予却毫无睡意,仔细确认他已睡着后,便轻手轻脚地挪到了他睡的外侧。不禁思及自己头一回见他之时,被他满身煞气吓得浑身颤抖、站都站不稳的模样。还有后来中秋宫宴时,他疑自己要弑君,对自己步步紧逼的试探。以及围猎那回,她在他帐外听到的那恐怖声音,和他出帐之时浑身的血腥臭味。皆仿佛前来向活人索命的阎罗一般,令人不由自主便心生恐惧。如今,他即便是睡着了,也仍旧是一幅人见人怕、十分不好惹的冰冷模样,唯有在面对自己时,眼中流露出那温柔之色,才显得十分亲近。但无可否认,他自然是极好看的。一张面容仿佛精心雕刻而成的一般,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下颌棱角分明,刚毅而冷峻。陆容予双手撑在床面上,托腮看着面前的人,看着看着,便忍不住伸出食指,在空气中虚虚地勾勒他的轮廓。不小心碰到他的眉梢,又像被烫了似的将手缩了回来,不敢再乱动,生怕吵醒了他。他睡相十分好,一动也不动,陆容予这般看了一会儿,自己也有些困了。或许是方才喝下的药有安神的作用,她眼皮越来越沉,意识渐渐朦胧,不知何时,便也睡了过去。程淮启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中途听见小姑娘醒来,用了膳、喝了药,后又睡了回去。他听见动静也并未睁眼,闭目养神一会儿,等她静下来,也再睡了回去。窗外清冷的月光照在少女脸上,程淮启借着这一抹微弱的光看去,那娇娇小小的一团就伏在自己身边,呼吸平稳、面容沉静安逸。这样美好的小少女,看得他心生歹念。有些事,果然是食髓知味。没有婚配,甚至没有婚约在身,牵她、抱她已是逾矩,可若当真体会过个中滋味,脑中便只想着要贴她更近些、与她更亲密些才好。程淮启勾了勾唇,拇指在她面上轻抚两下,又将她的被角掖好,翻身下床,去找此时应当已然回宫的玄一。——程淮启回来之前,承南那决定成败的一役便已然收尾,他也就是在那一战中身受重伤。不过,程淮泽应当损失更重。程淮泽虚晃一招,让程淮启得到五百军的假军情、实则却带了一千军而来;却没想到,程淮启也早有准备,一月前便在承南步下天罗地网,一举击溃他几乎一半人马。此番两人皆是亲自带兵上阵,但程淮泽的战场经历与他相比不过寥寥,两人实在不可同日而语,此一战,程淮启虽说以三百战一千,但却胜券在握。而他胸口这一处以身犯险的伤,也是最后时刻,程淮泽被逼急了,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捅了他一剑,才留下的。他与程淮泽一战,外人看着两败俱伤,其实不然。程淮泽虽只受了些皮肉伤,但他之一千军自牟州而来,存活者只剩不足一百,且奄奄一息。只消待最后一战收尾,玄一下令追查,便极可一个活口不留。而程淮启虽身受重伤,但启字营之承南三百军,几乎无人身亡,且只有不到五十人重伤。程淮泽元气大败,接下来必然选择休养生息,此又恰好给自己以养伤之机。他体魄强健,不过月余便能好全,届时启字营毫发无损,而泽字营则白白葬送一千条性命。程淮泽应当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此番精心谋划、谨慎布置,却还是闹了个满盘皆输。至于玉合,不过是为了腹中之子而已。程淮启那时只与她说,无论如何,她与她腹中之子皆必死无疑,若如实招来,或还可死得体面些,她便又轻易转向自己这处,转而为陆容予佐证。程淮泽,布得一手好棋,却尤欠考虑。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知道了叭,程小七说的“死得体面些”,就是这样一幅丑亚子!程小七(冷眼):欺负我媳妇儿还想得好死?-滴滴滴,今天甜吗!甜吗!!感谢在2020-08-17 08:41:30~2020-08-18 15:32: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崽、小白龙不吃草 2个;南慕笙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dai爱吃糖 5瓶;蔚藍之歌 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34章 桃花玉再有没过几日便是除夕。程淮启借由陆容予之病, 又为防程淮泽之后手,愣是将人留在了自己府中过节。外人皆心道七皇子不识礼数,可在这其淫/威之下, 却无人敢说出心中之言。日子一天天过去,偌大的皇宫中这上下几千张口中,竟连半句风言风语都没有听到。且帝后也皆对两人此逾矩之举视若罔闻。按理说, 连一妾室都无的孤家寡人程淮启早已到了该婚配的年纪,帝后一直为此事发愁,当下有此等好事, 应当要立即为两人操办起婚事才对。可是此回, 不仅邺谨帝从未明里暗里向程淮启提过半句成亲或定亲之事,就连万皇后亲自去问, 都被邺谨帝委婉地拒绝了几回, 不知是在作何考虑。不过程淮启自己也没提起过这档子事。大邺有传言,女子若在及笄之年出嫁, 便能福泽一生。小姑娘须得要明年盛夏之时方才及笄,他便也不急着娶亲一事。左右两人如今已这般亲密, 他又是这样金尊玉贵的身份, 即便到时候她反悔, 也没有别人再敢要她了。……陆容予听程淮启再一次将这话坦坦荡荡地说与自己听,不禁愤愤地指着人骂道:“你……无耻!”程淮启挑眉,大步走至床边, 将又羞又怒的小姑娘逼至墙角,捉住她闪躲的目光, 坦然道:“你亦不是头一回知晓,我便就是这样的人。”陆容予已在他府中待了有两三日,他养伤、她养病, 两人无所事事之时有许多,日日皆免不了一番调戏与斗嘴。经由这几日之经验,她已十分明白,自己即便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也敌不过他一副铜墙铁壁般厚的脸皮。于是,她每日只抒发一下自己的不满,便不再与他多做纠缠了。今日除夕,其他各宫各府中皆热闹喜庆非凡,但这七皇子府内,不要说对联、窗花了,就连一盏红灯笼都没挂上。陆容予早些天见了便觉死气沉沉、毫无意趣,今儿个一早便派了人去司物部拿些物什来,好生装扮一番。此时应当已然送到了。她十分警惕地看了一眼将自己逼到墙角的人,倏一弯腰,便消失在他的视野,溜到了床尾去,预备穿鞋。谁知,她被脚下的一团锦被一绊,直直向地下摔去。程淮启眼疾手快地长臂一伸,将人托在怀中,陆容予便以腰为界,上半身挂在他一条手臂外侧、下半身挂在内侧,整个人都折叠了起来。他只消一抬胳膊,她便会像一条丝巾一般,摇摇晃晃地挂在他臂上。……陆容予大窘,正想扶着他的手臂站起身来,却听见他带着戏谑的低笑声传来。“方才说我无耻,此时便又学会投怀送抱了?”那尾音上挑,婉转又悠扬。他要欺负她时,便是这幅模样,将唇贴在她耳畔,声音极低,还带着点哑。口中喷出的热气洒在她耳边,惹她痒得轻颤,红云便轻易从脸颊一路染到耳根。还没反应过来要如何应对,他两只大手便穿过她肩下,抱小孩儿似的将她凌空抱起,又以坐姿放在了床沿。小姑娘害羞起来着实可爱讨喜得紧,一张瓷白的小脸上似有朵朵桃花翩飞,眼神闪躲、神情局促。程淮启半跪下身,抬眼与她对视。两人近得几乎呼吸相闻。今日窗外有极清透柔和的阳光,轰然铺在后背,将他整个人都罩上了一圈光晕,仿佛神祇,好看得十分不真实。他就这样望着她,眼眸深邃,其中似有星河流转。呼吸忽然烧得沸腾,扑在她面上的每一下,都带着滚烫的温度,让她浑身都燥热起来。陆容予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纤长卷翘的睫毛如蝴蝶之两翼,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着。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破膛而出。她如此等了许久,那人却半点动作也无,陆容予此时睁眼也不是,不睁眼也不是,呆在原地,不知所措。时间走得好慢,两人身边的温度却攀升地极快。陆容予受不住这样旖旎的氛围,又拉不下脸来睁眼,只好以双手掩面,十指打开,透过那间隙偷偷看他。——猛然撞见一双略显无措的眸子。她一讷,还是头一回在他身上看到这般神情。程淮启无声地轻叹一声,拉过她软若无骨的小手,在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极尽珍惜。还是再等等罢。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将小姑娘的便宜占了去。陆容予想到自己方才自作多情的举动,又感受到那唇瓣温热的触感,顿时气血上涌,只盼地上即刻开出一道缝,让自己钻下去才好,赶紧挣开他,自己匆匆穿戴一番,便溜到屋外去了。程淮启见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和她慌忙中落下的香囊,忍不住弯了弯唇。方才屋外还是阳光普照,没过一会儿便又纷纷扬扬飘起雪来,且有越下越凶之势。陆容予本欲像上回那样,在园子里与怡香等人一道剪窗花,现下只好搬到了屋内小厅来。梳雪笑道:“小姐上回那副对联与两朵窗花,奴婢已好生收着了,这回也带到了七殿下府中,小姐可要亲自赠与七殿下?”陆容予不想被程淮启听着,刚对画婉比了个“嘘”的手势,便见他迈着大步,从里屋走了出来,在自己身边坐下。虽未言语,眼中却明明白白写着“快拿来给本殿瞧瞧”几个大字。而且这眼神不是看向陆容予,而是直直地看着梳雪。梳雪会意,即刻便到自己房中去取了来。“殿下不知,小姐当日提笔便即刻挥就了这一幅对联,写成了才发现,题的是赠与男子之词;那窗花也是剪了一早上,剪坏了好几回,才剪成的呢!”左右便是打算今日赠他,早与晚也没什么差别,陆容予本还想眼一闭、心一横,直接将这礼物给了他,可现在被梳雪这么添油加醋地一说,她反倒害羞起来。小姑娘步伐匆匆地从凳子上下来,走至梳雪身边,夺过她手中的对联与窗花,紧紧地护在怀内,也不回去坐好,只扬着下巴,眼神瞥向别处。“休要听梳雪胡言!这两样物什,我……我只是觉得太好,舍不得贴罢了!何时说过要赠与你!”程淮启见她一幅嘴硬的小模样,压下唇角的笑意,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如此也好,我便不用与你礼尚往来了。”陆容予登时一愣。这几日她与七殿下同吃同住,他做事又从不避着她,她便难免会将他与玄一之对话听来些。就在前两日,她还听见玄一说了句:“郡主若得了,必然欢喜极了。”她虽然不是出生宫中,却好歹也是侯府小姐,先前又有潘王年年给她搜罗些奇珍异宝来,怎么说也称得上见过些世面的。要她收一件礼物,还“欢喜极了”,可不是一般之礼能做到的。她心下疑惑,问过他几回,他却又避而不谈,好容易忍到今日,他却又说不送了。这是什么道理!小姑娘十分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怀中并不怎么拿得出手的礼物,还是觉得,这稳赚不赔的生意不得不做。程淮启看着她不情不愿地迈着小步子像自己缓缓挪过来的模样,忍不住勾了勾唇。陆容予把怀中的纸头一股脑儿塞进他怀里,闷闷道:“臣女肚子里左右也就那半瓶墨,细究起来,便晃荡得厉害,还望殿下莫要嫌弃才好。”程淮启揉了揉她的发顶,轻轻“嗯”了声,抬手将那对联上的绳子抽开。少女的精巧灵秀,却笔笔大气,十分耐看,题的句子也非那般小家子气与见识短的,反倒意韵深远、心怀天下。倒是自画像之后,又一回令他刮目相看。窗花虽技艺生疏,却也看得出下了功夫,还算完整好看。程淮启轻轻刮了刮她泛红的小脸,即刻便站起身来,亲自将对联贴在了卧房门前,又将一对窗花贴在了卧房的窗上。见他从窗边走来,陆容予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你要给我的是何物?”人言道,大邺男子,莫说成亲前,就算是成亲后,夫婿之卧房也不会有女子之物。但陆容予才来七皇子府住了没几天,这偌大的卧房中便处处都是她的物什了。知晓她每日都要梳妆许久,程淮启还特地命人将她在碧芙园所用的梳妆台搬了来。此时,程淮启便眼神示意她坐到梳妆台前。“闭眼。”陆容予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十分乖巧地依他所言,闭上了眼。接着是一阵窸窣的轻响声,以及他带着薄茧的大掌与自己耳垂相摩挲的触感,有一点痒。程淮启从未给女子带过耳环,手法十分生疏,怕弄疼了她,也不敢使力,摸索了好一会儿才带上一边。陆容予早就忍不住睁开了眼,看着他笨拙的动作,也不催,也不帮忙,心上如浇了层蜜一般甜,唇边也忍不住弯起一个弧。是一对耳坠。通体以金打造,小巧别致,最末端处,还镶嵌着两粒翡玉,一边白中混粉、饱满柔和,另一边则几乎是纯的粉色、晶莹剔透。原为那西南所出的桃花玉。这桃花玉本就珍贵难得,这样水头与成色的,更是有价无市之珍宝。更何况,自己耳上这两枚成色相异,竟是出于两枚不同的母玉!陆容予将脸侧过,对着镜子左右照了许久,满心欢喜丝毫不加掩饰。“难怪今晨你说粉色的这套衣装更好看,原来是要配这桃花玉耳坠。”程淮启大手抚了抚她细腻小巧的耳垂,低笑道:“见此玉时,便觉若是喃喃带着,定然十分好看。”他还是第一次夸自己皮相,陆容予不自然地将眼神从他身上错开,盯着镜子中那人节骨分明的大手,微微红了脸,轻声回道:“殿下也好看。”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我知道你们俩都好看了啦!感谢在2020-08-18 15:32:10~2020-08-19 08:37: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烟卿 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35章 除夕宴今日虽极冷, 大雪纷飞飘扬不断,游仙宫内却依然热闹非凡。邺谨帝向来不是铺张浪费之人,却在每年皇后生辰与除夕宫宴之时挥金如土、极尽奢华。此番宴席, 宴请宫中每个叫得上名字的主子,珍馐佳酿、歌舞升平,好不热闹。游仙宫内燃了数不尽的烛火, 将整个大殿照得金碧辉煌。丝竹乐器早在主子们入场前就欢快地吹奏了起来,舞女们亦穿着华丽,在殿中央翩翩起舞。邺谨帝与皇后坐于首位, 各宫女眷与皇子公主们纷纷为二者献上礼物与祝词, 讨得一份喜钱。在座众人皆面带喜色,唯有惠妃与五皇子之形容, 实在称不上好看。应当是近来军务震荡, 惠妃经静神散一事后,也受到了邺谨帝暗地里的压制。程淮安好容易解了禁足, 这下亲亲热热地坐在了陆容予身边,见到一旁惠妃满面强笑的模样, 便忍不住嘲讽几句。“惠妃此人, 自命不凡又自视甚高, 先是想夺母后之后位,好容易死心后,又盯上了储位, 每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一直勇往直前、持之以恒, 真不知是该赞她一句坚强,还是骂她一句愚笨。”陆容予毕竟不是在大邺生长,对都城内的许多事都了解不多, 但她仔细思索了公主这一番话,觉出些不对来,因问道:“这惠妃是什么来头?”程淮安顿了顿,道:“当朝张宰相之女。”陆容予一愣。那便能说得通了。几月前,她方入宫之时,便有教规矩的嬷嬷告诉她,后宫之中有两件事绝不许提。一乃皇后娘娘之身世,二乃“容嫔”二字。前者既不许提,想来皇后娘娘背后家世极其一般。如此身份坐上后位,那惠妃一直心存不满,也是情有可原了。自古后位皆是皇帝用以笼络臣子之心、百般斟酌而设,即便皇帝再宠爱妃子,也会将后位留着巩固政权之用。从头至尾,大邺后宫妃位只有二人,其中又以惠妃资历最老、家底最好。惠妃封后,本是情理之中、人心所向,谁知,竟半路被一个毫无背景的万皇后所夺,心中必然愤懑。万皇后起初便是贵人身份,自进宫以来,一路高开高走,几乎是独得皇帝恩宠。邺谨帝虽时而也会翻其他嫔妃的牌子,但时日少之又少,且即便万皇后身子不便,他依然会去她宫中陪她。大邺后宫妃嫔本就极少,万皇后来前,皇帝雨露均沾、后宫人人皆得恩宠;可万皇后一来,便叫其他妃子即使望眼欲穿,也不得几回召见;更有比万皇后更后入宫者,自始至终,便连皇帝的面儿都没见过一次。这万皇后家底不好又十分得宠便罢了,偏偏运气还极好,一封后便怀上一对龙凤胎,在邺谨帝的精心呵护下,未有半点诡计得以近身,足月后,顺利产下一子一女。凤胎虽十足骄纵,却长得与皇后有八分像,邺谨帝每每对着那样一张脸,便怎样也生不起气来,惯得她无法无天;而这龙胎,则被人人称道,处处挑不出错,城府颇深、极尽谨慎,是天生的帝王命,储位之众望所归。若没有程淮启,即便惠妃不封后,太子之位也必然是才华出众的程淮泽的。可这程淮启一出生,一切便都被瞬间颠覆了。眼见自己靠子嗣出头的愿望再次落空,惠妃便恨得咬牙切齿。但邺谨帝一直未封太子之作为,又让她觉得,泽儿还是有希望入主东宫的。惠妃私下暗害万皇后之事不少,皇帝碍于宰相之面不好动她,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日后程淮启上位,首先要除之人,便是他们母女。左右都是死路一条,他们母子必须争一争,或许可搏得一线生机。想通来龙去脉,陆容予忽然有些可怜起惠妃母子来。程淮安见她如此面色,十分不满地道:“嘉和,你不会……”陆容予急忙打断她,解释道:“我何时是那种分不清黑白之人了?他们母子明里暗里害人之事并非作假,我自然不会偏袒他们,只是觉得,他们与我们作对亦是情有可原罢了。”程淮安道:“情有可原归情有可原,这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之境况,该杀还是得杀。”陆容予被她逗得笑了出来,扯开话题。“过了这年,你便也快成一个老姑娘了,怎得,还不打算在这都城之中,挑一位好郎君嫁了?”程淮安闻言一愣,随即面上微微泛起了红,轻声道:“并无能看得上眼之人。”陆容予见她这般羞涩之状,便知她在于自己说谎,赶忙执起她的手,小声问道:“你悄悄说与我,可是有了心仪之人?”程淮安看了她一眼,沉默半晌,才百般犹豫地轻轻点了点头。也算是有的罢。即便是无,她也没别人再能入得了眼了。陆容予得了这个消息,竟是比正主更加兴奋,当即眼神一亮,问道:“是哪家公子?”程淮安的眼神闪了闪,又摇了摇头。见她不好意思说,陆容予也不好追问,捻了粒葡萄递到她嘴边,调笑道:“不知是哪个眼高于顶的公子哥,竟连这都城中最貌美之贵女都看不上,这般没有眼光之人,不要也罢。”陆容予头一回这样奉承她,程淮安一时乐了,嘴都几乎要咧到天上去,扬着下巴道:“怎会有人看不上本宫!只是……算了,今日大吉,这糟心之事,不提也罢。”“倒是你,”程淮安拉过她的手,歪了歪头,“你与哥哥感情如此之好,身份也相配,想来等你明年及笄,便可大婚。届时必然有十二抬大轿,人迎于长街、花铺就满殿,十里红妆、风光无限!”她如此一说,陆容予便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动人场面,面上一红,娇嗔道:“未来之事不可预测,休要胡言。”程淮安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你我之间,何须害羞。”“况且,我这可不是胡言!瞧着你这对新桃花玉耳坠,除了哥哥外,还有谁能弄来?连我都未能得一对儿呢!且哥哥都已明目张胆地将你迎入府中住下了,你且看父皇对母后这般好,便能知晓哥哥也定然是个痴情种。别人不知,我可能猜着,你住在哥哥府上,他必定是将自己的屋子收拾出来,给你睡了罢!”陆容予闻言一愣,双颊红云却更深了些。七殿下可不止是将自己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她睡。还曾,还曾……!不过,她自然是不肯将这话也告诉公主,当即又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她嘴里,好让她这如簧的巧舌歇一会儿。宫宴即便再大的排场,左右也不过是些歌舞丝竹、吟诗比武,程淮安爱热闹,且先又被禁足许久,这才十分兴奋,与陆容予这般不爱热闹的人来说,也不过是场宴席罢了。今日是除夕,照规矩要守岁,这宫宴便一直从戌时末持续到子夜,直等守更人敲过锣鼓,各人又皆用过饺子与蜜饯、说过吉祥话儿后,才离席散去。届时已是深夜。陆容予极少这样熬着整夜,且在皇帝面前不得失态,必得时时绷着神经,如今帝后已经离开,她便忍不住松垮了下来。她掩唇打了个哈欠,顶着千斤重的眼皮望向程淮启那处,却见他毫无要走的迹象,大刀阔斧地坐在原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小姑娘实在困得狠了,塌着腰坐在案几前,一颗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睛也半眯着,若不是身边有宫女不停与她说着话,只怕下一秒就要这样坐着睡过去。像只恹恹的小懒猫。程淮启无声地勾了勾唇,待到殿中其他人全都散尽,才迈着长腿走到了她面前。小姑娘睡意极浓,并未注意到其他人都已离场,见他来了,立刻不自觉地挺直了小腰板儿,可眼皮依旧粘着,说话的声音也抑制不住地柔腻软糯。“殿下,我们……回去吗?”“嗯。”程淮启弯下腰,亲自将人拉了起来。陆容予于一片迷蒙中推开他,嘟囔道:“殿下,这里好多人瞧着。”程淮启失笑,并未回话,只是在她面前蹲下身,半侧过头去看着她,低低道:“上来。”陆容予呆立了好半晌,又晕晕乎乎地摇了摇头。“殿下,使不得的。”程淮启见她站都站不稳,心里却还死死念着这礼数,好笑道:“你若再不上来,我便将你抱回去了。”陆容予分辨了一会儿,才听清他说的话,困意登时消散得一干二净,眸中也恢复了一片清明,愣愣地望着那满面笑意的人,又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四周。这才明白过来,旁人早已散尽,他才要这般与自己亲昵。陆容予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趴上去,即刻便被他揽着两个腿弯,背了起来。